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在罵聲中的光明使者
于津,26歲,同仁醫院眼庫勸捐員,以勸服生者死后捐獻眼角膜為職業,是全北京唯一的專職勸捐員。
目前,我國等待角膜移植的病人有200萬,每年能夠完成角膜移植手術只有2500例,巨大的缺口催生了角膜勸捐這一崗位。然而,這樣一份帶著神圣使命的職業做起來卻步履維艱……
緊張
“讓活人計劃死后的事,
真的很難說出口”
“肯定會挨罵,可能會挨打,你要有準備……”這是當初同仁醫院眼庫主任選中她做勸捐員之后給出的警告。
見到于津時,她拎著袋子剛從外面散發完勸捐資料回來。外面炎熱如噴火,她的工作就是孤獨地行走在勸捐的路上。
于津在這個孤獨的崗位上已經做了5年,回想當初,別說勸捐員,她原本都沒想過做護士。
于津的命運,多多少少與2003年發生的非典有關。高中那年,電視里不斷播出抗擊非典的報道,于津被沖在非典第一線的醫護人員感動了。她渴望著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就這樣,報了衛校,一學4年。
2007年4月,于津畢業前趕上北京同仁醫院來衛校談項目合作,要招人過去實習。于是,成了同仁醫院的一名輔醫,6個月后,來到眼庫。
眼角膜來源短缺,一直困擾著同仁醫院眼庫主任潘志強。2007年底,經過慎重考慮,潘志強果斷向醫院提出申請并獲批準,在眼庫內部設置了一個特殊的崗位——專職眼角膜勸捐員。
勸捐員,迄今為止,對很多人來說仍然是一個陌生的職業,包括曾經的于津。
“主任說要找一個勸捐員,問我愿不愿意做。”于津回憶說,自己當時一頭霧水,完全不了解勸捐員是干啥的,也不知道為什么主任會挑上她。“可能因為我是東北人,挺能說的,比較適合和別人打交道吧。”
于津的猜測是正確的,挑上于津是因為相中了她外向的性格,潘主任讓于津上網查一下關于勸捐員的資料,解釋完這個工作后,補充了一句:“你考慮一下吧,肯定會挨罵,可能會挨打。”
于津內心充滿了矛盾,“沒有人愿意做個不受歡迎的人,我害怕自己做不好,堅持不下來。 但反過來,這是一份很有意義的工作,做好了能幫助很多人。”
2008年,于津正式成為同仁醫院眼庫的專職勸捐員。在北京,僅此一人。即使在全國,也只有三四個。
“讓活人計劃死后的事,每一次都很難說出口。”當上了勸捐員,于津才身臨其境地體會到這份職位的特殊性。
挨罵
“說起事來都支持,
說到自己就暴跳如雷”
“您別生氣,您聽我說……”但于津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對方的怒吼打斷了——“你趕快給我滾!”
成為勸捐員,于津去的第一個地方是位于潘家園的某大醫院。考慮到那里的臨終病人更多一些,勸捐也許更容易。
頭一天,于津做了很多準備。除了查具體位置、如何坐車外,還查了那家醫院的資料,各層病房的分布,哪些腫瘤老年人較多,各種癌癥的知識,以及如何跟病人搭話、如何巧妙地把話題拉到勸捐上來。
一路上,于津不斷叨嘮著設計好的各種套詞。畢竟第一次勸捐,內心的忐忑和對成功的渴望,不斷在體內掙扎。
在醫院走廊里轉了很久,仔細觀察病人的情況,偷聽病人和家屬聊天的內容,試圖找到突破口,她最終選了兩個看上去很慈祥的老人,上去和他們聊天。然而,聊了5分鐘,她始終也沒能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身份。
“真的很難進入正題,不知道第一句話該怎么說,這些醫院的病人都在積極治療,我讓人家計劃死后的事,有點不合適。”于津雖然做好了被拒絕甚至挨罵的準備,可就是說不出“勸捐”兩個字。
“畢竟準備是準備,和接受還是兩回事。”于津說。
普通醫院之路暫時行不通,于津決定去臨終關懷醫院。隨后,她來到了一家臨終關懷醫院。
她了解到,在這所醫院里,平均每天都要送走一兩個人。從勸捐的角度來說,這應該是一個“好地方”。
依然是先觀察。于津選定了一位50歲左右的中年人,壯了膽子就上去了。實際上,她幾乎沒的可選,“那里家屬特別少”。
交談得知,這位中年人的兒媳婦患了宮頸癌晚期。于津裝作不經意地和他聊起對捐獻眼角膜的看法,中年人表示“挺有意義,挺好的”,于津心中暗喜,“這次有點譜了”。
于是,她大膽地向這位中年人表露了自己的身份,問能不能和他兒媳婦談談。沒想到,中年人原本平和的情緒立馬像被引爆了一般,他特別激動,連聲說:“不行!不行!”還生氣地指責于津:“你這么點小孩,怎么居心不良啊!你這個人這叫什么思想啊!年紀輕輕的干點什么不好?”“您別生氣,您聽我說……”于津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對方的怒吼打斷了,“你趕快給我滾……”
中年人起身走了,于津逃竄般地離開,她終于意識到主任當初的警告并非“危言聳聽”。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此情此景真的發生了,還是大大超出了于津的預期。
尷尬
“跑了數十家醫院,
幾個月一例也沒成”
“如果讓你進去,影響病人情緒,發生什么事情誰來承擔后果。”于津最痛苦的是很多醫院對她的工作也不支持,甚至冷嘲熱諷。
當勸捐員的頭幾個月,于津一個也沒勸成。這是殘酷到不能再殘酷的現實。
幾次碰釘子之后,于津意識到,硬闖不是辦法。決定先去醫院的宣傳辦溝通,得到支持后再去病房。潘志強主任還特意給她開了同仁醫院眼庫的介紹信。
在東城一家醫院,宣傳中心工作人員告訴她:“我們不管這個事,你要去院辦。”去了院辦,人家看了介紹信,復印了一份,說:“你把宣傳資料放在這里,我們請示一下領導,過幾天聯系你。”
過了幾天,沒有等到電話的于津再次來到了這家醫院的院辦。對方告訴她:“你們這個宣傳資料不好,有別的嗎?”至于進病房,于津得到的回復是“不可能”。
“后來去過好多醫院都是這樣,醫院擔心我的出現會給他們的病人帶來負面影響。”幾年間,于津游走于北京大大小小的醫院、臨終關懷醫院之間,但無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絕。
“放宣傳資料可以,進入病房不行。”這幾乎是得到的最好的結果。
跨越半個北京城,拎著沉甸甸的資料來勸捐,于津每次卻只能在病房前止步,而眼看著眼庫全體人員用心血印制的角膜捐獻資料,卻只能被冷落在宣傳架上,跟一些小廣告擺放在一起,于津心里百味雜陳。
走在勸捐這條路上,碰壁越多,于津變得越發迷茫。
勸捐,最難邁的檻還是保守的傳統觀念。“別說普通老百姓,就連擁有專業知識的醫生都拐不過彎來。”于津說,很多醫生聽明她的來意后給出了這樣的答復:“人還沒有走就說這些,也太殘酷了吧!”
“你進去,影響病人情緒,發生什么事情誰來承擔后果呢?”相同的擔心,成為于津碰壁數家醫院的一致托辭。
無奈之余,于津只得又回到了起點,自己直接去找病人的家屬。由于被勸說的對象往往正經歷著即將失去親人的痛苦,這個時候,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來講一件“不合時宜”的事,結果可想而知。在很多人眼中,于津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無情
“把噩耗當機會,
家屬眼中我是殘忍的人”
“你的話語很真誠,你的眼睛也很亮,但是你們的出現特殘忍。”一位捐獻者家屬曾經這樣對于津說。
2008年4月16日晚上10點多,于津終于等來了第一個捐獻者。
于津清楚地記得自己接到捐獻者家屬電話時的心情——心臟一陣狂跳。從此,她特別愿意看到自己的手機上出現陌生號碼的來電,因為這代表著一個可能的捐獻者。
有人離世總是難過的事,沒人愛聽到噩耗,但對勸捐員于津來說,死訊就是“機會”。于津坦言,有一些捐獻者家屬能夠理解她的工作,但還是覺得她“太無情”了。
那天晚上,于津和眼庫同事趕到朝陽區某醫院,89歲的捐獻者唐琳女士剛剛過世。老人生前做過老師,思想很開明。正當他們準備進行眼角膜摘取手術時,一位家屬提出了質疑。
“需要把我媽的眼球也摘了?還是只取眼角膜?”
“要跟眼球一起摘。”于津的聲音很小。
一時間,病房里一片死寂,捐獻者的兒子的眼淚一下涌出來。
“只摘眼角膜不行嗎?我們不知道還要摘眼球啊!”捐獻者的女兒、68歲的唐麗清,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于津。
“只取眼角膜容易感染,眼球一起摘好保存,成活率高。”于津輕聲解釋著,語氣中充滿了小心。
所有家屬的目光都聚到了唐麗清一個人的身上,大家等著一家之長的她拿主意。過了好一會兒,她轉頭看了一眼母親的遺體,背對家人,快速地說了一句:“摘吧。”
摘取眼球的手術一般在15到20分鐘之內完成,捐獻者家屬不能在場。醫生主刀,于津打下手,幫忙遞手術刀,消毒。
明晃晃的手術刀,空蕩蕩的病房,整個過程中,于津與同事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交流。
手術完成后,于津要用塑料眼片蓋在填充物上,將死者的眼睛復原,然后縫合、修飾……
離開前,于津縱有太多的感謝想要表達,但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次事情之后,于津很長時間都忘不掉唐琳兒子那瞬間而出的淚水。
恐懼
“太平間里取眼球,
三天三夜緩不過神”
如果說,每一次“取眼球”面對家屬的淚水讓于津很不忍,那么,摘取的過程更是讓于津在恐懼與擔心中煎熬。
按照運輸和保存等醫學上的要求,捐獻角膜必須在死者去世的6個小時之內進行。獲取眼球的最佳時間一般在去世后3個小時之內,這樣取的時候血液已經凝固了,不會出血。
很多時候,于津和同事接到捐獻者家屬打來的電話是在半夜甚或凌晨。不管幾點,只要手中的電話響起,她必須穿戴整齊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這個現場,很多人理解是病房。但其實,于津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醫院的太平間。
對于二十幾歲的女孩子而言,深夜本就充滿了恐懼。而此時,于津和另一位眼庫醫生卻要拎著箱子闖進太平間。按照規定,摘取眼球時,捐獻者家屬是要回避的。
深夜,太平間內,環顧四周,一排排柜子內盛放著冰冷的尸體,很多輛運尸車擺在中央,其中一輛車上,覆蓋著白布的尸體準備妥當,于津和同事要在最短時間內完成工作。
事實上,于津并不愿意過多地回憶摘取眼角膜的過程。她說,每次摘取捐獻者的眼角膜都是一次痛苦艱難的經歷。她甚至還暈血,但這是她的工作,她沒有退路。
“第一次進入太平間,整個人都嚇傻了,覺得后背颼颼地像有人在吹氣,身體一陣陣發麻……那時,小時候看恐怖片的場景隨時在眼前晃,萬一尸體一下子坐起來怎么辦?萬一尸體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怎么辦?”好在,當時那位醫生很有經驗,取角膜工作沒出差錯地完成了。
后來,是怎么回到醫院的,怎么保存好角膜,怎么回到家的,整個過程于津已經全然不記得了。一閉上眼,腦子里全是在太平間的場景……“毫不夸張地說,3天都沒緩過勁來”。
委屈
“臨陣脫逃有借口,
家屬拒捐毫無辦法”
“你說我把我親娘的眼角膜都捐了,沒能留個全尸,你還好意思上報紙!”于津現在深刻地體會到,改變人們的意識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又一個深夜,于津接到了捐獻者家屬的電話,告知老人剛剛去世。一個小時后,打電話的家屬看到穿著白大褂、戴著胸牌的于津和同事趕過來,卻發生了下面的一幕:
“你是哪個單位的?我憑什么相信你?萬一你們是倒賣器官的呢!”
“我們是同仁醫院眼庫的,剛剛不是你打電話通知我們過來的嗎?”
“你說是同仁醫院的就是嗎?把我媽生前填寫過的志愿捐獻表拿出來看看!”
“志愿表都是存在電腦里的,讓大夫留在這里,您跟我回醫院去查檔案好不好?”
“不行。你把工作證拿來我看看。”
“抱歉,臨時從家里趕來,工作證沒有隨身帶。我們這胸牌能證明嗎?”
“不行。”
“那我打電話到同仁醫院的總機,讓他們證明行不行?”
“不行。”
……
無論于津如何再解釋,最終這位家屬還是找了各種各樣的理由,拒絕了捐獻。
因為經歷了太多的家屬反悔的情況,于津早已習慣了這種無奈。“勸捐登記表沒有任何約束力,捐獻者能不能捐也不在自己,真正的決定權在家屬。”
中國有句老話叫“成事在人,謀事在天”。5年來,于津通過各種渠道宣傳,成功勸說上萬人填寫了角膜捐獻登記表。但2008年,于津勸捐成功只有15個。2009年,17個。2011年只有8個……
“這不是個人能力的問題。”面對于津的困惑,同仁醫院眼庫主任潘志強說,“你要挑戰的,其實是中國人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
現在同仁醫院眼科有1000多人等著做角膜手術,于津說:“能感受到這些病人的痛苦,所以我要更努力地去勸捐。我不指望很多,能取回來一個,等待的病人就少一個,又多一個人重見光明。這就是我工作的意義”。
新聞觀察
200萬:2500,
他們在等待中絕望
我國每百萬人中只有0.03人在其身故后自愿進行器官捐獻,據統計,目前我國等待角膜移植的病人有200萬,這些人中絕大多數是青壯年和兒童。目前,全國各大醫院每年總共可以完成的角膜移植手術只有2500例左右,大多數的人只能在黑暗中等待著。
同仁醫院眼庫主任潘志強教授介紹,目前,國內醫院眼庫普遍缺少角膜,同仁醫院也不例外。在同仁醫院,每年排隊等待角膜的患者有1000多人,其中2/3的病人在預約登記后,需要等上幾年才能獲得手術機會。
在這些等待角膜的患者中,最小的僅兩三個月大,最大的80多歲。因為沒有足夠的角膜資料,都必須排隊等待。潘主任說,在臨床上有3類人是優先的:5歲以下的孩童,急性角膜外傷穿孔患者,單眼患者(一只眼睛已失明,另一只眼睛角膜損傷)。“即使優先照顧,也一樣需要排隊等候。很多孩子一出生就來排隊,等到一兩歲才能等到角膜。當然,也有很多患者在等待的過程中,因為眼壓升高,眼底視網膜遭到破壞,再也沒有治療的機會了。”面對這樣的狀況,身為角膜醫生,潘志強也很無奈,“這才是真正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目前,在同仁眼庫登記過的角膜捐獻志愿者已有5萬,但真正實現捐獻的極少。志愿者中,將近93%都是30歲以下的年輕人,50歲以上的比例極低。所以,最近這兩年,同仁醫院已將角膜勸捐的重點放在社區、養老院、干休所、臨終關懷院這些老年人集中的地方。但人們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仍是造成角膜稀缺的主要原因。
“如果去世者中有10%甚至更多一些能捐出角膜,就可以滿足目前的手術需求。”潘志強說。
本刊記者 趙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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