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隆東巷憶仨嬢

李祥霓，祖籍浙江，80年代中期畢業于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職工大專，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工藝美術師，1995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至今已發表、主編、編輯近80萬字的散文、詩歌、歌曲、電影劇本、論文、專著等。

說是沒有路的地方人走多了就成了路。我們興隆東巷也是這樣。

民國初期貴州軍閥割據時，一位陸姓將軍在馬棚街（解放后更名為新華路）中段的“大廟街”東面深處蓋了一個相當規模的莊園，家里人丁興旺，妻妾主仆一大叭啦，每天進進出出若干次，走呀走呀的，就成了一條小路。后來陸將軍又在大院子外蓋了一處處小院子，以方便客人、親戚單住。接著，有人家沿著陸將軍府邸兩邊蓋了房子，走路的人就越發多了，小路就成了巷子。那時的馬棚街已經是貴陽南門外的“米市”了，巷子口的生意興隆得很，于是這條巷子就不知不覺地被人喚作“興隆東巷”了，之所以加一個“東”字是因為呼應著對面的“西”巷。

我們家是隨“貴陽市第七幼兒園”一起搬到興隆東巷45號大院的，那時候，我5歲。

興隆東巷舊舊的，好多家房子還破破爛爛、補補疤疤，但從里面出來的嬢嬢們卻都親近可人；不管她們是古道熱腸、赤肝義膽，還是忠厚寬容、狹隘狡黠，隨著年齡的推移，她們都變成了我的懷念一

棉桃姑娘

陳嬢嬢9歲到我外婆家，照護我時，她14歲。

陳嬢嬢是外婆在南門橋上的“橋窩”里撿來的。

1950年寒冬的一天傍晚，外婆路經南門橋，在左邊第二個“橋窩”里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歪著頭靠在路燈下打瞌睡。外婆仔細一看，小姑娘單層薄衣，蓬頭垢面，蜷縮成一團；脖子上鼓著一個包包，差不多有小姑娘的半邊臉大。南門橋上寒風颼颼，比街道上的寒氣更甚。外婆不忍心，叫醒了小姑娘。小姑娘說她家是清鎮衛城的，媽媽死了，爸爸幾年前抓壯丁就沒有回來，連媽媽生了弟弟，爸爸都不知道。弟弟被大伯抱走了，她只好要飯來貴陽找她姑媽，今天才來到貴陽。外婆把小姑娘帶到家里，讓五福嬸將小姑娘收拾干凈，問清楚了小姑娘姓陳，名叫雪琴。

第二天吃過中飯，五福嬸帶著陳雪琴去找她住在三板橋的姑媽。陳姑媽家倒是找到了，可陳姑父不收留她，還怪五福嬸多管閑事，說是政府會管的。五福嬸氣得轉身就走。

可誰知，第二天五福嬸出門買菜，一開門就看見陳雪琴跪在家門口。五福嬸只好將她帶到外婆房門口，隔著房門說了此事。外婆立馬與五福嬸帶著陳雪琴又找到陳姑媽家。陳姑媽說她家娃兒多養不起陳雪琴，何況陳雪琴還有大脖子病，還跪下求外婆收留陳雪琴。外婆看陳姑媽家實在太困難，就說我們家暫時收留陳雪琴，什么時候陳姑媽想要回陳雪琴，隨時都可以來帶回。

從此，陳雪琴就在了外婆家。五年過去了，陳姑媽從未要回陳雪琴。

我們家從護國路搬進雷祖廟（第七幼兒園）時，外婆讓媽媽將陳孃孃帶到了我家。

我稍懂事時，就知道陳孃孃白天要給我們做飯，晚上要到天主堂掃盲班學文化，因為家中當時我最小，所以陳孃孃就天天晚上帶著我去掃盲。

我喜歡掃盲班。掃盲班在天主堂的一個角落，掃盲班的老師是天主教信徒，我們叫她齊嬤嬤。齊嬤嬤好漂亮，鼻子高高的，眼睛又細又長，只可惜牙齒露出嘴外，教課時我不得不看她的牙齒。

齊嬤嬤說話溫言細語，與說話山響的陳孃孃很不一樣。

齊嬤嬤上課聲音也是輕輕的，有倆婦女上課愛說話，所以很影響大家聽課，大家都忍著她倆。

有一天，那倆婦女甚至說齊嬤嬤穿得像黑妖怪，是潛藏的外國特務。齊嬤嬤臉色蒼白，急急叨叨地分辯，說自己從小被丟在教堂門口，是教堂的老嬤嬤抱養了她，并傳授她知識文化。齊嬤嬤還說：“我今年才17歲，怎么會是特務呢？！”說著就哭了起來。

那倆婦女索性就大聲地嚷開了。陳孃孃二話不說，沖上去一手拖一個，一直拖著她倆到門外，返身關上門張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氣。突然，嘩啦啦一陣陣掌聲，掃盲班的全體學員齊齊地站起給陳孃孃鼓掌。

奇怪的是，那倆婦女從此沒再來掃盲班，齊嬤嬤也沒去請她倆。

不奇怪的是，陳嬢嬢有一天買菜回來披頭散發，滿臉都是抓痕，她偷偷地告訴我：“剛才那倆婆娘打起夥夥來打我，還是被我打跑了。”

我在給陳嬢嬢搽紅藥水時，陳嬢嬢告訴我，她今年也是17歲，跟齊嬤嬤同歲。

許是我掃盲快，每次回家陳孃孃總是要我重新教她一遍她才能記住。媽媽叫陳孃孃認真學，說掃盲班學成后，會送她一件紅棉桃的棉衣。媽媽的許諾讓陳孃孃的進步變得飛快。

“大小多少，上下來去，日月山水，江河湖海，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陳孃孃很輕松地就會寫這些字了。掃盲班規定學員，每個人要學會200個字才能算摘掉文盲的帽子。

三個月的掃盲班結束時，本來落后的陳孃孃得了第三名，獎品是一個黃顏色的茶缸。

紅棉桃是陳孃孃常掛在嘴邊的花，她擺龍門陣時說她家門前有一片紅棉桃樹，但只是說得出畫不出。大哥畫了幾遍都不是陳嬢嬢的紅棉桃。陳孃孃只會說：“花開的時候沒有葉子，有葉子的時候花落了。”還說：“花是朱紅色的，有吃飯的碗口大。”為此我夢到好多次大紅花，醒來告訴陳孃孃，她都說不是紅棉桃。后來，陳孃孃不再提紅棉桃，只是本來就鼓的嘴就越發鼓了。

快過年了，外婆叫五福嬸給我們送來了各人的新衣、新褲、新鞋。每年大家都有，怎么今年沒有陳嬢嬢的呢？我問媽媽，媽媽笑笑沒有說話回房去了。陳嬢嬢的嘴巴鼓得都快流淚了，甩臉就往廚房里去。突然，媽媽拿著一個大紅花的包裹喊了聲：“學琴！”陳嬢嬢一回頭，就看見媽媽手上展開著好多大紅花。“紅棉桃！”陳孃孃驚喜地叫著一把摟過紅棉桃，笑成了一堆紅棉桃。

大年初一，穿上紅棉桃棉衣的陳孃孃臉紅彤彤的，真好看。我嚷著叫她“棉桃姑娘”。“棉桃姑娘”是幼兒園老師講的童話故事，說棉桃姑娘是一位美麗善良、勤勞勇敢的姑娘。我覺得陳孃孃也是這樣的人。陳嬢嬢很喜歡我這樣叫她。

一晃就到了夏天。夏天吃的水果可真多，尤其是杏子。

一天晌午，陳孃孃買了一衣兜杏子回來，一邊掰開一邊說：“苗姨媽賣的，我看到兩分錢一大碗好便宜，就買了一碗，她又多送了我一捧，哪曉得酸得要命。你們不怕酸的就這么吃；怕酸的就蘸點鹽巴吃，保證不酸。”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照著陳孃孃說的話做。真的嘞，沒想到蘸點鹽巴就不很酸了。工友楊媽媽過來拈了一個送進嘴，剛咬了一下，又擠眼睛又吐舌頭地嚷開了：“媽呀！寡婦婆娘都酸出兒來嘍！”陳嬢嬢見怪不怪地接著說，杏核兩面磨通了可做“叫雞”，但杏仁不能吃，是苦的，有毒。陳嬢嬢懂得真多。

許是爸爸舊軍官的身份，一天幼兒園放學時分，倆警察來家帶走了爸爸。爸爸出門的時候，正逢媽媽與老師們送學生過馬路回來。在大門口，媽媽與剛要出門的爸爸和警察相遇。所有的人都停在了大門口，一時間，大門口靜得出奇，連上院老槐樹上知了的叫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大家靜靜地看著趿著拖鞋的爸爸從身邊走過去。突然，爸爸反過臉來亟亟地說：“找惠世如，找惠世如！他知道我的一切。”陳嬢嬢背著我追上去，我聽見陳嬢嬢在呼呼呼地低聲哭號。直到爸爸他們穿過了馬路，進了天主堂大門（那時的派出所在天主堂內院），陳嬢嬢才哭出聲。

我與陳孃孃回到家里，家里干干凈凈的，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只有爸爸的皮鞋亮光光地放在床邊。陳嬢嬢是每天都要把爸爸的皮鞋擦得锃亮锃亮的。

當天晚上，外婆來到我們家，和我與媽媽睡一床。我迷迷糊糊地聽見媽媽哭泣著說了些什么。外婆說：“一個月？造孽哦！”

第二天，媽媽上班前讓陳嬢嬢買一包苦杏仁回來，用擂缽擂成細面面，還說哪個都不能吃。

陳嬢嬢照媽媽說的買了苦杏仁回來，在用擂缽擂的時候，一直眉頭皺起，鼓著嘴巴，一句話都不跟我說。

看著白白的聞著香香的杏仁粉，我想吃，陳嬢嬢不讓，說：“苦得很，有毒嘞，哪個都不能吃。”陳嬢嬢好像被自己的話提醒了，激靈了一下。接著陳嬢嬢把杏仁粉放在碗柜頂，我們誰都碰不著。

晚上，我們都睡下了，我聽見媽媽讓陳嬢嬢將杏仁末沖一碗開水拿給她。陳嬢嬢竟大起膽子說“不”。陳嬢嬢還說：“我曉得，你想喝了打掉肚子里的娃娃。”說著陳嬢嬢哭了起來。媽媽說你怎么知道的？陳嬢嬢說：“賣藥的跟我說嘞。賣藥的還說搞不好會死人的喔。”陳嬢嬢哭著說：“嬢嘞，留下娃娃嘍嘛，我給你帶。”媽媽流著淚，沒有說話。陳孃孃說：“要是出事了，這些娃娃靠哪個養？”說著，陳嬢嬢大聲大氣地哭出聲來。媽媽上前蒙住她的嘴，搖搖頭。陳嬢嬢說：“你放心，我會等這個娃娃長大嘞。”媽媽長出了一口氣說：“睡吧，明天還要上班。”陳嬢嬢鼓著嘴巴回她的睡房去了。

半夜，朦朦朧朧中我感覺媽媽起床走進廚房。因為陳嬢嬢說的話讓我不安心，我倏地翻身下床，踮著腳尖，悄悄地跟在媽媽后面。媽媽從碗柜頂取下裝著杏仁粉的碗，將溫瓶里的水沖上，用筷子攪了攪，抬起來正要喝，突然，廚房的另一道門被誰踢開了，我還沒有看清楚來人是誰，“哐當”一聲，媽媽手上的杏仁湯已經被來人打翻在地。碗碎了，白糊糊的杏仁湯流了一地。來人是陳嬢嬢。陳嬢嬢潑風撒地地沖到我面前，一聲不吭，抱起我就轉身進了她的房。

轉年的春天，媽媽生了一個弟弟。媽媽給弟弟起小名叫“雪娃”，說是取自陳雪琴的“雪”。我問媽媽弟弟的學名叫什么，媽媽說等爸爸回來起。

陳嬢嬢要走了。不是陳嬢嬢自己要走，是因為有人到派出所報告說我家奴役陳嬢嬢。陳嬢嬢為了維護我們家，才提出要回到陳姑媽家。

我害怕失去陳嬢嬢，連著幾天都在她身邊晃悠，生怕一不留神，陳孃孃就不見了。

陳嬢嬢還是走了。一個深秋的下午，我和媽媽送陳嬢嬢去陳姑媽家。媽媽臨走時還給了陳姑媽一些錢，可能是希望陳姑媽對陳嬢嬢好一點吧。媽媽答應陳嬢嬢，等準備好錢后，一定帶她去治療大脖子病。

在陳姑媽家門口，陳嬢嬢哭著抱著我，口水都流到我肩膀上了。我也哭得忘記嫌棄她的口水了。

天快黑時，冷風吹了起來，三板橋的穿堂風吹得我凈起雞皮疙瘩。終于，我還是凄凄惶惶、難舍難分地與陳嬢嬢告別了。一路上，我與媽媽都沒有說話。

誰知，當天深夜，陳嬢嬢敲響了我家后門，睡上下鋪的大哥、小哥一齊開了門，還未下完三道坎，陳孃孃就撲了進來，也不顧平時的禮節，沖進媽媽與我的睡房就哭開了。陳嬢嬢哭訴說他姑爹撕破了她的衣服，要對她無禮。陳嬢嬢掙扎中用菜刀砍傷了陳姑爹，才得以跑回我家來。

陳嬢嬢臉色卡白，哭得含糊不清地說害怕陳姑爹死了，她要坐牢，還哇哇哇地說她們要追來了。說著，陳嬢嬢縮在了地下，我看見她的牙齒在打戰。媽媽二話不說，半抱半拖地帶著陳孃孃去敲大門口劉委員家的門。

看著衣衫破爛、羸弱不堪的陳嬢嬢，我的心跟著抖了起來，也顧不上穿外衣，趿著鞋就攆到了劉委員家。我剛到，就看見陳嬢嬢什么孤兒呀、新社會呀、毛主席做主呀的哭開了，說的全是掃盲班聽來的話。我從來沒有見過陳嬢嬢還有這本事，不禁從心里笑了起來。我相信陳嬢嬢會打得贏陳姑媽。

果然，陳嬢嬢還沒哭訴歸一，陳姑媽們就一陣風地到了。連同劉委員家隔壁公共廁所的臭氣都帶過來了。興隆東巷的劉委員、李委員、徐太婆、喂豬劉媽、挑水劉媽等好幾個居委會的大媽們齊垛垛地站作一排，在昏暗的路燈下，只見幾雙眼睛滴溜溜地閃著光，一個都不吭聲。公共廁所的臭氣一陣一陣襲來，越發臭不可聞。陳姑媽們一看這陣仗，自知招架不住，還沒等陳嬢嬢重新哭訴，就甩下一句：“小孃子，一輩子不準踏進我家！”說著，又一陣風地走了。

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陳孃孃又和我家人在一起了，我真高興。但是，陳嬢嬢再沒有了以前的笑容。

媽媽托劉委員給陳嬢嬢找了對象。劉委員說，派出所遲早會來理抹我家。媽媽也認為我們家的成分不要影響了陳嬢嬢，怕陳嬢嬢因此找不到成分好的人家，害了陳嬢嬢一輩子。

劉委員幫陳嬢嬢介紹了一個健碩的男人，是建筑公司抬土方的，姓黃。媽媽說黃伯伯很忠厚，是個靠得住的人。陳嬢嬢說媽媽看得中的沒有錯，但要黃伯伯先將她的大脖子病醫好了才嫁給他。黃伯伯很爽快地答應了。黃伯伯離開我家時，一副很高興的樣子。

秋意更濃了，花臺里所有的花都沒了蹤跡，只有那株夾竹桃灰撲撲地隨風搖曳，連片干花瓣兒都沒有掉地上的。

陳嬢嬢的大脖子開刀了，醫療費是黃伯伯出的。陳嬢嬢一直住在我們家養傷，我每天一放學就急著回家來陪她。我小時候得猩紅熱虧得陳嬢嬢日夜照護才好的，媽媽說，我這樣做是“懂得報恩”。我很得意。

陳嬢嬢結婚那天，我們全家送她出大門口，我又追到巷子口，陳嬢嬢嘎嘎嘎地對著黃伯伯笑，沒有回頭看我。

黃伯伯的工友們簇擁著陳嬢嬢走了。我的眼淚被風吹得流進頸根，冰喇喇的。

第二年的夏天，媽媽說陳嬢嬢生了個兒子，名叫“黃牛”。我聽了有點惆悵，我想起陳嬢嬢溫暖的背。大哥看我悶著，突然朗誦了兩句：“啊！我的棉桃姑娘，你在何方？為什么不見你，依偎在夾竹桃旁。”大家笑著給大哥鼓掌，我卻真的看見陳嬢嬢在院子里夾竹桃下洗衣服，一堆一堆的臟衣服遮住了她的眼睛，我只看得見她額頭沁出的汗，亮晶晶地打濕了她的劉海。我想哭。

后來，陳嬢嬢背著“黃牛”來過我們家兩次，可惜我已經長住噴水池文廟的外婆家，不得一見。

翻花大娘

一看見翻花大娘家門口的小條凳橫放在人行道上，就知道她家開門了。緊接著“小金生、小金生！”一聲聲的呼喚，就知道翻花大娘要上“茅司”了。

翻花大娘可真是個勤快人。每天上午我們上學一出巷子口，那條洗得木紋凹凸分明、連隼頭縫隙處都白生生的小條凳，已經橫亙在巷子口左轉彎處。我們怕遲到，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繞開小條凳，才繼續走開或跑開。若你要想跨過或跳開小條凳，得以更快些趕到學校，哪怕是快一秒呢——別，千萬別。你剛一起腳，“啪！”你的小腿肚子上絕對會挨上一竹鞭，你想叫上你的家長來理論都沒門兒。試想，哪家的家長會為了一竹鞭而上門觸霉頭的？翻花大娘家開的可是“紙扎鋪”。

我小哥因跳過翻花大娘家小條凳，曾被打過兩鞭子。第一次的紅楞子還沒消退，一條新鮮的嫩紅色竹鞭印又凸起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但他從來沒有對我媽媽哭訴過。小弟不知在哪兒聽來一個謎語讓我們猜：“可憐可憐真可憐，肚皮在背后背在前”——打一人肢體上的某部位。我們怎么想都想不出來，大家切磋一陣也回答不對。最后，還是小弟擼起小哥的褲管，指著小哥的小腿，先拍拍他的“連二桿”，又指著他的小腿肚子說：這不是‘肚皮在背后背在前’？我們先是發怔，后來一回味，全家都哈哈大笑起來。我忍不住一口飯噴出來，直接噴在了飯桌對面姐姐的頭發上。姐姐笑得扶著桌子，揉著肚子喊哎喲。媽媽也忍俊不禁離了座位，甚至沒有注意小哥“背后肚皮”上的紅楞子。

不知何年何月，興隆東巷口左面、玉皇閣的右隔壁，開了這家“紙扎鋪”，我們剛搬到“尚節堂”時沒有注意。后來我讀小學了，每天一出巷子往左轉走個二十來步橫穿過馬路，就是我們學校大門了。因為天天要經過，才注意到這個“紙扎鋪”。不關注還好，一關注后，哪怕幾乎每天都有陳孃孃送我，我還是不愿意經過“紙扎鋪”的門前，一定要先繞行右邊的騎樓，然后再過馬路。許是因為天生就對“紙扎鋪”里的諸如香蠟紙燭、紙人紙馬、金箔銀錠、葷素花圈等東西心懷恐懼吧！后來在書上讀到“敬鬼神而遠之”一句，自己就將此句用到了“紙扎鋪”，好長一段時間，還蠻以為用得恰當嘞。

翻花大娘姓胡，大家都叫她胡媽媽。“翻花大娘”是我小弟給人家起的外號。我小弟是巷子里有名的“語文教授”，凡是經他起的外號，無一不讓人噴飯后又頻頻點頭，進而豎起大拇哥的；就連我爸爸都說他應該跟了“歐少久”（貴陽有名的相聲演員）。我們家在“尚節堂”住了20多年，被小弟敷了外號的人，絕對不下20個，我媽媽說他喪德，他卻說：“這是尊稱，他們還喜歡得很呢，不信你去問問。”

翻花大娘天天在門口翻花，太陽天就將小條凳放在人行道上，下雨天就將小條凳搬到鋪子柜臺下邊。反正，她家這條小板凳時時刻刻都堵在門口，究竟為何，翻花大娘還這么緊張別人跨過或者跳過，一直是我們都想明了的。你說翻花大娘陰毒？可不論天晴下雨，她家鋪子門口總是有一把碩大的黃色油布傘撐著，太陽西曬或下雨時，行人可以在大傘下避避陰、躲躲雨。人們不論從南邊紀念塔或北面南明橋走來，只要一抬眼，老遠就能看見一片橙黃下面一團藍瑩瑩的什么物什，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一件龐闊的陰丹士林布大襟衣，裝著翻花大娘粗壯碩大的身軀。她的臉白里透紅，常年嘟著的嘴，整個人壓在小條凳上，人們基本上就只能看見那龐闊的陰丹士林布大襟衣，還有就是那一雙白白的手，翹著小指頭，在一片一片地將花瓣翻理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因為翻花大娘做的是世人稱之為“陰間”的營生，一般人很少光顧。哪怕是鄰居，不得不經過“紙扎鋪”時，也要恰巧翻花大娘抬起頭來，雙方眼光交匯了，才遠遠打個招呼，即刻就過去。翻花大娘明白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尷尬，似乎也不介意，照舊平靜地翻理著她的花瓣。在一大堆紫姹嫣紅、豐富繁雜的紙扎品中，那“一坨陰丹士林布”顯得更加的孤寂和寥落。

落寞的翻花大娘唯一的大聲氣，就是喊“小金生”，“小金生”干什么什么事的時候，而且幾乎都是定時定點定做的事情：要進茅司時，聲音急促焦躁，一聲比一聲高；吃飯時喊的聲音里有一種暖乎乎的溫情。媽媽說，這叫“慈母喚兒”。每天斷黑時分，紙扎鋪要立門板了，喊的聲音長幺幺的，且一聲比一聲長。巷子里的小孩們最愛學此時翻花大娘喊小金生的聲音，特別是夏日的立門板時分，在被太陽曬得香香的大石塊鋪就的巷道中，高一聲低一聲起伏延綿的，真真是“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許是我從來就不敢正眼看紙扎鋪，所以也就沒有見過翻花大娘家有過什么人，即使是小金生，也是只聽見翻花大娘的呼喚，從未見過人。

我穿著親戚從北京帶回來給媽媽、但小了兩號正好落到我腳上的一雙鵝黃色塑料涼鞋，蹦蹦跳跳地走出巷子口，正準備左轉彎到石嶺街食雜鋪去打醬油。頭一次穿著這樣漂亮的涼鞋，我真是一路心花怒放，覺得滿街的女孩都羨慕死我了。你看你看，過來了，過來了——三個戴著“紅小兵”紅袖箍的同級女同學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盯在我腳上，我真是春風得意人蹄疾呀。“站到起，你！”“我……”“你，把鞋子脫下來。”其中一個用手兇狠地一指說。“脫鞋……”正在我不知所措時，“啪”一耳光響亮地甩在我臉上。我捂著臉，呆愣在原地，仍然不知所措。那三個“紅袖箍”赤眉白臉地將我的鞋扯下來，翻過鞋底一看，三人大叫：“看！共字，共字，共產黨的共耶！”我不知道她們要干什么。“你膽子好大，把共產黨踩在腳底下，你是現行反革命！”我光著雙腳踩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地看著她們指手畫腳地對著我吼叫。我那一雙新涼鞋喲，一只被她們踢到巷子口的陰溝蓋上，一只被她們反轉鞋底指點給圍觀的行人看。我也睜大著眼睛看著那可憐的半雙鞋，震驚得嗓子發干，雙腳發抖。那半雙鞋底的后跟上，確實有著大體像共產黨的“共”字圖案，不過只是不出雙腳的“井”字，也就是“共”字的上半部分，沒有下面的兩點，根本就不能算是“共”字。我被“你是現行反革命”嚇蒙了，越想急著分辯越是講不出話來，只是不停地掉眼淚。

突然，啪，啪，啪，幾聲竹鞭子在我們四個女生的小腿肚子上響起，每個人都本能地護著自己的“腿肚皮”。不用回頭，我就知道是翻花大娘的鞭子打在了我的腿上。翻花大娘邊打邊推我：快走！快走！撿起自己的鞋子滾遠點，我家門前是小姑娘不能站的，小心魂魄被那些紙人紙馬帶走噢。說著，翻花大娘從那位捏著我鞋子的“紅袖箍”手中奪過那只涼鞋，甩到陰溝處與另一只涼鞋合成一雙，用鞭子攆著我說：拿著走，拿著走，不許再把“共”字穿在腳上了。我被“現行反革命”已經嚇得不輕，更被翻花大娘的紙人紙馬會將魂魄帶走的話嚇得腳怎么都邁不動。那三個“紅袖箍”已經跑得無影無蹤，翻花大娘撿起我的涼鞋遞到我手中，還用她那軟軟的手幫我擦了擦眼淚說：“幺兒，莫哭哦，趕緊回家嘍，一哈兒她們又來噢。”我光著冰喇喇的腳丫子，提著臟兮兮的新涼鞋，恍恍惚惚地回了家，也不記得打醬油的事。醬油瓶呢？就更加記不得了。

“涼鞋事件”以后，我生了一場病，天天都覺得燈光昏黃黃的，伴著昏暗燈光的是每每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媽媽請南門區醫院的沈麗娟阿姨來家里為我檢查，說是我竇性心動過速。陳孃孃說我是被嚇的，還悄悄為我滾雞蛋，到后山幫我喊“三魂七魄回家來嘍”。

好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我時刻惦念著幫我解圍的翻花大娘，央了幾次我大哥、小弟，當然還有陳嬢嬢去看，他們回來都說翻花大娘挺好的，她家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小弟還學著翻花大娘翻花的樣子，翹起小指頭，舔舔口水，裝模作樣地一片片地翻著紙花瓣。

我終于全好了。媽媽剛同意我可以在院子里玩了的那一會兒，我飛奔出了巷子。一到巷口，我偷眼望了望巷子口左邊的紙扎鋪，希望看見天天坐在門口翻花的翻花大娘。可怎么也沒看見陰丹士林布裹著的翻花大娘，也沒有看見碩大的黃色油布傘，更沒有看見紙扎鋪門前的小凳子，只有貼著封條的兩半邊門和緊閉著的一塊塊門板，以及被雨水沖刷得锃锃亮的石板地。

我站在原來紙扎鋪放小條凳的地兒流出了眼淚。我想著軟軟的手幫我揩眼淚的翻花大娘，喉嚨哽得好痛哦。倏地，一陣寒戰讓我害怕得惶惑起來，莫非這里從來就沒有過翻花大娘和她的紙扎鋪？！

茶館·李媽媽

興隆東巷的茶館就是李媽媽家堂屋。抗戰期間，“坐茶館”成了新貴陽人（泛指抗戰時期避難來到貴陽的人們）的一種特別嗜好，因此，他們懷想叨念故鄉之時，茶館是最解思鄉愁之絕佳處了。那時，貴陽的茶館遍布城鄉各個角落，興隆東巷當然也不例外。

李媽媽茶館的獨特是外面的茶館沒法比的，因為她家每天都有瞎子來說唱，說唱的盡是一些好聽的故事；不論是大江南北的，還是地老天荒的，他們都能說得出來，更別提水滸、三國，孫悟空、林黛玉的了。

我們搬到興隆東巷后，發現的第一個“樂游苑”，就是陸將軍家后山坡上、楊家大河畔。那里有好幾座從下往上依次排列的三層、五層、七層白石塔，還有好多有碑的無碑的、長滿了亂草的荒冢。在那些瘋長的野草中，竟然有一個“盲人工廠”。我每天都會看見三三兩兩的瞎子相互攙扶著、說笑著從我家小后門、前大門經過。我與院子里的伙伴們時不時地會繞過幾個山坡地去“盲人工廠”，看盲人們抬著或渾濁、或緊閉、或凹陷的眼睛，摸著一根根的鐵絲，編織著一堆堆大大小小的漏瓢和一摞摞大中小號篩沙的篩子。每次我看見他們做工的樣子，胸口就會疼，出不來氣。我覺得他們好可憐，可他們還大聲大氣地笑著說話呢！

我看見來李媽媽茶館唱曲的瞎子中有些是“盲人工廠”的工人。一次，小八桂叫一個盲人唱歌：“陳瞎兒，來一個‘拉手手’。”這時，一個又高又瘦的盲人手拿著胡琴咿呀咿呀地調了調弦，張口就唱：“你要拉我的手/我要親你的口/拉手手，親口口/我們兩個旮旮里頭走//”李媽媽出來吼道：“鬼打的些哦，夜貓子嚎春呀！亂管唱，看派出所的不來抓你們去！”

陳孃孃說，李媽媽對來茶館的盲人吃茶是不收錢的，李媽媽讓他們在茶館里隨便擺龍門陣，說是他們比我們苦，隨他們。陳孃孃還說，凡是唱曲的盲人，只要有人給錢，數下來超過2分，李媽媽就給他1分。我覺得李媽媽心真好。

我正發著呆呢，陳瞎兒又唱開了：“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瞎哥兒盼著那好光噢景/有朝一日翻了身/我和我的瞎妹子結個噢婚。”

陳瞎兒一唱完，一片笑聲、叫好聲夾著幾個嘣嘣嘣稀疏的鋼镚聲，陳瞎兒心滿意足地坐了下來。

每天傍晚，當賣梨膏糖的小手風琴聲響起，伴著那半瞎的老頭與牽著他的小孩賣唱聲亦起：“梨膏糖呀/咕吱咕吱杠啊/樓下吃了嘛樓上香呀/咕吱咕吱杠//”聽著一聲比一聲緊的“咕吱咕吱杠”，我的心也“咕吱咕吱杠”地催促著我。我知道，李媽媽茶館的說唱開始了。

葉子煙濃厚稠密的煙霧和焦苦刺鼻的煙味兒彌漫在李媽媽茶館里，加上昏黃黃的燈光、竹靠椅、小方桌，還有大紅桌、長條凳，白瓷蓋碗、長嘴錫壺，再加上小八桂跑堂添水的應答、瞎子的說唱講古，時時都吸引著我。要不是怕媽媽生氣，我是天天晚上都會去的。

李媽媽茶館除了喝茶聽曲外，還兼給人斷公道。

記得有一年的國慶節，巷子里一位郭姓教師好不容易討到了一個年輕漂亮的花溪姑娘，在鬧新房的時候，巷子里的人們都去湊熱鬧，有一群人將一個枕頭放到新娘子手中，讓她口里說著“哥哥抱起妹妹枕”，手里的枕頭塞給新郎就行了。新娘將枕頭塞給了新郎，就是不說話。那群人嘻嘻哈哈地聲聲催促著，新娘躲躲閃閃地就是不肯說。鬧新房的人們推推攘攘地將倆新人搡作一堆，那新娘終于哭開了，掙脫著跑了出去。這下還了得，新娘子跑的方向正是楊家大河。大家拼命地追著喊著。李媽媽猛然大聲喊道：“都不要追了，小八桂，你抵柱跑，先把新娘子穩住；郭老師，你跟我一塊兒去。其他的人，不準來！”小八桂大步飛奔，李媽媽在后面緊跟。最后，在河邊，小八桂先攔住了正要跳河的新娘子。李媽媽緊一步抱住了新娘子，手輕輕地拍著新娘子的背，嘴里不停地：“幺兒，幺兒！乖啦！莫哭，莫哭啦！沒得事，沒得事啦！”李媽媽殷殷地哄著新娘子，郭老師終于氣喘吁吁地趕到了。李媽媽將新娘子身子扳轉過來，交給郭老師，郭老師拉著新娘子的手，倆人哭了好半天。

李媽媽將起哄鬧新房最過分的那幾個青頭呼到茶館，讓郭老師大膽地說他們，還說愿打愿罰任隨他。郭老師喏喏著開不了腔。李媽媽急得大口大口地猛喝茶，最后，又找到我媽媽，我媽媽只好來到茶館解決此事。我媽媽說結婚鬧新房是好事，鄰里鄉親大家歡歡喜喜的，但要有個度，不能逾越了尺度。那伙青頭齊齊問：“哪樣叫尺度？”我媽媽笑笑說：“就是準則、法度的意思。古時候就有‘丈夫治田有畝數，婦人織紆有尺度’，就是說我們生活中什么事都要把握分寸，鬧新房也一樣要講究分寸。”看那伙人大眼瞪小眼地杵在那兒，墨者黑也地壞笑著。我小弟開了黃腔：“豬玀些！過分懂不懂？你狗日的些，一肚子糞坑！快，給老子排好隊，一個一個地給新娘子鞠躬。”真是“一行服一行，蘿卜服米湯”。那伙青頭竟規規矩矩地依次給新娘子鞠躬道歉。李媽媽雖還在恨恨的，但還是讓他們離開了。

李媽媽是興隆東巷居委會副委員，由于她古道熱腸，老吆喝三班的，誰家有事，她都第一個到場幫你排憂解難，所以巷子里人人都喜歡她。

李媽媽茶館是興隆東巷“擺龍門陣”的聚居地。好些個抗戰時期在此地定居的外鄉人聚集在茶館里，不同的口音訴說著相同的思鄉之情。常常是吃一顆酥黃豆滴一滴思鄉淚i+ZYYOVGU1cRJy24t3gJwaOTYcZ4hoJAfl7wodKaxp0=。有一回“鬼節”，家家戶戶都在各家門口燒紙錢。我們院子里的黃伯伯還未燒完手中的紙錢，就哽咽著跑到李媽媽茶館里，唱起了一首很好聽的抗日歌曲：“月兒高掛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這個靜靜的深夜里/記起了我的故鄉//半夜里炮聲驟響/火光布滿四飛/我肚子掏出了地忍受/到如今東西流浪……”一向唯唯諾諾的黃伯伯流眼抹淚激情澎湃地高唱著，全然沒有了平常的羸弱相。全茶館的人都被黃伯伯感動了，個個屏住呼吸，有的還流著淚；大家莊重肅穆地看著黃伯伯，連門外嗆人的香蠟紙燭臭煙味都沒能嗆醒大家。這情景真是讓你想忘都忘不掉。

李媽媽茶館也常常有巷子外的茶客來飲茶，說是喜歡李媽媽茶館的酥黃豆，酥脆酥脆的；還有五香豆腐干顆顆，香綿香綿的。有一次，我大姐的高班同學、李媽媽的女兒小秋、從荷包里掏什么東西給我姐姐。兩人一塊吃的時候，正巧看見我打醬油回來，順手給了我一小把；我驚喜地發現，小秋給我的那一小把東西，里面竟有炒黃豆，還有五香豆腐干顆顆。我第一次吃到這么好吃的酥黃豆和五香豆腐干。

李媽媽茶館里泡茶、跑堂的都是小八桂。李媽媽說小八桂手勤腳快得很，還忠誠可靠。陳嬢嬢說小八桂其實可以進工廠工作的，但他既不能也不想離開茶館。不能離開是小八桂的父母年紀大了，還都生著病，時刻離不開獨生兒子小八桂；不想離開就是小八桂喜歡李媽媽家小秋。自從抗戰時期小八桂家從廣西逃難搬進興隆東巷后，就與李媽媽家兩對門住著，兩個小孩年齡相當，青梅竹馬的，漸漸就有了相互喜歡的情愫。

小八桂覺得李媽媽是嫌他家沒有根基，說其實他家在廣西有大片的桂花樹林，還昂聲昂氣地唱念起：“中亭地白樹棲鴉，冷霜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念完后，一向粗聲大氣的小八桂竟幽幽地嘆了句：“哎！只可惜現在回不去了。”

李媽媽茶館的茶葉都是清一色的“趙司茶”。聽我外婆說，“趙司茶”是花溪黔陶趙司村出產的“貢茶”，距今已有數百年歷史。清康熙年間，貴州進士、著名學者、詩人周漁璜曾以花溪趙司茶進貢，康熙皇帝品嘗后連說三聲“好”，而后趙司茶就有了“品嘗周公趙司茶，皇宮內外十里香”的佳話。

在李媽媽茶館喝茶，2分錢一盞的蓋碗茶，慢慢品就，想坐多久就坐多久；你如有事離開，只須將茶蓋斜放在茶托上，小八桂就會給你保留。其實，即便是1分錢一杯的大眾花茶，李媽媽也從不攆人。

陳孃孃說，李媽媽茶館賺不賺錢李媽媽其實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天天有人來她家吃茶，她覺得踏實。李媽媽家丈夫離家多年沒有回來，李媽媽開這個茶館就是為了等丈夫歸家時找得到家。

可惜直到李媽媽茶館在“文革”初期被勒令關張時，她的丈夫仍然沒有歸來，而李媽媽也不知道疏散下放去了何方。至于小八桂，他與小秋最后是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