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花開

剛走出屋子，一陣沁人心脾的異香就迎面撲來。奶奶總是這樣，每次下完雨都要到院子里看看她的花花草草，生怕哪滴個頭兒兒大的雨點打壞了這一瓣、那一葉，只有圍著院子轉(zhuǎn)過一圈她才算放心。

奶奶最喜歡的花兒永遠是梔子花。每次下過雨她都會步履蹣跚地直奔那棵梔子花樹。幾十年的時間竟然讓本是灌木的梔子有了喬木一樣的身材，挺拔俊美，那涌動的生命在雨水的沖洗下藏都藏不住。孫子攙扶著奶奶站在花下，看著這生機勃勃的梔子，奶奶總會露出安詳?shù)男θ荨?/p>

然而只一個轉(zhuǎn)身，就打破了這份祥和。明亮的晨光無情的刺進了孫子的眼睛，孫子這才明白，原來又是夢。一年多來，這個夢境總是不斷的浮現(xiàn)在孫子的夢海中，而每次伴著笑的醒來都會讓孫子從平靜的喜悅跌落到傷痛的深淵當(dāng)中。

奶奶去世已經(jīng)一年多了，孫子卻總是忘不了奶奶。他自小在奶奶家長大，他忘不了與奶奶一起的一分和一秒，忘不了奶奶家的梔子花樹，忘不了奶奶一枝一葉的關(guān)情……

他翻了個身，背向著晨光閉上了眼睛。記憶的城墻轟然倒塌，困不住的記憶全面襲來。他安靜的閉著眼睛，任由幸福的記憶又一次打濕雙眼。

他想起了奶奶給他做的泥猴、紙鳶，想起了奶奶替他保管的橡果，想起了奶奶做的梔子蛋花、芝麻燒餅，咬一口全是香甜……那些全是奶奶給予的驕傲，是全村孩子的羨慕。而現(xiàn)在他只能苦苦的抿一下嘴巴。

奶奶身體不好，大小病癥輪番上陣，而胃病對她的折磨更是從未間歇。可自從孫子上高中以來，緊張的學(xué)習(xí)生活讓孫子擠不出太多的時間陪伴奶奶。終于考上大學(xué)了，于是他奢侈的拿出一個假期陪著奶奶。給她講學(xué)校里的故事，讓她看相冊上的同學(xué)，指給她看哪一個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哪一個是自己偷偷喜歡的女孩兒。陪她看梔子花開，與她嗅梔子花香。病痛也似是屈服了，顯露在奶奶瘦削的臉上的不再是痛苦，而是安詳?shù)男θ荨?/p>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間開學(xué)的日期就到了。臨行前孫子對奶奶說：“奶奶，我要開學(xué)了，放了年假再來陪您，跟您說說大學(xué)的樣子?！蹦棠毯靡粋€高興，她覺得孫子很了不起，大學(xué)都考得上。可是那淡淡的笑容很快就從臉上跌落，轉(zhuǎn)而爬滿了憂傷。只有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如果不是舍不得孫子，她恐怕早已歸于黃泉。她擔(dān)心自己撐不到孫子回來，撐不到聽孫子講大學(xué)里的故事。奶奶沉默了一會兒，說：“咱山里的娃子考上大學(xué)不容易吶！好哇，我的孫兒終于上大學(xué)了……那中秋節(jié)、國慶節(jié)也都不回來了？”昏黃的燈光下孫子沒有看清奶奶變化了的表情，只以為奶奶是在替自己高興。他歡喜的對奶奶說：“嗯，不回啦。路太遠啦，來回跑不值當(dāng)?！?/p>

孫子開學(xué)走了。已經(jīng)過了處暑的節(jié)氣，梔子花開始慢慢凋零，直到最后一瓣莊嚴謝幕。

傍晚的風(fēng)涼了起來，沒有孫子的攙扶，奶奶只得又拄上了她的拐杖。那天她站在院子里看著滿地潔白的梔子花瓣，心頭涌來一陣刀絞似的痛。她蹣跚地走到梔子樹下，彎下腰想再撿幾瓣，但白色的花瓣瞬間變成了血紅，奶奶大口的吐出的鮮血浸染了雪白的花瓣，奶奶就這樣倒在了梔子花下。

剛到學(xué)校的孫子瘋了般的奔回了家，見到的卻只剩那棵梔子和梔子下紅色的花瓣。他腦中一片空白，他從沒想過奶奶會離開，更沒想過奶奶會離開的這么快，那種痛怎是一個撕心裂肺能抵？

送走了奶奶，孫子還得回學(xué)校。臨行前父親給了他一個木匣，上面還掛著一把锃亮的老銅鎖。當(dāng)孫子疑惑的打開木匣時他驚呆了，這一匣子的東西竟然都長著如此熟悉的面孔。奶奶做給他的泥猴，從沒打中過鳥兒的彈弓，忘記取走的橡果……還有一個他送給奶奶的精致的本子，那是學(xué)校對成績優(yōu)異同學(xué)的獎勵，孫子自豪地送給了奶奶。木匣中沒有看見梔子花卻散發(fā)著濃郁而熟悉的香氣。孫子翻開本子每一頁竟然都夾了一兩片梔子花瓣，有的已經(jīng)枯萎，有的仍然柔軟。唯獨最后一頁空空如也。奶奶竟用一個木匣收藏了祖孫倆所有幸福的記憶！他再也忍不住，淚水再一次襲來，不斷地順著他俊美的臉頰滴落下來，潤濕了那瓣尚未來得及枯萎的梔子。在淚的光影里，孫子似乎又看到了奶奶慈祥的面容。

奶奶走了，一個人安靜的走了。兩手空空，連最后一縷梔子花的香氣都沒有帶走。但她一定不是孤獨的，陪伴她的有祖孫倆十幾年溫暖的回憶。

孫子曾問過奶奶，滿院子的花花草草為什么最喜歡梔子，奶奶總是不說話，摸摸他的頭，安詳?shù)男χ?。那淺淺的笑容里承載了多么深邃的愛，恐怕只有這祖孫倆知道了。一個偶然的機會解開了孫子的困惑，他終于明白，梔子花象征著的是“永恒的愛，一生守候和喜悅”，奶奶就像是那圣潔而芳香的梔子花，永遠用愛的芳香守護著她親愛的孫兒，給予了孫兒永恒而無限的關(guān)懷，就連自己收獲的那份喜悅也分給了孫兒一半。

他要被記憶的洪流沖垮了，他睜開了眼睛，心中凝結(jié)著的不知是甜蜜的回憶還是回憶的悲傷。他踩著清晨的露珠到了奶奶的院子，無人灑掃，院子荒涼了許多。但那棵梔子頂著滿滿一樹熱烈的花朵，依然繁盛，。孫子呆呆的站立在樹下，望著那盛情開放的朵朵花兒，他似乎看見奶奶安詳?shù)哪樃‖F(xiàn)在了那朵高高的花上，他昂著頭，像小時候一樣，幸福的望著奶奶，像是在聽著奶奶的叮嚀。他笑了，他用對奶奶最美好的祝愿換取了那朵梔子花的一個瓣，夾在了那個沁著香氣的本子的最后一頁，那滿滿一本子的花瓣就是奶奶留給他的最甜蜜的幸福，他帶上那份幸福，在臉上勾勒出了更甜的笑。

他相信，他是幸福的，奶奶也是幸福的。奶奶對這個世界的告別正是與另一個世界的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