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劉正寅,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民族歷史研究室主任、研究員、博導,中國民族史學會秘書長。
研究方向:民族史、內陸亞洲史、伊斯蘭文化史。
主要著作:《西域和卓家族研究》(合作)、《中華民族凝聚力的形成與發展》(合作)、《歷史與民族——中國邊疆的政治、社會和文化》等。
摘要 中華民族起源多元,文化各異,經過長期的交流與融合,各民族間的內在聯系日益密切,中華民族整體性不斷加強,多元一體的民族格局逐漸形成。在民族融合的過程中,少數民族的族源認同和自覺漢化反映了非漢族的各民族與漢族的強烈認同心理,也反映了中國多民族整體的不可分割性。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所蘊含的包容性與統一性,作為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必將為促進各民族的團結,維護祖國統一,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發揮重大作用。
關鍵詞 中華民族 族源認同 “漢化” 民族融合
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有著密切內在聯系的統一整體,是在歷史中逐漸形成的,并在中國各民族共同發展中不斷發展與鞏固。起源多元、文化各具特色的中國古代各民族,經過長期的交流與融合,各民族間的內在聯系日益密切,中華民族整體性、統一性不斷加強,逐漸凝聚成為一個統一不可分割的整體,形成了多元一體的格局。
作為穩定民族共同體的華夏民族形成過程
從遙遠的古代起,中華民族的先民們就勞動、生息、繁衍在遼闊的中華大地上,創造了輝煌燦爛、內容豐富、各具特色的古代文明。根據考古發現與神話傳說,在黃河中游的廣大地區,以中原地區為中心,分布著仰韶文化,與其相關聯的是傳說中的炎帝與黃帝部落集團。仰韶文化的后繼者為中原龍山文化,繼中原龍山文化之后大致是夏文化、先商文化、先周文化。在黃河下游,以泰山為中心,即先秦濟水及海岱地區,分布著大汶口文化。它與神話傳說中的太昊、少昊部落集團相對應,其中一部分與炎黃集團融合,成為夏人、商人的來源之一,大部分則為夏商周時期東夷的先民。在長江下游,以太湖平原為中心,形成了河姆渡文化——馬家浜·崧澤文化——良渚文化,其創造者應與百越民族有關。而在長江中游,以江漢平原為中心,則形成了另一個自成體系的新石器文化區,可能與苗蠻部落集團有關。而廣大華南地區的新石器文化應是百越先民的文化遺存。黃河上游與西南云貴川藏地區的新石器文化同屬氐羌部落集團,與炎黃集團及仰韶文化有共同的淵源關系。而廣泛分布在從東北北部、蒙古高原西及塔里木盆地的以細石器為代表的文化,則是北方各游牧和漁獵民族先民的文化遺存。這些都充分說明了中華民族起源的多元特征。
各區域文化同時也表現出相互吸收、融合的特點與統一的趨勢。尤其是起源于今黃河下游的海岱區域的文化,在新石器時代晚期覆蓋了差不多整個黃河流域,影響南及長江下游,北抵燕山與河套一帶。據遠古傳說,正是這個時期,黃河中游的黃帝集團戰勝了炎帝集團,建立了炎黃部落聯盟。此后,這個聯盟東進戰勝了以泰山為中心的太昊少昊集團,建立起號令黃河流域部落的大聯盟,并擊敗江漢流域的苗蠻部族集團,勢力進一步強大,逐漸成為中國早期民族融合的核心。炎黃集團與太昊少昊集團在黃河中下游融合的結果,形成了夏商周三族的主要來源,是華夏民族起源的核心。與此同時,炎黃和太昊少昊這兩大集團中的一些部落,又分別在黃河上游和泰山以東、以南繼續按原有文化傳統發展,形成了氐羌/西戎和夏商周時期的東夷。根據傳說,繼黃帝之后擔任這個大聯盟首領的有顓頊、帝嚳、堯等。堯舜禹時代是國家形成的前夜,禹之后,其子啟廢除“禪讓”,建立夏朝,這是我國國家歷史的開端。
夏的區域大致在今河南中西部至山西南部一帶,奉鯀、禹為祖神。《史記·六國年表》載:“禹興于西羌。”《史記集解》引《帝王世紀》:“孟子稱大禹生石紐,西夷人也。”①近人的研究也表明,直到兩漢魏晉時期,仍廣泛流傳著禹出自西羌的傳說,稱禹為“戎禹”,而羌人中也保持著對禹的崇拜。②這也從側面證明夏可能是炎黃部落聯盟西系中的一支。關于商的起源,《詩經·商頌·玄鳥》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已發現的甲骨卜辭也證實了這種以鳥為圖騰的傳說③,商很可能原是屬于東夷部落集團中的一支。商族起源的地區,一般認為在今山東西部、河南東部一帶,在其發展過程中活動到今河北易縣一帶。商滅夏,夏商文化進一步融合,促進了華夏文明的進一步發展。商與夏一樣,經濟文化優越于其他各族,并在夏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實力也更強大。商利用這種優勢,把不少方國歸入了自己的統治之下。
周興起于戎狄之間,原是西部小國,臣于商。周文王時,國力漸強,不僅成為西部諸侯之長,而且勢力向南發展到漢水流域,一部分苗蠻集團的部族歸附于周。商末,紂王無道,眾叛親離,周武王遂乘機起兵,率諸侯盟友及南方庸、蜀、羌、濮等族伐紂,一舉克商。周統一了黃河中下游東西兩大文化區,促進了部族間的融合與認同。據《詩經》記述,周族始祖母叫姜嫄。④姜、羌相通,周人的祖先大概是從羌人中分化出來的一支。但周人自稱夏人,并把商族祖神納入黃帝為始祖的譜系,從而把夏、商、周三族統合在黃帝譜系內,加強了三族的認同。周王又稱天子,意為天的元子,是天下共主和最高權力的象征。周實行大封建,封周王兄弟、宗室、姻親、同盟及黃帝、炎帝、堯、舜、夏、商等“先王先圣”,之下為諸候,構建了以周天子為宗主的宗法等級分封體系。周將這些諸候稱為“諸夏”,將諸候分布之地即包括原夏、商統治區域在內的整個周諸候分布之地統稱為“區夏”,又認為是大禹開辟之地而稱為“禹績”或“禹跡”。西周初期將京師之地稱為“中國”,后該詞的指稱范圍又擴大到整個“諸夏”,常以“中國”稱“諸夏”。西周時期,原夏人、商人、周人三族融合為一體,并吸收其他部族集團的成分,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更趨統一,華夏民族共同體基本形成。
經過西周的發展,華夏民族共同體逐漸鞏固,經濟文化諸方面優越于非華夏民族。西周時期諸夏與其他各族已有明顯的區分,但由于華夏族還在形成中,與異族的界限并不嚴格,亦無明顯的高低貴賤之別。西周晚期至春秋時期,非華夏各族內徙,尤其是北方與西北各族,紛紛遷入黃河中下游,造成了各族交結雜處的局面。異族的進攻加強了華夏民族的認同感,民族意識空前高漲。春秋時期,“諸夏”又稱“諸華”,或合稱“華夏”,包含有強烈的民族文化優越感;稱異族為“夷”、“狄”,含有“卑賤”之意。同時,華夏民族也感受到了異族文明給華夏禮樂文明所帶來的嚴重危機。然而此時周室衰微,無力號令諸侯。面對這種形勢,齊桓公首倡“尊王攘夷”,打著周天子的旗幟號令諸侯,“霸諸侯,一匡天下”⑤。步齊之后,晉、楚等諸侯大國相繼爭霸,但“攘夷”的色彩逐漸淡化,實質是以“尊王”之名行稱霸之實。而且華夏諸侯從現實中也逐漸認識到“攘夷”之不可能,認為“夫和戎狄,國之福也”⑥。春秋時期強調“夏夷之辨”,然而區分夏夷的最高標準是文化,即以是否行華夏禮樂文明來辨別華夷,而族類尚在其次。孔子認為周文化優越于其他文化,強調“裔不謀夏,夷不亂華”⑦。但他并不排斥異族,而是主張“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⑧。春秋諸家中,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夏夷之辨”是大一統下的“夏夷之辨”,具有兼容并包的一面,而以文化相區分,則促進了民族間的交流與融合。
進入戰國時期,內遷異族已為華夏吸收、融合,處于東方的諸夷與南方的楚亦與華夏融合,而雄霸西戎的秦國也逐漸同于華夏。華夏民族經過長期的發展、吸收與融合,至此已完全形成為一個穩定的民族共同體。這一時代,隨著華夏民族共同體的穩定,以及對周邊民族了解的日漸增多,出現了華夏(“中國”)與周邊(“戎夷”)共天下的“五方之民”格局的觀念:“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⑨這一理論認為華夏(“中國”)與夷、蠻、戎、狄“五方之民”共同構成“天下”,并且認為“五方之民”文化習俗各不相同,是其所處自然環境差異所致。這種以華夏為核心、以東南西北與夷蠻戎狄整齊相對的“五方之民”一體格局的看法,在某種程度上還只是一種概念性的描述,但它大致反映了當時的民族分布格局及民族關系:各民族之間和而不同,彼此包容,華夏與周邊各族共同構成一個統一整體。
“漢族”的形成與族源認同
秦的統一在中國民族發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秦始皇掃平六國,北擊匈奴,南平百越,并南越、西南夷、西戎諸族,建立起“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越海表,北過大夏”⑩的空前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秦是高度集權的一統社會,把全國劃分為郡縣,“法令由一統”,建立起專制主義的中央集權的封建政權;又定疆域,在全國范圍內推行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加強了全國政治經濟文化各個方面進一步的統一。這些舉措大大推動了華夏民族的發展,促進了境內各民族的融合,加強了與周邊民族的聯系與交流。
漢承秦制,是秦統一制度的繼續與發展。至漢武帝時,政治統一,經濟繁榮,國力強盛,遂致力于邊疆的經營。漢自建立以來一直受到來自北方匈奴政權的威脅。匈奴是我國古代北方的一個民族,一般認為其先民即殷周時代的獫狁、鬼方。秦始皇時遣軍擊匈奴,奪河南地(即河套至甘肅黃河以南地)。秦漢之際,匈奴統一北方各族,建立起東起遼河、西至蔥嶺、北抵貝加爾湖、南達長城的強大游牧軍事政權。漢武帝多次大破匈奴,統一了廣大北方、西北地區;同時又積極致力于南方及西南地區的統一與開發,奠定了我國疆域的基礎,實現了各民族共為一體的“華夷一統”。漢在統一邊疆各族后,根據各民族發展的實際情況,實行不同的管理辦法,豐富和發展了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體制與政策。
秦漢是中國多民族統一國家的形成與發展時期。在這一時期,中國實現了空前規模的大統一,奠定了兩千多年封建專制主義體制的基礎。經夏商周的發展而最后形成于春秋戰國時期的華夏民族,進一步吸收邊疆民族成份,在這一時期發展成為一個新的人數更加眾多的穩定的民族共同體──漢族。她以空前繁榮的經濟文化、眾多的人口和廣大的地域成為中華民族的主體及凝聚的核心。以漢族為主體的秦漢帝國的許多政治體制和統治政策,促進了多民族國家內部政治、經濟、文化、風俗倫理等各方面的進一步統一,邊疆與內地、“中國”與“四夷”一統的觀念得到加強。出現于西漢的《史記》是第一部全國性的通史,改變了分國割據的歷史概念,建立起歷史的統一觀和正統觀。《史記》第一次為少數民族列傳,把少數民族作為封建國家整體的臣民載入全國性史書。這正是“華夷一體”思想的具體表現。秦漢大帝國的空前統一,使產生于先秦時期的大一統思想完成了由理論到實踐的過渡,并得以在多民族大一統的現實中總結、完善、提高,最終確立下來。特別是經過了兩漢四百年的統一,大一統思想已經深植于人們的內心深處,成為牢固不可動搖的信念。
東漢末年,隨著政治的日益腐敗,統一的多民族帝國陷入分裂割據狀態。經歷了三國鼎立之后,曾出現了西晉的短暫統一。不久,這種統一就被更加嚴重的混亂與割據所代替。自東漢以來,匈奴、鮮卑、羯、氐、羌等邊疆民族大規模內遷,在北方地區形成了各族錯處雜居的局面。西晉末年,政治黑暗,漢族大量流向邊遠民族地區,擴大了漢文化的影響;邊疆民族在漢文化的幫助下又以武力向中原地區展開更大規模的遷徙。晉室東渡,漢族大量南遷,促進了南方經濟文化的發展。而在廣大北方地區,內遷各族紛紛建立政權,實行漢化政策,在北方地區出現了空前規模的以漢化為特點的民族大融合。
入主漢地的各族一般都自稱是炎黃等先王后裔,首先與漢族在族源上取得認同,造成各族同為一源、同為一家的“華夷一體”的觀念。例如,夏國建立者匈奴貴族赫連勃勃自稱“大禹之后”,前燕、后燕、西燕、南燕立國者鮮卑慕容氏則稱“其先有熊氏之苗裔”,曾統一北方而欲取奪江東的氐秦苻氏稱“其先蓋有扈之苗裔”,北魏鮮卑拓跋氏則稱“軒轅之苗裔”,建立北周的鮮卑宇文氏又稱“其先出自炎帝”。這些族源認同是否符合歷史事實在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認同反映了非漢族的各民族與漢族的強烈認同心理,反映了中國多民族整體的不可分割性,非漢族各族與漢族一樣都以“中國人”自居,將自己看作這個多民族國家(無論是統一還是分裂時期)整體中的一部分。
為了由“夷”進為“夏”,加入“中國人”的行列而爭取正統地位,各族更注重文化上與漢族的一致性。內遷各族通過與漢族的接觸與交流,在經濟文化等方面與漢族的差別日益縮小。匈奴、羯、氐、羌、鮮卑慕容部都是在一定漢化的基礎上建立起民族政權的,因而其融合與漢化基本上是在自然狀態下進行的,而進入中原較遲、文化比較落后的鮮卑拓跋部,其漢化帶有一定的強制性和明顯的政治色彩。拓跋氏建北魏,以漢魏正統的繼承者自居,重用漢族士人,依靠鮮卑族的武力和漢族的文化,經道武帝、太武帝兩朝的努力,完成了對廣大北方地區的統一,結束了“五胡十六國”的混戰局面。
北魏以“諸華之主”君臨中原,以儒學思想為政治指導,推行漢族封建統治方式,促進鮮卑族的漢化。孝文帝繼位,北魏進入全面漢化階段。在移風易俗的同時,北魏政權又奉孔尊儒,實行“以禮治國”、“以孝治國”的方針,從而使北魏政治在本質上完全與儒學結合起來,促進了鮮卑民族在文化心理上與漢族的逐步融合。由此,一個以原漢族為主體、吸收了內遷各族新鮮血液的新漢族隨著隋唐大帝國的空前統一而屹立于世界的東方。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的大分裂、大動亂時期,也是民族大遷徙、大融合時期。這種大遷徙、大融合,促進了各民族間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的交流和發展,進一步加強了中華各民族間的內在的聯系與密不可分的整體性。邊疆各民族,特別是入居中原后的各族,通過與文化水平較高的漢族的接觸、交流乃至融合,文化程度不斷提高,建立了許多與南方漢族政權相并立的政權,并在漢族士人的協助下,以建大一統之功為已任,展開兼并、統一戰爭,使北方地區走向統一。在政治上逐漸由割據走向統一的同時,文化不斷提高,特別是北魏的漢化,使南北文化差異逐漸消失。這些為后來隋的統一奠定了政治和文化的基礎。
非漢民族漢化:中華整體觀念的強化和發展
北魏分裂為東西魏兩個政權后,又演變為鮮卑化漢人高氏的北齊和鮮卑宇文氏的北周。執掌新政權的鮮卑貴族為了防止被漢族融合,都有意識地保持鮮卑舊俗。然而民族融合的大潮是根本無法抵御的。宇文氏建立北周,無論是政治上還是軍事上都主要依靠漢族,漢化是必然的。宇文氏仿周禮建官制(表示上繼西周),建立漢化的政權,只是企圖以漢人姓鮮卑姓氏的方法來保證這個漢化政權表面的鮮卑屬性。周武帝滅北齊統一北方,周政權的漢化勢力更加強大。
隋朝代周后即取消北周官制,恢復漢、魏舊制,在中原地區恢復了漢族王朝政權。北魏的漢化已使南北朝獲得了文化大同,而隋的建立又從體制上消除了南北差異。隋南下滅陳,完成了統一全國的大業。隋朝統治集團出于北周宇文氏所建立的由鮮卑和漢族相雜而成的關隴集團,而這個關隴集團與北方其他政治集團一樣,都是魏晉南北朝以來民族大融合的產物。隋文帝所倚重的也基本上是這類與鮮卑有密切關系的漢人和漢化的鮮卑人,所以在隋的政治思想上很自然地包含了“華夷同重”的觀念。
繼隋而起的唐朝,其最高統治集團亦出自北周宇文氏建立的關隴集團。唐朝皇室祖上長期生活在民族大融合的北朝,世代在北族政權中做官,并與鮮卑族有著濃厚的血緣關系。這些都決定了唐代統治者,特別是唐太宗,在對待少數民族問題表現出非常開明、較少歧視的進步的民族觀。對于邊疆民族問題,唐太宗堅持“中國既安,遠人自服”的民族懷柔原則,不急于邊功。在政治鞏固、經濟繁榮、實力增強后,謹慎從事,以實力為后盾而不依賴武力,執行的仍然是以懷柔和羈縻為主旨的民族政策,終于造成了唐前期“四夷賓服”的空前統一的輝煌景象。唐太宗反對歷史上某些“貴中華,賤夷狄”的陳腐觀念,認為“漁獵其民,比之禽獸,豈為父母之意邪”。在處理內地與邊疆事務上,努力做到內外無別,一視同仁,明確表示“百姓(漢族)不欲而必順其情,但夷狄不欲亦能從其意”。不但如此,唐太宗表現出封建統治者對少數民族的少有的信任。他說:“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蓋德之澤洽,則四夷可使一家;猜忌多,則骨肉不免為仇敵。”他總結自己的民族思想,認為“自古帝王雖平定中夏,不能服夷狄;朕不逮古人而成功過之”,究其因,就是“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這種華夷一家、全國一體的觀念,確實是封建帝王中極為難得的開明思想,唐太宗也因此受到各族人民的尊敬與擁戴。北方各族將唐太宗稱為“天可汗”或“天至尊”,稱通往唐都長安之路為“參天可汗道”;南方百越諸族更稱贊貞觀之世的民族團結的盛況是“胡越一家,自古未之有也”。
唐太宗的后繼者們如武則天、唐玄宗,都是有作為的帝王兼政治家,他們基本上是沿著唐太宗的民族思想和政策而有所發展和補充,進一步促進了大一統政治下的各民族的交流與融合,出現了“絕域君長皆來朝貢,九夷重譯相望于道”的壯觀歷史景象。正所謂“前王不辟之土,悉請衣冠;前史不載之鄉,并為郡縣”。
在北方與宋并立的是契丹族建立的遼朝。唐后期契丹勢力漸強,同時受漢文化影響也日益加深。916年,契丹可汗阿保機(遼太祖)建契丹國(后改稱遼),仿效漢族王朝政治制度的模式,建立起世襲的皇權統治。此后,契丹依照中原王朝體制,逐漸建立并完善起國家統治機構,“官分南、北,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根據統治地區民族、文化的不同,實行北南面官制,“北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治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遼興起時,正值唐末五代中原動亂時期。遼太祖及其后繼者乘此良機,積極對外擴張,東滅渤海國,西敗回鶻,南侵漢地,迅速發展成為統有廣大北方地區的強大政權,與這時統一了黃河流域及其以南地區的宋朝相對峙。遼在與中原文化的沖突和交融中發展和壯大,社會、經濟、政治、文化不斷發生變化,發展的總趨勢是縮小了與中原的差距,乃至最后形成民族間的融合,逐漸形成了一種“以漢文化為核心又帶有契丹民族特色和時代特色的遼文化”。
在遼建國之初,統治者即意識到以孔子學說為代表的儒學在漢文化中的統治地位,企圖以祭孔崇儒來表明自己政權的正統性。遼朝皇帝進一步推行漢化,并以此標榜遼王朝已承華夏正統。為了進一步與漢文化認同,并與中原的宋朝爭正統,遼朝君臣還在族源等方面制造輿論。遼朝君臣自稱契丹本是炎黃之后,同屬華夏一脈。遼代史學家耶律儼,主纂遼國史《皇朝實錄》,“稱遼為軒轅后”。以《皇朝實錄》為藍本編纂而成的今本《遼史》則以為“遼之先,出自炎帝”。
遼宋對峙之時,黨項在今寧夏建大夏國,史稱西夏。宋初,黨項始模仿宋朝制度設立官職,“潛設中官,全異羌夷之體;曲延儒士,漸行中國之風”。西夏王朝在政治和文化上借用或者模仿中原王朝的模式。
金朝的建立者是崛起于東北的女真。金初起時尚處于原始社會末期,在滅遼亡宋過程中逐漸接受遼文化與漢文化,仿遼制與漢制建立王朝統治體系。金在南下過程中,將大批俘獲的漢人遷往東北,這種民族間的遷徙、雜處,促進了民族的融合與文化的交流。在這種交流中,漢族與已基本漢化的契丹族吸收了女真族的文化,但更主要的是文化相對落后的女真族接受漢文化影響,逐漸形成了以漢文化為核心的金文化。
遼、西夏、金的漢化與認同,客觀上促進了中華民族文化的內在統一,發展了華夷一體共為中華的思想,使中華整體觀念得到強化和發展。
中華民族整體觀念成為團結各族人民的精神力量
13世紀初,當宋、金、夏對峙于中原之時,蒙古崛起于漠北。蒙古是一個古老的民族,原為室韋的一支,唐時即以“蒙兀室韋”見于文獻。成吉思汗統一蒙古諸部,建國號“也客蒙古兀魯思”,即“大蒙古國”。至其孫忽必烈時改國號為大元,并消滅南宋,最終完成了全國的統一。元朝是中國少數民族建立的第一個全國性的中央政權,它所實現的空前統一,結束了自唐末以來的分裂、對峙局面,推動了多民族統一國家的鞏固和發展。
大蒙古國時期對中原漢地的統治方式還基本上是草原舊有統治體系在農耕地區的延續。這種情形直到忽必烈時才有所改變。忽必烈即大汗位后,借鑒金代制度,開始全面推行漢法,改革蒙古對漢地的統治方式,博采漢族士人建議,仿效中原傳統制度,確立了封建的中央集權制統治體系及相應的各種典章制度,基本上奠定了元代政制的規模。忽必烈據漢文化經典而改建國號,進一步表明他所統治的國家已經不再是蒙古民族的國家,而是大一統思想支配下的中原封建王朝的繼續。為了顯示元王朝的正統性,元朝統治者又按照為前朝修史的慣例,為遼、宋、金朝修史。這在體例上就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個孰為正統的問題,爭執不下。后丞相脫脫強制定“三國各與正統,各系其年號”,才平息了爭論。這場正統之爭,既反映了元朝統治者以中原正統自居,又反映了元人以各族為一體、不辨夷夏的中華整體觀念。
元王朝鞏固并擴大了中國歷史上的邊疆,加強了版圖內的統治和管理,第一次將西藏納入中央政權的控制、領導之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建立結束了民族間的對立,突破了民族間的政治界線,將各民族置于一個大融爐中,促進了民族文化交流與民族融合。元朝時期,原金國治下的契丹、女真等少數民族差不多都已漢化,蒙古族和其他北方邊疆民族又陸續內遷至中原和南方地區,在更大的范圍內與各族雜居。此外,自唐以來已有一些信仰伊斯蘭教的波斯人、阿拉伯人及其他中亞人來我國定居。進入元朝后,又有大批這類人進入中國,他們同漢、蒙、畏兀兒等民族長期雜居和通婚,開始形成一個新的民族——回族。元朝統治集團是文化比較落后的蒙古貴族。他們實行帶有嚴重民族壓迫性質的四等人制,將全國分為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四個等級。四等人制凸顯了人們政治權利的差別,客觀上有利于民族融合與中華整體觀的形成。
在元末農民大起義中崛起的明政權是漢族地主階級的代表,在其倒元時期,為了爭取到廣大漢族的支持,遂高舉起民族反抗的大旗,以“華夷之辨”作為其號召反元的思想工具。明太祖朱元璋在他的討元檄文中宣稱:“自古帝王臨御天下,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治天下者也”,并提出了“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的口號。但這并不意味著明朝政府要實行民族排斥政策,實際上這也只是個用來反元的政治口號而已。隨著時局的轉化,元朝敗亡已成定局,明朝對元朝的調子就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朱元璋所扮演的角色也就由反元的民族英雄,一轉而成為代元而有天下的“新主”。還在明軍攻克元都大都之前,朱元璋即告誡諸將說:“昔元起沙漠,其祖宗有德,天命入主中國,將及百年。今子孫臺荒,罔恤民艱,天厭棄之。君則有罪,民復何辜!”當明朝推翻了元朝的統治之后,王朝的正統性又成為朱明王朝最為關心的問題,于是便反復強調元朝的正統性。元朝是“受天明命”的正統王朝,朱明繼之,自然也就是正統了。
以正統皇帝自居的朱元璋也不再強調“華夷之辨”了,而是一變而稱“華夷一家”,聲言“天下守土之臣,皆朝廷命吏,人民皆朝廷赤子”,又強調說“朕既為天下主,華夷無間,姓氏雖異,撫字如一”。其后繼者明成祖朱棣亦反復強調:“今天下底定,四方萬國罔不來廷,皆已厚加撫綏……夫天下一統,華夷一家,何有彼此之間?”宣稱“華夷本一家,朕奉天命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皆朕赤子,豈有彼此?”這固然是明朝統治者出于對多民族統一國家統治的政治需要,但更重要的是,它充分說明,經過遼、宋、夏、金時期的民族融合與文化,又經過元朝大一統的民族大融爐的鍛煉,中華整體觀念已深入人心。
同時,退據蒙古高原的蒙古民族,在觀念上仍將全國視為一個屬于自己的整體,其統治者仍懷有重光大元的夢想。他們痛惜“把巧營妙建的寶玉大都,把巡幸過夏的開平上都,遺誤而失陷于漢家之眾”,祈盼這些再“回轉過來著落于成吉思汗的黃金家族”。退據草原上的蒙古統治者們仍以“大元汗”自稱,甚至連出身于西蒙古瓦剌部的也先,在統一了蒙古高原后,也自稱“大元田盛(天圣)大可汗”,并企圖“求大元一統天下”,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蒙古人一統全國的思想。
清起于東北,是滿族建立的王朝。1644年入關代明后,為適應新的統治的需要,清朝仿明朝政體,改革制度,頒布法律。又祭祀歷代帝王,自太昊、伏羲至明太祖共二十一帝,旨在表明清朝繼承歷代王朝的正統,是明朝的直接繼承者。明朝祭祀前代開國帝王,于少數民族中只列元世祖,不列遼金兩代帝王,以元繼宋為正統。清朝祭祀歷代帝王,將遼金元帝王均列入,向世人表明非漢族帝王亦可據有正統,實際是為了進一步表明清朝繼為正統的合法性。為了樹立“大一統”正統王朝的形象,清室大力提倡尊孔崇儒,立太學,行科舉,提倡程朱理學,以表示清室對漢文化的尊重與繼承。康熙更企圖以宏揚理學的倫常觀和社會政治學說來鞏固加強清朝的統治秩序。
然而,清朝以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并強制推行剃發等民族壓迫政策,激起了廣大漢族人民的反抗情緒,許多漢族士人不承認清廷的統治,又重提“華夷之辨”和“尊王攘夷”,舉起“反清復明”的旗幟。對此,清王朝一方面進行殘酷的鎮壓,一方面以理學為思想武器,從根本上展開反擊。滿族以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就必須正視“華夷之辨”思想的挑戰,從理論上破除“大一統”思想中的“尊王攘夷”觀念。康熙強調理學的君臣、父子,以君臣關系駁斥“華夷之辨”。而至雍正,則更親撰長文,系統闡發自己的大一統理論,編輯成《大義覺迷錄》一書。雍正首先提出“有德者可得天下大統”的觀點,認為不論何地何人何種族,都有君臨天下的合法資格。雖然雍正帝也不完全否認“華夷之別”,但他強調“夷狄”可進而為“中國”,認為在清朝“大一統”政治下,再無華夷之別,內外之分,“本朝之為滿洲,猶中國之有籍貫”。“所承之統,堯舜以來中外一家之統也;所用之人,大小文武、中外一家之人也;所行之政,禮樂征伐中外一家之政也”,強調中外一家,否定民族間的差別與岐視。雍正認為《春秋》大義在扶綱常、辨定名分,故曰“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這樣就抽去了“大一統”中“華夷之辨”的內容,改造為四海之內共尊一君的君主專制大一統觀念,從根本上否認了“尊王攘夷”思想。繼雍正而之后的乾隆皇帝,在其父祖理論的基礎上,又考察了歷代政權的正統性,提出了一套正統論思想,將“尊王攘夷”篡改為“尊王黜霸”,形成以推重“大一統”政權為核心、以政權承續關系為主線、取消華夷之別為特征的正統論。
清初諸帝皆以天下之主自居,不能容忍任何形式、任何程度的分裂割據出現,從而加強了對邊疆地區的經營管理,在清朝前期空前地鞏固了中國的統一。清入關代明后,以正統自居,以建大一統之功為己任,密切關注邊疆事務、勵精圖治、苦心經營,完成了對邊疆地區的統一,建立起空前鞏固、空前統一的大帝國,奠定了近代中國領土疆域的基礎。
清代中國是一個比以往任何朝代都鞏固的大一統帝國。這個統一是在清王朝的統治下實現的,但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是中國各族人民共同努力完成的。經過長期的民族融合與文化交流,今天我國的56個民族在清代即已經形成,并進而凝聚成為一個聯系緊密的多元統一體。近代以來,隨著外國列強的入侵,造成中國邊疆危機、民族危機,中華民族處在最危急的時刻,中國各族人民團結一致,共御外侮,掀起救亡圖存運動。在反帝反封建的血與火的斗爭中,中華民族生發出更加強大的凝聚力和生命力。中華各民族作為帝國主義侵略勢力的對立者,其整體性更加突出,各族人民由自發聯合走向自覺聯合,中華民族由一個自在的整體升華為一個自覺的整體。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中華民族取得了民族民主革命的徹底勝利,實現了民族平等與民族團結。中華民族整體觀念深入人心,升華為凝聚各族人民的強大的精神力量。
正是由于具備這種強大的凝聚力,中華民族在其艱難曲折的歷史演進過程中,雖然經歷了多少朝代的興亡更替,出現了若干次政權的分裂割據,但是統一始終是中國歷史的基調,而政權的分裂割據只是暫時的、表面的現象。中華民族總的發展趨勢是走向越來越鞏固的統一,各民族之間的聯系越來越密切,逐漸凝聚成為一個完整的不可分割的統一整體,形成了多元一體的格局。居住在不同地域的中國各族人民,都認為中國是自己的祖國,都認為自己是這個國家的成員,都有著明確的祖國觀念和強烈的歸屬感、認同感。現在,中華民族正日益顯示出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機,中華民族凝聚力在新的歷史時期得到進一步的增強,并在中華民族的綜合力量中放射出異常的光彩。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所蘊含的包容性與統一性,作為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必將為促進各民族的團結,維護祖國統一,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發揮重大作用。
注釋
《史記》卷15,《六國年表》。
參見《古史辨》第7冊(下),第117~139頁。
胡厚宣:“從甲骨文看商族鳥圖騰的遺跡”,《歷史研究》(第1輯),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甲骨文所見商族鳥圖騰的新證據”,《文物》,1977年第2期。
《詩經·大雅》。
《論語·憲問》。
《左傳·襄公十一年》。
《禮記·王制》。《管子·小匡》亦有這種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及中國諸侯“五方之民”的整齊稱謂。
《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
《晉書》卷130,《赫連勃勃載記》。
《晉書》卷108,《慕容廆載記》。
《晉書》卷112,《苻洪載記》。
《魏書》卷23,《衛操傳》。
《北史》卷9,《周本紀上》
《舊唐書》卷71,《魏征傳》。
《資治通鑒》卷192。
《冊府元龜》卷18。
《資治通鑒》卷197。
《資治通鑒》卷198。
《資治通鑒》卷194。
《貞觀政要》卷5。
《唐大詔令集》卷11,《太宗遺詔》。
《遼史》卷45《百官志一》。
《中國通史》(第六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22頁。
《遼史》卷63,《世表》。
《遼史》卷1,《太祖紀上》。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50。
《庚申外史》卷上。
《明太祖實錄》卷26,吳元年(1367)十月丙寅。
《明太祖實錄》卷108,洪武九年(1376)八月庚戍。
《明太祖實錄》卷53,洪武三年(1370)六月丁丑。
《明太宗實錄》卷30,永樂二年(1404)四月辛未。
《明太宗實錄》卷264,永樂二十一年(1423)十月己已。
《漢譯蒙古黃金史綱》,朱風、賈敬顏譯,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4、45頁。
《明史》卷328,《瓦剌傳》。
楊銘:“正統臨戎錄”,《紀錄匯編》本;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32。
《大義覺迷錄》卷1。
《清世宗實錄》卷130,雍正十一年(1733)四月己卯。
《大義覺迷錄》卷1。
責 編/樊保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