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老總
退休多年的老趙是個樂觀大肚的老頭。他常說,他是300斤豬肉的干部。上世紀五十年代,參加工作當了勞動工資科長,他的工資可以買300斤豬肉。后來,隨著職務的上升,一直當到企業總經理,工資往上加,豬肉的價格也往上漲,算下來,月收入還是只能買到約300斤豬肉。
老趙是一個很有個性的領導。十多年前,國家最高領導人到他所領導的工廠視察,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省領導和老趙一路陪同,當然也風光得很。
中午,國家最高領導人在工廠就餐。如何排座位,省接待部門的同志和老趙商量。接待部門的意見是,國家最高領導人理所當然的入坐主席,兩邊再按領導職務大小依次入座。
老趙不理解也不敢反對他們的安排,只是問道,今日誰是這里的主人?
答案有兩個,一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國家最高領導人是國家的領頭人當然也是這里的主人;一個是上級領導下來視察,工廠負責接待,當然工廠的職工是主人,總經理是總代表。
省里負責接待的同志很有水平的對老趙說,當然你們是主人。
老趙為自己的一點點狡詐得到認可暗中高興,不慌不忙地說,既然我們是主人,那就要盡到主人的禮數,主席只能主人坐了。
后面的安排還真聽從了老趙的意見。
好多年后,老趙印了兩本書,題目是《鋼廠之戀》上下兩冊,并送我一套。我細細拜讀,并沒有發現老趙接待國家最高領導人的記敘。
看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拿大人物為自己臉上貼金的。
老劉礦長二三事
湘西這座銅礦剛剛過完四十歲生日,就面臨資源枯竭破產的絕境。細細算來,這個礦山先后有六位礦長,其中兩位屬離休干部,兩位已經逝世,兩位姓劉,老礦長劉群在這三種情況中都算一個。
老劉礦長在位的時候,我在礦中層黨群管理崗位上,當時黨委書記是礦山的一把手,為避嫌疑,我和他交往不多,但是抽煙這個共同的愛好拉近了我們的距離。記得一次在井下勞動,休息時我抽著老劉礦長遞來的香煙,和他天南海北侃大山。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說,我抽的是稿費煙,“煙民”經濟自立,老婆管不了也不管了。大概有同感,老劉礦長也告訴我,過苦日子的時候,他在一家國企負責辦公室工作,幾乎天天爬格子,除了辦公文,還給報刊雜志寫了不少稿件。他感嘆的說,我們家就是靠那點稿費幫襯渡過苦日子的。原來只有中學文化的老劉礦長也是個“雞屎分子(礦工對知識分子的謔稱)”、大筆桿子,不是大老粗,我肅然起敬,他的形象在我心中突然高大了許多。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國企改革拉開序幕,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固定工資之外,老劉礦長執政的時候,不知道從那個月開始,多發了兩元錢,且名曰“月度獎金”。區區兩元,悄悄掀起了國企分配制度改革的一角,當時的震驚不亞于若干年后的試行“年薪制”的震蕩。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原來是黨委書記領導下的礦長被提到一把手的位置,舊的平衡被打破了,書記和礦長的矛盾也公開化了,最終,黨委書記調走了。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干部“四化”幾乎一風吹,沒有大學文憑的老劉礦長退到了二線。小人常戚戚,君子坦蕩蕩,這是離開礦長崗位后他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1985年,省廳要在剛剛旅游開發起步的大庸(縣)(現在的張家界市)修建職工休養所,老劉礦長被抽調出來,擔任了項目負責人。那年秋天我到了大庸,老劉礦長在剛剛收購的一間民房里招待了我們。他興奮的告訴我們,地皮的事情搞妥了,依山靠路,20多畝,要建一座大庸當時最好的療養所(賓館)。那年,老劉礦長虛歲55,大概是獲得了重新工作的機會和組織的信任,他精神煥發,話也說得特別多。
療養所如期建成,若干年內,它都是張家界市標志性的建筑。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當年老劉礦長千辛萬苦修建的職工療養所,20年后,由于運行機制和主輔分離的原因被迫關門清算掛牌拍賣,而且是在我手上完成的。好在拍賣所得近2000萬元,足以安撫幾十名療養所職工,好在早早離開我們的老劉礦長已經不知道這一切了。
老劉礦長是1996年去世的。他的肝臟出了大問題,直到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他早就不是一個健康人,在部隊、在企業特別是常年在偏遠礦山,超負荷的工作和艱苦的生活,一年年侵蝕著他的健康和生命。他黑黑的臉膛,我們一直以為是健康的標志,其實是肝病的外露。老劉礦長死在長沙,葬在老家隆回,享年65歲。我打開《礦志》,在上面找到了老劉礦長唯一的一張照片(合影)和一段200字的簡介,我想,除了這點記錄和他長眠的兩平米土地,他留給世上的痕跡更多的是在我們的心里。
李科長
李科長到了長沙,住在三女兒家。他是我的第一任上司,我趕緊去看望他老人家,沒想到八旬老人如此經熬,幾年不見,健康依舊。我笑著說,老李,您是人生馬拉松長跑隊伍中堅持得最好的。他也搬著手指說,是啊,是啊,好多人跑著跑著怎么就不見了呢。
老李是地地道道的礦工出身,先后在兩個國有礦山工作,并擔任中層領導職務。當年我在礦山宣傳科當干事,他就是我的頂頭上司。李科長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他可以一邊口述一邊讓打字員打印(當時還是鉛字打印機),一字不改出文件,被譽為出口成章的“秀才”。
老李患有矽肺病,后來得了直腸癌,動了大手術,從那以后,瘦瘦精精的他就被我們認為是一個身體不好的人。退休后,他又被查出得了肺癌,作了一葉肺的切除。術后活檢又排除了肺癌,李科長哈哈一笑,那葉肺有矽肺本來就不起作用,切了就切了。身體瘦弱的他大度樂觀,從不放棄鍛煉,加上婆婆子又像照顧孩子一樣的招呼他的飲食起居,他竟跑過了許多年齡差不多的“英雄好漢”,高高興興活到了現在。
老李最大的遺憾和最大的幸福都是只有四朵金花。當年,為女兒頂職他提前退休。因為是個女孩安排就業遇到不少障礙,氣得老李發火了:“要是能生,我一定要生個兒子!”現在,他的幾個女兒女婿都很爭氣,每年,李科長在懷化、長沙、廣州幾個女兒女婿家里輪著住,他和老伴的臉上都露出藏不住的笑容。
和老李握手再見的時候,我說,努力再努力,堅持再堅持,熬到四世同堂。
秀 才
他姓孫,大名文才,只因為人長得清秀,動作斯文,肚子里又確有墨水,被大家稱做秀才。久而久之,大家喊慣了,他自己也聽慣了。那一次重溫入黨誓詞,臺上黨委書記連喊幾聲“請孫文才同志到上面來”,良久,他才反應過來是喊自己,紅著臉忙亂走到臺上。
秀才是學采礦專業的,五十年代的老中專生,在礦山井下摸爬滾打了一輩子。不知道是太秀氣在家難占上風,還是礦脈中的放射性元素起作用,秀才和老婆一連生了四個女兒,號稱四朵金花。連個帶把的都沒有,秀才一肚子委屈,臉上好沒面子,和礦工師傅們開玩笑講痞話,連句大話都說不起。好在兩口子并不氣餒,屢敗屢戰,趕在只生一個好的計劃生育政策前得了個滿崽。人逢喜事精神爽,從此,秀才的腰板挺直了,講話硬氣了,一項項創造發明也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
先是礦車改造,秀才把礦車斷面結構設計從“V”型改成“U”型,裝載能力增加了近一倍,而礦山幾乎沒有增加什么投入。秀才當了勞動模范,有人不服氣。礦長笑著說,我們一兩千職工,幾百管理和技術人員,怎么就沒有想到這個點子,偏偏讓秀才拔了個頭籌呢。
接著,秀才主持設計和施工,建成了井口運輸自動線。這項成果讓偏僻的礦山熱鬧起來,先是上級領導視察和贊揚,接著是記者采訪和見報,跟著是同行的學習和參觀,最后還獲得了省級科技進步獎,微縮模型在省展覽館里陳列了好幾個月。這回大伙都服氣了,說礦山總工非秀才不可,秀才自己也認為有那么一點點希望。秀才老家在大湘西的最邊邊上,如果能夠當上總工程師,也算一個縣處級領導,只怕是窮鄉僻嶺的祖墳要開拆了。
總工程師揭榜了,秀才在二選一的考察中落選了。若干年后,當年的組織考察秘密不經意透露出來,人們才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上級部門在礦山考察總工程師人選時,兩位旗鼓相當的角色各有長短,實難取舍。組織上找他們談話時,秀才實事求是為自己評功擺好,大有當仁不讓的味道。另一位呢,大談競爭對手秀才的長處,處處謙虛謹慎。最后,上級部門領導拍板,總工程師也是領導成員,還是選心胸寬一點的好。人們評說,秀才最終落選在只懂技術不懂宦術上面。
秀才的心胸夠寬的,掛個副總工程師的牌子,照樣樂哈哈的干自己技術工作,專業上又有不少建樹。沒有幾年,那位總工程師調離了礦山企業,秀才自然而然成了總工程師的不二人選。走馬上任的秀才并沒有高興起來。他發現學礦山專業的人越來越少,能夠分到礦山企業的專業對口的大學生越來越少。秀才嘆息道,再過一些年,擺個總工程師的位置,也請不到菩薩來坐了。
總工程師的位子秀才真的坐到底了,他退休之后,礦山再也沒有配上總工程師。后來,礦山因為資源枯竭破產了,好多人都搬到縣城和市里去住了。秀才沒有挪窩,一切是那么熟悉和親切,豎井、選礦場、盤山公路;宿舍、辦公樓、滿目蒼翠;還有那些累彎了腰、急白了頭,獻了青春獻子孫的老礦友們。釣釣魚,爬爬山,秀才打發著閑暇的時光;逗逗孫,玩玩牌,秀才的日子過得悠哉悠哉。
作為國企的礦山沒了,秀才常常為此惆悵不已。
心里的那座礦山還有,秀才于是活得格外踏實。
王大膽
王醫生個子不高,人長得精精瘦瘦,其貌不揚的他有一個喊得天響的外號:王大膽。
他學的是外科,上的是工農兵大學。在工農兵上大學、管大學的口號下,王醫生當年充其量讀了一年書。憑著半罐子墨水和一張文憑,湘西土生土長王醫生回到了老窩子,分配到一家偏遠的省屬礦山企業,成了職工醫院獨一無二的有大學文憑的醫生。好在礦領導瞧得起他,三番五次的送他到省城大醫院對口培訓,多多少少彌補了王醫生的一些先天不足。三五年不到,王醫生當了醫院院長。
礦山在三縣交界之處,礦藏好得很,當地的老百姓卻苦得很,好多七八十的老人,一輩子都沒有到過幾十里外的縣城。老鄉有了三病兩痛,幾把草藥,一碗符水,命大的挺過來,命弱的見閻王。自從有了職工醫院,來醫院看病的、治傷的和生毛毛的老鄉絡繹不絕,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王醫生在當地很快小有名氣。
一天,一個口里吐血下面拉紅的老鄉被兩根竹杠綁著一把椅子的擔架抬到了醫院。王醫生一看病人臉色如同一張白紙,馬上判斷是個胃大出血。轉院來不及,在礦醫院做手術,條件不具備,性命攸關,怎么辦?病人的親人齊刷刷的跪在王醫生面前,直呼好人救命。同來的村長說得更白:王院長,您放手治,治好了,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治不好,怪他的命不好,我們絕不會找您的麻煩。
萬般無奈,王醫生只好親自操刀,在簡陋的條件下給那位老鄉動了手術。“好在沒有死在手術臺上!”給病人傷口縫完最后一針,渾身汗透的王醫生累得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不知道是山里人經熬,還是王醫生手術做得好,那位病人奇跡般的好了,后來還能犁田趕山呢。從此,礦里的人送王醫生一個外號“王大膽”,病人把王醫生當成了救命的活菩薩。
王醫生的大膽在快退休的前幾年再一次表現出來,放著好好的院長不當,他要辭職下海,去承包一家辦不下去的鄉衛生院。那個醫院比礦醫院位置更偏,海拔又高,是個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好多人都說,這回,王醫生不把手頭那點錢折騰完不會放手,最后,只怕把自己也會搭進去。
礦里給王醫生留了條后路,讓他停薪留職。王醫生卻義無反顧,為了重新啟動鄉衛生院,他把自己那點老底子全賠進去了,手上的十幾萬積蓄用光了,還把女兒女婿做生意賺的錢拉了一坨來用。他花高薪請來了幾位退休醫生,還跑到省城大醫院,找到他跟班學習時結交的師兄師姐,以扶貧的名義,弄回來好幾套大醫院淘汰了的而鄉衛生院急需的醫療設備。
過春節了,王醫生也不肯下山會家。婆婆子打發女兒女婿跑到山上一看,衛生院有模有樣大有起色,老百姓沒有不伸大拇指夸獎的,但是,王醫生口袋里的錢卻折騰得所剩無幾,身體也大不如以前。他們苦苦勸他,年近花甲的人,衛生院搞到這個樣子,對得住農民伯伯了,咱們走人,投的那些錢算是扶貧,不要了,好嗎?
王醫生不為所動,堅持苦心經營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直到有一天,一位大領導下來連片蹲點,發現鄉里衛生院一枝獨放,不甚感慨:農村衛生醫療事業最缺的不僅僅是錢是藥,更缺的是醫生,是人才,是慈心。
后來,國家出了大政策扶持鄉鎮醫院,王醫生承包經營鄉衛生院的合同自然要終止。有的人說,王醫生這回發財了,他笑嘻嘻的回答,反正沒有脫了褲子回來,也有人說,王大膽這回虧大了,他也笑嘻嘻的說,我虧什么,最后弄了個公務員待遇,賺大了。
原來,縣衛生局接收王醫生承包的鄉衛生院時,問他有什么條件,王醫生說,我也是農村娃娃出身,農民伯伯高興了,我就高興了,什么條件我都不講,縣里怎么辦都行。王醫生停薪留職的省屬礦山已經進入資源枯竭破產程序,考慮王醫生幾年來的投入和貢獻,縣里把他的人事關系轉到了縣衛生局,讓他吃上了財政飯。
去年,王醫生退休了。聽說,那個鄉衛生院還掛著他的彩色照片,下書“名譽院長”四個燙金大字。
梁老師三進子校
《水滸》里三打祝家莊的故事路人皆知,梁老師三進子弟學校的事情,礦里知根知底的人就沒有幾個。
梁老師何許人也?他叫梁為書,土生土長在大山旮旮里,讀到初中,還沒有到過縣城。那年,上午還在山上砍柴的回鄉知青梁為書,下午被叫到公社,領到一紙到省城上大學的通知書。山旮旮里拱出個大學生,胡子花白的爺爺激動的說,搭幫毛主席,搭幫共產黨,我老梁家三代赤貧也出秀才啦!
工農兵上大學、管大學,梁為書讀的是師范大學,學的是政教專業。從大湘西到大城市,梁為書貧下中農的本色丁點不變。讀了三年書,他依然是一雙布鞋丈量馬路,一次公共汽車都沒坐過。別看他文化底子差,一本270面的紅寶書從頭背到尾,一字不落,還能指那背那。梁為書最喜歡毛主席那句名言: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戰勝敵人的。憶苦思甜、軍訓拉練、斗私批修,都是他典型發言,他不僅早早入了黨,還被學院樹為毛主席著作學習標兵。
帶著一身光環,梁為書畢業了。他沒有按照慣例回到老山旮旯教書,而是破例分到了三線建設的重點礦山企業。怎么安排梁為書?礦革委會和黨委經過慎重研究,決定對他高看一眼予以重用,破格任命他為子弟學校的副校長。
梁為書成了名符其實的梁老師。
梁老師學的政治教育卻不會給學生上政治課,梁老師作典型發言時鎮得住滿禮堂的聽眾卻招呼不住學校一幫細娃兒,無奈,只好分工他管學校后勤。梁老師毫無怨言,把工作做得有聲有色。捅煤爐燒開水,他包了。打掃老師辦公室和教室的衛生,他包了。操坪里沒有沙坑,他自己挖,一卡車河沙拉到山腳下,他硬是一擔擔挑到位于山頂頂的操坪里。
有人夸他,說他是老黃牛。
也有人為他抱打不平了,說他是人民教師不是民工。
無奈,礦里把梁老師調到了行政后勤部門,負責倉庫管理,領導說,梁為書就是最靠得住的把門鎖。
大家還是喊他梁老師。八點上班,他七點一過就到了辦公樓。從廁所到門廳,從走廊到樓梯,梁老師把衛生搞得干干凈凈,一年到頭,無一例外。開始,大家還誇他,說他分內分外一個樣。時間長了,大家都覺得那就是他的份內工作,梁老師自己也覺得是一件應該干好的本職工作。他總是說,拿了國家工資,就要對得住國家,多做點事,累不死人。
時間過了好多年,直到下崗分流攪得辦公樓也不安寧的時候,有人突然想到了梁老師的編制應該在子弟學校,不必在行政后勤部門占一個指標。于是,領導又來做梁老師的工作,安排他回到學校,當了一名體育老師。
做做操,跑跑步,打打球,拔拔河,和娃兒們一起瘋一起玩,是山里長大的梁老師的長處,雖然沒有再安個副校長的頭銜,他也心安理得。這樣平安無事過了好多年,直到那一回學校組織一幫學生娃兒春游。游玩中有個男娃不聽招呼,偷偷跑到小溪邊,腳一滑跌進水里。帶隊的梁老師從半山腰連滾帶爬沖到溪里,一個水迷子把娃兒推了上來,自己的膝蓋骨卻被碰破了。
走路一拐一拐的梁老師上不了體育課,被安置到了礦離退休辦公室,戴了個副主任的高帽子。時間一長,礦領導也看出點名堂來了,多年搞不起來的門球場,在一片荒草地上建起來了,還幾乎沒有花礦里什么錢。第一功臣當然是梁老師,他天天一把鋤頭一擔箢箕,起溝、填土、鏟草、鋪沙,人曬得黝黑,笑起來一口牙齒好白好白。老同志說,他比民工都辛苦。說也奇怪,門球場建成了,梁老師走路也不拐了。
前年,省教育廳廳長來到礦山,了解企業辦子校移交地方政府的進展情況。礦長匯報完畢,廳長隨口問道,當年我的一位老同學分在這里,現在還在這里不?礦長忙問,叫什么名字?廳長說,梁為書。礦長說,在,在,現在是離退休辦的副主任,干得很不錯的。廳長動感情的說,當年我們是上下鋪,沒想到這位老兄硬是在礦山老老實實干了一輩子。吃飯的時候,廳長對礦長說,子弟學校就要移交地方政府,老師還是歸隊好,這樣與公與私都好交代,沒有后遺癥。
廳長一句話,梁老師又回到了學校。
去年,子弟學校交給了當地政府,梁老師吃上了財政飯,不過身份是退休老師。
梁老師閑不住,回了一趟老家,回來后有了新打算。他說,老山窩窩的村辦學校留不住老師,我回老家支教去。那邊還有個老房子,稍稍休整一下就能住,不會給村里添麻煩。我曉得自己教書水平不高,哄哄一二年級的娃娃還是可以的。
春節一過,礦里就真的不見梁老師老兩口的身影了。
小周師傅
小舅子乘高速大巴從長沙回到大湘西的縣城,近900里路程只用了四個多小時。聽到他報平安的電話,我感慨“千里山城半日還”,不由得想起了小周師傅和他的故事。
小周師傅在我心里永遠定格在30多歲,其實他活著的話也應年過半百了。
他是一位礦山貨車司機。礦山位于大湘西的三縣交界處,從礦山到省城,上世紀七十年代要過沅水、資江、湘江三個渡口,要翻越討飯鋪等大山竣嶺,近1000里的公路最少要跑兩天。一日,有人和小周打賭,說他如果一天跑到長沙,如何如何。年輕氣盛的小周不信邪,當下接招應戰。
小周頭天裝好貨物,第二天天不亮就開車出發了。天黑的時候,駐長沙南門口的礦山辦事處打來電話,說小周已經平安到達。千里迢迢一日到,和小周打賭的人簡直難以置信。
回到礦里,小周展示了一天跑到省城的秘密武器,兩個軍用水壺而已。他說,一個壺裝著開水,一個壺是空的,汽車過渡的時候,餓了,一口水一口干糧,憋不住了,就著空水壺方便,馬不停蹄,一天跑到了,怎么樣!
從此,小周師傅在礦里名聲大噪。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和小周成了鄰居,才知道他是一個十分勤快的年輕人,也是一個十分愛老婆的好丈夫。小周的妻子小劉在醫院工作。他們有個調皮的兒子,小名剛伢子。別看小周自己年頭年尾一身工作服,但是妻子小劉在他的武裝和調配下,穿著打扮完全和省會流行趨勢同步,走在礦區沙石馬路上搶眼得很。為了發家致富,業余時間,他起早貪黑在山坡上蓋起了一排豬圈。他上班開車,下班開荒種薯種菜用于養豬,折騰了好幾年,也不知賺了錢沒有。
只是他死得太意外,同事到長沙說給我聽,我都不敢相信。
我們離開礦山到長沙工作后,小周靠自己的積攢和借貸,買汽車跑運輸,真的發了。到上世紀末,他手頭已經有了兩輛貨車。一天,他為修車的事情,和修車師傅發生了口角。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幾句話不投機,平時的老熟人、喝多了酒的修車師傅突然從背后拿出一把刀來,捅向他的胸口。
小周當場喪命,他還年輕得很呀。
幾年后,他的妻子小劉改嫁。沒過兩年,小劉突然倒在洗手間,也跟隨小周師傅去了。
小周師傅,大名建軍矣。
“貓嘰”向秀成
建礦40周年的時候,他們給寄來一本礦誌,并告訴我,礦山因為資源枯竭要破產了。
26前我工作過的湘西礦山不大,職工人數最多的時候不到1600人。為了礦山的建成投產發展,先后有93名職工長眠于此,其中工亡的有21人。這21人當中,就有我的好友向秀成。
小向是辰溪人,他被招工進礦時,我正在采礦工區職工食堂當采購員。一天,食堂來了一位清清秀秀年輕人,他皮膚白凈,五官端正,笑起了就像小貓一樣逗人喜歡。于是他后來就有了一個外號“貓嘰”,這就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也是他永遠定格在我心中的“小向”形象。
貓嘰和我同住一間單身宿舍。他學白案,很快就成了師傅。在他的關照下,我享受了許多“特權”。星期天,年輕的我愛睡到自然醒,我的床頭總有小向給我留下的飯盒,里面肯定是幾個大肉包子。過春節,礦山派解放牌大貨車送我們回家。怕我餓著,小向在我的背包里放了一包吃的。午飯時打開,竟是一個有普通包子的五個大的巨型包子,莫說別人被鎮住了,連我也驚愕不已。
我幫了小向兩次忙,一次是做了一件好事,一次是徹底幫了倒忙。
小向的文化不高,談了一個在縣里工作的女朋友。他要給女朋友寫信,別別扭扭找到了我。我說,小事一樁,何足掛齒。他說了個大概意思,我鋪開信紙,一揮而就。我唸給小向聽,他連說,好,好,要得,要得。其實,我寫的戀愛信里面有好多文縐縐的話語,他不完全懂也不好意思問。小向很快結婚生子,夫人后來也調到礦山工作。這算是我對他積的一點陰德。
在食堂工作,小向只能定為二級工,每月工資37元,加上晚班費才40元。一天,他找到我,要我幫忙把他調到井下去。我說,別人千方百計要調出井下,你可想好啊。他說,下井可以定3級工,每月43元,加上一個班有四毛錢下井津貼,二毛七的保健費,一個月可達60元,比現在要多20多錢。他磨了好多次,我最終答應了他的要求,幫他找了礦領導和勞資部門。小向下井了,每次碰到我都是喜笑顏開的。他說,累是累一點,多了兩張票子,日子稍稍好過一點了。
天有不測風云,小向在一次井下坍方事故中犧牲了。噩耗傳來,我頭都大了,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第一感覺是小向的孩子和愛人的“天”塌下來了,他們怎么辦啊?!
小向躺在停尸房,一向害怕死人的我下定決心要看看老朋友。來到停尸房,小向的遺體正在擦洗,白白凈凈的軀體映入我的眼簾,淚水馬上遮住了我的雙眼。這就是給我送肉包子的貓嘰,這就是求我寫戀愛信的貓嘰,這就是為人夫為人父的貓嘰,這就是大家都喜歡的貓嘰小向師傅?!我的心發緊發痛,感到做了一件終身內疚的錯事,我千不該萬不該,幫助他調到井下工作。礦上工亡的機率是每年萬分之五左右,怎么就偏偏落在我的好友向秀成頭上?我幫了一個天大的倒忙,也是我一輩子最遺憾的一件事情。
從此以后,我不再幫人調動工作到井下崗位。
從此以后,我不再怕死人。
小向走了,他的愛人后來也調走了。
建礦40年前夕,我回到了礦里。幾十年過去了,無人再提起貓嘰。小向的墳上,只怕是長滿了野草,野草間又長出了雜樹,墳堆累累,枝枝葉葉,誰能辯駁。貓嘰向秀成,留給礦山的,只是礦誌工亡名單上三個不顯眼的漢字。
張老師傅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們一幫學生伢子在礦山當火頭軍。大概是為人老實,一年后我當了堂采購員。就在這個時候,從瑤崗仙鎢礦調來了一位炊事員,他個子瘦小,滿臉風霜,背馱腰躬,獨眼龍,看起來早該退休了,他姓張名圣開,我們都喊他張老師傅。
我和張老師傅住在同一間單身宿舍,慢慢也知道他的一些故事。他是湘西人,出身特苦,老婆被土匪搶走以后,和侄兒相依為命。侄兒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那時是礦里的中層干部,張老師傅調到礦里就是跟著侄兒來的。
張老師傅手把手的教我們這些學生伢子。他說,豆芽菜要去根掐頭,整得像火柴棍子一樣整齊,下鍋爆炒,然后裝盤,才會色香味美。他把我們炒的大鍋菜稱為煮豬潲,說那不是給人吃的。他言傳身教,給我們上了正規的烹飪第一課,粗放的食堂餐飲有了一點改觀。
一天,很冷很冷,我賴在熱被窩里實在不想起床。在老張師傅的一再催促下,我趕緊刷牙洗臉。就在出門的時候,老張師傅拉住我問道,今日要去鳳凰縣拉菜?我說是的。他從箱子里翻出一頂舊帽子,要我戴上。那是一頂黑色的棉帽子,帽檐已經半軟不硬,有兩條很長的帽耳朵,在那個年代,也算土氣,我不想戴。張老師傅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踮起腳把帽子給我戴上,并把兩個帽耳朵打下來給我系好。他一邊系帶子一邊說,外面好冷,敞篷車,風大,戴上好,戴上好。現在,40 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他那雙青筋暴露的粗手和長滿老繭的手指頭,我還記得他像對待自己孩子的那副慈祥眼神,我還記得他嘮嘮叨叨的親切話語,張老師傅給我戴棉帽子的情形我一輩子也忘記不了。
張老師傅找了一個婆婆子一起過日子。退休以后,他還是勞作不已,經常挑著糞桶扛著鋤頭上山種菜。后來,他的侄子調到株洲,擔任了區一級的重要職務,接著下海發了大財,最后死于白血病。老張師傅硬氣的待在湘西偏遠礦山,和婆婆子相依為命,贏得了大家的同情和尊重。
1986年,我調離礦山后,老張師傅的消息越來越少。直到前年,礦長來到我家,告訴我張老師傅死了好多年了,我心頭微微一震。礦長接著對我說,礦山因為資源問題要關閉破產了,為了解決好無兒無女職工家屬老張師傅婆婆子的遺留問題,不管有沒有政策依據,留了一筆錢,專門用于照顧老張師傅的遺孀。我說,礦長你積了個大陰德。
礦山破產剛剛完成,張老師傅的婆婆子也走了,礦里留下的那筆專用資金還沒有用完。
我想,在那邊,張老師傅和婆婆子又可以相依為命了。
不怕事的老耿
老耿上班那些年也當過芝麻官,別人喊他什么長他是絕對不應的,久而久之,不論老少都只喊他老耿。于是,有人說老耿老氣橫秋,他婆婆子戲謔的說,他一輩子就是那個德性。
他是我的老鄉,春節前在河邊散步碰到他,他主動告訴我,前幾次體檢肺部有個陰影,沒太在意。這次CT掃描,確定為肺癌。我暗暗一驚,察言觀色,老耿倒很鎮靜,好像是在說他人的事情一般。老耿笑著說,30多年前,我已經死過一回了,還怕什么。我說,打算怎么治療?他說,正在服用一種什么定向靶的治癌藥物,一天要花500多元。我說,命要緊,錢乃身外之物,別太看重。我知道他家境不錯,尤其是二兒子當公司高管拿年薪,拿個幾十百把萬沒問題。老耿說,錢,治得了病,保不保得了命,聽天由命吧。他又說,我不怕死,我想通了,寧可少活些年,也要活得自由自在點。所以,我決定不做手術,保守治療。
說了一些寬慰的話,和老耿拜拜。回到家里,我想了很多,在哀嘆人生短暫多災多難的同時,想起了老耿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許多事情。
老耿是50年代的中專生,那個時候也算個知識分子,尤其在偏遠的礦山企業,更是個人才了。老耿的工作能力是公認的,大公無私也是公認的,但是每每提拔都沒有他的份。原因是他的老婆出身資本家家庭,拖了他這個根正苗紅窮苦人的后腿。婆婆子很內疚,老耿對婆婆子說,當個么子又不能當飯吃,不當又沒有少一坨肉,那么在乎干什么,該怎么干還是怎么干。
文化大革命后期,在批斗幾種人的風浪中,礦山保衛部門把一個做行政工作的工人師傅揪出來批斗,說他有政治問題和經濟問題。老耿知道那個位師傅老實巴交,不可能有什么問題。礦里召開批斗會,高喊打倒那位工人師傅的口號,唯一不舉手不張嘴的就是老耿。未出兩月,礦里就知道搞錯了,保衛部門負責人難辭其咎,只好調走了事。老耿說,香的說不臭,臭的說不香,人那,任何時候都要摸著良心說話,勾著腳指頭走路。
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落實知識分子政策,老耿才提拔為副科長。也就在那一年,老耿上調到省城廳機關當了科長。他說,我還是我,老耿。
樂極生悲,拼死拼活干工作的老耿到機關工作沒一年,隱蔽多年肝臟毛病爆發。“那年,醫院都發病危通知書了。”每每說到此事,老耿的婆婆子都忍不住眼淚婆娑。老耿自己倒有另外一番說法,他樂呵呵的說,吉人自有天相,若不調到省城,還在礦山,就那個醫療條件,我還不早翹辮子,墳頭上長樹了。從那以后,老耿好像對什么都看得更透了。
就在老耿什么都不求都不想的時候,他被調到紀檢監察部門,成了副處級干部,快退休的時候,還弄了個正處級紀檢員當當。都說老耿萬事不求人,倒升官了。老耿還是說,組織上信任我,我當然心存感謝,不過,我還是那個老耿。
真正讓大家對老耿刮目相待是在他退休后干的那件大事。機關要提拔一名廳長助理,也就是廳級干部的后備對象。消息出來后,一石激起千層浪,原來被提拔對象很會來事很會走上層路線,并沒有什么真才實學和群眾基礎。老耿找到廳長,直言不諱的反映了大家的看法,廳長不置可否。老耿又和幾位老領導直赴省委組織部,找到分管部長,一五一十說了看法。上面再來考察,那個提拔對象不僅出局,而且因為引出經濟問題受了一個黨內處分。后來,廳長也為此早早退休了。老耿碰到那位退休的廳長還不依不饒直挺挺的說,大家對您也有反映,要注意呢。
老耿也有求人的時候。那年,老耿的小兒子報考市機關公務員,筆試口試都是第一名,最后不了了之。第二年,小兒子再報考,又是筆試口試第一名。老耿的婆婆子通過老鄉關系找到一位主管領導,還真把事辦成了。不了解情況的人說,為了兒子,硬腦殼老耿這回也曉得低頭了。了解情況的人都知道,老耿對婆婆子發過大火,說,求那幫王八蛋干啥,他們這回再搞鬼,我就告到中南海去。
轉眼間春暖花開,我再碰到老耿的時候,他已經從醫院出來了。氣色不錯,他樂觀的對我說,一個病房里,進進出出好多人,走的走了,轉院的轉院了,只有我和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熬到了出院,醫生說,我的病灶控制住了。
我在心底里為他高興為他祝福。
“團委”不再年輕
他是我在礦山工作時的老同事。因為他當過采礦工區團委書記,“團委”和他的姓名談為剛好諧音,“團委”也成了我心中對他的另一種稱呼。
“團委”是在偏遠礦山和少數民族山區長大的孩子,后來雖然進入南方大都市工作生活,但是給我的印象更多的是直爽、豪情和執著。擔任工區團委書記期間,他寫了一篇散文,參加全省青年征文比賽,歪打正著,撈了個一等獎。我當時在宣傳部門工作,幫助“團委”的稿件作了一點修改和潤色,文字之交,使相差十多歲的我們成了好朋友。
上世紀八十年代,“團委”和我相繼離開了礦山。我去了長沙,“團委”去了最南邊的一個現代化鋼廠。開始傳來的都是好消息,“團委”成家立業了,妻子是市里的公務員,他為廠長開小車兼秘書,事業一帆風順。
后來,我因考察學習到了“團委”工作的鋼廠。看到匆匆忙忙趕到賓館看我的“團委”,我好受感動。“團委”告訴我,廠長調走了,他的工作也變了,到煉鋼車間開自卸車去了,因此來遲了。當地地道道的一線工人了,我“啊”了一聲,明白了“團委”一段時間來給我電話少了許多的原因。
又過了幾年,“團委”到長沙出差來了,同來的還有他的頂頭上司。“團委”告訴我,他調到營銷部門工作去了。我暗暗為他高興。再見的時候,“團委”略含羞澀的對我說,到南方這些年,工作崗位變來變去,我還是堅持寫了點東西,請老師指正。我連說,好,好。回到家里打開“團委”給我的那疊打印稿子,細細看去,原來是“團委”寫了多年的一些詩歌匯總,其中,有對兒時美好日月的追憶,有對礦山工作的留戀,更多的是對鋼廠火熱生活的記錄。這些詩歌,除了他自我欣賞外,我推想大部分都只會發表在鋼廠的板報上。想不到這小子還有這份雅致,我感動了。在我的印象中,那邊的南方人是無利不起早,“團委”帶著鋼鐵高溫和火紅色彩的行行文字顛覆了我的看法。
剛剛跨入2012年,“團委”提前拜年的問候電話來了。寒暄之余,“團委”告訴我,鋼廠巨額虧損,停產一年多了,開始發75%的工資,現在發50%的工資。聽畢,我幾乎無言。由于產能過剩、進口礦漲價、鋼廠同質競爭,中國死掉一批鋼廠是毫無疑問。
趙廠長
春節期間陳總來我家坐坐,無意中說起,她前任的前任趙廠長去年去世了,死于癌癥,享年75歲。
我微微一驚,猛的想起好幾個月前,在書院路好像見過老趙。一個眼光無神的老人和我擦肩而過,等我反映過來,剛剛走過去的就是當年威風凜凜的趙廠長?他已經走遠了。現在想來,用迷信的話說,老趙是收腳來了。
當過大學學生會主席的老趙很有能力,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他已經是一家頗有規模的國有工廠廠長。他首開先河引進國外先進的康風擠壓機,當年就創好效益,工廠曾是長沙利稅大戶。1997年老趙年齡越界,本想多干一兩年廠長,上級沒有同意。在國企找不到位置的老趙回到老家瀏陽,辦起了自己的工廠,他要嘗嘗給自己當老板的味道。
幾年后傳來了不那么好的消息,陳總告訴我,老趙被人騙走了200多萬,遭遇了滅頂之災,大江大海闖過來了,沒想到陰溝里翻了船,他后面的日子過得很不好,連穿的皮鞋都是又舊又破的樣子,老趙勞累了一輩子,最后在困惑和辛酸中落幕。
趙廠長走了,他的夫人想讓他的追悼會有個規格。陳總和上級領導以個人的名義參加了老趙在瀏陽的追悼儀式,死去的趙廠長得了一個圓滿,悲痛的家屬得了一份安慰。
趙廠長算不算黎民?說算,他當過縣團級的廠長,還算成功;說不算,他干過自生自滅的個體戶,且一敗到底。
世事本來復雜,何必弄得那么清楚,一位凡人已去,更沒有必要說個明白,《泥民草傳》于是有了趙廠長一節。
謝秘書
電視里不斷播出的高考錄取消息使我突然想起一個人和一件事,謝秘書的孩子只怕也上大學了。
謝秘書個子不高,人很精明。他在一家特大型企業的公司辦擔任文字綜合秘書。因為業務對口,交往較多,盡管年齡相差十多歲,我們卻是很要好的文字之交和忘年之交。好幾年前的一天,小謝突然告訴我,下海了,自己找碗飯吃。我問他為什么,他說,看看自己行不行。
隨后,每年春節前,小謝都要到長沙來專門請我吃餐飯。酒熱臉紅之際我問他,收獲幾何。小謝說,比當秘書強吧。他告訴我,利用在公司的關系,攬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工程項目。你也當老板咯,我半譏半笑的說。小謝說,為他人作嫁裳而已。他還告訴我,錢是賺了一點,但更多的是賺了一個累。
隨后幾年小謝請我吃飯時,他就更叫苦了。做什么生意,他借著酒意疲乏的說,說穿了就是陪飯陪酒、洗腳唱歌,我跑堂子都跑不贏。
后來,公司內部的生意不好做了,小謝改換門庭,租借公司俱樂部辦起了全國明星演唱會。許多人認為小地方辦不成的事,小謝辦得有聲有色,聽說還賺了不少錢。消息傳到我耳朵里,我說,小謝是個角色。再后來,租借俱樂部辦演唱會也不讓他干了,小謝只好回到公司上班,結束了他的下海之旅。
接著,傳來的消息就不好了,先是小謝住院了,接著說他肝上的毛病大著呢,最后是他丟下妻兒撒手去了。我們都說,小謝人好有才華,好人,老天就怎么不照顧照顧呢?賺了一點點錢,少活了好多年,人的一生到底為了啥?
一天,一位女同志找到我的辦公室,她說是小謝的妻子。她要我幫忙,把在讀中學的孩子招工到公司。我說,那不是招童工啊。她說,就是怕小謝走了,人走茶涼,夜長夢多,孩子將來連個飯碗都撈不著。我問她,小謝當年辛苦為了啥,難道就是為了孩子當童工。小謝的妻子哭了,哭得我心里好難受,眼睛也紅了。好在她接受了我培養孩子的建議,不再提招工的事。
人在世的時候,活在別人的視野里,人死后,活在親人和朋友的心田中。小謝走了好幾年了,如果有墳的話,那墳頭的草也應該好深好深了。
不盡的懷念,可惜我只有一段短文。
酒君子
小駱子死的時候,兩個女兒還在上小學,如今,十多年過去了,他的大女兒已經當媽媽了,他如果活著也當姥爺了。小駱子在大家的心中定格在40來歲,機關里喊他駱師傅的少,喊他小駱子的多。他比我小好幾歲,又是我的屬下,除了正式場合,我也是小駱子長小駱子短的叫著。
你很難把小駱子和酒問題聯系起來,他長得清瘦、一雙眼睛有光有神,總想把人看透一樣。他能說會道,處事見指打指,在工人師傅里是個靈渙角色。機關乒乓球賽,我和小駱子成了對手。我拉開架勢想給小駱子一個長吊短抽,沒想到他的旋球我接不住,第一輪,我就被淘汰了。小駱子一路過關斬將,登上了冠軍寶座。我高興的說,小駱子球打得好,身體也不錯,為單位爭光了。有人告訴我,他球是打得好,身體可就要打問號了。
小駱子的本職工作是液化氣站管理工。那時機關職工燒瓶裝液化氣,外面還稀罕的很,附近的居民都燒藕煤,由此,小駱子的知名度和重要性比機關一般的干部甚至科長都高多了。大家對他的工作并不滿意,換氣的時間固定在下班前兩個小時,一到此時,他常常不在崗。問題反映上來了,原來是小駱子的孩子正上幼兒園,他的老婆是個大集體企業工人,倒班離不開,換氣時間他正要去接孩子。我們只好要求小駱子快去快回,一二十分鐘把接孩子的事情搞定,實際上他也沒有做到,弄得職工敢怒不敢言。有一天,直接管理他的保衛科長批評他,揚言要換掉他的工作。小駱子如祖墳被挖,火冒三丈,拿起一把菜刀找保衛科長拼命。
胳膊擰不過大腿,犯了錯誤的小駱子被發配到傳達室。來客登記、收發報紙,只要認得幾個字的人都能做,辛苦就在三班倒。他安于現狀,工作扎扎實實,形象很快樹立起來了。就在我暗暗為他高興之時,小駱子犯了一個誰都打不了埋伏的大錯。
那一年,行業南方廳局長會議在機關舉行,住在廳招待所的一位山東廳長劃傷了腳,急需用車送醫院。從機關大院把車開到招待所幾分鐘的事,小車搞了個把小時才到。廳長有失顏面發火了,一層層追究下來,責任竟落在小駱子身上。原來他一看晚上九、十點鐘了,把機關大院大門一鎖,只留了個小門過人,溜到旁邊的小巷子,找了個小攤子,買了二兩打得腦殼痛的白酒,喝得高高興興。等他迷迷糊糊不慌不忙回到傳達室,找他的保衛科長襯衣都濕透了。
這一回,小駱子沒有受到任何處罰,而是被送到市醫院強制戒酒。醫生說,他酒精中毒很深了,肝臟和神經早就出了問題,再不戒酒會有生命危險。快過春節了,他的家人想挨過春節再說,我說不能等。醫生說,戒酒是個遞減過程,開始還要允許他喝一點酒。于是我托人把兩瓶瀘州老窖帶給了他。幾個月后,小駱子出院了,人長胖了,臉上的酒色也少了許多。他碰到我,連說,謝謝您的好酒,真的是好酒。那時,我已經不管行政后勤了,聽到他的由衷的贊語,說到酒時眼睛放出的光芒,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從此,小駱子的事關心得少了。一天,我碰到他的夫人,問道,小駱子戒酒后沒有復發吧?他夫人非常認真的對我說,再也沒有喝酒了,現在啤酒都只喝一瓶。在他們的心目中,啤酒是水不算酒。從來不發火的我竟失態的把小駱子的夫人“吼”了一頓:他還敢喝啤酒,今后有什么事,你們自己兜著,別找組織!他夫人哭了,告訴我小駱子手都打顫,連飯碗都端不穩了。
沒有多久,小駱子走了,留下孤兒寡母。
前天晚上散步,碰到小駱子的同事王師傅,說到小駱子,王師傅說,他也是從下面的企業調到機關的,不容易。他家吃低保的日子過去了,現在好了。他老婆是個大集體職工,也月月有養老金領了。
寫到這里,我就想起機關有個酒圣、酒佛、酒神、酒鬼的民間排序,雖然小駱子已經為酒獻身,排行榜上還真沒有他的位置。如果霸蠻要排個位置,他至多會得個“酒妖”的安慰獎。這是為什么呢?一是小駱子不是什么長,難以借公費消費一展酒量酒風酒德,未入流;二是他自掏腰包、自醉自樂、自作自受,自然上不了高消費的檔次,已經輸在起跑線上。
同是喝酒,差別如此,細細比較,感慨萬千,我給小駱子(駱田生)安了一頂高帽子:酒君子。
董老摳
老董是機關的財務科科長,管賬摳門,廳長說他是好管家,職工背后叫他董老摳。
一回,我陪廳長去南昌。那時還沒有高速公路,400多公里路程,小車從下午3點跑到轉鐘兩點。報賬的時候,老董堅決不給報兩天的出差補助,還說,看在廳長的面子上,給報個晚班津貼。
后來,我成了老董的上司。為了教訓教訓很少出機關門的老董,趁他出差內蒙古的機會,我對接待科長說,讓他自己訂票,也不要通知對方接站,讓他體會體會出差補貼夠不夠花。老董出差回來,什么也沒說,不過大伙反應,報賬時老董不那么摳了。
隨后,老董退休了,我也離開了廳機關。一天,我碰到老董,大吃一驚,您怎么這么病殃殃的,路都走不動了。老董嘆了口氣,糖尿病害的。我說,又不是癌癥,你吃藥,治啊。他說,在治,在抓緊治,我想通了,不再省錢,命都沒有了,錢有什么用。后來別人告訴我,前段,老董摳自己,舍不得花錢吃藥打針,差一點玩完了。
去年,我去老董住的院子辦事,正碰上他在院子里散步。好多了,我說。他笑了說,就是有點出氣不贏。還是藥管用,我說。他自嘲的說,還是錢管用。
今天,我到湘江風光帶溜達。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面而來,那人走得好快,走近一看,原來是老董。他滿面笑容,臉上洋溢著健康人的光彩。我說,糖尿病控制住了?他點頭說,別的都好,就是胸悶。我說,檢查了?他搖頭說,找不到原因,只怕心血管要裝支架了。
揮手再見的時候,我在心里說,看來對自己,老董也不是老摳了。
文大俠
好友小文,外號大俠。
文大俠,矛盾組合。姓文且多年筆耕為業,姓之有理;個矮,其貌不揚,號實難副。
稱他為大俠,一是他性格豪爽,敢作敢為,一是他文筆鋒利,敢言敢書。
每次到小文家里,他賢惠的夫人小陳不是忙著倒茶,而是先端出一杯酒來待客。小文是湘潭人,煙、酒、檳榔,樣樣都行且煙癮極大,最喜愛沖勁十足的三五牌香煙。一次,小文感冒住院,我們前去看望,有人笑著提議,千萬別買水果,送兩條香煙最好。我們惡作劇照此辦理,病床上的小文笑納后竟說,知我者,諸君也。
小文來自礦山企業,調到省廳機關工作后,雖然所任秘書工作繁忙,但仍很喜歡自己動手搗鼓,家庭音響,鬧鐘手表,臺燈魚缸,沒完沒了。一年春節過后,他對我說,大事不好,臥室里的大窗戶“爆炸”,沒地方睡覺了。我聽得莫名其妙,跑到他家一探究竟。原來他把臥室的向陽大窗戶全部打掉了,改造成一個整體玻璃魚缸。春節期間,他一家回老家去了,低氣溫加上高水壓,魚缸自暴了,一個多立方的水流了一屋,幾十條金魚暴尸滿地。我沒好氣的笑著說,你是自作自受。
一件突發事情令大家對小文刮目相看。一次,有個人以落實政策為由到機關無理取鬧。此事不該小文處理,鬧事的人吵到小文辦公室后,小文和他理論起來。那人一看小文個子不高,自己有身高體大的優勢,以為好欺負,想把事情鬧大,竟和小文扭打起來。兩人一齊倒在走廊上,小文自然斗不過那個人,我們跑過去拉扯的時候,被壓在下面的小文雙手還死死卡著那個人的脖子。從那以后,再也不見那個人到機關來鬧事了,文大俠的外號也不脛而走。
對小文最大的打擊是夫人小陳突發腦溢血,48歲的年紀便離開了人世。噩耗傳來,我正在出差。等我回到長沙見到小文,只見他精神崩潰,眼淚雙流,傷心已極。他戰戰兢兢地抓住我的雙手說,你知道,我在家是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掃帚倒了也懶得扶的人,她走了,我連天天抽的香煙也不知道擺在那個柜子里,后面的日子怎么過啊。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傾訴,想起每次到小文家時小陳笑盈盈的模樣,我也落淚了。
工業廳局改設行業辦公室,機關人員大精簡,年齡五十但工齡蠻長、位居正處干得正起勁的小文提前退休了。閑不住的小文雖然做了外公,還是選擇到老家幫人打工去了,只有周末,我才能見到他。
一晃眼,好多年又過去了,文大俠,好在還是個老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