【內容提要】冷戰結束后,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擁有其他任何國家都難以匹敵的實力,其國際地位和安全形勢達到了歷史上最好的時期。盡管美國實力呈現相對衰落態勢,但其優勢并未發生質的變化。美國的實力優勢決定了其冷戰結束以來全球戰略的基本精神始終未變,那就是致力于維持美國的霸權地位,包括三個核心目標,即維護安全、擴展經濟和推進民主。冷戰結束后歷任總統對美國全球戰略的重大調整都堅持這一霸權戰略,盡管存在表述方式和戰略目標優先次序的變化。需要指出的是,冷戰后歷任美國總統對美國全球戰略的調整仍存在一個重大且可能是危險的趨勢,即霸權戰略確立之初的戰略靈活性和戰略模糊性正逐漸喪失;換句話說,冷戰結束后美國全球戰略的調整正日益聚焦中國及中國所在的亞太地區,這一趨勢極有可能在奧巴馬第二任期內得以延續,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中美關系的發展。
【關鍵詞】美國霸權戰略 戰略模糊 戰略清晰 奧巴馬 中美關系
【作者簡介】劉建飛,中央黨校國際戰略研究所副所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中圖分類號】D822.3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13)03-0063-76
冷戰結束、蘇聯解體、兩極格局終結, 完全打破了原有的國際力量平衡。美國陡然成為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擁有其他任何國家都難以匹敵的實力。蘇聯解體后的俄羅斯不僅實力與原來的蘇聯不可同日而語,而且在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上倒向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更難以挑戰美國的一超獨霸地位。美國的國際地位和安全形勢達到了歷史上最好的時期,“冷戰結束使美國處于空前的優勢地位。美國的經濟超出僅次于它的競爭對手40%,并且它的防衛開支相當于緊隨其后6個國家的總和。這6個國家中的4個是美國的親密盟友,所以美國的優勢比上述數字所顯示出來的還要大。美國在高等教育、科學研究、先進技術(特別是信息技術)方面居世界領先地位,這將使其他國家盡快趕上美國更為困難。” 盡管目前有諸多美國權勢衰落的討論,但冷戰結束20多年來的美國實力優勢并沒有發生質的變化。由此而來的是,冷戰后歷任總統對美國全球戰略的調整并未改變維持美國霸權地位的基本精神,調整的重點不過是具體表述方式和戰略目標優先次序的變化而已。但也須指出的是,這些調整背后體現出一個重大且可能是危險的趨勢,即霸權戰略確立之初的戰略靈活性和戰略模糊性正逐漸喪失,即冷戰結束后美國全球戰略的調整正日益指向中國及中國所在的亞太地區。這一趨勢在奧巴馬政府第一任期的全球戰略調整和中美關系定位中已經相當明顯,盡管他也堅決反對將中國塑造成為美國的“敵人”。可以認為,這一趨勢極可能在奧巴馬第二任期內得以延續,并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中美關系的發展。
一、冷戰后美國全球戰略的演變與中美關系
在整個冷戰期間,美國都在實施遏制戰略,即以遏制蘇聯及共產主義為核心目標的全球戰略。冷戰結束后,美國對其全球戰略做了重大調整,其重要依據就是國際格局和力量對比的變化。從冷戰結束到奧巴馬上臺,歷經老布什、克林頓、小布什三位總統,近20年時間,美國全球戰略經歷幾次重大調整,但基本精神保持不變。美國的實力地位是其全球戰略調整的最重要依據之一。在此框架下的中美關系盡管歷經調整,但根本上也是服務于這一總體戰略的。
針對兩極格局的終結,美國調整了它的全球戰略。美國全球戰略的調整有一個過程。還在蘇聯解體之前,美國就已經確認冷戰結束,老布什政府出臺了“超越遏制戰略”,用以取代“遏制戰略”。20世紀80年代末東歐發生劇變、蘇聯開始“質變”后,美國一方面認為遏制戰略取得了巨大成功,但另一方面并沒有放棄蘇聯這個核心目標,只不過是戰略方針有所變化而已。在《1990年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老布什政府認為,“我們與蘇聯的關系仍然是一個戰略重點,因為蘇聯仍然是唯一的另一個軍事超級大國。”不過,鑒于第一,“蘇聯試圖破壞國際體系70年以后,采取重大步驟與國際體系和睦相處;第二,蘇聯已經放棄了它們的階級斗爭學說、軍事優勢理論及批評美國戰后政策的主要宗旨”;第三,特別是“蘇聯開始走向民主化”后,老布什政府提出了“超越遏制”的戰略,以取代“遏制戰略”。“超越遏制戰略”的宗旨是,“爭取把蘇聯作為一個建設性的伙伴納入國際體系”。 1991年出臺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仍然堅持上述對蘇聯的認知。
然而,超越遏制戰略沒有實行多久,蘇聯便宣告解體,兩極格局結束。此后,美國的全球戰略一度處于模糊狀態。直到1994年出臺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以《國家參與和擴展安全戰略》命名,并正式提出“參與和擴展戰略”。這個戰略有三大目標:用準備好進行戰斗的軍事力量,可靠地維護美國的安全;促使美國經濟重新恢復活力;促使國外民主的發展。 這三大目標概括起來就是“維護安全、擴展經濟、推進民主”。三大目標構成美國冷戰后全球戰略的三大支柱,共同支撐著一個總目標,就是維護美國的霸權地位。因此,可以將這個全球戰略稱為霸權戰略,其基本精神沿用至今,只是有時表述方式不同以及三大目標的順序有所差異罷了。
與冷戰時期的美國全球戰略相比,霸權戰略給美國全球戰略帶來了重大的戰略靈活性。一方面,不同于冷戰時期,霸權戰略的最突出特征就是沒有明確的對象國。冷戰時期的遏制戰略以及蘇聯解體前的超越遏制戰略都是明確以蘇聯為主要對象的。而霸權戰略不同,從克林頓政府“參與和擴展”戰略的提法以及三大目標來看,沒有哪個國家像蘇聯那樣被當成美國全球戰略的對象國,三大目標都是面向全球的。霸權戰略是以全面提升美國的綜合實力為基本著力點,因為實力優勢是維護霸權的基礎。當然,防范戰略競爭對手出現是這一戰略的題中應有之義,但不是重點。
另一方面,與前一點相關,由于沒有明確的對象國,所以霸權戰略在地緣上的重心不是非常突出。不過,由于歐洲是世界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之一,又是民主國家最集中的地區,并且西歐又是美國的傳統盟友,所以美國非常重視歐洲的和平穩定。特別是冷戰結束初期,歐洲存在許多不穩定因素,比如巴爾干地區的戰爭,致使美國更為關注歐洲。不過,隨著亞洲一些國家,特別是中國經濟快速發展,美國也加大對亞洲關注的力度,比如積極參與亞太經合組織的活動、加強美日同盟、重視發展美中關系,開始加大在西太平洋地區的軍力部署。到了世紀之交,亞太地區已經被看成“美國未來重要利益地區”。
這樣,在克林頓政府時期,美國對中國的戰略也具有高度靈活性。在霸權戰略框架下,中國既是美國的合作對象,也是遏制對象。在經濟上,中國作為一個新興大市場,是美國的合作伙伴。在政治上,因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差異,美國將中國看成是“最大的不民主國家”,因此是其推進民主戰略的重要實施對象。安全上情況比較復雜:在傳統安全方面,中國是美國的潛在戰略競爭對手,但只是其中之一,而且不是最主要的;而在非傳統安全以及中美都關注的重要的地區安全方面,中國則是美國的合作伙伴。在這樣的戰略框架下,美國對華政策顯示出兩面性,一度在接觸與遏制之間搖擺。經過中美雙方的博弈和互動,美國戰略界也經過一場大討論,最終確定以接觸為主,輔以遏制。與之相應,美中關系被定位為“致力于建設性的合作伙伴”。
2001年小布什政府上臺后,美國全球戰略有所調整。首先,在三大支柱中,突出安全這根支柱,而克林頓時期特別強調經濟,有時也把推進民主放到很突出的位置上;其次,在維護安全上,突出傳統安全因素的威脅,而在克林頓時期,傳統安全威脅與非傳統安全威脅幾乎是并重的,有時更為強調非傳統安全威脅;最后,在潛在戰略競爭對手上,將中國排在俄羅斯之前,作為最主要的對手,而克林頓時期雖無明確排序,但至少并未把中國排在俄羅斯之前。與克林頓時期相比,小布什政府的調整更加重視亞太,大有將亞太作為全球戰略地緣重心的趨向。
很顯然,按照這樣的全球戰略調整,美國對華政策中的遏制成分明顯上升,接觸、合作成分減弱。換句話說,小布什政府的對華戰略某種程度上戰略靈活性有所降低,小布什也明確稱中國是美國的“戰略競爭對手”。但是,即便如此,小布什也稱中美在經濟上是合作伙伴。綜合來看,這時的中美關系定位雖然明顯比克林頓時期退步,但也不是美蘇那樣的對抗關系。
“9·11”事件促使美國再一次調整全球戰略。美國在進一步提升維護安全這根支柱地位的同時,將反恐作為全球戰略的首要任務。這個全球戰略框架可稱為反恐戰略,集中反映在2002年和2006年出臺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 反恐戰略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將以反恐為中心的國土安全作為首要任務。與反恐相應,美國特別強調防止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制造“9·11”事件的恐怖分子雖然沒有使用任何先進武器和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但是美國戰略家們認為,如果恐怖分子掌握了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并用它來襲擊美國,所造成的損失會比“9·11”大成百上千倍。所以,美國特別重視那些“反美”國家的核問題及生化武器問題,擔心它們擁有這些武器后將之轉讓給恐怖分子。于是,解決那些致力于發展核武器、生化武器而又反美的“邪惡軸心”國家,也成了美國全球戰略中的優先任務之一。
當然,實施反恐戰略并不意味著放棄了霸權戰略。美國是將反恐與維護霸權有機結合起來。維護霸權是冷戰后美國全球戰略的長期核心目標。反恐戰略只是改變了美國全球戰略的首要任務,并不等于放棄了維護霸權這個總目標。實際上,美國是將反恐與維護霸權有機地結合起來。美國只有遏制住恐怖主義的威脅,保證國土安全,才能維護住霸權地位。同時,反恐也為美國推進霸權創造了絕好的契機。“9·11”后,美國利用反恐之機,迅速擴展了戰略利益,美軍進入了中亞,擴大了在中東地區的影響。美國還以反恐為名,大幅度增加軍費開支,調整核戰略和海外軍事部署,提升美國的軍事實力,拉大美國與其他國家在軍事實力上的差距。美國還提出了“先發制人”的軍事戰略思想,謀求“絕對安全”。
與反恐這個中心任務相適應,大中東地區成了美國全球戰略的地緣重心。“9·11”事件的制造者都來自于中東地區的伊斯蘭國家。美國認為,中東地區的極端伊斯蘭勢力是恐怖主義的主要溫床,而且,謀求發展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國家在多數也在中東。所以,中東自然成了以反恐為第一要務的全球戰略的重心。從推進霸權戰略的角度看,控制中東地區也是鞏固美國霸權地位的重要環節。中東是世界最重要的石油產地,而控制石油這一戰略資源對維護霸權至關重要。中東還是世界民主力量最弱的地方,除了以色列這個非伊斯蘭國家外,中東地區的伊斯蘭國家都是不民主的,而不民主恰恰是極端伊斯蘭勢力得以發展壯大的重要根源。所以,美國在“9·11”事件后將全球戰略布局的重心從歐洲移向了中東地區,并很快發動了兩場戰爭——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美國在中東地區的目標是多重的,既要抑制恐怖主義勢力的發展,遏止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還要推進民主,加強美國對中東地區的控制。而對伊斯蘭國家進行民主改造、實現大中東地區民主化則帶有根本性的目標。
同過去相比,這次調整使得美國全球戰略的地緣重心非常明確。早已啟動的戰略重心東移進程,沒有移向亞太,而是停在了大中東地區。此外,反恐戰略明顯是以打擊戰略對手為核心,而不是以全面提升實力為核心。這就決定,盡管美國試圖將反恐戰略與霸權戰略有機地結合起來,并且也取得一定成效,但是客觀上卻導致在提升實力上投入不足。從長遠的角度講,在某種程度上背離霸權戰略的大框架。小布什政府忙于反恐,從而有些疏于國內經濟的治理,這可能也是導致金融危機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反恐戰略框架下,中國成了美國的重要合作伙伴,雖然美國并未放棄霸權戰略,仍然謀求牽制中國,在推進民主上打壓中國,但是畢竟在反恐這個首要任務上,中國是合作者,更何況還有經濟、防擴散、地區安全等方面的合作。在這個戰略框架下,美中關系被定位為“建設性合作關系”,美國試圖將中國塑造成“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美中關系出現了一個蜜月期。當然,伴隨著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后的經濟快速發展,美國戰略界越來越關注中國崛起,美國防范、牽制中國的一面也變得越來越明顯。在如何應對中國崛起上,美國戰略界經過一場大討論,基本達成共識,這就是“塑造中國”。 其基本精神是:通過合作來影響中國,促使中國走和平的崛起之路,同時也促進對中國的融合,將中國融進美國所主導的國際體系中去,并塑造成美國的合作伙伴;當然,為了防患于未然,美國還要加強對中國的防范和牽制,其手段主要是進一步加強在亞洲的同盟體系,同時加大在西太平洋地區的軍力部署。因此,“塑造”一詞更準確地表達了美國對華戰略的本質,其精神實質到現在仍然適用。
二、奧巴馬第一任期美國全球戰略調整與中美關系
在奧巴馬入主白宮前,冷戰后的三任美國總統都對美國全球戰略做出了調整,但其根本邏輯卻沒有改變,即基于現實需要而對霸權戰略的話語體系和政策優先的調整,其根本目標仍是維持美國霸權。必須指出的是,上述調整也體現出一個重要特征,即霸權戰略原本具備的戰略靈活性和戰略模糊性正逐漸消失,美國全球戰略正變得日益清晰并可能日益僵化。奧巴馬第一任期也基于新的戰略挑戰對美國戰略進行了相應的調整,并延續了戰略清晰化和戰略日益僵化的趨勢,即中國和中國所在的亞太地區正日益成為美國的戰略聚焦,盡管奧巴馬政府也堅決反對將中國塑造成為美國的“敵人”。
奧巴馬政府對美國全球戰略的調整主要有四個背景:一是奧巴馬政府上臺后,恰逢全球金融危機正處高潮,應對金融危機成為首要任務;二是奧巴馬政府勢必要反思小布什時期的反恐戰略并做出調整;三是出于奧巴馬本人的理念及民主黨的價值取向,奧巴馬政府非常關注氣候變化、核擴散等全球性問題;四是奧巴馬政府不得不繼承小布什政府的外交遺產,基地組織、伊拉克、阿富汗、伊朗、巴基斯坦、巴以沖突、因俄格戰爭而受損的美俄關系都是奧巴馬政府必須面對的難題。
2010年5月,奧巴馬政府發表了其上臺后的首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 ,指明美國的持久利益是:美國、美國公民以及美國的盟友和伙伴的安全;在一個開放和促進機會與繁榮的國際經濟體系中,保持美國經濟的強大、創新和增長;在國內和全世界尊重普世價值;在美國的領導下,通過緊密合作建立促進和平、安全和機遇的國際秩序,以應對各種全球挑戰。
可以看出,奧巴馬政府試圖回歸克林頓時期的霸權戰略框架。持久利益的前三條基本上就是“三大支柱”的翻版。奧巴馬政府試圖全面推進美國的安全、經濟和政治利益,以維持美國的霸權地位。這種戰略思維是著眼于提升美國的實力,而小布什時期則著眼于打擊對手。
從奧巴馬第一任期執政的情況看,它確實在全面推進四項“持久利益”并根據形勢變化做出了許多重大戰略調整。其中最值得關注的就是將美國的主要力量從反恐和大中東轉移出來,如不再使用“反恐戰爭”的提法、推動從伊拉克和阿富汗撤軍、向全世界的穆斯林示好、在西亞北非動蕩和利比亞戰爭中持相對低調的姿態、除掉本·拉丹。
但從反恐和大中東轉移出來的美國力量將投放到那里?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為《外交政策》雜志2011年11月號撰寫了以《美國的太平洋世紀》為題的評論文章,全面論述了21世紀亞太地區對美國的重要性以及美國的亞太戰略;其核心觀點就是:美國全球戰略的地緣重心移向亞太。 奧巴馬在隨后參加的亞太經合組織(APEC)領導人非正式會議、東盟峰會、東亞峰會、訪問澳大利亞等場合,都表達了同樣的思想。美國的一系列外交舉動也印證了這一點,比如高調推動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 TPP)、破天荒地在澳大利亞駐軍、打開同一直受其打壓的緬甸關系的大門、積極介入南海和東海領土爭端。
但很明顯的是,由于時空環境的變化,奧巴馬政府不可能完全重拾克林頓政府的霸權戰略。奧巴馬政府所面對的世界已經發生兩個重要變化:一是國際力量對比正在發生不利于美國的變化。新興大國加速崛起,推動了多極化發展;中小國家和非國家行為體的力量不斷壯大,推動著非極化發展。這兩大趨勢都是對美國霸權戰略的挑戰。盡管“一超多強”格局尚未改變,美國的“一超”地位還會保持相當長一段時間,但美國的實力地位趨于下降是不爭的事實。二是金融危機使美國的硬實力和軟實力都遭到重創,奧巴馬政府必須拿出相當多的精力處理國內事務,振興經濟。
結合奧巴馬政府的政策宣示和外交實踐可以看出,美國全球戰略新一輪調整主要有如下特征:第一,維持霸權的總目標未變,從安全、經濟、政治三個維度同時推進提升美國實力的戰略框架也未改變;第二,受金融危機影響,恢復國內經濟是首要任務,為此需要國際合作;第三,重視全球氣候變化、核擴散等全球性問題,為此也需要國際合作;第四,努力從反恐戰爭中脫身并取得了相當大的成效,但是很難完全擺脫恐怖主義威脅,核恐怖主義是美國最擔心的安全威脅,伊朗核問題仍然是美國面對的難題;第五,更加關注新興大國崛起,特別是中國崛起,與之既合作又競爭;第六,重視同民主伙伴的合作;第七,更加關注亞太,主觀上實現了全球戰略地緣重心的東移,但大中東地區仍然需要投入相當大的精力。
同克林頓時期相比,中國的實力已顯著增強,在美國眼中已經由“多強”中的普通一員變成世界第二號強國。“兩國集團論”(G2)就反映了美國戰略界的這種認知。如此,中國自然是美國全球戰略中非常重要的角色。伴隨著美國全球戰略地緣重心的東移,中國已經成了美國亞太戰略中的最主要關注對象。這一點從希拉里的論文《美國的太平洋世紀》中就可窺見一斑,該文總共有10300字,專門講中國就用了1800字,這還不算在討論亞太重要性和一般政策時提及中國。在討論各個國家在美國區域戰略中的地位和美國對該國的政策時,對日本、韓國、澳大利亞、印度、印度尼西亞等美國非常重視的盟友和“民主國家”,即美國的主要依靠力量,只分別用一個自然段來闡述,而對中國,則用了8個自然段。特別是,在講中國和美中關系時,她用了“最引人注目”、“最具挑戰性”、“影響最大”這樣的修飾詞。
從美國如此重視中國這個意義上說,中國已經被認定為最主要戰略競爭對手,但不是敵人。從自己的切身利益出發,美國不想將中國當作第二個蘇聯對待,不想在亞太地區開啟第二場冷戰;它是想讓中國成為同它合作的亞太“新伙伴”。希拉里在《美國的太平洋世紀》一文中講得很明白:“一個欣欣向榮的美國對中國有利;一個欣欣向榮的中國也對美國有利。通過合作而不是對抗,我們兩國均能顯著獲益。”她還批駁了“威脅論”和“遏制論”:“擔憂和誤解仍然在太平洋兩岸徘徊不去。我們國內的一些人把中國的進步視為對美國的威脅;而在中國的一些人擔心美國會試圖遏制中國的發展。我們反對上述兩種觀點。”
奧巴馬第一任期全球戰略和亞太戰略之所以未將中國定位為“敵人”,主要有以下原因:
第一,美國將全球戰略的地緣重心移到亞太,首先是著眼于振興經濟。而在經濟上,中美已經是“利益攸關方”,盡管也有競爭。與中國對抗,無疑是兩敗俱傷,這不利于美國全面提升實力,不符合美國的初衷。
第二,從振興經濟出發,美國尋求亞太地區的總體和平穩定。如果同亞洲的頭號大國中國對抗,將難以保障亞洲的和平穩定。
第三,奧巴馬政府仍然關注非傳統安全以及像氣候變化、核擴散這樣的全球性事務。而在這些方面,中國是不可替代的合作伙伴。如果同中國對抗,顯然不可能得到中國的有效合作。
第四,從地緣戰略上講,美國確實同中國存在著競爭,擔心被中國擠出東亞,喪失在亞洲的霸權。正因如此,美國才繼續加大在西太平洋地區的軍力部署,加強在亞洲的同盟體系,甚至介入南海、東海領土爭端并站在中國的對立面。在新出臺的軍事戰略中,也更明確地將中國作為主要對象之一。但同過去相比,美國新軍事戰略的進攻性已有所減弱。美國不僅將所維持的軍事力量由能同時打贏兩場戰爭轉為打贏一場戰爭,而且還較大幅度地削減軍費。美國加強在西太平洋地區的軍力部署在相當程度上帶有防御性,基本都是在第二島鏈上。在牽制中國上,美國更多是用“巧實力”,即巧借別國的力量來給中國制造麻煩,而自己不愿沖到第一線。
第五,美國確實已經將中國作為最有可能挑戰其霸權地位的戰略對手。不過,美國在應對中國崛起時,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實力不會因遏制中國而被大大損耗。如果同中國公然對抗,結果肯定是兩敗俱傷,其他大國會乘勢而起,美國的霸權地位還是不保。如此,同一個充滿活力的中國合作,進而使自己的實力繼續保持領先才是明智之策。這樣,美國的霸權地位才有可能維持更長的時間。與中國對抗只能是加速其衰落。
第六,盡管奧巴馬政府將美國全球戰略地緣重心轉移到亞太,但是大中東仍然是美國必須花相當精力關注的地區。
從美國自己的政策表述也可看出美國沒有將中國定位為“敵人”。希拉里在她的那篇論文中提出了美國亞太戰略需要遵循的“六個關鍵的行動方針”,即:“加強雙邊安全聯盟;深化我們與新興大國的工作關系,其中包括中國;參與區域性多邊機構;擴大貿易和投資;打造一種有廣泛基礎的軍事存在;促進民主和人權。” 其中,深化與新興大國的關系、參與區域多邊機構、擴大貿易與投資這三項,是需要中國合作的,而另外三項則與中國有矛盾。中國在奧巴馬政府第一任期的全球戰略和亞太戰略中的矛盾角色和美國對華政策的兩面性清晰可見。
三、奧巴馬第二任期美國全球戰略調整趨勢與中美關系
奧巴馬的第二任期在從“改革”到“前進”的口號改變中啟動。這一口號的改變也意味著奧巴馬政府總體上會延續第一任期形成的全球戰略框架并據此規劃中美關系,盡管可能會根據現實需要做新的調整。由此而來的,冷戰結束以來美國全球戰略的靈活性和模糊性日益喪失的趨勢將得以延續,美國對中國和亞太的戰略聚焦將得以延續。
總體上,奧巴馬第二任期將延續其前四年對美國全球戰略的調整思路,盡管必然會依據新的情勢做出適當的調整。首先,奧巴馬政府會繼續推進霸權戰略,并且繼續以維護安全、擴展經濟、推進民主和“普世價值”為支柱。不過,在這三個領域會展示出新的特點。在維護安全上,反恐等應對非傳統安全威脅的地位下降,應對傳統安全威脅的地位上升。“9·11”后,在美國戰略界一直存在著兩種聲音:一種是高度重視恐怖主義威脅,贊成小布什政府將反恐作為全球戰略的第一要務;另一種觀點認為,恐怖主義雖然會給美國造成生命和財產的嚴重損失,但并不會威脅美國的世界地位,只有崛起的大國才會威脅美國的世界地位和生存安全,美國應當將主要注意力放在崛起的大國上,而不是恐怖主義。這兩種聲音對美國的對外政策都有相當程度的影響。現在看來,以本·拉丹被擊斃為標志,美國的反恐斗爭取得了階段性勝利,加上美國從伊拉克、阿富汗撤出,這些都預示著美國會繼續將主要注意力轉向崛起的大國。在拓展經濟利益上,雖然金融危機已經過去,但美國經濟復蘇乏力,美國的西方盟友也都自顧不暇。加強同新興經濟體的合作,是美國擴展經濟的不二選擇。而在克林頓時期,由于美國經濟形勢比較好,同時歐盟的經濟狀況也不錯,所以同新興經濟體合作不像現在那么重要。在推進民主上,奧巴馬政府會繼續將在全球推廣西方模式的民主制度和“普世價值”作為一項重要的戰略目標。從介入西亞北非動蕩,到推動南蘇丹獨立,到促進緬甸改革,都體現出這一自由主義大戰略的目標。
其次,奧巴馬政府會繼續重視全球治理和維護國際秩序。與克林頓時期相比,奧巴馬政府特別重視應對各種全球性挑戰。從某種程度上說,奧巴馬政府已將應對全球性挑戰作為美國全球戰略的第四大支柱。這一方面是由于全球性挑戰確實比以往突出,另一方面還在于奧巴馬政府認識到,如果在應對這些全球性挑戰上美國表現不力,那么其領導地位就會喪失。相反,積極應對全球性挑戰,加強全球治理,維護現存的國際秩序,恰恰為美國鞏固其全球領導地位提供了機遇。
最后,在安全、經濟、政治三大支柱中,振興美國經濟將繼續是首要任務。正如美國重要智庫大西洋理事會2012年12月10日發表的報告《展望2030:后西方世界的美國戰略》所分析的:“在伊拉克及阿富汗兩次昂貴、痛苦但毫無結果的戰爭之后,美國發生了20世紀30年代以來最深刻的經濟衰退,并創下歷史紀錄的國家債務和國家赤字,美國戰略家有一大堆的工作等待他們來做。” 與之相應,維護安全與推進民主的地位則相對下降。當然,美國一直是將這三方面利益統籌兼顧的。
由此而來的,奧巴馬政府第二任期的對華戰略中牽制、遏制、防范的成分增強,特別是崛起大國與霸權國家之間的結構性矛盾以及兩國在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上的對立,會不斷激發這些消極因素,所以未來的中美關系必然會面臨更多挑戰。換句話說,由于奧巴馬政府第二任期的全球戰略總體上將延續先前的戰略靈活性與模糊性逐漸減少的趨勢,因此中美關系中競爭的一面會趨于增強。當然,冷戰后美國霸權戰略內在的戰略靈活性和模糊性仍決定了美國對華戰略的兩面性:一方面試圖牽制、遏制、平衡、防范中國;另一方面尋求與中國的合作。這種兩面性決定了中美關系的狀況和性質。美國著名國際問題專家伊曼紐爾·沃勒斯坦最近撰文,十分精辟地闡述了中美關系的性質。他說:“中國和美國是競爭對手嗎?是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它們是敵人嗎?不是,它們并非敵人。它們是合作者嗎?事實上它們所進行的合作已經超過了它們自己承認的地步,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的合作將變得更為緊密。” 簡言之,非敵非友,既是合作伙伴,也是競爭對手。這就是中美關系的性質。如果同過去相比,未來的中美關系不會好于“9·11”后的小布什政府時期。
需要指出的是,由冷戰后美國霸權戰略本身的性質而來的,再加上全球化的深入、國際體系的轉型和中美關系本身的發展等因素,仍然存在著許多有利于抑制中美惡性競爭,促進互利合作的因素。首先,美國全球戰略的首要任務是振興經濟而不是傳統安全。在歐洲、日本經濟不振的情況下,美國振興經濟將更多依靠同中國等新興國家的合作。
其次,雖然美國更關注傳統安全,但是非傳統安全仍然占有重要位置。在2013年《國情咨文》有關對外政策部分,奧巴馬先是談及阿富汗撤軍,然后談到“基地”組織、朝核問題、伊核問題、俄羅斯核武器削減問題、網絡攻擊問題,沒有提美國重返亞太。 從中可以發現,非傳統安全和大中東地區對美國實施亞太戰略所構成的牽制不是短期內能擺脫的。
第三,全球性問題越來越多,美國需要加強國際合作、特別是同中國的合作來共同應對,以此緩解自身的負擔。同時,中國實力已經大大增加,作為合作伙伴的能力已今非昔比。
第四,俄美關系將會對中美關系產生有效的制衡效應。盡管俄羅斯在蘇聯解體后實力大減且采納了西方式憲政民主制度,但美俄關系的發展不盡如人意,美俄戰略互信缺失,美俄新冷戰的討論日益上升。 同時,俄羅斯在意識形態和價值觀上正與西方漸行漸遠。俄羅斯從未放棄稱雄世界的抱負,反對美國打造單極世界。特別是在普京治下,俄羅斯民眾的價值觀一直同西方“普世價值”保持著一定距離。據調查,在蘇聯解體已經20多年后,俄仍有過半民眾支持蘇聯經濟模式,特別是近些年來,支持西方民主制度的人在減少,而對蘇聯政治制度有好感的人在增加。 因此,俄羅斯因素的存在將有效削弱美國同中國對抗的動力。
最后,中美關系自身的發展趨勢和需要。中國從自己的大戰略出發,也需要有一個良好的中美關系。中國領導人和戰略家提出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積累中美關系的正能量等理念,表明中國會盡最大努力推進中美關系發展,這對美國對華戰略會起到建構作用,促使美國更理性地應對中國崛起。事實上,已有部分美國戰略家開始了更為理性的思考,如《展望2030:后西方世界的美國戰略》報告就提出:美國戰略必須深化同中國的合作,并把這種合作作為塑造國際體系的最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