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5“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喲,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這就是唱紅了大江南北的耳熟能詳的《康定情歌》,它讓人知道了康定,認識了歌唱者喻宜萱和伴奏者江定仙,唯獨戲劇性的忘卻了采編者。
這是一首失去50年尊嚴的歌曲,一首沒有作者的歌。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是首地方民歌,其實歌曲的作者就是福建省惠安縣的吳文季,他被遺忘了半個世紀。
誰曾想到,這首至今仍為人傳唱不衰愛情歌曲的作者,他的人生曾經幾經磨難。而他的愛情,竟然是在短暫的甜蜜中無疾而終,其后終身未娶,獨自一人悄然離世。
《康定情歌》一首沒有作者的歌
吳文季是福建省惠安縣人, 1946年他在四川滬縣通過對當地民歌搜集,采編創作了《康定情歌》,他當時是西康少數民族青年士兵組成的滬縣青年軍夏令營的臨時音樂教官。
在那個時候,吳文季根據這些青年士兵對音樂的偏好,教唱一些流行的康藏民歌和新疆民歌,從而拉近了彼此的感情。西康青年經常給吳文季講述家鄉的民俗風情,唱家鄉特有的民歌,吳文季從他們口中得知這種極具特色的溜溜調,這激起了他極大的興趣。隨后,吳文季決定到藏漢交匯的山城康定去采風。
康定一帶居住者都是康巴人,據當地的老人說,溜溜調產生于雅拉鄉三道橋喇嘛嘴,以后沿河流傳到康定,與漢族地區官兵帶來的民歌融合。在19世紀20年代,康定城傳唱著“松光西施”的故事。
最早的康定溜溜的調,唱的是賣松光的美女朵洛,她是所有康巴人的夢中情人和理想伴侶。康巴人酷愛馬、刀和槍,馬代表無拘無束的自由,刀槍代表著一種強悍,這種充滿血性的性格,也讓康巴人的愛情與眾不同——自由奔放,熱烈粗獷。在康定廣大的農村和牧場里面,男男女女都愛得灑脫大方,不見單相思之苦,不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才會孕育這樣自由的愛情。騎馬的康巴漢子和跳舞的康巴姑娘在一堆篝火旁邊相擁而坐,哼著溜溜調,濃情蜜意也融進了這些民間小調之中。
于是,一首充滿異域風情的康定情歌也隨之誕生。吳文季把未經雕琢的康定情歌轉交給自己的聲樂老師伍正謙,1947年伍正謙又將其轉交給江定仙伴奏、喻宜萱演奏,并且通過唱片錄制,使《康定情歌》風靡全國。當這一切都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時,吳文季顧不上這首歌有著怎樣的命運,投筆從戎參加解放軍奔赴祖國各地。一切陰差陽錯,釀造了半個多世紀的“康定情歌之謎”。
《義勇軍進行曲》曾經一度被禁止演唱,只因歌詞是由田漢創作。在那個年代,只在外交場合上演奏《義勇軍進行曲》,唯有曲譜,不唱歌詞,自然也沒有田漢的名字。創作了《在那遙遠的地方》等西部歌曲的王洛賓在獲得平反后,迎來了人生事業的巔峰和輝煌,而田漢在1978年被平反昭雪時,卻早已于10年前死于獄中。
吳文季一生運氣不如他們,有的只是民間流傳的這首《康定情歌》,而他作為采編者卻一直鮮有人知。
1953年,因為歷史遺留問題,吳文季被送回惠安縣老家進行管制和勞教。那時候,《康定情歌》已經傳入了大江南北的每一個角落里。當惠安的收音機里飄出“在那溜溜的山上……”的歌聲時,吳文季聽著一怔,只是沉沉地嘆了一口氣,什么話也無法說出。因為,即使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這首情歌是他采編的。
王洛賓說過:“唱一首沒有作者的歌,對于我們并不體面。”這不僅是自己作為歌曲創作者的委屈,也表達了對同一個時代文藝創作者們相似命運的惋惜和悲痛。
這關乎一首歌的尊嚴、一個人的尊嚴,也是一個時代的尊嚴。
與“溜溜的愛”擦肩而過
在《康定情歌》中,“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愛喲。世間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喲”是吳文季對愛情的全新體驗和感悟,這為他之后反映封建傳統婚姻下惠安女悲劇的舞臺劇——《阿蘭》的創作埋下了伏筆,同時也堅定了他自己的愛情觀念:一生執著于自由自在的戀愛,并因此親自書寫了自己的愛情悲劇。
世間愛一個人的方式很多,可能最讓人動容的便是為一個女子終身不娶或為一個男子終身不嫁,諸如金岳霖為林徽因終身不娶。世人只知金岳霖,卻不知吳文季。
在現實生活中,吳文季困在愛情的悲劇里沒有掙脫,為一個女子終身未娶。
1938年夏天,為了參加抗日戰爭,吳文季在20歲時離家北上尋找八路軍,輾轉重慶,先后考入了中央音樂干部學習班和青木關音樂院。吳文季的愛情緣分便是從中央音樂干部學習班開始。當時學習班門檻很高,吳文季憑著自己獨一無二的才華進入這個學習班,并在那里認識了聲樂系的學生阮菠。
“如果愛情曾經傷害過我們,何嘗不是我們先點頭同意”。一段愛情便由此開始了。
阮菠是南京人,家境殷實。當時的阮菠已經有一位在美國的未婚夫,她最開始是因為欣賞吳文季的才華,多次伸出援手救濟,以保障吳文季的基本生活。在長時間的來往和音樂交流之后,他們彼此互生情愫。在音干班第3年間,吳文季和阮菠陷入了熱戀中。
吳文季知道阮菠有未婚夫之后,內心深處一直處于自責當中,卻又放不下這段甜蜜愛情。他既向往又愧疚,這種糾結矛盾的心情一直伴隨著吳文季。他在自己的手稿和日記中提到了這種自責的心情,最終還是傳統知識分子的道德倫理居于上風。
1942年暑假,音樂干部學習班應重慶婦女界領導邀請,為訪問印度歸來的宋美齡進行接風演出。當時班里崇尚民主自由,當晚,他們為此精心準備抗日劇,借此掀起抗日的高潮。然而,宋美齡等人聊天說笑,嗑著瓜子,會堂秩序混亂。吳文季當時擔任主持,見此狀況忍無可忍。在向團長提出“維持會堂秩序”無果之后,吳文季以一位演員中暑病倒為由,強硬提前結束了這場還未謝幕的演出。這在當時引起一片嘩然,也成為吳文季和阮菠愛情歸于不幸的導火線。
其后,因為種種矛盾的交織,再加上經濟的困頓,吳文季被音樂干部學習班開除。當時有錢的學生都紛紛買票回家,阮菠也不例外地回到了南京。吳文季身無分文,不知何去何從,一個人滯留在重慶。于是距離就割斷了兩人的聯系,也割斷了兩個人的愛情。吳文季侄兒吳沖龍說,自那時起兩個人便斷絕了戀愛關系。后來有人猜測,阮菠可能給吳文季寫過信,郵寄地址是中央音樂干部學習班,但吳文季已身在四川滬縣。
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著名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說:“愛情是自由自在的,而自由自在的愛情是最真切的。”吳文季沉溺在愛情自由和真切的感覺,這也困住他的一生,使他終身未娶。
不久之后,吳文季回到老家惠安縣,在縣政府的支持下創立了惠安縣歌舞團。當時的一位女演員不忍他孤身一人,就央求幫他洗衣服,有時候悄悄地將他的衣服偷出來洗。吳文季知道了總會很嚴肅的予以拒絕,甚至將自己的衣服藏起來。
在惠安縣城的時候,吳文季一直寄宿在四哥家中不到1米高的小閣樓里面,他和侄兒擠著睡在一起,直到逝世。40多歲的時候,四嫂曾經熱心地為他介紹一個挺標致的姑娘,吳文季婉言拒絕了:“我不要連累別人,跟著我也是受苦。”吳文季生前的同事張玉春教授告訴本刊記者:“吳文季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說媒的安排?他的愛情是自由自在的,所以終身未娶。”
而阮菠后來結婚的時候,吳文季并不知道。只是從此天各一方,互不相干。
滿腹才情只能笑對苦難人生
70多歲的張玉春教授,是吳文季回到老家以后的至交,他們倆曾經一起創作了不少歌曲歌劇。談到吳文季的時候,張玉春教授兩淚縱橫,數度哽咽不能言語,本刊記者的采訪幾度中斷。他轉過身悄悄地抹淚,直到情緒稍穩定下來才說:“人老了,特別容易動情,但吳文季確實是一個特別容易讓人動情之人。”
吳文季一向隱忍。他從未提及自己的身世和以往的輝煌成就。他曾經領唱《英雄們戰勝了大渡河》震動共和國樂壇,之后擔任解放軍總政文工團的音樂指導,跟隨解放軍跑遍整個中國。甚至于被下放之后,還創作了《阿蘭》、《豐收之夜》等大量歌劇,組建歌舞團,做這些事的時候吳文季都是“隱姓埋名”,好像自己從未存在過一樣。
侄兒吳沖龍回憶說,他孩提時特別調皮,會將這些民歌自己胡亂改編,故意唱走調。吳文季聽了很生氣,但只是默不作聲,從來不說這些民歌都是他編的。
吳文季在被管制和勞教期間,白天會提著一個上面寫著“被管制分子”的小燈籠去做事。第一件事是敲石子,將大石頭敲碎用于鋪路;第二件事是河塘搬沙;第三件事是開荒種地,割龍舌蘭等,以作為勉強維生的經濟來源。生活上吳文季從無怨言,晚上便窩在小閣樓上伴著昏黃的燭火進行文藝創作。
吳文季一生短暫,短短的50載光陰,轉瞬即逝。他后半生一直遭受著肝病的折磨,無錢治病。他硬生生忍下所有如刀割般的病痛,最后在居住了十幾年的小閣樓里面病入膏肓,悄然去世。據說,他去世前不斷重復的一句話是:“我對黨、對國家,始終是一片赤子之心。”他用了半生的時間去證明這句話。
1955年8月,吳文季在日記里寫下這樣一句話:“在三次清水中沉浸,在三次血水中沐浴,在三次灰水中滾沸,我就比純凈更純凈了。”這是他摘自托爾斯泰《苦難的歷程》卷首的一句。面對苦難,他但求純凈的人生,微笑向暖,安之若素。
“他還活著的時候,整條大街,從九十幾歲的老人,到三四歲的小孩,碰見我伯父,都會恭敬的叫他一聲‘吳先生’,左鄰右舍跟他的關系倒是極好的,未因他的身份問題,受到任何的排擠和歧視。”面對本刊記者,吳文季的侄兒吳沖龍回憶道。
吳文季的故居坐落在洛陽鎮萬安村和合巷17號,曾經住過的閣樓,如今已經被拆遷了,留下的只有他幼年時居住的房間。一個小廳,一間大房,一間后房,住著吳文季的6個兄弟姐妹。白天間房屋顯得特別的昏暗,大房已經倒塌,后房是吳文季和兄弟姐妹幼時居住的地方,極為狹窄。屋內墻壁掛著淺綠色的軍用挎包,上面繡著褪色的五角星。吳文季十分愛惜這套軍裝,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再回北京,平時一直舍不得穿。
在他們帶領下,我們一行人前去瞻仰吳文季的墳墓。吳文季以前的墳墓要翻越一座山頭才能到,如今已被遷到離村不遠的山坡上。沿著一條泥濘的小路前行,沿著山坡轉了幾個彎,吳文季的墳墓就在兩座無名氏的墳墓不遠處,碑上刻著朱紅的大字:“他一生坎坷,卻始終為光明而歌唱。”這是他的同事、學生和朋友為其書寫的墓志銘。
墓地不遠處,便是吳文季常年背著鋤頭開荒的土地,那兒早已了無生氣,冬日枯黃的野草大片地覆蓋著。一個人在這陰涼的墓地下躺了近半個世紀,不知寂寞與否?
張玉春教授看著吳文季的墳墓,半響沒有說話,不知在沉思些什么。過了許久他說:“我從未來過他的墳墓,這一次,終于看到他了。”(張玉春教授對本文有較大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