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禮贊與時代鉤沉下的人性確認

《知青》是梁曉聲又一部表現知青題材的力作，描寫了黑龍江、新疆、山東、內蒙古等地的知青生活，塑造了以趙天亮、周萍、趙曙光、馮曉蘭、孫曼玲、齊勇等人為代表的知青群像，描寫了他們在知青歲月有關友情、愛情、親情的曲折動人的故事，展示知青群體獨特的青春歲月，實現了對這段歷史的真誠回顧與反思。

青春無悔與青春禮贊

梁曉聲最初以“北大荒文學”創作在當代文壇獲得關注和較高評價，“梁曉聲的‘北大荒文學’不同于同時期反省知青經歷的文學的那種悲戚的幽怨之音，他用高昂的聲調去謳歌同代人的戰斗經歷，他們無私的奉獻和面對自己歷史的無悔無恨的感情?！本C觀梁曉聲的知青小說銘刻青春和表達青春無悔是基本的主題之一，七年的知青經歷使得梁曉聲對那場浩浩蕩蕩的運動有著切身的感受與刻骨銘心的記憶，強烈的使命感與責任感成為梁曉聲堅持知青文學書寫的精神動力，他以剛健雄勁之筆描繪了神秘的北大荒一批批軍墾戰士、知識青年斗志昂揚、激情蕩漾的生活?！吨唷防^續以知識青年這一共和國歷史上的特殊群體為主人公，重點描寫了在上山下鄉運動高潮時期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等地知青的生活，一列火車將來自北京、上海、哈爾濱等地的滿懷著無限好奇和滿腔熱情的青年學生載入北大荒，將他們人生載入一段的不平凡的歲月，成了兵團戰士，融入知青的群體之中。

革命理想主義短暫的激蕩之后，生活的現實異常具體而殘酷地呈現在大家面前：居住條件簡陋，從倉庫到臨時宿舍都因條件有限需要克服許多困難。糧食緊缺，即使在產糧的北大荒豐收后因為要爭取實現解決一億人吃飯問題的目標來全面支持國家建設，知青們守著糧食卻要吃發霉糧食做的綠饅頭，冬天里一天吃三頓煮黃豆，蔬菜供給不足，因維生素缺乏使得大批知青患“夜盲癥”，一到暗地或黑天眼睛便看不清東西，生活不便甚至因此使人身處險境。勞動強度大，剛進兵團知青們就迎來了“龍口奪糧”的麥收會戰，為了在雨季來臨前搶收糧食兵團戰士們男女齊上陣，下定決心，不怕犧牲，麥收如同一場硬仗、惡仗是北大荒特有的對知青們身心的巨大考驗與磨難。知青們的手上被反復磨出血泡，很多人曾暈倒在麥田，知青們在一望無際的田野里揮灑著汗水、熱血和青春，廣袤的黑土地鐫刻下他們深深的足跡，甚至是倒下的身影?！吨唷分欣畲笸г诓莸樽又?，指導員犧牲在麥收的陣地上。地理環境惡劣，北大荒的冬天田野遼闊空曠、銀裝素裹，被稱為大煙炮的下雪天非常常見，執行架線任務的齊勇、趙天亮、孫敬文在漫天大雪的天氣被困，三人因夜盲病而失明，齊勇骨折，同時還有狼群的威脅，他們以極其頑強的毅力和勇氣脫離險境，而在生死關頭彼此的互助消融了齊勇和孫敬文之間因家族矛盾產生的仇恨，讓他們成為生死弟兄。

在北大荒知青們經受了種田、捕魚、架電線、砸石頭、邊境巡邏、撲救山火、夜斗群狼等艱苦甚至充滿危險的勞動鍛煉，在陜北農村插隊的趙曙光、武紅兵等北京知青眼見陜北農村極端貧困、缺水嚴重立志為坡底村賺錢打井，趙曙光帶領知青和村民去煤窯挖煤，編草簾子搞副業，修拖拉機受傷，遷村避險等與人民的生活和命運緊緊相連，深得支書和村民的信任。在這樣的集體生活中，經受了勞動生活的錘煉，他們迅速獲得了蛻變與成長，彼此之間產生了深厚的情誼，這種歷經苦難、超越生死而結成的精神同盟是他們知青歲月最珍貴的收獲，在他們改天換地的過程中體現青年人的開拓精神、現身精神、進取精神、執著精神和懷疑精神等。同時北大荒的麥浪、白樺林、木耳、榛子、猴頭、林海雪原和陜北的黃土高坡、信天游，內蒙的草原、羊群等都鐫刻進他們的生命里。

《知青》再現了廣闊中國大地上一代人的青春歲月，剝去時代和歷史的沉重與艱辛，青春的內核進發奇異的光輝，即一代開拓者身上“卓越的精神之閃光”，“縱然時代扭曲，而此精神不可褻瀆?？v然歲月異常，而此精神不可輕薄。因為它乃是從祖先到我們以人類的名義所肯定的奮勇。”由此，懷著一種真誠和敬意作者完成了對青春價值的追認，實現了對青春無悔的表達和禮贊。

史詩風格與時代鉤沉

《知青》結構恢宏、氣勢磅礴，堪稱一代青年熱血青春的史詩巨作。史詩風格體現在作者力圖從更廣闊的視角描寫一代知青的命運、再現一段歷史的構思，采用了以人情關系為紐帶的網狀結構，趙曙光、趙天亮兄弟倆同為知青，一個是坡底村的知青，一個是北大荒的兵團戰士，周萍因出身問題盡管堅持留在七連最后還是被送去山東屯和上海的同學在一起成為插隊知青；為了緩解戰士的夜盲癥，張連長向在家鄉曾任縣長的妻子求助解決一批海帶；齊勇和孫敬文為連里購買馬匹來到內蒙大草原，孫敬文收獲了和女知青蔡苗苗的純真感情。作者巧妙地以人物間錯綜復雜的關系連接不同的地域空間，表現空間從北大荒的兵團七連、邊防連、山東屯、哈爾濱向陜北的坡地村、縣城以及青島、北京、內蒙、新疆等地盡可能地拓展，第一次嘗試描繪知青運動的全貌。

《知青》中人物形象眾多，場面集中，采用人像展覽的方式塑造了知青群體的形象。知青群體是作品中的主人公，集合了個體特點而具有了整體和普遍意義，實現了對知青形象的集體塑造，他們同時活躍在作者描繪的上山下鄉運動的歷史畫卷中，體現了特有的鮮明的時代印記與時代情緒。

作者筆下的主人公代表了知青的幾種類型，北大荒的兵團戰士和陜北農村及青島農村、內蒙古等地的插隊知青，作者還簡單書寫了以李鴿為代表的回鄉知青的命運，他們同為知青有著相同的時代印記也有著各自不同的人生境遇。在當時革命化、政治化的教育下造就了一代青年特有的理想主義與集體主義精神，政治上的狂熱與積極等精神特征，他們積極響應到農村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號召來到農村。周萍是資本家的女兒，因出身不好遭受歧視和不公正的待遇，為了表現自己的積極上進一路尾隨來到了北大荒；趙曙光、武紅兵等懷著改變坡底村生活狀況的理想貢獻自己的青春、不懈努力；吳敏偏執、充滿政治抱負，表現出了對政治的空前熱誠。李君婷父親是當權派本可以隨時回城，她懷著革命浪漫主義的思想在坡底村苦中作樂。趙天亮、齊勇等青春意志勃發，在北大荒的開發建設中追求人生價值。

以人像展覽的方式塑造知青群像使得《知青》中較少動用激烈的矛盾沖突和環環相扣、依次推進的情節設置，而是截取知青生活的諸多場面，在場面中安排人物、插入故事。在《知青》的人物群像中，作家有意將他之前的北大荒文學創作中的人物形象重新引入，《荒原作證》中的上海姑娘也叫方婉之，和《知青》中女排長方婉之有著相似的經歷，是帶有傳奇和浪漫色彩來到北大荒的知青的典型；《鹿心血》、《非禮節性的“訪問”》、《捕鰉》等短篇小說中的叫作娜嘉的狗連接著中、蘇兩岸的友誼和用鹿心血救人的故事，還有放映員誤闖邊界及邊防戰士和蘇聯婦女齊心捕鰉魚等故事和情節在《知青》中再現，體現了互文性的特色?；ノ男?，又譯成“文本間性”，最早由法國著名文學理論家、批評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提出，指文本間的一種共存關系，指“兩個或若干個文本之間的互現關系，從本相上最經常地表現為一文本在另一文本中的實際出現?！绷簳月曅≌f中這些人物和故事實現了不同文本間的呼應，作家在創作上出現了一種“自我重復”，在藝術表現的效果上實現了對知青歷史的共時性想象，增加這些獨特的故事和經歷的真實性和作者表現知青生活內容的廣度。

《知青》的另一意義是生動再現了特殊年代的扭曲與異化?！斑@部劇不是為寫知青而寫知青，而是在寫那個時代?！弊骷矣弥T多意象呈現了紅色時代特有的氛圍，作品中貼在窗戶上“忠”、“公”字紅色剪紙，隨處可見的紅寶書、毛主席像章和為人民服務、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等標語等成為那個時代特有的意象，成為一個時代政治化、革命化扭曲的外在符號化表達。而其浸潤在人們內心的影響則呈現為一種口號化、革命化的話語方式，這種方式與日?；捳Z方式的對立，昭示了那個時代革命斗爭思想和政治標準為一切行動的指導原則，血統論、階級論大行其道。整個時代體現為一種政治主導下的集體“狂歡”，極左時代最突出的表現在對舊有秩序和價值的顛覆，各種各樣的造反、批斗“轟轟烈烈”。趙曙光等人因為藏有一些世界名著而險些成為反革命分子，坡底村貧窮落后，而當時對封、資、修思想的否定不允許搞副業、搞創收，還有許多錯誤的事嚴重危害到了人民群眾的利益。熱愛藝術的沈力出于對美和藝術的贊嘆畫了一幅裸體作品而被吳敏罵無恥，被其他知青毒打，被取消參加考試的資格，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精神失常。坡底村唱信天游唱得最好的囤子因唱表現愛情的信天游被認為是唱黃色歌曲，他因喝農藥燒壞了聲帶變成了啞巴，再也不能唱信天游，這一切都是對美與人性的殘忍踐踏。通過選舉推薦參加工農兵大學考試的知青被取消資格，而善于投機的吳敏卻意外成了大學生。既專制又失控社會下種種荒誕顯示了那個時代的最大特征，時代扭曲、人性異化。《知青》對時代鉤沉即是通過這樣的歸謬來實現的，體現了作家對那個時代的反思。

人性視域與精神重構

《知青》在對知青歲月的再現和對特殊歷史年代的反思中挖掘超越政治、時代、民族的人性之美，盡管時代是粗糲的，“我們中國人人性里最柔軟的那部分依然存在。正因如此，回顧那個時代，除了冷酷，我們還可以看到溫暖的、令人唏噓和肅然起敬的一些事情?！薄吨唷吩谧匀蝗诵院驼卫硇缘臎_突中塑造了許多鮮活的人物形象，彰顯了人性之中可貴的精神，試圖重構當下人們的精神體系，這是作品的深刻意蘊所在。在《知青》中作家努力表現在極左年代人們身上自然人性之光，帶給我們一種溫暖。這種人性之美通過愛情、友情、風俗民情等表現出來。

《知青》中描寫了周萍和趙天亮、齊勇和孫曼玲、武紅兵和孫敬文和蔡苗苗等知青們特有的純真、浪漫的愛情。周萍是資本家的女兒，因出身問題沒有其他戰士的待遇，還常常受“紅五類”子女吳敏的欺辱，趙天亮為人正直、熱情，他們在勞動中彼此成為心儀的對象，盡管最初受到了來自父母的壓力，他們始終堅定地守候對方，他們的愛情跨越了家庭出身這一障礙。趙曙光和馮曉蘭兩人青梅竹馬的愛情更是感人至深，馮曉蘭在北京因父母被批斗一度精神失常，原本應該到北大荒的趙曙光為了照顧馮曉蘭和她一起去了陜北，一直照顧、呵護著她，直至馮曉蘭漸漸恢復正常。陜北插隊知青武紅兵原本對高官子女出身的李君婷十分敵視，在武紅兵被囚禁期間，兩人患難見真情。孫敬文在美麗的內蒙古大草原邂逅充滿野性的俊俏姑娘蔡苗苗，兩人演繹了一段富于傳奇、浪漫的愛情悲歌。還有知青傅正出于人性的善對回鄉知青李鴿的感情，最后為了救濤濤而被大海吞沒。這些在知青歲月中產生的傳奇、浪漫的愛情故事，超越了政治、時代的禁錮，彰顯了人性之純美。

《知青》中還主要描寫了坡底村、山東屯等淳樸的民風和中國農民的善良品質。坡地村十分貧窮，但村民為人熱情好客、講究禮數，不管自己多么艱苦也一定要招待好客人；在趙曙光因修拖拉機使雙手受傷后他們拿來了全部的錢和雞蛋為他醫治，坡地村村民以同樣的善良對待馮曉蘭。坡地村的村民身上體現了中國農民特有的質樸和善良?！吨唷分袑θ诵哉橛谏坪驼娴臅鴮?，超越了民族和國界，是對人類共有的寶貴精神財富的肯定和贊美。在北大荒的山東屯，村民們和附近的鄂倫春人之間友誼深厚，支書親切地稱他們為鄂倫春兄弟，趙天亮他們被凍傷后是因為鄂倫春人的凍傷藥膏讓他們很快恢復，漢族百姓和鄂倫春人在生活中互相幫助，建立了深厚的友誼。《知青》中還描寫了中、蘇邊境發生的動人故事，知青們在黑龍江巡邏時，趙天亮和魏明的小艇與蘇聯一艘漁船齊心協力合作捕獲了一條大鰉魚，雙方共同分享。在知青巡邏的哨所外，營救了一只從對岸跑過來的被捕野兔的夾子夾傷叫“娜嘉”的一只獵狗，后來狗又拉來了蘇聯老夫婦表示感謝送來的餡餅等食物，知青們一激動又把家里寄來的各種吃的、用的、穿的讓娜嘉帶回去，當娜嘉再一次攜帶老夫婦所有的財產向知青們求取鹿心血來救命時，知青們盡全力尋找鹿心血，此時江水已經逐漸融化，娜嘉在兩岸人們的熱切的呼喊聲將鹿心血帶到了對岸，同時也將一份生的希望帶給了蘇聯老夫婦。作家在這里充分肯定了人與人之間寬容和互助的可貴精神，這精神產生于人性的善和對生命的敬畏，這是超越民族、國界的人道主義精神。

《知青》中對人性的書寫帶來了一種溫暖和力量，在對那個特殊年代的呈現和反思中作者找到了我們這個國家、民族的希望所在，即民間“善”的種子，激發當下人民求真求善求美的生活熱情，從一代知青身上尋找正能量，從人性中尋找熠熠生輝的優秀品質積極展開對當下社會的精神重構，緩解當下社會道德缺失、欲望膨脹、人性扭曲等不良精神狀態。作者希望借對知青一代人性坐標的描繪引起人們的反思，促進人性和人格的提升，盡可能展現人性善的一面，這種意圖和努力使《知青》在書寫上呈現一定的浪漫主義色彩，但從整體上看對知青歷史的全景再現仍具有歷史理性，《知青》在對知青生活的表現上在知青文學發展史實現了廣度和深度的雙重超越。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北大荒文學研究（10BZW088）；牡丹江師范學院項目：知青影視劇的敘事研究（9Y201214）；牡丹江師范學院項目：一代人的面孔——知青文學研究（GY201209）。

參考文獻：

[1]陳曉明.表意的焦慮[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57

[2]梁曉聲.年輪[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68.

[3]史忠義譯.熱奈特論文集[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69.

[4]韓業庭.《知青》編劇梁曉聲：最大程度反映歷史真實故事[N].北京：光明日報.201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