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詩從其“潛流時期”到“崛起階段”,可以說是現代主義思潮中國化的一個具體過程。首先,朦朧詩的產生背景和表達的詩歌思想,與20世紀前半期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思想有許多相近之處。同時,朦朧詩新穎別致、豐富多樣的藝術表現手法,也是深受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作品中的影響和啟示。然而,根植于中國本土現實語境和當代政治文化背景中朦朧詩潮,又絕不是西方現代主義的重復和復制,它并不肯定主體世界的怪誕與荒謬,而是嘗試重新建立作為個體的生命尊嚴,并找出突圍的道路。
“朦朧”,在漢語中的意思是不清楚,模糊,不確定。“朦朧詩”命名來自1980年詩人章明《令人氣悶的“朦朧”》,他用這個詞來形容他當時所見到的一些“十分晦澀、怪癖”,叫人“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的詩。把這類詩稱之為“朦朧體”最初存在一定的誤解,然而誤解卻成了正解。雖然后人多有為朦朧詩“正名”的想法與努力,企圖給這一處于萌芽階段的詩人群體一個科學合理的命名,并有了初步的定位——“新詩潮”,但這一領域的參與者和關注者,似乎都更親睞于“朦朧詩”這一命名,因此,一個帶有貶義的詞語,卻成了一個時代剛剛“崛起”的一股新的詩歌潮流的家喻戶曉的專用名詞了。
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朦朧詩這一概念的最終形成經歷了兩個階段:一是暗流滋長卻始終未能浮出地表的潛流時期;二是七八十年代進入公眾話語并論說紛紜的時期。從1980年到1985年的持久論爭期間,有三篇為朦朧詩吶喊助威的文章,分別是:《在新的崛起面前》,《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崛起的詩群》,它們后來被稱為“三個崛起”。
經過長久的論爭,歷史的沉淀,“朦朧詩”在當代文學史中一般被用來指不同于“現實主義”傾向的一股當代詩歌思潮。這一詩人群主要包括:食指,《今天》雜志的詩人北島、芒克、歐陽江河、舒婷、顧城、楊煉,以及《今天》以外的多多、王小妮、梁小斌等。
毋庸諱言,“文革”期間可以說是我國歷史上一個革命熱情膨脹、個人情感淹沒、理性完全喪失的瘋狂恐怖時期,許多傳統思想與文化遭到任意踐踏、許多優秀成果都被當作“毒草”,人們極度狂熱與盲目,無情而冷酷地摧殘和蹂躪傳統精華。帶有政治性質的造神運動最終帶來了無數人的精神異化和變態,人們在政治的狂熱與文化的廢墟上喘息和呻吟著。
朦朧詩人們很多都出生于50年代初,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然而,在“文革”期間,他們被迫“上山下鄉”,在最需要文化和知識來充實心靈和青春的時候,卻被拋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經受著來自時代的重重壓力,使得他們在青少年時期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心理危機。因為心理的不平衡,朦朧詩的先驅們在經歷了痛苦的反思與拷問,最終認識到了革命的不合理性,所以說,正是“文革”的災難哺育了他們,在承受這場災難的過程中,培養了他們懷疑、批判、反思的精神。
如《回答》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卑鄙者在那個年代大行其道,而高尚者卻只能走向墳墓,這種不合理性是那個時代所特有,而詩人用堅決的立場對抗著這種荒謬:“我——不——相——信”,這不僅反映了遭遇欺騙的一代的青年的覺醒與懷疑,同時也彰顯了詩人堅決的“不合作”立場與英雄主義氣質。又如《履歷》中,“當天地翻轉過來/我被倒持在/一棵墩布似的老樹上/眺望”,詩句形象且有幾分荒誕色彩,在這黑白顛倒、是非不分的世界上,只有倒過來,才能保持對外部世界的理性關照。所以說《履歷》是一個清醒的先覺著的“自傳”,詩人用一種懷疑的態度與審視的眼光對那個瘋狂世界所進行的反觀與諷刺,充分體現了理性的懷疑主義精神。
除此之外,朦朧詩人們還表現出強烈的個人主義傾向,他們熱衷于表現自我的個人情感與感受,因此在追求詩歌的表現方式時也不拘一格,常常打破固有形式,不再強調個人表達服從于社會意識,而是把個人的思想、情感積極融入現實生活,作為主要表現對象加以彰顯,同時書寫個體對現實社會的獨到理解與感受,表現個體在歷史、社會、情感的海洋里浮沉、掙扎。如舒婷《致橡樹》中“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詩中借助于一種新的愛情觀念的歌頌,顯示了一種新的人生觀念和生活理想。另一首《雙桅船》,“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視線里”,也表達了同樣的意義。而北島《宣告》中“我并不是英雄/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這是對那個踐踏人的尊嚴,不把人當作人的年代的大膽挑戰。
這一點,即從產生背景和詩歌主要思想來分析,與20世紀前半期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思想有相似之處。猶如朦朧詩人籠罩在“文革”的陰云之下,20世紀初,西方籠罩在戰爭之中,兩次世界大戰給整個世界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人類幾千年精心構造的所謂理性、信仰、道德觀念在戰爭的硝煙下,頃刻之間煙消云散。西方人對人類本性產生了懷疑,對未來的命運和前途感到焦慮不安和悲觀絕望。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了非理性主義思潮,現代主義文學正是西方現代非理l生哲學和現代心理學相結合的產物,并且帶有悲觀主義色彩。
葉芝的《基督重臨》中,“貓頭鷹再也聽不見主人的呼喚/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信中心”,世界上到處迷漫著一片混亂,表現了西方文明的絕境,也是“一戰”后歐洲的寫照——歐洲發生的情況令人毛骨悚然,“純潔無邪的禮儀遭到滅頂之災。”
艾略特《荒原》的引言是這樣寫的,“我親眼看見古邁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瓶子里,孩子問她,‘西比爾,你要什么’,她回答說,‘我要死’。”它反映了整整一代人理想的幻滅和絕望。
通過分析和對比,從朦朧詩的發展歷史可看出,現代主義往往在道德淪喪和價值崩潰的年代就會成為人們所親睞的形式,通過對內心焦慮與茫然的表達從而達到心理的解脫與釋放。
朦朧詩剛開始被許多讀者認為讀不懂,其實并不是字面上的“朦朧”,而是詩人感受世界的方式和表達感受的方式都發生了變化。
一方面,朦朧詩人作為“崛起的一代”的“知青”詩人,他們特殊的人生經歷,造成了他們在詩中所表達的思想感情,較之他們的前輩詩人,顯得不夠確定和明朗,甚至給人以陌生的印象。
另一方面,在文化封閉的“文革”期間,朦朧詩人在與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作品相遇以后,他們震驚于西方藝術的別有洞天,認為與本土藝術作品有著不同的審美旨趣與表現形式,尤其是讓人耳目一新而又豐富多樣的藝術表現手法,使他們再也不能滿足于在傳統中尋求創作靈感,而是把目光聚集在了域外求得“真經”。
北島的《迷途》“沿著鴿子的哨聲/我尋找著你//高高的森林擋住了天空/小路上/一棵迷途的蒲公英/把我引向藍灰色的湖泊/在微微搖晃的倒影中/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測的眼睛”。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此詩的象征手法,“哨音”象征著天使般的召喚;而“森林”則是遮擋住陽光的因素,“蒲公英”是共同追求的同伴,或者好比是哨音一樣的外來引導性的力量;而“湖泊”是苦苦追尋的歸宿;“你”和“眼睛”是理想的雙重象征。如此讀來,這一首詩就是寫了一個從追求、受阻到結局的過程。此外,《和弦》在剛發表時,許多評論家就指出了它對傳統詩歌規則的突破,尤其與現代主義表現出了分道揚鑣的姿態。“詩歌面臨著形式的危機,許多舊的表現手段不夠用了,隱語、象征、通感、改變視角和透視關系,打破時空秩序等手段為我們提供了新的前景。我們試圖把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引入自己的詩中,造成意識的撞擊和迅速轉換,激發人們的想象力來填補大幅度跳躍留下的空白。另外,我還十分注意詩歌的容納量、潛意識和瞬間感受的捕捉。”這是北島的夫子自道,表明了對現代主義詩歌技巧的自覺維護與應用,而我們知道許多朦朧詩人都對這一藝術手段表現出了情有獨鐘并自覺運用。
食指《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描寫知青離城時與親人告別的悲痛場面,這首詩通過對在這一特殊時代瞬間的個人感受的書寫,充分體現了一代人深刻的傷痕體驗與時代悲劇。“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只風箏,/風箏的線繩就在母親的手中。”詩歌中所體現的對陌生化與反常規效果等的追求,都顯示出一種審美方式的獨特性,從中不難看出詩人對西方現代主義藝術質素的汲取和融合。
舒婷的《往事二三》中,“桉樹林旋轉起來/繁星拼成了萬花筒”是打破時空的固有順序。《四月的黃昏》中,“四月的黃昏里流曳著一組組綠色的旋律”,此處運用通感,擴大感官的審美范圍,達到各種感覺的互相流通和補充。
顧城在早期的詩作中,也有許多用現代主義手法的藝術實驗。《感覺》中,“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樓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中/走過兩個孩子/一個鮮紅/一個淡綠”,此詩顯然借用了印象繪畫派的手法,在色彩的對比中,給人以新鮮活潑的形式美的感受。又如《遠和近》具有多解性,不同的讀者可以有不同的解釋。
早期朦朧詩人的代表詩人嚴力在后來的回憶中說:“當時我們既想用現代一些手法,但又下意識或有意識地擔心文字被定罪,所以寫的時候會多繞幾個彎,但那股被壓制的憂愁氣憤在詩里從頭貫穿到尾。現代手法或稱對西方現代詩的模仿反過來讓我們對放入的情感有種慰藉,就好像這種形式才是適合靈魂躺進去休息的軀殼。”
然而,朦朧詩潮畢竟根植于中國本土深厚的現實語境和當代政治文化背景,他與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有著本質的區別:西方現代主義習慣于把外在世界看成是荒誕的,同時也認為主體世界是荒誕的。而“朦朧詩”則肯定了主體的理性與能動性。朦朧詩人們力圖重新建立人的理性與尊嚴,并為此積極探索出路,因此,他們在表現外部世界的荒誕與內心世界的扭曲時,也仍有人文主義的理性與人倫常情的追求在閃光。例如,“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顧城)。“聽吧,琴/在召喚失去的聲音”(北島)。“我在廣大的田野上行走/我沿著心靈的足跡尋找/那一切丟失了的/我都在認真思考”(梁小斌)。即使“鑰匙”丟了,但詩人仍保持積極尋找的熱情與努力。這些詩句充分展示了朦朧詩人覺醒的主體力量和對主體世界的肯定。
因此,朦朧詩在追求新奇與陌生化的同時深深地烙印著非常鮮明的本土色彩,有著現實主義的質素與品格,與西方現代主義有著本質的區別。絕非對其簡單地重復和復制,可以說,它是本土與西方相互融合相互滲透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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