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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2013-12-29 00:00:00祝勇
美文 2013年19期

第一節 開始或結局

公元1430年,在大海停止之處,鄭和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

那一年,他60歲。

我們無緣目睹鄭和60歲的肖像,只能根據明代御用相士、中書舍人袁忠徹記述,大致了解他的面容:

鄭和“身長九尺,腰大十圍,四岳峻而鼻小,眉目分明,耳白過面,齒如編貝,行如虎步,聲音洪亮……”1

不過,那一副英雄氣概,已是1405年鄭和第一次下西洋之前的模樣,那時的鄭和,只有40多歲,當朱棣把他派遣出使西洋的使臣人選交給相面的術士裁定時,袁忠徹毫不猶豫地回答:“三保2姿貌、才智,內侍中無與比者,臣察其氣色,誠可任。”3從那時起,鄭和六下西洋,但我們已經很難知道,六次航行回來的鄭和,是否依舊“行如虎步,聲音洪亮”?史書只記錄那些宏偉的事業,而從不關注這些細枝末節,但從他后來的舉動推測,那時的鄭和,突然失了從前的底氣,他不再一往無前,而是開始瞻前顧后——他的想法開始變多、變得復雜起來,終于,他做出了一個即使在今天看來也至關重要的決定:刻碑。

1430年閏十二月初六,鄭和率領他的船隊從南京龍江關出發,二十一日到達太倉劉家港,在那里停留了一個月,為的就是修繕劉家港的天妃宮,并在那里立碑。第二年的春天,那塊石碑在鄭和的期待中鐫刻完成了,就是《婁東劉家港天妃宮石刻通番事跡碑》,立在天妃宮內。這座《婁東劉家港天妃宮石刻通番事跡碑》,回顧了鄭和船隊前六次下西洋的過程,表明了他們在“鯨波接天,浩浩無涯”的海洋風流中“云帆高張,晝夜星馳”“涉滄溟十萬余里”的氣概,以及擒獲海盜陳祖義、打敗蘇門答臘偽王蘇干剌,打通海上絲綢之路的偉業。碑上的字跡在跨越5個多世紀后依然清晰,以它狀若初年的語調,將鄭和所經歷的一切徐徐道來。它不是給當世人看的,而是一種面對未來的申訴,它是寫給五百多年后的我們的。碑文的語氣冷靜平和,細細體味,我們卻分明可以感覺到這個“成功者”的憤忿與痛苦,它們對鄭和所有事跡的表述都暗含著對某種現實的反抗,我們甚至可以把它們看作鄭和的遺囑——沒有遺囑名義的遺囑,他的一生、他所有想說的話,都深深地鐫刻在石頭里了。600多年后,正是借助這些堅硬的文字,我們才能復原他一生的旅程:

第一次(1405—1407),到達占城、爪哇和蘇門答臘,另一支分宗船隊到達印度西海岸的錫蘭4和古里5;第二次(1407—1409),到達印度柯枝和古里;第三次(1409—1411),到達印度古里、忽魯謨斯6、阿丹7、祖法兒8、木骨都束9、天方10;第四次(1413—1415),越過了印度,抵達忽魯謨斯和天方,這一次,船隊開辟了橫渡印度洋的新航線,使航程由10萬余里縮短到3萬余里;第五次(1416—1419),到達索馬里和肯尼亞;第六次(1421—1422)最為復雜,有人認為分宗船隊甚至抵達了好望角,甚至繞過好望角,進入大西洋,實現了環球航行。11

1431年二月二十六日,第七次出發的鄭和船隊抵達福建長樂太平港,全體下洋官兵在這里停留了8個多月,等待東北季風的來臨。1412年,鄭和第四次下西洋,歷史性開辟了橫渡印度洋的新航線,為了感謝天妃的保佑,船隊歸來時,曾經在這里建造天妃的南山行宮,然而,明成祖朱棣死后,禁海成為朝廷的主流,經過多年的禁海之后,出現在鄭和面前的南山行宮已經一片荒蕪,甚至連行宮旁那座建于宋朝的南山塔寺也已香火殘落,似乎暗示著鄭和的偉業已成明日黃花。鄭和從殘碑斷石中走過,荒草覆蓋了他的來路,也遮蔽著他的去向。他知道,朱棣死后,自己的事業已經氣若游絲,朝不保夕,但他并不甘心,他決定在這里再刻一座碑,那就是《天妃靈應之記碑》,為劉家港天妃宮的那座碑留一個備份。刻完碑,鄭和的心才放下來,似乎這件事,比出洋本身還更重要。

已經年老的鄭和知道,自己不過是大海里的一朵飛沫,只有大海是超越時間的,大海可以把一切揉碎,然后埋葬,更不用說一個人、只有一個甲子的生命,在大海面前,更是不值一提。鄭和把一生交給了海,此時,他要把這份記憶留下來,讓后人知道。他知道,如果不借助石頭的支援,他所做的一切,都將煙消云散。

這是鄭和一生中最后一次遠航。

也是中華帝國的最后一次大規模遠航。

是中國航行史上最壯麗的一幕,也是一次輝煌的謝幕。

自此以后,屬于中華帝國的航海時代,結束了。

大海恢復了它原始的荒蠻與沉寂。

第一節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對此,鄭和或許沒有想到,或許早有預感。鄭和真正擔心的,并不是自己再也回不來,自從他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給大海,他就已經做好隨時死去的準備,他就像《老人與海》中的老漁夫桑地亞哥,堅強、樂觀、仁慈、充滿愛心,即使面對不可逆轉的命運,仍然是精神上的強者,如海明威所寫:“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得古老,除了那雙眼睛,它們像海水一般藍,是愉快而不肯認輸的。”自從這個10歲少年在洪武十三年,也就是1381年冬天,明朝軍隊進攻云南的時候成為明軍的俘虜,被送到宮中,一襲薄如蟬翼的刀片斬去了他的男根,在燕王朱棣的府中一天天地長大,他的命運,就和這個未來的皇帝緊緊地綁定在一起了。這個色目人的后裔,在出洋之前,盡管未曾見到過大海,但他遺傳了阿拉伯人的航海天賦,他的血液天生具有大海的腥咸味道,所以一聽到海的聲音,他就義無反顧了。鄭和出身于伊斯蘭教世家,祖父和父親都是虔誠的穆斯林朝圣者,曾到天方朝圣。明成祖選擇鄭和出任船隊的統帥,除了鄭和的忠誠,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他的血統。穆斯林一向重視商業,具有從商和航海雙重傳統。先知穆罕默德本人就出身于經商世家。他們是海的兒子,他們從不拒絕海的召喚。

自從鄭和在1405年被朱棣授予出使西洋的神圣使命,他沒有一刻懼怕過大海。他是一個天生的水手,大海使他興奮,使他血脈賁張,如同一個騎手,一跨上馬背,一股豪情就會在身體的內部涌起。反反復復的航行,他一次次地穿越風暴,每當風暴企圖把帆船舉向空中,再拋向深淵,巨大而寬闊的寶船仿佛一座穩定的建筑,對強風的暴虐無動于衷。鄭和寶船有著世界上一流的平衡系統。船首兩側有溝槽通向里面的隔艙。當方形的船頭斜插進大浪時,海水呼嘯而入;當船首露出水面,海水又流出來。隨著海面上豎起兩道沖天的水柱,寶船兩側的浮錨被拋進大海,左右搖擺的船身變得更加穩固。此時,如有一只海鷹從天空掠過,它一定會把巨大的寶船誤認為一片人頭攢動的陸地。

鄭和也不怕海盜,不僅因為他勇敢,在“靖難之役”的關頭為朱棣沖鋒陷陣,也因為鄭和船隊配備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火炮。12 即使如此,鄭和在航行中很少動用武力,那些威力無窮的火炮,在更多時候,只是船上裝飾品。即使1406年六月底,鄭和船隊第一次抵達爪哇,當他們登陸上岸,準備與當地人進行貿易交換時,剛好趕上爪哇西王與東王之間展開一場激戰,戰斗像一場猝不及防的旋風,把上岸的170名水手卷了進去,他們還沒來得及明白怎么回事,就被爪哇西王都馬板手下的兵刃穿透了身體。海潮的聲音吞沒了他們臨死前的叫喊,等鄭和上岸時,看到的只是海灘上那些狼籍的尸體。

許多史料都記載了這場殺戮。離開祖國僅僅數十天,就已有這么多水手死于非命。這一事件,為這支即將遠行的船隊籠罩了某種不祥之兆。鄭和目睹著自己的船員掩埋了那些尸體,心底燃起一團怒火。

鄭和船隊是否有能力進行自衛呢?通過16世紀的中國兵書,我們很容易知道當時中國海軍的武器裝備情況。可以得到確認的火器,就有二三百種。有一種近似于火焰噴射器的“飛天噴筒”,可以噴出燃燒的火藥,殺傷敵人;而“火藥筒”和“火磚”,則是將火藥與紙筒壓實、浸過毒藥而制成的拋射火球。有一種致命的火球,以金屬彈丸、粉狀火藥充填,殺傷力極大,明代戰船上的許多士兵,都是操縱這種火器的專家。鄭和的船隊,同樣配備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武器裝備。美國學者李露曄說:“當時世界的一半已經在中國的掌握之中,加上一支無敵的海軍,如果中國想要的話,另外的一半并不難成為中國的勢力范圍。”13

西王顯然知道自己鬧下了大禍,這讓他感到無比恐懼,終于,在反復思量以后,他決定派出使節,向大明王朝謝罪,以求“坦白從寬”。明成祖朱棣在得到消息后,斥責都馬板說:

爾比與東王構兵,而累及朝廷所譴使百七十余人皆殺,此何辜也。且爾與東王均受朝廷封爵,乃逞貪忿,擅滅之而據其地,違天逆命,有大于此乎?方將興師致討,而遣亞烈加恩等詣闕請罪。朕以爾能悔過,姑止兵不進。但念百七十人者死于無辜,豈可已也?即輸黃金六萬兩,償死者之命,且贖爾罪,庶幾可保爾土地人民;不然,問罪之師,終不可已,安南之事可鑒矣。14

鄭和知道,“不可欺寡,不可凌弱”,是明成祖朱棣一開始就為他制定的八字方針,翻譯成今天的話,就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不是因為中國太弱,而是因為中國太強,那些挑釁者,實在是經不起一打,只要鄭和一聲令下,分秒之間就可以把爪哇夷為平地。費正清先生說:“中國人在15世紀已具有向海外擴張的能力,但它卻沒有去進行擴張。”15中國人不喜歡示強,與其把火藥變作殺人的武器,中國人更愿意看到火藥在夜空中綻放成絢麗的花朵。終于,鄭和沒有沖動,他取消了“興師致討”的計劃,決定和平解決這一事件。但西王都馬板顯然錯誤理解了鄭和的善意,等鄭和船隊一走,就把交納贖金一事拋到九霄云外了,一直到鄭和第二次航行時重返爪哇,他才真正畏服,于1408年十二月庚辰(初七),乖乖交納了黃金萬兩,向大明王朝謝罪。那一天,明成祖在禁紫城對爪哇使節說,你們只要知罪就可以了,我朝不在乎你們的金子,那些賠償,就免了吧。16

大明王朝的寬宏大度,令爪哇西王心悅誠服,“自后比年一貢,或間歲一貢,或一歲數貢”。17

只有對付海盜陳祖義那一次,鄭和開了殺戒。陳祖義本是明朝洪武年間一名逃亡的殺人犯,在潛逃到南洋以后,選擇舊港——一座位于印尼蘇門達臘島北岸的巨型港口,古人稱這里為“三佛齊”——作為自己的發跡之地,從地圖上我們不難發現,這里扼守著馬六甲海峽最關鍵的位置。在這里,他殺人越貨,搶奪財物,在很短的時間內,已經發展成一支不容忽視的海盜集團。陳祖義的存在改變了海峽的性質,使它由一條溝通東西方的捷徑,變成布滿陰謀的陷阱。

從印度古里滿載而歸的鄭和船隊讓陳祖義紅了眼,他顯然低估了襲擊大明船隊的風險,他沒有想到,噩運正潛伏在自己的貪欲里。他采取了詐降的老辦法,表示接受鄭和招降的手諭,歸順大明天子。顯然,這是一個圈套,當兩只船隊接近的時候,陳祖義企圖利用鄭和的麻痹發動突然襲擊。它們彼此進入對方的射程,大海突然沉默了片刻,緊接著,便爆出驚天動地的巨響。

大海在震耳欲聾的火炮聲中不停地顫抖。陳祖義的那點武力,在大明船隊面前顯得太小兒科了,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斗,南京靜海寺的一塊殘碑,記錄著這場戰斗的結局:

永樂四年,大宗船駐于舊港,即古之三佛齊。……(擒匪)首陳祖義、金志名等,于永樂五年七月內回京。《明實錄》中也有類似的記載:和出兵與戰,祖義大敗,殺賊黨五千余人,燒賊舡十艘,獲其七艘,及銅偽印二顆,生擒祖義等三人。18

似乎沒有什么危險是鄭和沒有經歷過的,他不懼怕任何來自前方的挑戰,他最擔心的,是身后的暗算,是自己的航海事業被否定,被誤解,被消滅,是大明帝國在他的手里積累起來的海上優勢,被徹底斷送。

第三節 帝國的賬單

對鄭和遠航的非議,實際上早就存在了。

1420年的一個早晨,朱棣讀到了翰林院侍讀李時勉和侍講鄒輯的上書,他們在這份上書中抱怨說:“連年四方蠻夷朝貢之使相望于道,實罷(疲)中國。宜明詔海外諸國,近者三年,遠者五年一來朝貢,庶幾官民兩便。” 19

李時勉和鄒輯的措辭十分巧妙,他們把終止航行的理由說成是由于鄭和下西洋,改善了與周邊國家的關系,使他們不斷派遣使節進京朝貢,搞得有關接待部門應接不暇,總之,是送禮的客人太多,令人不厭其煩,不如少招惹他們,以免勞民傷財。

這份奏折,背后是否有夏元吉指使,我們不得而知。1406年,夏元吉任戶部尚書,朱棣派鄭和下西洋,費用以億萬計,財政的重擔,全壓在夏元吉的肩上,實在是難為他了。他設立鹽務衙門,以鹽卡收稅,謹防貪官,即使如此,仍難負擔鄭和下西洋帶來的經濟負擔。夏元吉也因此成為鄭和下西洋的最大反對者,也成為反對派的領袖。

關于鄭和下西洋的費用,我們可以從明人王士性的記載中窺知一二:

國初,府庫充溢,三寶鄭太監下西洋,赍銀七百余萬,費十載,尚剩百余萬歸。20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建國之初,國庫還是充盈的,但鄭和下西洋十年之后,國庫就只剩下一百余萬兩白銀,據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鄭和遠航,凈虧損白銀六百萬兩。

讓我們回到鄭和第一次下西洋之前的1403年,這一年,在經過了歷時4年的“靖難之役”后,朱元璋的兒子、燕王朱棣從他的侄子、建文帝朱允炆的手里奪取了政權,在南京登基,建元“永樂”。一個充滿雄心的皇帝的上臺,意味著一系列不朽事業的開始。幾乎在他上臺的同時,朱棣就已經下定了遷都北京,以及重新疏浚在元代業經廢棄的大運河的決心。這兩件事情的“內在”聯系是,由于北京已成他的常駐之地,因而他每年要“將400萬石(每石合107.4公升)從南方各省征集的‘稅糧’漕運到北方,漕運的數目相當于全國地稅收的七分之一。”21公元1411至1415年,僅清理山東境內的河床,就動用民工16.5萬人。22與此同時,朱棣動用三千文士,歷時三年,編纂總字數多達3.7億的《永樂大典》。兩年后,他派遣鄭和組建一支前所未有的龐大船隊,駛向埋伏著巨大風險的茫茫大海。

實際上,朱棣時代,大明王朝每年的支出,常常是實際歲入的兩至三倍。所以著名史學家黃仁宇先生才有了“永樂初年之通貨膨脹,仍變本加厲”23之說。無奈之中,政府只能通過增加徭役,來有限度地緩解國庫的壓力。在鄭和出發的第二年,即公元1406年,朱棣便修改了由他父親朱元璋制定的規則,將農民在農閑季節服三十天徭役,工匠服三個月徭役的指標一律延長至六個月,而1410年的政府報告則顯示,這批服役者在一年之后,仍未歸來。

《劍橋中國明代史》說:“在整個永樂年間,國家每年所收田賦的糧食在3100萬至3400萬擔之間,平均每年定額超過3200萬擔,因此至少比其父皇治下的定額高10%。這使人民背上了沉重的負擔,特別是在洪武年間每年已經繳納特高比例的田賦的江南10個府的納稅者更是如此。對蘇州和松江兩地的搜刮最為厲害,它們幾乎繳納了全部田賦的14%。” 24

帝王的豪邁氣概是靠錢來支撐的,沒有了錢,朱棣就不會成為萬人敬仰的永樂大帝而只是一個無所作為的小癟三。對于他的英明決策,帝國的官員們理解了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他的強者形象背后,是官員們的苦澀與無奈。

如《劍橋中國明代史》所說:“(朱棣的)這些計劃的耗費引起了諸如夏元吉和李時勉等朝廷官員的批評”25。大臣的反對應當說是可以理解的,鄭和下西洋,快把帝國的經濟壓垮了,聰明人一眼就看出來,這是賠錢的買賣,不劃算。在許多大臣眼里,鄭和下西洋就是一場華麗的海上抽風,是通過賞賜帝國的財物來炫富,這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行為,只能使大明帝國由富國淪為窮國。

但朱棣不算經濟賬,他只算政治賬——對于一個通過血洗朱允炆時代的舊臣來鞏固自己權力的篡位者來說,政治標準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最高標準。往好里說,他是希望建立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大同世界,實現儒家自古以來對理想國家的定義——在中國人的“天下觀”里,“天下”是由處于世界中央的“中國”與邊上幾個微不足道的小國組成的,只要大明帝國的船隊把帝國的威風傳遍世界,使得那些“番夷”望而生畏,紛紛派遣使節對大明王朝頂禮膜拜,四夷賓服,眾望所歸,再大的破費也是值得的,“柔遠人,則四方歸之”,《中庸》里這個質樸的愿望,幾乎成為貫穿各朝代對外關系的基本原則;往壞里說,則是需要通過“萬國來朝”,建立自己權力的正當性——他的權力是通過暴力獲得的,而萬國來朝這樣的盛大場面,可以讓人忘記他權力的來路。在他眼中,鄭和下西洋,是這個新生的帝國的一次“成人禮”,只有通過了這個“成人禮”,天朝大國的尊嚴才能真正得以確立。

1415年七月戊午(十五日),鄭和完成了他的第四次旅程,正是這一次航行,鄭和船隊歷史性地橫渡了印度洋,抵達了“去中國絕遠”26的麻林國,也就是東非的坦桑尼亞,帝國“際天極地,罔不臣妾”的終極目標已經基本實現。

從那幅《大明混一疆理圖》上,我們可以看到,東部非洲,在中國人當時的地理觀念里,已經是“際天極地”了。

李約瑟博士在他的《中國科學文明史》中說:“很顯然,在歐洲船舶出現在印度洋之前,中國人的貿易影響已從東非海岸向南擴展到納塔爾(Natal),無疑已到達贊比西(Zambesi)河口,而中國船也已穿梭于莫桑比克海峽。至于有著既定目標的明代船隊,向南到底走了多遠,無人知曉。在《武備志》文末的地圖27上注有某港口南部稱麻林地的地方,在它的上方標為蒙巴薩(Mombasa)。由于后來葡萄牙人熟知的整個海岸也有一個馬林迪,很可能是莫桑比克(南緯15度)。還有一處叫乞兒麻,可能是桑給巴爾南部的基盧瓦。而在官方的中國歷史文獻中稱鄭和船隊(或其某些分宗)所到達的距中國最遠的兩處,但并無當地政府朝貢之事。” 28

“麻林國”,實際上是今天肯尼亞的馬林迪。在瀕臨印度洋的基斯麥猶,有一處靠海的村莊,名字居然叫鄭和村。如果我們與《鄭和航海圖》對照,我們發現這里正是航海圖中勾勒出的“木骨都束”與“竹步國”所在地。顯然,鄭和船隊曾經到達這里。如今,村子里的索馬里人仍舊保持著漢姓,但他們對于鄭和,卻一無所知。

無論怎樣,鄭和的船隊帶回了麻林國使者,是確信無疑的,他為永樂皇帝帶來一只“麒麟”。1415年十一月庚子(初七),朱棣從堆成小山的奏折中抽出禮部尚書呂震的奏折,看到上面寫道:“麻林國進麒麟將至,請于至日率群臣上表賀。”

麒麟是神話中的動物,中國人把它與龍、鳳、龜并稱為四神獸。據說,它身如麋鹿,額如狼,蹄如馬,尾如牛,并且如同獨角獸一般,頭頂長有一只角。傳說中的麒麟從不食肉,走起路來也避免踩到任何有生命的東西,甚至連草葉也不例外,因此,它在中國成為仁德的象征,只有在清明之地或者圣人出現的時候,它才顯露它的真身。

明翰林學士沈度的《麒麟圖》,現藏北京國家博物館。這幅畫讓我們看到,所謂麒麟,實際上是來自非洲的長頸鹿,這只中國人從未見過的動物,不僅在形象上幾乎完全與中國人對于麒麟的想象相呼應,甚至索馬里人對長頸鹿的稱呼“Girin”,也與麒麟的發音相同。1415年十一月壬子(十九日),朱棣親自到奉天門主持歡迎儀式,接受“麻林國及諸番國進麒麟、天馬、神鹿等物。文武百官向朱棣祝賀說:“陛下圣德廣大,被及遠夷,故致此嘉端。”29連最反對鄭和下西洋的戶部尚書夏元吉也寫了一篇《麒麟賦》:“永樂十二年秋,榜葛剌國來朝,獻麒麟。今年秋麻林國復以麒麟來獻,其形色與古之傳記所載及前所獻者無異。臣聞麒麟瑞物也,中國有圣人則至。”生長于非洲的長頸鹿,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被納入到大明帝國的盛世圖景中。

來自印度尼西亞、印度半島以及阿拉伯地區、東非的外國使節隨船同來,他們穿著不同的服裝,操著不同的語言,從紫禁城的一扇門,走向另一扇門,一直走到中國皇帝的跟前,匍匐在地,虔誠地表達他們的敬仰之情。朱棣在宮殿里接見了來華的全部外國使節,會見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他們帶來自己國家的奇珍異寶,《婁東劉家港天妃宮石刻通番事跡碑》上,依然留著這些奢侈品的清單。碑文中描述諸國“各進方物,皆古所未聞者”。鄭和在福建長樂的天妃宮內刊刻的《天妃之神靈應記》中,也記述“若乃藏山隱海之靈物,沈沙棲陸之偉寶,莫不爭先呈獻”。

大明帝國的光輝照亮了整個世界,朱棣和鄭和,也在這一年走向了他們一生事業的頂峰。然而,即使這份傲人的成績單,也沒能使朝廷里反對出洋的聲浪有一絲的減弱,即使在輝煌的光環下,那些反對的聲浪也如一團烏云,籠罩在鄭和的心頭。政治上的勝仗,與經濟上的捉襟見肘形成鮮明的反差,戶部尚書成為整個朝廷中最難堪的角色。尚書夏元吉經常將戶口、府庫、田賦等數字寫成小條,放于袖中,以便隨時參閱,迅速回答朱棣的詢問。對于皇帝大興土木、遣船出海以及揮師北征等決策,以戶部尚書夏元吉、兵部尚書方賓為代表的官員集團始終固執地堅持著反對的態度。朱棣不高興,后果很嚴重,夏元吉被下獄,然而抄家時,人們發現他家中除皇帝的賜鈔外,只有幾件布衣瓦器,他雖手握朝中財政大權,卻廉潔奉公,清貧如水。

在這些反對派官員看來,所謂的帝國榮耀,不過是一場愚蠢的自娛自樂。為了維護朝貢制度,天朝對朝貢者實行物質刺激,將他們帶來的貨物以高出原價數倍的賞賜予以回報,于是,朝貢便成為天底下最劃算的買賣,朝貢者得到了利益,而大明帝國則得到了虛榮。

就在朝廷大員們反對的聲浪中,鄭和的船隊在1421年第六次起航了,這一年,距離朱棣離世,只有三年,鄭和憂心忡忡,他知道,這支艦隊完全靠朱棣的固執在支撐著,它因人而起,也將因人而滅,沒有任何體制,能夠保證帝國航海事業的延續。就在這份憂心忡忡中,鄭和船隊又創造著新的奇跡。英國業余歷史學家、退休潛艇指揮官加文·門西斯在他那部引起轟動的著作《1421——中國發現世界》中甚至認為,由于對天球的透徹了解,誘使由洪保、周滿率領分宗船隊無所顧忌地向南行駛,抵達了當時地圖上所標示的極限位置——好望角,并繞過好望角,進入大西洋。門西斯在《1421——中國發現世界》一書中用上百條證據來證實他的設想。他認為鄭和的分宗船隊在加納、科特迪瓦、利比里亞海岸乘洋流,搭了1500公里的便車,沿非洲西海岸北上。洋流消失時,他們已經到達塞內加爾海岸。此時的東北信風又把他們吹向西南的綠角群島,這一論證,剛好與威尼斯馬爾西亞那國家圖書館收藏的一幅《毛羅世界地圖》的記錄遙相對應——1457年,意大利傳教士毛羅(Fra Mauro)應葡萄牙王阿豐索五世(AlfonsoV)邀請繪制世界地圖,兩年后完成。在這張《毛羅世界地圖》的一條注記中,記錄了一項重要的史實——大約在1420年左右,有一條大船或稱“印度的中國式帆船”橫越印度洋,通過迪布角外的男島、女島,繞過好望角,取道綠色群島和暗海,向西和西南方向連續航行40天,約2000海里,但見水天一色,別無他物,便在第70天回到上述迪布角。在注記旁邊,毛羅還畫了一艘中國帆船——那艘神秘的中國帆船,或許正是來自鄭和的分宗船隊。

李約瑟博士在他的《中國科學文明史》中提f320d06f0f80ce82cbcc844c67baba94到了《毛羅世界地圖》,并且認定中國帆船已經馳騁于岬角周圍的阿加勒斯(Agulhas)的風流中,比達·伽馬更早地發現了好望角,但他認為,由于發現前面并無陸地,中國船隊于是掉轉航向,原路返回30;而門西斯則認為中國船隊不僅沒有返回,而且順洋流抵達巴西海岸,到達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島,并通過現在的麥哲倫海峽,進入太平洋。洪保甚至向南越過德雷克海峽,在南極洲舶岸,并登上南設得蘭群島的冰原。此后,洪保船隊掉頭東返,沿南緯52度40分的航線航行,在澳大利亞停舶。而周滿的船隊在通過麥哲倫海峽之后,則進入南太平洋,抵達澳大利亞。雙方的航線沿著相反的方向,合攏成一個封閉的圓圈。此后,洪保與周滿從澳大利亞北部和西部分別按不同的航線回到中國。英國《每日電訊報》2002年3月4日報道說,倘若這一新說證據確鑿,“23個國家的歷史都將需要改寫”。

中國人不僅比哥倫布更早發現美洲大陸,比達·伽馬更早發現好望角,而且比麥哲倫更早實現環球航行,這聽上去仿佛一場荒誕的虛構,危言聳聽卻又絲絲入扣。但是,在通常被認為中國人不可能到達的美洲東海岸,不僅發現了大量的青花瓷,而且發掘了當地土著不可能制造的巨型鐵錨。

實際上,鄭和的遠航,并非全然沒有經濟回報,諸如青花瓷器、絲綢、茶葉這些商品,正是通過鄭和船隊,大量輸出到西方,成為阿拉伯、甚至歐洲貴族的奢侈品。這本是一種以國家為后盾的經濟推廣行為,可惜的是,朱棣制定的“厚往薄來”的政策,是一種無償獻血的行為,經濟上的輸出,遠遠高于經濟上的輸入,比如,帝國“從朝鮮獲得1600兩黃金和1萬兩白銀,從安南獲得了千余兩黃金和2萬兩白銀,但對于一個龐大的中國來說,這一切也難以稱為豐厚收入”31。這個重農輕商的國度沒有、也不屑于抓住鄭和下西洋這個巨大的商機,更沒有充分利用鄭和下西洋產生的廣告效益,培育出包括官方和民間在內的多層次的貿易的空間,大陸的子民也不曾想到,空曠的大海比肥沃的土地更能帶來高額的回報。對于這個以農牧業為主的民族而言,兇險莫測的大海不像陸地那樣忠實可靠,可以隨時給自己帶來果實和利益。費正清先生說:“中國人在15世紀已具有向海外擴張的能力,但它卻沒有去進行擴張。”32這并非因為孱弱,而是緣于這個“無所不有”的廣袤帝國無法燃燒起對于外部世界的欲望。梁啟超先生則說:“中國何以不能伸權力于國外?那是因為平原膏腴,足以自給,不像古希臘時代的腓尼基及近代的英吉利,必恃國外交通以為生活,所以不能養成冒險遠行的性質。”33這種傾向在乾隆1793年給英國國王的著名敕令中表現得很明顯,他在這道敕令中禁止西方派代表駐在中國國內,并且告訴英國人,我們是“無所不有”的。有專家說:“在鄭和航海的過程中,雖然通過擴大海外貿易給國家增加了財富,但當時的經濟基礎還是綿延幾千年的小農經濟,具有很大的封閉性。” 34根據儒家倫理,經商是一種低等的、有損榮譽的和與文人身份不相符的職業,商人屬于社會最底層的人士。所以,讓鄭和船隊遠航胡夷人地區去經商,這是中國朝廷、高官和文人們絕不會允許的,皇帝更不會親自參與此事。明政府也明令禁止王公及其后裔們從事經商行為,這些人在破落后,寧可做文人、藝人,甚至為匪作盜,也不肯經商。此后幾個世紀的歷史證明,商業利益是推動人類航海事業的最大動力,而此后產生的海權意識,以及海軍的誕生,無不是商業利益的直接結果,海權論的提出者馬漢說:“如果不重振商業航運,會有這樣一支海軍嗎?這是值得懷疑的。歷史已經證明:一位獨裁君王可以組建起一支純軍事性的海上力量,正如路易十四所作所為那樣。然而,盡管表面上看,這樣一支海軍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經驗顯示,他的海軍就如同沒有根系的植物一樣,不久就會枯萎。”同理,沒有商業支撐的鄭和遠航,就是一株沒有根系的植物,它必將枯萎。缺乏商業的支持,是鄭和的事業難以為繼、而西方人的海上冒險卻日益興隆的根本原因。

在人治社會里,一切可能都會存在。果然,沒有朱棣的大明王朝,從一開始就對鄭和的遠航采取了斷然否定的態度。

而那個堅決反對鄭和下西洋的戶部尚書夏元吉,也迎來了個人命運的轉機。據說明成祖朱棣在榆木川病逝前曾經悔悟,對左右說:“夏元吉愛我。”朱棣駕崩的第三天,47歲的朱高熾親到監獄看望原吉,他呼喚著夏元吉的名字,痛哭流涕地把朱棣去世的噩耗告訴了他,夏元吉聽后,伏地痛哭,不能起身。不久,朱高熾頒布大赦令,赦免夏元吉,復任戶部尚書。接下來,夏元吉采取財政緊縮政策,請求仁宗朱高熾多收鈔、少發鈔,以減低通貨膨脹壓力,同時壓縮政府開支,取消了鄭和的海上遠航,下西洋的所有寶船,都被封停在江蘇太倉劉家港,正在修造海船的各地船廠一律停工,船隊的官員也被勒令回到北京,征調的官兵回到原部隊,招募的船工也被遣送回原籍。應當承認,夏元吉這一系列的組合拳,使國家財政、社會經濟迅速恢復了穩定。

就這樣,鄭和開始了他長達六年的南京守備生涯。在帝國的官場上,這只是一個跑龍套的差事,只相當于一般守備軍,遇到大興土木,還要被調去“打雜”,搞“軍民共建”。這六年中,鄭和大多數時間是在“久閑”中度過的,這對曾經挑戰過驚濤駭浪的鄭和來說,無疑是一種煎熬,他的骨頭都快生銹了。盡管鄭和沒有給我們留下只言片語,但我們仍然不難想象他內心的苦澀。他會前往劉家港,去看望那些被海風一天天剝噬的寶船嗎?那些在大洋上威風凜凜的寶船,在海灘上正變成一堆殘破不堪的布景。結實的船體上生出霉瘡,船板如同老年人的牙齒,松動,然后脫落。風回旋著,仿佛無數只尖叫的老鼠,在船的漏洞中竄來竄去。一支稱雄大洋的船隊,沒有遭遇敵人,卻在自行毀滅。如果鄭和能夠目睹這樣的場景,我猜他一定會感到一陣陣的銳痛,理想與現實兩方面的撕扯一定讓他難以忍受,船體上發生的大面積的潰爛,都真實地發生在他的身體上。

第四節 海上的敦煌

一位潛水員回憶說:“從一片嘈雜聲中,向大海中縱身一躍,身體周圍突然一片靜寂,仿佛跳進另一個世界。”35那的確是另一個世界,不僅屬于另一個空間,也屬于另一個時間,只要從那一片湛藍的旋渦中穿過,眨眼的工夫,就可以抵達遙遠的宋代了。

“南海一號”是一艘南宋時期福建泉州特征的木質古沉船,沉沒于廣東陽江市東平港以南約20海里處,是目前發現的最大的宋代船只。這艘沉沒海底近千年的古船船體保存相當完好,船體的木質仍堅硬如新。海難發生時,它并非側翻,而是緩緩地沉入海底,并在短時間內被大量淤泥所覆蓋,避免了氧化破壞,才被最大限度地保存下來。它像一個龐大的生命體,記錄著南宋時代的生命特征——絢麗、飽滿、活躍、豐盈。宋代一向被視為一個內斂、孱弱的朝代,不像唐代那樣狂妄和奔放,在黃仁宇所說的“第二帝國”(唐宋)中,宋代顯然居于一個弱勢的地位,躲在唐代的強光后面,形象模糊。但很多人或許沒有想到,宋代的緊張、內斂背后,卻潛伏著一種征服世界的更加強大的沖動。屢遭詬病的“澶淵之盟”,卻使宋朝擺脫了與北方游牧民族的糾纏,在海上放開了手腳。那條“海上絲綢之路”,盡管在漢代即有記載,卻在宋代迎來了它最繁忙的時期,原因很簡單,隨著宋室南遷,中國的經濟中心也南遷到東南沿海,連許多一流的手工藝人也隨著宋室一起投奔南方,長安的傳統地位被取代了,那條陸上絲綢之路,也讓位給了“海上絲路”,那么,在這條“絲路”上,“海上敦煌”的被發現,就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了,甚至有專家認為,“宋元以來,僅中國沿海地區就可能沉沒了約10萬艘船”。歐洲考古學家雷納克曾經感嘆:“古代世界最豐富的博物館就坐落在海底。” 36“南海一號”匯集了德化窯、磁灶窯、景德鎮、龍泉窯等宋代著名窯口的陶瓷精品,品種超過30種,總量超過8萬件。與這些瓷器年代、工藝相當的一個瓷碗,此前在美國就賣出了數十萬美元,而這里卻是整船、成批地出現,所以,一些歷史學家以“海上的敦煌”來評價它的考古價值,連故宮博物院的陶瓷鑒定泰斗耿寶昌都驚嘆:“搞了一輩子的瓷器研究,卻從未見過如此多的瓷類珍寶,很多連聽都沒聽說過!”

我們需要重新審視宋代了,在我們的記憶中,這個朝代是由趙佶、趙構、秦檜這一系列不堪的形象所承擔的,即使蘇軾、辛棄疾、陸游式的豪放,似乎也無力挽回這個朝代的顏面。但這個朝代還有另一批人不被我們注意,那就是商人和航海者,有人把他們稱為“牧海人”,宋神宗早就指示:“東南利國之大,舶商亦居其一焉。”宋孝宗也認定,“市舶之利最厚”,于是,宋朝頒布了鼓勵航海通商的政策,對影響“舶商”的官員一律降職查辦,還大興基礎設施建設,在海岸線上每隔30里建立燈塔導航系統,整個海岸線,全部開放。趙佶這位藝術家皇帝,曾經創作了一個行為藝術,就是派遣巨型海船出使高麗,引來“傾城聳觀”“歡呼嘉嘆”,來自南宋的大舶,以它的磅礴與美麗征服了世界——“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云,柂長數丈,一舟數百人,中積一年糧,豢豕釀酒其中”,“上下四層,公私房間極多,無不設備周到”。南宋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造船業和航海技術,環中國海,西太平洋和印度洋都成了中國船的天下,14世紀阿拉伯大旅行家伊本·白圖泰在游記中寫道:“當時所有印度、中國之間的交通,皆操于中國人之手。”在元代,波斯灣、紅海和非洲東海岸都留下了中國船的帆影。

20多年前,有一部紀錄片把華夏文明總結為黃色文明,把西方文明總結為藍色文明,作為一種藝術化的表達,未嘗不可,但這種意象化的提煉無法概括歷史的復雜性。《國語》中早就表達過“陸人居陸,水人居水”這樣的觀念,但擁有漫長海岸線的中國人,倒底算是“陸人”,還算是“水人”?顯然是二者兼而有之。《劍橋中華民國史》寫道:“在新石器時期,確鑿無疑地能夠進行相當規模的海上航行。從這些事實上來看,沿海的中國和大陸的中國,是同樣的古老。”37中國從第一帝國的秦漢,到第二帝國的唐宋、第三帝國的元明,都未曾與藍色文明徹底切割,這一點在南宋表現得尤為典型——屢受詬病的南宋,居然是當時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經濟大國和海洋強國,仿佛一個害羞、文弱的少年,只要換個角度觀察,就會發現他奔放和強悍的一面。在那個時代,美洲還在酣睡之中,歐洲也在中世紀的黑暗里裹步不前,而在南宋,卻發生了“三大革命”,分別是:“產業革命”,大量的勞動力流向非農業領域;“金融革命”,宋代開始普遍使用紙幣,甚至有人認為,遼國被滅,正是因為北宋發動了貨幣戰爭——大遼放棄了貨幣發行權,全國繼續使用大宋的貨幣,連大遼皇帝本人也覺得只有大宋的錢才是硬通貨,大宋皇帝通過鑄幣,實際掌握了北方的財政權,最終大遼在經濟上徹底破產了;還有,就是“科技革命”,宋代是一個發明創造十分密集的時代,指南針雖是前代發明,卻在宋代運用在遠洋船舶上,從而實現了科學技術與生產實踐的完美結合。正是這種提前發生的資本主義萌芽與海外冒險的強大欲望,使得20世紀的東亞學者將公元10世紀前后的宋代命名為東洋近代的起點。

拿不動兵器的南宋,卻有遠見卓識,它“文攻武衛”,以不同于任何朝代的方式——一種更加文明的方式征服世界。據說,荷蘭、葡萄牙商人最早將瓷器販運到歐洲時,瓷的賣價幾乎與黃金相等。據趙汝適《諸蕃志》記載,宋代的瓷器被運往全球50多個國家,最遠的包括非洲的坦桑尼亞等地。宋瓷的使用成為階級和身份的象征,甚至還影響了他們的生活習俗。據記載,東南亞一些國家在中國陶瓷傳入以前,多以植物葉子為食器。宋瓷輸入后,他們改變了過去“掬而食之”的飲食習俗,用上了精美實用的瓷器作為食物器皿。如今在印尼國家博物館,還依然擺放有許多產自宋代德化的“喇叭口”大瓷碗。

鄭和的遠航事業,直接繼承于宋朝積累的技術與能力,但在他的時代,航海已經變成一種非商業行為而失去了商業的驅動,明人王圻說:

貢舶為王法所許,司于市舶,貿易之公也。

海商為王法所不許,不司于市舶,貿易之私也。 38

也就是說,只有鄭和的船隊是合法的,擁有遠航異國的壟斷權力,而對于其他任何船只來說,航行海外都是為王法所不許的,貫穿了宋代幾百年的商業狂熱,突然從波濤涌動的海上退潮了,大海再度變得空洞起來,像一個華而不實的謊言。如果說宋代皇帝是貴族,那么明代的皇帝則大多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在他們心里,只有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才能帶來實實在在的回報,這種短視的實惠觀,無不來自底層文化的賜予;對他們來說,大海不再意味機遇,而成為兇險的同義詞,其中,乾隆的見解頗有代表性,他說:

海外有呂宋、噶喇吧等處,常留漢人,自明代以來有之,此即海賊之藪。39

在他的心里,海外居然成為“海賊之藪”,自然要退避三舍。更重要的,與散漫,甚至任性的宋代皇帝不同,明清兩季的帝王更希望他們的帝國是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固體,這樣,他們的權力才是真實可感的,因此,他們喜歡用草格子固沙法,把帝國的每一個臣民都固定在原有的位置上,漂泊不定的商人,將增加他們統治的難度,是“秩序”中的異類,所以要堅決取締,唯有如此,才能統一思想,統一行動,構建一個同質化的帝國。如果以1477年劉大夏燒毀鄭和航海檔案為拐點,到1840年英國軍艦打到大清帝國的海岸,大海被空棄了363年,正是在這三百多年中,歐洲人迅速填補了中國人留下的海上真空。1430年鄭和第七次下西洋,是中國人面對海洋的一次莊嚴的告別,這就是我們今天面對鄭和的輝煌心情復雜的原因。

第六節 失憶的大海

1430年正月,戶部尚書夏元吉去世了,終年65歲。夏元吉先后經歷了洪武、建文、永樂、洪熙、宣德5個朝代,掌握帝國財政長達27年,特別是在明仁宗、宣宗時期,處心竭力輔佐朝政,盡心盡責,鞠躬盡瘁,頗有名臣風范。夏元吉政績卓著,深受百姓的愛戴和皇帝的器重,為中國歷史上的一代名臣。《明史》稱贊夏元吉為“股肱之任”“蔚為宗臣”,稱他的一生可“樹人之效”。如果從儒家正統觀點來看,夏元吉無疑是一個廉潔奉公、勤政愛民的模范干部,完全符合儒家的道德要求,幾乎無可挑剔,這樣的好干部,在中國歷史上并不少見,僅在明朝,就可以舉出海瑞、軒輗、秦纮等多位典型,夏元吉就他們中的一員,在他們眼里,鄭和無疑是離經叛道、胡作非為之徒,他異想天開,輕舉妄動,動搖了大明王朝的根基,然而,我們今天所詬病的,不是鄭和,卻恰恰是夏元吉。這表明所謂的對與錯、真理與謬誤都是相對的,在一個時代確信無疑的價值,未必會得到另一個時代的承認,拿一時一地的標準去套整個歷史,一定可笑。儒家的價值體系標榜夏元吉的價值,然而一旦儒家價值體系不再占壟斷性地位,夏元吉的價值就打了折扣。夏元吉不知大航海時代已近在眼前,所以他越是頑固地阻撓鄭和,他的得分就越低。所謂的道德完美、人格高貴、真理在握,都不能挽回他的歷史聲譽。整個世界都在轉型,這時的大明王朝,最需要開闊的視野和開放的思維,朱棣這個暴君,一手策動鎮壓反對派的大屠殺,一手則通過一系列偉大的事業建立自己的執政合法性,他同樣沒有意識到人類大航海時代的來臨,僅憑“天下一家”的烏托邦之夢開啟了這一時代的序幕,歪打正著地踏在了歷史的節拍上,他性格暴戾、狂妄自大,好高騖遠,卻似乎比起夏元吉這個道德至上主義者更值得稱道,歷史本身的復雜性,再度讓一元化的歷史觀啞口無言。中國近代以來的落后挨打,并不是因為缺乏按圣人之言嚴格要求自己的官員,而是缺乏能夠順應世界大勢的清醒者。到了清代,只有李鴻章對這一點看得清楚,所以他從來都不喜歡所謂的“清流”,在他看來,所謂的“清流”,實際上是“不入流”,他們大多思想僵化,喜歡賣弄過時的大道理,空話連篇,不務實際,早就脫離社會,成了死水一潭的“大儒”,他敏銳地意識到“數千年未有之變局”,對“中國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積習”無比痛恨,他意識到儒家思想提供的靜態理想化社會圖景已經不合時宜,他對士人的評價標準只有一條,就是看他是否能夠“與國際接軌”,是否能夠“與時俱進”。

無論怎樣,隨著夏元吉這位死對頭的死去,鄭和在南京漫長的等待終于熬到了頭。

這一年,明宣宗朱瞻基已經32歲,他14歲的時候,朱棣曾經給他出過一個對聯,上聯是“萬方玉帛風云會”,朱瞻基對出的下聯是“一統山河日月明”,從中可以看出朱瞻基同他的祖父一樣不甘平庸。在朱瞻基上臺后第五年的六月初九,即公元1430年6月29日,他頒布《遣太監鄭和等赍詔往諭諸番國詔》,命令鄭和第七次奉詔出海。

第一縷季風把旗幟展開的時候,許多船員都興奮得叫了起來。他們從自己的故鄉出發,跟隨著鄭和,一次次地遠行,到馬六甲、到古里、到忽魯謨斯、到麻林,一次比一次走得更遠,一直走到了海天茫茫的“際天極地”,把大明帝國的福音,傳給遠方的人們。季風對于水手,就像狼煙、戰鼓對于士兵,是一種刻不容緩的召喚,讓他們激情高漲,熱血沸騰,季風一起,他們的心就癢了起來,心早已飛到了遙遠的大洋。在一片歡呼聲中,我想鄭和的表情一定沉靜似水。船隊荒廢十年后的第一次出航,有興奮,有慶幸,也有憂慮,他已經老了,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經得起風浪,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死了,這個朝廷還有誰能繼續他的事業?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然而此時,他不能不想這些問題。他想得最多的,可能不是即將開始的第七次航行,他或許會想到自己的一生,那個哭號著被割去男根的十歲少年,怎樣跟在朱棣身后,浴血疆場,又在“洪濤接天,巨浪如山”的大海上,創造了自己的奇跡。他感謝朱棣,因為正是這個狂妄的皇帝給了他機遇,使他完成了這番驚天動地的偉業,這是他的幸運,然而,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朱棣成就了他,而朱棣的死,又將他拋入前所未有的兇險之中,在朝廷上下一片斥罵聲中,他百口莫辯。“一個人的生命價值和尊嚴,竟然不是自我所能左右,而是常常受到所連屬的社會粗暴而蠻橫的威脅,一個人,常常會突然陷入外部情勢所造成的精神陷阱之中。”40即使有明宣宗朱瞻基為他撐腰,但他知道屬于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他老了,大明帝國的雄心,也老了。

在南京時,鄭和步履沉重地登上牛首山,沿著崎嶇的山路,走到兜率巖,又走到辟支佛洞前,沉思了片刻,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對碧峰寺住持宗謙禪師說:“我下西洋經過番邦各國,往返平安,心里非常感戴皇上、佛天的呵護。已出資命工匠鑄造金銅佛像一十二尊、雕妝羅漢像一十八位,還有古銅爐瓶及鐘磬樂師燈具等物,現安放在家里,但考慮到以后乏人奉祀,等我此次從西洋回來,就將它們一起都送到小碧峰寺退居41供奉,以為永遠香火,早晚焚香修行。” 42

鄭和所說的“碧峰”,如今在雨花臺實驗小學內,是一座假山,上面“碧峰”二字仍清晰可見,孩子們放學后,會圍著這座假山追逐奔跑,他們被奧數和各種興趣班所折磨,當年碧峰寺這座唯一的遺存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好玩的玩具而已。很少有人講給他們,碧峰寺是一座在洪武年間敕建的寺廟,曾經有恢宏的大雄寶殿、天王殿、石塔和僧院,里面的非幻庵,因它的住持非幻禪師而得名。

碧峰寺、非幻庵,鄭和在南京最后的足跡留在了這里,也只有這寺、這庵,最能了解鄭和的心境。明代羅懋登在他的長篇小說《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中透露,碧峰寺里曾有一篇《非幻庵香火圣象記》43,在如今的雨花臺實驗小學,不可能找到這篇重要的記文,沒有人知道,它究竟說了些什么。有研究者循著這條線索,終于在國家圖書館,從明萬歷刻本《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中找到那篇全文收錄的《非幻庵香火圣像記》,這篇記文中果然暗藏著一個重要的史實——鄭和于各支分船隊在古里集合的時候,在印度古里病逝了。44這篇記文沒有標明作者,卻標明了寫作時間為1457年,距離1433年只有24年,被一些專家認為是可信的。專家還考證,鄭和去世的時間,應該在這一年的三月十一日至二十日之間,更準確地說,他去世的日子,是1433年4月上旬。45

宗謙禪師是接替非幻禪師住持碧峰寺的。那天,在辟支佛洞前,鄭和對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并沒有意識到,這可能是鄭和在交待后事了——明朝宦官最為相信因果報應之說,崇佛之風極盛,死后營葬的墳墓必在佛寺左近,或在卜為壽藏的吉域之側創建梵剎,此時的鄭和分明在暗示,他死后要長眠在這里。

根據《非幻庵香火圣像記》的記載,得到鄭和的死訊,宗謙禪師陷入無比的悲傷。此時的他才意識到,鄭和當年的囑托,“有深旨哉”。悲傷中,他多次率領徒子徒孫到鄭和家追悼。兩年后,鄭和的族人與同鄭和一起下西洋的楊惠泉等人共同商議,決定遵從鄭和遺愿,將他提到的圣像等物全部送到了寺中,“專祈冥福,追悼神魂,超躋凈界,次冀福址,蔭庇生存”46,而現在牛首山下的鄭和墓,應當說也和他與宗謙禪師的這段感情不無關系。47

那座鄭和墓,位于牛首山南麓,南唐二陵西側,據說是一個衣冠冢,康熙《江寧縣志》記載:“三寶太監鄭和墓,在牛首山之西麓……此則賜葬衣冠處也。”墓前原有一批神道石刻和巨碑石座,今已無存。墓的東、北、西三面有祖堂、牛首、翠屏、岱山、吳山環抱。墓前可眺長江滾滾東流水,那里,是他的出發之地,也是他最后的歸宿。48

從長樂出發那一刻,鄭和長久地站立在船甲板上,遠遠地望著南山,像一尊木雕。此時的南山,雜花生樹,天妃宮和南山塔寺被層層疊疊的蒼松翠柏圍攏著,一點點地變小,變小,直至與青山融為一體。他的眼睛濕了,我猜他此時的心底定會生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離愁。他知道自己是為大海而生的,卻不知為什么這一次,對這片土地如此眷戀。他向那片越來越模糊的土地揮手,他的胳膊酸了,那只手卻遲遲不肯放下來。

1433年,船隊歸來,帶來了古里、柯枝、阿丹、錫蘭、佐法爾、甘巴里、加異勒、忽魯謨斯的使者——他們的朝貢,差不多已經中斷十年了,然而,人們沒有看到鄭和,沒有人知道,這個制造了那個時代的遠航奇跡的人,到底去了哪里?

從古里出發,到達太倉,需要3個月的時間,船隊顯然無法在炎熱潮濕的南洋地區,在如此漫長的航行中裝載鄭和的尸體,這注定了鄭和無法回到他的祖國,入土為安。我們不妨作出這樣的推測——在船隊歸航的途中,船員們根據穆斯林習俗,為他舉行了海葬。我考查了穆斯林的喪俗,發現它并不復雜——人們在清洗遺體之后,裹上白布,一邊禱告,一邊將死者拋向大海。鄭和一生曾經到達世界許多地方,但沒有人能說清他消失于何處。他以一種沉默的方式告別了這項恢宏的事業,告別了他的船隊和帝國。

他歸身于大海,對他絕對不是一種懲罰,相反,是犒賞,是一種充滿詩意的寂滅,一種最恰當的自我完成。

從此以后,鄭和的名字,漸漸從明朝的官方文獻和隨員筆記中銷聲匿跡了。

44年后,1477年,鄭和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一個名叫劉大夏的兵部侍郎,為了徹底打消帝國重新啟動遠航事業的決心,干脆利索地把鄭和船隊的所有檔案一把火燒了。劉大夏得意于自己的“成功”,因為他的動作比主張重啟航海事業的兵部尚書項忠要麻利得多,當項忠入庫查檢舊案時,鄭和船隊的所有檔案已經在宮殿的某個角落化作一片灰煙。火光映紅了劉大夏的臉,浪花在他的面前消失了,變成清澈透明的火花,以不斷膨脹的體積,表明著自身的威力。終于,26年辛苦積攢起來的航海資料變成一個丑陋的黑色空洞,風一吹,就什么都不剩了。

在貪腐成風的帝國官場,劉大夏絕對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另類——面對“糖衣炮彈”的進攻,他從來不為所動。他在擔任廣東布政使時,當地官府的錢庫巧立一種名為“羨余”的小金庫,從來不記在賬上。以前擔任布政使的也都“順理成章”地把這筆錢塞進自己的腰包,沒有人認為這有什么不妥。劉大夏剛上任時,打開府庫清點,恰巧有他的前任沒有拿完而剩下的一些“羨余”。管庫的小吏便把這種成例向他報告,說這筆錢不必記入賬簿。劉大夏聽后沉默了好一會,突然大聲訓斥他:“我劉大夏平時讀書,有志于做好人,怎么遇上這件事,就想了這么長時間?實在愧對古代賢人,算不得一個大丈夫了!”在金錢的誘惑面前,他“狠斗私字一閃念”,命令管庫小吏把這筆錢全數入賬,作為正式支銷,自己分文不取。

劉大夏是在1436年出生的,他出生的時候,鄭和已經去世多年,也就是說,劉大夏并沒有見過鄭和,他焚毀鄭和檔案的時候,已經40多歲。劉大夏與鄭和,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何對鄭和的事業如此痛恨,以至于要燒毀鄭和的航海記錄,不使大明的航海事業死灰復燃?

項忠在盛怒之下對主管官員進行鞭苔,責令他三天之內找回遺失的檔案,但仍然一無所獲。項忠問:“庫中案卷,寧能失去?”此時,劉大夏向他的頂頭上司全盤說出了他痛狠鄭和的緣由:

三保下西洋,費錢糧數十萬,軍民死且萬計,縱得奇寶而回,于國家何益!此特一時敝政,大臣所當切諫也。舊案雖存,亦當毀之,以拔其根,尚何追究其有無哉!49

劉大夏是一個光明正大的人,燒毀鄭和的航海檔案,他也做得理直氣壯。如同夏元吉一樣,他是出于對于朝廷的“責任心”來阻止出洋事業的,在他看來,鄭和下西洋,非但不是帝國的榮耀,相反,是帝國的沉重包袱,而那些所謂的航海記錄,則是內容“虛構夸大了、人的耳目無法證實的奇聞怪事”50。有意思的是,劉大夏并非財政部(戶部)的官員,而是國防部(兵部)官員,屁股決定腦袋,一般來說,國防部從來都是力主增加國防開支的,只有財政部官員是天生守財奴,一毛不拔,此時,劉大夏本屬于國防部的屁股坐在了財政部的板凳上,說明這件事已經超越了一般事物性工作,而成為決定帝國命運的頭等大事。劉大夏決心堅持真理,縱然飛舞的廷杖把他那不屈不撓的屁股打成蜂窩煤,他也在所不惜。

劉大夏繼承了夏元吉未竟的事業,或者說,他是另一個夏元吉。一個夏元吉倒下了,千萬個夏元吉站起來,在以后的歷史中,夏元吉層出不窮,把鄭和遠航的光環層層疊疊地壓住了。羅榮邦先生在他的著作中記錄了明朝海上實力變化的數據:在鄭和航海事業之初,明朝的強大水師擁有3500艘各型船只,僅浙江一省,就擁有超過700只船組成的船隊。及至正統五年(公元1440年),浙江的船只數量已經下降到不及原來的一半。到15世紀中葉,該省船隊僅為原來的一小部分。孝宗弘治十三年(公元1500年),皇帝下令,“軍民人等擅造二帆以上違式大船,將帶違禁貨物下海入番國買賣”者,正犯處以極刑,全家發邊衛充軍;嘉靖四年(公元1525年),朝廷又下了一道圣旨,“將沿海軍民私造雙桅大船盡行拆卸,如有仍前撐駕者即使擒拿”。龍江船廠在短短20年間已經衰落到難以想象的程度,嘉靖三十年(公元1551年),李昭洋主持這家國營船廠時,發現連當年鄭和船隊寶船的數據都不存在了。

以上只是一些關于船只數量的數據,在質量方面,從15世紀起,意大利的大型商船便能載1000噸的貨物。而中國船的木板則很薄、釘子與捻縫不足、使用二手材料、技工缺乏。葡萄牙人在地理和技術(造船、海圖、天文航行、繞行非洲)方面,都在大力向前推進,很快就遠遠地超越了大明王朝。

故事以禁海派的完勝而告終。從某種意義上說,鄭和在遠航的途中悄然離世,并且被埋藏于海洋深處,應當說是一種幸運,否則,他的身后之事將不堪設想。

鄭和最擔心的事就這樣成為現實——他創造的海上奇跡被徹底歸零。在經歷了15世紀的航海高潮之后,中國人開始對漫無邊際的大海沉默不語,那些創造過奇跡的巨輪,也在南方的海岸朽爛和沉沒。

作為傳統的海上強國的中國最終完成了內陸化的轉型。“隨著滿洲人統治在中國最終的建立,本于大陸而輕于航海的觀點又重新被確定下來”。51直到英國人用4000人的微弱兵力征服了整個中國以前,大清王朝始終沒有認真打量過自己的海岸線,更不會想到,自己的國土將成為西方人航線的終點。拉鐵摩爾認為:“17世紀滿族入關,逐步統一全國,是長城邊疆上起伏不定的、自上古以來即對中國歷史發生決定作用的潮流的最后一浪。到了19世紀,從海上涌進中國的勢力已不可抗拒。” 52

中國的儒生們把全部的精力用于應付科舉考試,他們熱衷于記誦傳統經典,用禮儀教化治理國度,并企圖以此來“綏服”他國,和諧共處成為中國人的理想境界。與此同時,進化論正使強者消滅弱者成為世界的真理。就在劉大夏面對飛舞的廷杖慷慨陳辭10年之后的1487年,葡萄牙人迪亞士發現了好望角;1492年,意大利人哥倫布在西班牙王室的資助下,從西班牙啟程,橫渡大西洋,抵達今天美洲的古巴和海地,發現了新大陸;1497至1498年,葡萄牙人達·伽馬沿著迪亞士開辟的新航路奮勇前進,與鄭和的路線逆向而行,航行到東非索馬里和印度古里,找到了通往東方的新航線;1519年,葡萄牙人麥哲倫奉西班牙國王之命,率領船隊用3年時間完成了環球航行。

1494年,大不列顛女王簽署一份特許狀,宣布殖民者享有英國自由公民的所有特權,此后,英國人不再盲目地向外冒險,而是積極建立永久殖民地,為未來的日不落帝國開辟道路。支持海上事業,成為歐洲各國王室一本萬利的投資。

一個嶄新的全球化時代,夾雜在嗆人的火藥味和濃重的血腥中,向封閉的中國步步逼近。

法國漢學家多米尼克·勒列夫爾(Dominique Lelièvre)在《啟蒙之龍——15世紀初葉明朝的遠航》一書中寫道:“當西方正準備沖向全球的時候,中國卻自我退縮。15世紀末,也就是在鄭和最后一次下西洋的近半個世紀之后,車輪開始轉動,地圖開始流通。歐洲走出了長期的封閉,挽回了其工藝技術的長期落后,拋棄了其小卒子的角色,在遠東得以立足。一旦擺脫束縛之后,它便沖向了可供侵占的土地(美洲、菲律賓)和可供掠奪的市場。中國卻由于受其僵化制度的支配,錯過了世界第一次向現代化的沖刺的有利時機,也錯過了由鄭和遠航打開國際貿易的有利時機。”53

這場轟轟烈烈的海上盛典最終以悲劇收場,在以后的日子里把到手的優勢拱手讓人,連黑格爾都在感嘆:“中國沒有分享海洋所賦予的文明”,很多年后,一位歷史學家以“失憶的海洋”來感嘆中國藍色歷史的追溯之難。

1840年,當西方的軍艦載著它們的真理抵達中國海岸的時候,中國已經失去了為自己的真理辯解的能力。

船,突然變得重要起來,一如當年的馬。它們同樣可以被武裝起來,就像驃悍的鐵騎。空闊的海洋無法阻擋它們的步伐。這些流線型的船只,像一條條穿梭的魚,在別人的畏途里,獲得自由。當中國軍隊把全部注意力用于防犯蒙古人的進攻,毀滅性的打擊卻來自海上。突然間從天而降的外國船隊廢除了萬里長城的用途,這條工時高達兩千多年的軍事設施,在關鍵時刻淪為一堆垃圾。這個“占優勢的成年文明,突然發現自己在世界上處于未成年的地位”。54自1840年以后,中國受到外國軍隊的海上侵犯共達84次。連蕞爾小國日本,也居然在1874年仗著兩艘買來的鐵甲艦出兵侵占臺灣,從此開始了它長達71年(至1945年)的侵華史。

在海權的戰略意義迅速飚升的時代,明朝的倒數第二個皇帝明熹宗朱由校——這位至高無上的宮殿木匠——正沉迷在一種“木傀儡戲”中。他最喜歡表演的節目就是《三寶太監下西洋》。據說他為這個節目設計了精巧的布景,噴水機關能讓水勢逆飛,如同瀑布瀉下,又直沖上去,如同玉柱。可以憑水勢托起一個鍍金木球,盤旋不落。這一游戲令他樂此不疲,甚至將批閱奏折這類無聊事務一律托付他人。此時的大明王朝已經國庫空虛,氣數將盡,不到20年,這個曾經睥睨萬邦的朝代便和它所創造的海上奇跡一同消失了。

1. [明]袁忠徹:《古今識鑒》,轉引自鄭鶴聲、鄭一均編:《鄭和下西洋資料匯編》,第21頁,北京:海洋出版社,2005年版。

2. 鄭和出生于明洪武四年(1371年),原名:馬三寶。洪武十三年1381年冬,明朝軍隊進攻云南。馬三保10歲,被擄入明營,被閹割成太監,之后進入朱棣的燕王府。在靖難之變中,馬三保在河北鄭州(在今河北任丘北,非河南鄭州)為燕王朱棣立下戰功。永樂二年(1404年)明成祖朱棣認為馬姓不能登三寶殿,因此在南京御書“鄭”字賜馬三保鄭姓,改名為和,任為內官監太監,官至四品,地位僅次于司禮監。宣德六年(1431年)欽封鄭和為三保太監。

3. [明]袁忠徹:《古今識鑒》,轉引自鄭鶴聲、鄭一均編:《鄭和下西洋資料匯編》,第21頁,北京:海洋出版社,2005年版。

4. 今斯里蘭卡。

5. 今印度西海岸的卡利卡特(科澤科德)。

6. 今波斯灣霍木茲海峽的伊朗格什姆。

7. 今也門的亞丁。

8. 今阿曼的佐法爾。

9. 今索馬里的摩沙迪沙。

10. 今沙特阿拉伯的麥加。

11. 綜合[英]李約瑟原著,[英]柯林.羅南改編:《中華科學文明史》,第3卷,第143—144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孔遠志、鄭一鈞:《東南亞考察論鄭和》,第57—11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12. [美]李露曄:《當中國稱霸海上》,第5頁。

13. [美]李露曄:《當中國稱霸海上》,第5頁。

14. 《明成祖實錄》卷五二。

15. [美]費正清編:《劍橋中華民國史》,上卷,第15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

16. 《明成祖實錄》卷六O。

17. 《明史》,卷324,爪哇傳。

18. 《明太祖實錄》卷九七。

19. 《明太宗實錄》卷一百二十。

20. 《廣志繹》卷一。

21. [加]卜正民:《縱樂的困惑》,第40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版。

22. [加]卜正民:《縱樂的困惑》,第40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版。

23. 黃仁宇:《放寬歷史的視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版。

24. [美]牟復禮、[英]崔瑞德編:《劍橋中國明代史》,上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

25. [美]牟復禮、[英]崔瑞德編:《劍橋中國明代史》,上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

26. 《明史》,卷326,麻林傳。

27. 即《鄭和航海圖》——作者注。

28. [英]李約瑟原著,[英]柯林·羅南改編:《中華科學文明史》,第3卷,第148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29. 《明成祖實錄》卷九九。

30. [英]李約瑟原著,[英]柯林·羅南改編:《中華科學文明史》,第3卷,第151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31. Dominique Lelièvre, Le Dragon de lumière, les grandes expéditions des Ming au début du XV[e] Siècle, Editions France-Empire, 1996.

32. [美]費正清編:《劍橋中華民國史》,上卷,第15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

33. 轉引自郭雙林:《西潮激蕩下的晚清地理學》,第60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34. 孔遠志、鄭一鈞:《東南亞考察論鄭和》,第389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35. 司徒尚紀、許路、鐘言:《海底沉船復原中國“大航海時代”》,原載《中國國家地理》,2011年第10期。

36. 司徒尚紀、許路、鐘言:《海底沉船復原中國“大航海時代”》,原載《中國國家地理》,2011年第10期。

37. [美]費正清編:《劍橋中華民國史》,上卷,第14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

38. 轉引自蕭春雷:《中國的制海權是怎樣一步步喪失的》,原載《中國國家地理》,2011年第10期。

39. 轉引自蕭春雷:《中國的制海權是怎樣一步步喪失的》,原載《中國國家地理》,2011年第10期。

40. 張宏杰:《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第279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41. 寺廟里的退居指住持居所。

42. 這段話錄于《非幻庵香火圣像記》,原文為:“吾因經番邦諸國,其往返叨安,感戴皇上佛天之訶護,出己緡,命工鑄金銅像一十二軀,雕妝羅漢一十八位,并古銅爐瓶及鐘磬樂師、燈供具等,今安于宅,尚慮后之乏人崇侍。逮吾西洋回還,俱送小碧峰退居供奉。以為永遠香火,旦夕梵修,及有暖床,送爾安寢,不至纖毫有失及擅移他處。”引自孔遠志、鄭一鈞:《東南亞考察論鄭和》,第118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43. 即《非幻庵香火圣像記》,見[明]羅懋登:《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第100回。

44. 孔遠志、鄭一鈞:《東南亞考察論鄭和》,第117、118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45. 孔遠志、鄭一鈞:《東南亞考察論鄭和》,第119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46. 孔遠志、鄭一鈞:《東南亞考察論鄭和》,第118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47. 參見王聿誠:《鄭和與碧峰寺三高僧》,原載《南方日報》,2011年1月15日。

48. 也有人認為,牛首山明宣德所建弘覺寺塔下,埋葬著鄭和的骨灰,是鄭和的歸葬處,綜合葛曉康:《南京牛首山弘覺寺鄭和德塔考證》,原載《中國歷史文物》,2008年第5期;蔡震:《專家15年破解考古懸案鄭和骨灰葬在南京牛首山》,原載《揚子晚報》,2008年11月28日。

49. [明]嚴從簡:《殊域周咨錄》,第307頁,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

50. [英]李約瑟原著,[英]柯林·羅南改編:《中華科學文明史》,第3卷,第163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51. [美]費正清、劉廣京編:《劍橋中國晚清史》,下卷,第142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

52. [美]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第4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53. Dominique Lelièvre, Le Dragon de lumière, les grandes expéditions des Ming au début du XV[e] Siècle, Editions France-Empire, 1996.

54. [美]費正清編:《劍橋中華民國史》,上卷,第1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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