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指揮家興盛,群星璀璨,每個樂迷都有自己心儀的指揮大師。2011年,英國的《BBC音樂》雜志玩了個游戲,評選二十世紀最偉大指揮家,結(jié)果卡洛斯·克萊伯(1930-2004)名列第一。任何評選,要做到完全客觀準確,是件難事。個人認為,稱卡洛斯·克萊伯為二十世紀指揮家中的第一人,似乎還夠不上,其最明顯的軟肋是曲目不夠全面;而稱他為二十世紀性格最鮮明、最具個人特色、最神秘的指揮家,則名副其實。
卡洛斯·克萊伯從不長期固定執(zhí)掌某個樂團,不擔任藝術(shù)總監(jiān)或首席指揮,只是以客席指揮的身份,閑云野鶴般瀟灑揮棒。有時他覺得不在狀態(tài),就會臨時取消音樂會,令樂迷瞠目結(jié)舌,而又無可奈何。他幾乎從不接受媒體采訪,不喜歡拋頭露面,經(jīng)常隱居在他妻子的故鄉(xiāng)斯洛文尼亞。在如今傳媒無孔不入的年代,居然沒有人能說清楚他的一切,即便不算異數(shù),也是一個奇跡了。正因如此,在卡洛斯·克萊伯去世后,有關(guān)他的各種傳言從沒間斷。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怎樣一個指揮家?在等待了很久以后的2012年,市面上問世了一款卡洛斯·克萊伯的傳記片DVD《了無痕跡》,制作人采訪了克萊伯的姐姐維羅尼卡、男高音多明戈、女中音法斯賓德、指揮家曼弗雷德·霍內(nèi)克(此君前幾年曾率領(lǐng)美國匹茨堡交響樂團到上海東方藝術(shù)中心演出)、雙簧管演奏家克勞斯·科尼希、音樂指導(dǎo)、化妝師……這些曾與卡洛斯·克萊伯共同生活和同事過的人,分別談了各自眼中的克萊伯。終于,冰山露出了一角,我們看到了一個立體的克萊伯。

說到卡洛斯·克萊伯,必定繞不開一個人:他的父親埃利希·克萊伯(1890—1956)。老克萊伯在當時是與富特文格勒、托斯卡尼尼齊名的指揮家,名聲顯赫。當十八歲的小克萊伯對父親說,他也想當指揮時,老克萊伯不屑一顧:有一個克萊伯就夠了。是真的不屑一顧,還是覺得搞藝術(shù)不如搞實業(yè)?我們不得而知。老克萊伯干脆把兒子送到蘇黎世去學習生物。一年后,兒子回來了,對父親還是說同樣的話:想當指揮。見兒子如此執(zhí)著,父親終于同意。老克萊伯去世時,小克萊伯二十六歲。知子莫若父,老克萊伯在臨終時終于承認,兒子在指揮上很有天賦。
卡洛斯·克萊伯的性格,從他與父親的關(guān)系上可見端倪。他既極度的自信,又極度的自卑;他竭力模仿父親,盲目崇拜父親,只要是他父親指揮過的作品,就總覺得自己不如父親,甚至為此而放棄已經(jīng)準備的演出。其實,他與父親在指揮上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雖然人們告訴他,你指揮得很好,并已超過你的父親,但他總是不信。縱觀他的一生,指揮的曲目量少,可能與此有關(guān)。當然,也與他嚴于律己、追求完美有關(guān)。
他是如此的渴望當指揮,但一旦如愿,他又馬上厭倦了,打電話給姐姐維羅尼卡:“我受夠了,我不想做指揮了。但不做指揮,我又能做什么呢?”
難怪他的同事們疑惑了:他既是一個指揮天才,卻又經(jīng)常想放棄指揮;當他沮喪時,會感到一無是處;當他順利時,又是舞臺上最開心的人,開心得忘形。
人們欣賞他猶如舞蹈般瀟灑的指揮動作和手勢,尤其是他那行云流水般舞動的雙臂,充滿魅力。他的姐姐告訴我們,這是他經(jīng)常在鏡子前練習的結(jié)果。
別的指揮家也許是將指揮作為一種職業(yè),一項功成名就的事業(yè),而卡洛斯·克萊伯卻是作為一件開心或不開心的玩事。這看似不可理解,其實是源于他的理念,這個理念主要來自于中國的莊子。他非常喜歡讀莊子的書,莊子逍遙人生的哲學對他影響深遠。他認為,“一個人不應(yīng)該在生活中留下痕跡,要了無痕跡。”他還喜歡看印度哲學家的書,“生活中隱藏著巨大的空虛,工作是幻想的快樂。”所以,他指揮,不是為了功名,而是能否從中獲取快樂,一旦他感到不快樂,或者達不到他快樂的要求,他就要放下指揮棒。所以,他不喜歡拋頭露面,不喜歡與媒體打交道,不喜歡喧囂與熱鬧,不喜歡與達官貴人交往,比如,能在拜羅伊特藝術(shù)節(jié)上登臺指揮,是指揮家夢寐以求的盛事,盡管他曾接到邀請,但從不受命。
在對女性的態(tài)度上,也可看出他的不同尋常。他身材修長、風度翩翩、儀表出眾,又是指揮界的寵兒,深得女性青睞。他是情場高手,風流韻事不斷,但他一輩子最鐘情、最離不開的是自己的妻子。他妻子原是一位斯洛文尼亞的舞蹈演員,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一個簡樸、莊嚴的人”。他認識她后,追求她。開始她不同意,認為他也許不是來真的。沒想到,她竟然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他生活中最后的錨”。這位花花公子居然在婚姻上從一而終,并最終也成為一名天主教徒。晚年,妻子的去世對他打擊很大,他不能釋懷,僅僅半年后,也跟著妻子走了。七十四歲的年齡,對一位絕世天才來說,太短了些。
他晚年隱居在斯洛文尼亞的山間村落,很少外出指揮,盡管這時候他的指揮藝術(shù)已爐火純青,盡管邀請他演出的名團接連不斷,但他似乎都不動心,連卡拉揚也說,克萊伯要到需要用錢時,才會登臺指揮。不可思議的懶惰。但真是這樣嗎?一個隱居的人,是一個神秘的人,人們很難知道他的內(nèi)心。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他的鮮少露面,一是因為疾病,二是因為他感覺很難達到自己理想的藝術(shù)標準了。面對疾病和日趨老去的身體,他的態(tài)度是如此與眾不同。他晚年患前列腺炎,但不肯醫(yī)治。他不愿面對年老和疾病,他感覺此生的使命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已到了另一個世界,只是身體還在這邊。通常人們都認為生命是寶貴的,必須要善待生命,有病就治,盡量延長生命,但他不認為如此。他覺得一個人奉獻了一切,做了一切,生活就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了。這又歸到了前面,歸到了他的人生觀:逍遙空靈,了無痕跡。然而,世間充滿辯證法,卡洛斯·克萊伯不想留下生命的痕跡,但世人卻對他念念不忘。因為,他為世界奉獻了獨一無二的指揮藝術(shù)。
最后,談一點“題外話”。因為卡洛斯·克萊伯的相貌與他的父親相去甚遠,因此早些年,坊間曾有傳言,說小克萊伯也許是老克萊伯的私生子。這次看了《了無痕跡》,我打消了這個疑傳,因為小克萊伯與他的姐姐維羅尼卡長得很像,而姐弟倆的相貌主要遺傳于他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