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特殊的女性作家,其小說取材、女性獨立意識等方面深受日本近現代文學風格的影響,但作為愛國主義作家的梅娘,也積極抵制、否定了日本文學中的殖民主義思想。
深受日本文學的影響
1.認同與謝野晶子女性解放意識
與謝野晶子,一生致力于短歌詩的創作,其作品中格外注重女性意識的宣揚。登上詩壇不久便和與謝野寬相識相愛,在次年6月晶子拋開自己在坍市的家庭義無反顧地同與謝野寬結婚,在當時并不開放的社會環境中,晶子用行動實踐著女性個性解放的理念,也因此成為日本早期的先鋒女性之一。
晶子曾跟隨丈夫游歷世界,看到歐洲興起的女性解放運動,這讓本來就帶有一定女性獨立意識的晶子大受鼓舞,回國之后以滿腔熱情投身于日本國內的關于女性解放的運動之中,同時通過詩歌及相關文章的書寫,在理論與實踐雙方面為日本的婦女解放作出積極的貢獻。晶子出版的第一部詩集《亂發》中,對青春的美好與自由的愛情進行了熱烈的歌頌,抒寫了女性內心的真摯感受,對性愛大膽地描繪,甚至以肉體的感受來反駁封建倫理,作品中以直白的語言訴說著女性對性愛意識的追求與向往,“不撫摸這熱血沸騰的柔嫩難得的肌膚,卻津津樂道什么倫理道德,你不感到枯燥無味嗎?”“不要說什么倫理道德,不要瞻前顧后,不用問我的名字,在這里相會的是互相熱戀著你和我。”“盡情地自由地燃燒吧!青春就應當這樣度過。”這些話語傳達了晶子對男女平等的強烈要求,批判了傳統的道德觀念對女性欲望的束縛,這在當時依然彌漫著濃厚封建意識的日本無疑是一種大膽而叛逆的舉動。
在晶子的詩歌創作實踐中我們能深刻感受到女性解放意識的存在,值得一提的便是《貞操論》。通過展示社會中不同女性的悲劇,揭示出傳統的貞操觀念對女性造成的嚴重精神傷害,并通過設問的方式指出傳統觀念的荒謬所在,對壓在女性身上幾千年以來的封建貞操觀念加以尖銳而深刻的抨擊。
談及日本文學對自己的影響,梅娘提到《貞操論》是她最早接觸的外來文學之一。尚處在少年時期的梅娘在《新青年》上看到了周作人翻譯的這篇文章,雖然此時的梅娘并不能深入理解晶子所表達的內在含義,但啟蒙與引導的作用卻不容忽視。1936年由益智書店出版的《小姐集》是梅娘公開發表的第一部作品,此時的梅娘不過是一名普通的高中畢業生,文藝創作方面并不成熟,但從所涉及的女性主題的書寫中能夠發現晶子文學觀念的痕跡。隨著生理與心理的逐漸成熟,對兩性認識的逐步加深,梅娘越發感受到《貞操論》對自己的深層影響,“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生母不幸一生在我心中烙下的悲慘,我對晶子提倡的貞操應該是兩性共守的道德準則非常同感,撥亮了當時社會中對女方不貞而加害女人的道德迷霧。這是日本文學給予我的第一份營養。”正因受到晶子文藝思想的感悟,梅娘在創作中也經常提及“貞操”這一命題,與日本封建思想相似,中國的女性將貞操與自身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婚前失貞的女性必定遭到全社會的唾棄,不堪其辱的女性往往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因而女性自覺克制性欲望的行為正是封建文化意識形態對女性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摧殘的體現。
晶子的影響不僅在于給梅娘指明了一條為女性書寫的創作方向,更多的是在精神與思想上啟發了梅娘對女性獨立意識的關注。在梅娘的作品中能明顯感受到對性愛自由的渴求和擺脫封建思想束縛的愿望。早期小說的代表之一《蚌》反映了女性在性愛問題上的矛盾心理,梅麗思考著、迷茫著自己與琦獨處的這一夜,“該怨琦嗎?不,該怨的是我自己,該怨的是自己二十歲的心,縱然起意在琦,但也是自己抑制不住醉了的心才促成的。不,也不該怨自己,那是本性之一,誰都需要的,那是想拒絕而不得的事。我不該惋惜我處女的失去。”從獨白中看到了梅麗對女性性愛權利的肯定,但不久又產生了悔意,惋惜自己輕易失去了貞操,“不,我不該現在給琦,至少應該再過些日子,……”害怕自己婚前失貞有損家族的顏面,害怕自己懷孕而無力生存,一系列的擔憂表現出封建思想觀念與當時的社會環境給女性帶來的沉重精神負擔,梅麗深切感知到自身的無奈時便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封建社會與懦弱的男性,“還是琦可惡。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呢?女人的路是窄的,尤其這社會是拿貞操來衡量女人的。……他不會想到我現在的心境是怎樣地苦惱著我吧!他不會想的,他預備回去結婚。”此時的她已經意識到女性獨立的重要與迫切,也懂得男人是靠不住的,只有自己才是女人的救世主,“……有機會,我會做出點什么來的,至少我要使身邊的女人們明白,只有女人才能同情、理解女人,只有女人聯合起來才能自救。”《動手術之前》可以看作是高歌性愛自由的宣言,以自白的方式訴說了一個婚前失身的女性在社會中遭遇的種種歧視,“……你們倚恃幾千年延續下來的以男人為中心的優越地位,在社會上橫行,欺凌女人、玩弄女人,迫使女人不得不以她寶貴的肉體去換取生存的時候,嘲笑她,唾棄她,推她落入死谷。”在主人公悲苦的控訴中,我們看到了封建社會的倫理觀念對女性權利的壓抑。“我承受著無法分說的折磨,我拼命迎合著你們男人需要的規范,我壓抑下我作為自然人的本能。結果,我得到的又是什么?”文中女主公以充滿激情的言辭控訴著社會的險惡及摧殘人性的封建禮數,從肯定人欲的角度對男權社會進行徹底的顛覆,并全面否定強加在女性身上的各種不合理的規范與要求。
2.對其文藝思想的深化
從與謝野晶子的詩歌及其對“貞操”觀念的態度上不難發現,她以女性自身情感、思想為出發點,通過主觀抒情的方式表達女性對真愛的追求與渴望、呼喚社會給予女性同男性一樣平等的社會地位。可以說,在晶子的創作中張揚了女性青春的激情,而正是這樣一股激流給傳統的舊道德、舊思想加以強烈沖擊,但我們也要看到晶子對女性解放的努力大多還停留在吶喊的階段,所體現的是女性對自身權利的要求。而梅娘在汲取晶子文藝思想的基礎上,結合中國特定的社會環境與歷史因素,女性的獨立意識更強烈,且落實到實際行動中。作品中的女性直白地控訴了社會的不公與男性的懦弱,如《動手術之前》中“我”的自白,女性不再被男性玩弄于股掌,而是借以巧妙的手段撕破男人虛偽的面紗,展示其骯臟的內心世界。這些女性用自身的行動實踐著女性解放這一命題,無一不流露出梅娘對男性的批判、對女性可悲命運的同情。
與謝野晶子將愛情看得無比崇高,并視為畢生的追求,同與謝野寬的結合就是最好的例證。其詩歌洋溢著對神圣愛情的歌頌,可以看出晶子女性思想的出發點是站在回歸人性的基礎上,從人的本能意識角度維護人的尊嚴與價值,特別是肯定女性在社會中應有的地位。詩集《亂發》中所張揚的激情從正面表達了女性對自身權利的把握,感官色彩濃烈的語言直觀反映出那些被傳統封建理念所束縛的女性自我解放的要求。梅娘的創作視角遠不局限于此,對女性追求性愛自由的基礎上進一步開掘,尋找更深層次的內涵,即女人的幸福不僅僅是對本能欲望的滿足,而需要性與愛的結合,有自由戀愛的基礎,婚姻才有幸福的保證。在梅娘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女性的精神追求甚于單純的性愛體驗,男性獨特的精神氣質是吸引女性關注的主要因素,沒有彼此間的情投意合是很難走到一起的,如梅麗與琦的相戀,鳳凰歷經磨難毅然與丈夫遠赴他鄉等都是極好的例證。
梅娘的文學創作在一定程度超越了與謝野晶子,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的因素:其一是不同的文學體裁所呈現的價值體系有所差異。晶子擅長運用詩歌,尤其是日本的短歌詩,與傳統詩歌相似,講究韻律與音節,有固定的表現形式,但因篇幅的短小而局限了詩歌所要傳遞的內涵,此外,雖然晶子的短歌較之傳統有較大的突破,但仍帶有傳統模式的創作痕跡,因而無法較為全面地反映特定的時代環境與生活。與晶子不同,梅娘文學成就的高峰集中于小說,在結構布局、情節設置、人物塑造等方面小說遠甚于詩歌,更能囊括廣泛的社會內容。其二社會環境、特定時代也是造成差異的因素之一。日本全面移植了西方近代文明,社會變得空前的開放,隨著個性解放思潮的涌入,不少日本作家滿懷激情地投身于大解放運動中,晶子也不例外,對性愛追求的大膽袒露,使作品充滿了浪漫主義情調;而梅娘所生活的時代,民族矛盾深刻而尖銳,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殘酷的現實環境無法讓有識之士高歌浪漫主義的美好,憂患意識成為此時中國作家的共同選擇。梅娘堅持以現實主義手法暴露出社會的種種弊端,尤其著重表現女性承受的不公正待遇及其悲劇人生,這種創作無疑增添了作品的理性色彩。
無論晶子還是梅娘,畢生都在為女性的獨立與解放貢獻力量,雖有著不同的^生歷程,相同的創作選擇使她們敢于反抗封建舊道德、舊禮教,積極與男權意識為中心的社會相抗爭,艱難中探索屬于女性自己的人生路。她們的反抗是一場與社會、與世俗、與封建意識的斗爭,其滲透的叛逆精神越發顯示出女性對把握自身命運的渴求。掙扎也好,追求也罷,激動過,悲苦過,她們為女性解放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會被歷史銘記。
3.對石川達三文學思想選擇性接受
與前面談到的兩位日本作家不同,梅娘對石川達三文學觀念的借鑒有所選擇。石川代表作《母系家族》描述了備受折磨的母女倆苦難的生活歷程,在梅娘看來雖然有著地域、國界的差異,但女性面臨的社會不公及悲劇命運卻有著極大的相似性,因此1942年梅娘滿懷激情地翻譯了這部作品,并在國內引起眾多讀者的共鳴。石川的心理分析小說及早期創作中體現出的反戰情緒是梅娘所認同的,但石川后期的創作轉向為侵略戰爭吶喊、助威,這與梅娘堅定的愛國信念是截然相反的,故梅娘對石川支持侵華的態度是極力回避的。
南京被日軍攻占兩個月后,石川達三作為特派員來到中國,當目睹了南京大屠殺之后的社會慘狀,石川極為震驚,回國之后滿懷激憤的心情,在短短數十天內完成了以戰爭為主題的報告文學《活著的士兵》,石川曾在第一版自序中明確指出該作品的創作動機是希望以最真實的戰爭敘述讓那些被所謂“勝利”沖昏頭的人們深刻地反思。作品真實再現了日本侵華的景象,描述了日軍在南京大屠殺中的暴行,字里行間飽含了作者對日本侵華的不滿和抗議,有明顯的反戰情緒。也成為見證南京大屠殺這段歷史的有力證據,石川因這部作品而被日本政府判刑。這個事件給日本作家帶來極大沖擊,許多作家為了保全自身,紛紛轉向協助戰爭的創作,石川后期為戰爭辯護、肯定戰爭的態度也是受此影響。
石川達三在小說取材方面對梅娘有一定的影響,其社會小說及風俗小說的創作中,大量使用心理分析的手法,如《活著的士兵》中日本士官、僧人對殺害無辜中國百姓后進行自身的懺悔。梅娘的作品也運用獨白的敘述方式展示出主人公內心的真實感受,用“我”的視角來抒發作家個人的情感,同時傾訴人物“獨白式”的內心世界。《雨夜》便是這類創作的典型代表,在以第三人稱為敘述角度的小說《蚌》中,梅麗的一段“日記”通過“自我傾訴”的方式展現出主人公內心的苦悶情緒。
梅娘的文學創作,深受日本近現代文藝思想的啟迪,在積極吸取外來文化滋養的同時,又結合中國特定的國情與歷史環境,寫出了不少優秀作品。梅娘的敘述不僅再現了東北淪陷區人們苦難的生活場景,同時也反映了三四十年代真實的日本社會,其創作不僅僅是文學的敘述,更是亞洲社會歷史發展的記錄。
對日本殖民主義的否定
《我與日本》一文中,梅娘曾言:“說起我與日本,真格是千絲萬縷,恩怨相疊。”尚處在少年時代的梅娘感受到父親與日本友人間的真摯友情,之后的日本留學期間又目睹了戰爭給穆叔一家帶來的巨大災難,使梅娘認識到侵略戰爭傷害的不僅僅是中華兒女,對那些無辜的日本平民而言也是一場無力擺脫的如夢魘般的生活:“我甚至恐懼地聯想到穆叔又是被無從抗拒的野蠻力量擄了去,折磨得遍體鱗傷。嬸嬸那妻與母的無限情緒,向我昭示著戰爭的殘酷,它不僅禍害了我的故土,也無情地吞噬了日本善良的百姓。”
作品通過描寫封建大家族的衰敗反映出東北淪陷時期的社會現實,充分表達了梅娘對民族壓迫的強烈不滿,體現了這位愛國文人對外來侵略的激憤之情。《蚌》中對白氏家族艱難度日的情景描寫無疑是當時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這個月眼瞧著就少了五百塊錢的進項。燒鍋、糧囤昨天又給貼封條了,存糧不許賣,都得歸組合,是不是一點活路都沒有啦!”
對日本侵略者非正面的描寫,折射出梅娘對日本侵華行為的強烈痛恨。《蚌》中作者對日本售票員的描述:“你的,什么的,王八蛋,擠得不行!”,“‘走,你什么的,聾子,渾蛋!’叢生著胡須的黑臉惡狠狠地瞪著梅麗,一下扯著梅麗的膀子給甩開去。”急促而充滿惡毒意味的語言將日本侵華士兵囂張的氣焰展露無疑。
梅娘在與謝野晶子文學思想的啟發下奠定了自己終生堅守的創作主題——女性解放,結合特定的時代背景,創作了大量表現舊社會女性受壓迫、遭欺辱的文學作品,同時也展開了對女性反壓迫、尋求自身解放的探索;夏目漱石則主要是從文學創作方法上給予梅娘幫助,批判現實的藝術手法、諷刺小說題材的選擇為成就梅娘小說的藝術成就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雖然梅娘對石川達三的文學觀有選擇性地繼承,但并不能忽視石川早期反戰思想對梅娘的支持。
梅娘曾毫無保留地指出日本文學是其終生難得的一筆精神財富,但一向謹慎的梅娘并非全盤接受日本文學的所有內涵,而是做到了汲取百家之長為我所用,既有對不同文學理念的接受,也有堅守民族立場不畏強權的信念,這樣一位有良知的女性在極其艱難的民族壓迫大環境中執著創作,用文字記錄下真實的歷史,為女性的獨立解放貢獻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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