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以前,中國醫師在敘述個人的醫學歷史時,無一例外都在遠離自己的空間進行,這給我們的閱讀相關醫案時,造成相當深刻的印象,似乎中國醫學只有在家庭病床前,才擁有自己的位置。
家庭場所作為醫學空間,在中國有持久漫長的歷史。這個空間屬于病者和他們的家庭成員所有,在病者及其家庭成員需要時,醫師才被延請到病床前。在這里,醫師本人無論是否權威,無論受到多少信任和尊重,他卻處在被動地位,醫師的看法要盡力與病家的意見取得一致,當發生矛盾和對立時,醫師往往很容易為不滿意的病家辭退。所以,就一種醫學服務身份而言,19世紀之前的開業醫師,通常非常謹慎,即使如徐大椿,已是譽滿江南,也并未因自己醫術高超敢自高自大,這位著名的醫學家一再低調說,他從事的醫學屬于“低等”職業。
為了爭取更大醫學權力,家庭病床前的醫師,只有努力表現出對經典的嫻熟,才有可能化被動為主動。這種情形,一并記錄進了他們的醫案,使得這些醫案不僅僅為單純的醫學知識書寫,而是有責任感卻無權力感的醫師,在與病人“討價還價”之下,對個人學養和醫學能力的檢討和自我評價。甚至,作為成功的醫療記錄,在一些案中,病家的“表揚信”,也成為主要內容。薛己1541年到1543年間,為一位患血崩癥的婦女錢氏治愈了她的血崩癥,錢氏家人致信他:“乾山妻兩構危疾,命懸須臾,荷兄遠救,誠解倒懸之急,處方神良,知無出此,野人懷恩,姑俟后日玉環之報云爾。嘉靖甲辰季秋表弟方乾頓首拜書?!蓖瑫r代的喻嘉言醫案中,則見到他多次與病家書信往復。這些討論疾病書信,情辭認真懇切,證明醫家本人學養深賅,醫理通達,而且在病家面前顯示了他應該受到信任和贊揚。顯然,“自然化”時代的醫學,病人與醫師、疾病與治療之間,通過家庭醫學空間締結了某種特殊醫患關系,這種關系無疑使醫學專斷的權力受到限制。
盡管如此,此前中國醫師卻也樂于承受家庭醫學空間的制掣,他們并未想到要改變這種關系,將自己的醫學活動從家庭場所解放出來,獲得更多權力。大多數醫師對出入病人家庭,習以為常,即使有時候從他的居所,遠距離去數十百里的病家出診,他們也不辭辛苦,安之若素(公認最優秀的醫師,甚至到皇室內宮出診,那是最大的私人家庭,只不過將延請改為奉詔,而路途更加遙遠)。因為所有資深術高的醫師們都深知,恒常不變的家庭醫學空間,一方面保證了醫學的自然權力,另一方面則維護了醫學的道德基礎,家庭對疾病患者的同情、安慰與幫助,提供了更有效的恢復力量。正因如此,醫師們才能夠在“醫學的疾病空間與醫學的社會空間”獲得平衡,從而以更多的人道自覺從事職業服務。對于疾病家庭的介入,使醫師有更多機會亦如患者家人一樣,施行他們的“救死扶傷”的“生人”理想。在那些通情達理的醫師那里,天然的醫學場所是家庭,而不是后來的醫院。
醫學是和家庭有機地生長在一起的。事實上,中國醫學由于這種家庭醫學空間的存在與持續而受益匪淺。14世紀以來,大量儒醫中,部分人士走上醫學道路,很大程度有賴于家庭醫學空間的需要。他們中不少人后來成為著名醫學家。在自述個人醫學經歷時,這些享有廣泛社會聲譽的醫師,幾無例外都特別強調自己之所以最終轉業,成為開業醫師,起因只為醫治家中重病的親人,父親、兄弟,特別是母親。從醫的結果,不僅使他們解除了親人的疾病痛苦,而且完成了道德倫理上的自我實現。他們將這種醫學情懷,從一己家庭推及到社會其他家庭,越加覺得責任重大,而在家庭的成功醫學經驗,則又進一步增進了他們研讀醫學經典的熱情,激勵著他們對醫道的不懈追求。宋元以后,明清兩代,至少在中國江南地區,名醫名派輩出,醫學著述紛紛印行,不僅成為一般醫師的教科書,且進入社會和家庭閱讀??梢哉f,17至19世紀中國醫學進入全面繁盛時期,與家庭醫學空間的生發性和建構性作用是分不開的。
自然狀態下的家庭醫學,在展現它的所有長處時,當然也留有需要解決的社會問題,即如何對待那些沒有家庭以及家庭貧困的病人。自由的醫師們,沒有一個人可以獨立解決貧困與無家病人的醫學需要,這時候最主要的彌補,來自于官府與其所設的醫學行政部門,組織醫師與集中發放藥物成為經常性的官方醫學行為,而早在13世紀初建立在蘇州的“平江醫院”,應該是當時有效救助窮人治病的國家慈善機構,盡管這個“康復性”的濟貧機構,實際延續時間并不長久。有道德良心的醫師們,往往也會放棄酬金為窮人治病,甚或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病人,他們的名字在醫學史上傳為美談。然而,除此之外,無論國家還是個人,均沒有謀求從這一特定的社會需要出發,發展出更為普遍的醫院制度。原因顯然并不在于,像18世紀末法國革命黨人那樣,擔心制度化的醫院成為歧視和控制窮人的集權化場所,而是出于中國醫學的自足,以及醫學作為家政的重要部分,在家庭共同體內所具備的牢固的道德倫理基礎。
顯然,經由臨床醫學的發展需要,建立和鞏固起來的醫院制度,與中國醫學家庭空間,彼此無法相容。然而,19世紀以后,中國醫學家庭空間的迅速萎縮直至完全沒落,與其說是臨床醫學逼迫的結果,不如說是醫院制度的直接占有。來自西方的醫院制度,在中國醫學固有領地長驅直入,終使中國家庭醫學束手就擒,成為醫院的俘虜。中醫醫師一度開設的私人診所,充其量不過是醫院制度的附庸,而后即為醫院制度吞并。所以,就醫學最近一百多年的歷史看,十九世紀以降的中國醫學,既遭遇了現代臨床醫學的追擊,更遭遇了醫院制度的異化。其災難性后果是,沒有了家庭空間支持與活動的中國醫學,從此喪失了它的自然能力和價值,并且再也無力恢復。
面臨21世紀暴露出來的醫學困境,我們反思的目光,也許必須從醫院制度開始。尤其當醫院在今天的中國,成為最大的也是最糟糕的制度異化,當人們視醫院為畏途,視醫生為猛虎,卻又無可奈何麝集醫院,聽任醫院和醫生宰割時,對醫院這個現代醫場所里每天都發生有悖醫道的事件,我們怎么還會無動于衷,保持沉默呢?最近我遇到的痛心例子是,我的一個同事的母親,因腳骨骨折入院,數日后,以心臟病住進重病病房,又一二日,作為腦溢血不治亡故——這就是醫院對于疾病的可怕結果。對此,再聽一聽當年激進的法國山岳黨人圣·茹斯特的名言:“人被創造出來——不是為了進醫院。”或許我們會有一問,讓中國醫學重回家庭,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