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6月14~16日,中國玉石之路與玉兵文化研討會在陜西省榆林市召開,會議由中國文物學會玉器委員會副秘書長古方先生、上海交通大學講席教授葉舒憲先生召集、主持,榆林市政協主席劉漢利、中國收藏家協會會長羅伯健、上海交通大學副校長徐飛、陜西省文物局副局長劉云輝、陜西省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王勇超、榆林市文聯黨組書記徐亞平、中國文化交流中心玉文化發展部副主任馬龍等出席會議。
此次會議由中國收藏家協會學術研究部、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及西安宏府企業集團共同主辦,聯合學術界、收藏界、考古界、文學界等領域的最新研究成果、創作成果,匯集全國最頂尖的玉器考古和玉文化研究等多方面的專家、學者,就玉石之路與玉兵器文化的學術主題展開全方位的交流和探討。
16日下午,會議組織各位學者、專家、收藏愛好者參觀了目前國內所見規模最大的龍山時期至夏階段城址,親臨現場,結合學術報告,切身感受古城址的壯闊與遼遠,目睹體積巨大、結構復雜、筑造技術先進的城門遺址,進一步了解了“古文化、古城、古國”框架下的中國早期文明格局。大家沿途觀看了神木縣高家堡鄉具有獨特地域特征的民俗建筑、城墻,感受當地民風,接地氣、人氣,使得此次活動輕松、愉悅。
神木石峁遺址
16日下午,會議組安排參觀神木石峁遺址。
烈日曝曬,陜北的地貌總是引誘我有一種放開嗓子吼一曲高亢的“信天游”的沖動,似乎只有悠遠的歌聲才能抒發此刻憋屈在內心的情緒。黃土間艱難生發出的莊稼地,在盛夏里也顯得生機盎然。山路陡峭,大巴車不能到達目的地,我們下車步行,等待幾輛越野車輪番運送。
路旁黃土下裸露出嶙峋巨石,張牙舞爪,似乎證明著此處曾經以石為城的過往。一步一步走得結實,約半小時的路程就到達山頂,大家不約而同分散開來,拿著相機拍攝想象中的遺址。早在兩月前,就看到葉舒憲老師關于記錄它的文章,對石峁遺址有過相關的預習,知道其風水、山川形勢,可被稱為“史前中國的雅典城”,是一個具有神話色彩的地方。
眼前的這座石峁遺址是中國目前發現史前時期規模最大的城址。它地處黃土高原北部,毛烏素沙漠南緣,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黃土高原與沙漠交接的過渡?!搬埂弊种疙敳繙唸A、斜坡較陡的黃土丘陵,“石峁”的名稱則不言而喻,歷史的痕跡總會有意無意地掩埋在地名的肌理中,法國現代著名思想家列斐伏爾曾說過:“空間一向是被各種歷史的、自然的元素模擬塑造?!蹦敲?,眼前這座石城位于黃土丘陵之上,名稱就是其形貌的具體展現。
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孫周勇博士在前一日已對神木石峁遺址的概況和發掘過程做了圖文并茂的詳盡解說,如同觀看了一段敘事性較強的《探索發現》節目,提前完成了參觀石峁遺址的預習,給大家留下極深的印象。此處屬低山丘陵區域,整體遺址的海拔在1100~1300米之間,位于陜西省神木縣高家堡鎮石峁村的禿尾河北側山峁上,北部分別距長城10公里、黃河20多公里。其文化命名為石峁類型,屬新石器時代晚期至夏代早期遺存,這座曾經的“石城”壽命超過300年,因出土大量玉器而聞名于世。葉舒憲老師曾在《神木、神煤與神玉》一文中提及,石峁遺址中發掘出的玉器種類為玉鏟、玉璜、石雕人頭像等,石峁城墻縫隙中居然夾有玉器,令人驚奇。
據孫周勇博士介紹,遺址的發現可以追溯到20世紀30年代,當時有一個美國籍探險者在榆林農民手中收購了一批玉器,據稱這批玉器都是在石峁遺址出土,這在他后來的著作《中國北魏前的玉器》中有所闡述。就書中的資料來看,由很多牙璋與片狀器推斷,估計出土于神木石峁遺址。
繼1976年戴應新研究員之后,2011年,由省、市、縣三家單位組成的聯合考古隊對遺址開展了系統的區域考古調查,發現了保存基本完整且大致可以閉合的石砌城墻,以及城門、墩臺、角樓、疑似“馬面”等附屬建筑,并發現有房址、灰坑以及早期墓葬,如土坑墓、石槨墓、翁棺葬、豎穴墓、土坑葬等,出土陶、玉、石器等數百件,尤以磨制玉器十分精細,頗具特色,其原料主要為墨玉和玉髓,器類有刀、鐮、斧、鉞、鏟、璇璣、璜、牙璋、人面形雕像等。
2012年12月,復查首次確認石峁遺址是一座4000多年前的石頭城,由皇城臺、內城、外城三座基本完整的石城組成,“皇城臺”是當地老百姓的俗稱,位于內城偏西的中心位置,即遺址所在的核心位置,為一座四面包砌護坡石墻的臺城,大致呈方形。外城與內城都呈半包圍的結構將皇城臺圍繞起來,大致呈方形,屬于大的臺階,有層階狀石頭包砌起來,據當地老百姓講,最多處有10多個層階狀石階包砌。
內城將皇城臺包圍其中,依山勢而建,城墻為高出地面的石砌城墻。外城系利用內城東南部墻體、向東南方向再行擴筑的一道弧形石墻,絕大部分墻體高出地面,保存最好處高出現今地表亦有1米余。城墻越溝現象將石峁城址基本閉合起來,形成了一個相對封閉的獨立空間,為探討石峁早期地貌變遷及環境提供了重要資料。在考古現場可以看到,在東城門的城墻蔚為壯觀,墻面整齊,外側石墻都是經過仔細打磨的,顯得比較整齊。
外城的東城門也具有類似的結構。2012年,重點發掘了外城東門址,揭示了一座體量巨大、結構復雜、筑造技術先進的城門遺址,包含內、外兩重甕城,砌石夯土墩臺,門塾等設施,出土了玉鏟、玉璜、壁畫、石雕和陶器等龍山晚期至夏時期的重要遺物。
葉舒憲老師講,這種皇城臺、內城、外城的筑建形式恰是中國漢字繁體“國”字的現實展現,城址層層包圍,由“戈”設防,漢字的造字方式無疑是古老文明的符號化詮釋。
我們此行參觀的是東城門發掘區域,這里的部分墻體已遭破壞。因石頭墻里大量出土玉器,當地百姓為尋玉將城墻壁挖出道道凹槽。我們走在城墻腳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墻壁上因尋玉留下的凹槽,而剛才步行上山的一段公路恰好就修建在外城的石墻之上。
我甩開大部隊,獨自走在已經廢棄了4000年的城墻上,高原的風呼呼刮過,耳邊聽得見風聲掠過的強勁,天色格外蔚藍,心中有種難言的暢快,加之古城的巍巍聳然,不免泛起悲壯之感。人是如此渺小,我真實地置身于這座敞開的宏大氣場內,如此勢單力薄。
登上皇城臺,古老的石壁就在腳下,齊刷刷立得筆直,4000年前,這里該是何種境況?經歷4000年風雨沖刷之后遺留的城址如今還是壯觀,一座如特洛伊城的幻想構建于腦海之內,一些無法揮去的想象中的場景,時時浮現。
一些墻壁,顯得破舊不堪,殘了身體,斷了記憶,據說是由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很多石頭被當地居民搬去修建農舍,墻體遭到嚴重的破壞,風雨的侵蝕,時光的磨礪,加之人為的掠奪,加重了它們的破舊。
孫周勇說,他曾親自訪問過一位當地老鄉,無辜、真誠地承認當年自己無意識中對古城遺址的破壞,我看到他拍攝的那張照片時,竟也產生了一種深深的羞愧感。老鄉或許至今都沒有意識到因自己行為的荒唐,造就了無法彌補的遺憾。可我們誰又何嘗不是“五十步笑百步”,我們置身于如此瘋狂的磚泥瓦的建設中,大刀闊斧地面對過去,唯恐發展緩慢,跟不上所謂時代的步伐。
遺址門道的中間有三對短墻,兩兩相對,構成了四個相對獨立的空間,里面有生活的痕跡。我盡力尋覓,沒有發現人間煙火熏染過的遺跡,少了人煙的熏染,它便愈顯空寂、廖敗。我總是想在腦海里再現出當年生活的繁鬧,卻眼拙尋不到以往的蛛絲馬跡,這座城,在我心里,就是迎著西北風,空廖的“已逝去”。至于壁畫、墻畫,也是尋不到蹤跡,枯黃的墻壁,偌大的巨石橫在歲月里,早就淡化了那些以礦物原料為主涂畫在墻壁上的圖騰,逝去在高原的風里。
要提的是,兩處頭骨坑,各自埋葬著24具幼女頭蓋骨,有人說可以看到夯打、燒擄的痕跡。我不忍看,宿命地想,或許誰的某一世就是其中之一,如今卻要冷漠、冰涼地走過,歲月如此堅硬,一些遺留在血脈里的印記,想也不敢想。
很多人都在低頭尋覓,企圖無意中能尋到夢寐以求的玉器。是的,此地出土史前玉器已有幾十年,古玉總數約4000件,數目巨大,誰敢說自己就不是幸運者,或許在視線一轉彎的巧妙中,一塊心儀的玉器就會闖了進來。
此地出土玉器,令人想象不已。有學者在《光明日報》撰文,將石峁遺址考古發現與早期神話傳說結合起來,認為可能是生活著黃帝部族的居民,也有人質疑,如此大量的玉器有何功用,古玉加工與玉料來源均在何處?古城址中的人群從何而來,又去了哪里?這一切都是后來人不斷揣測的話題。
回途中,路過高家堡鎮,停車觀看具有當地地域特征的民間建筑和石墻遺址,感受當地居民的生活常態。
至于建筑,我是喜歡的。
怕影響大家的行程,我邁開步子一路小跑,就想以最快的速度多看幾處宅子、幾座窯洞式建筑,多走訪幾家民居。院落大都破敗不堪,模樣、骨架都還在,氣韻早已游離飄散了。對比鮮明的是,四處都在新修建筑,嶄新的仿古建筑如同贗品般遍地都是,新漆上的色彩明晃晃地在陽光下刺著眼睛,而那些承載著歷史、時光、歲月的古老建筑,卻風燭殘年般岌岌可危,無人打理。新舊建筑的對比與承接異常明顯,這是走在高家堡村的感受。
剛才看到的石峁遺址就豎在眼前,我們的考察工作就像是掰開歷史看真相,試圖拼命拽住時間的步伐,在逝去的蛛絲馬跡里證明自己的妄想與猜測。而這些破敗的院落,終將有一日,也會逝去它原來的模樣,活在我們的揣測和回憶里。
玉石之路
“玉石之路”這一概念,是2012年10月聽葉舒憲老師講座時初次知曉的,隨后于今年3月跟隨葉舒憲先生尋訪玉石之路,才有了漸進的認識。
再次見他,是這次會議的晚餐現場,參會者都是初次相逢,拿著酒盞相互介紹,氣氛熱烈,我坐在角落里,觀看著大家的喜悅。
穿著藏藍色襯衫,略顯疲憊的葉老師,看上去依舊親切。據上次見面已整三月,期間只有簡短的信息、郵件交流,卻也依先生指導,對齊家玉有了漸深的認識,三次尋訪甘肅地方玉產地馬銜山,采訪了民間收藏家劉歧江、個人收藏者陳義林等人,撰寫了幾萬字的隨筆記錄。此次見他,倍覺親近,見他忙碌,心里泛起絲絲不忍,想去幫忙,又恐打擾,糾結不已。
晚飯后,收到葉老師短信:“來519看玉?!北銡g喜地拿著自己買到的馬銜山玉料,奔去見他。甘肅康樂籍收藏者馬建平帶來了許多齊家玉器,葉老師正拿著玉器專心揣摩,見我來到,一一介紹了在場的收藏家們,我是雛鳥,恭敬地問好后,仔細看玉,聽葉老師講解。
葉老師癡迷于器物,每每見到具有歷史感的玉器,便欣喜不已,他認為器物的傳播是文化傳播的有力證據?!捌魑镂幕L著腿,可以行走”,這一觀點在他次日的發言中就有提及,他結合石峁遺址的新發現,以及其中發掘出來的玉器,進行了深層次的拓展與延伸。
玉器是中國最深遠、最持久的神話,玉石通神是中國的國教。這一認識,如今是淡化的,中國人的基因中對玉有種莫名的偏好,但是對它的認識,很多卻是浮于表層,限于裝飾與唯心的保健祈愿。
對于石峁遺址墻壁中插藏玉器這一現象,葉老師認為這便是源自神圣的玉教信仰。作為現代人,我們總是習慣用“我以為”的思維去揣測古人,想象古人生存、生活的環境,便對這些現象無法真正理解。我們需要將4000年前的人類行為置回于4000年前,不能由現在的觀念去揣測。
他談到近期研究的課題,即依靠出土玉器的實物重新編排了中華文明大傳統的編年,一直從史前編到秦始皇傳國玉璽,大約6000年。他認為,古書中提到的每一種玉器,都不是文學想象與虛構,都能在現實中找到真實可觸的物證,研究史前文明只能依靠器物敘事。中國現存文獻大約有2000年的歷史,最早的甲骨文也至多3000年,而依據玉器排列出的完整編年可達8000年,這將引導我們重新認識中國悠久的文明。
葉老師舉例,夏朝王國,修建瑤池、玉門、玄臺,都是用玉石所造。這種玉石建造,并非我們一廂情愿地想象的純玉器的堆砌累積,而是將具有宗教象征的玉禮器、玉兵器埋藏于城墻之內,此次石峁遺址中發現的城墻用玉,就是玉門、瑤池的最好詮釋。在建筑中大量使用各種玉器,墻壁中插玉這一現象,就與史前玉教的信仰密不可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葉舒憲老師的觀點是,回到遙遠的4000年前,建筑用玉則更是一種宗教行為,考古界將其稱之為“建筑巫術”。魯迅曾說:“中國本姓巫?!敝袊奈幕厣褪俏住J惯z址中,24個女童頭骨被掩埋在城墻之下,并將具有神性的玉璋埋在城墻中,這對文明人來說似乎不可思議,24多個女童頭蓋骨,城墻中藏玉是古代建筑巫術最好的展現,更是文明興起背后的血腥與戰爭的鐵證。石峁遺址,在這種強大的建筑巫術的庇護之下,古城里人的精神被視為是無敵的,這種建筑是文化的奇觀。用這種思維思考石峁出土玉兵器的功能,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它的作用,即并非用于軍事,而是精神的防御,精神的攻擊,“化干戈為玉帛”的信仰占據了中國文化的根基,它是一種精神武器,它是史前先民實實在在的精神象征物。
用葉老師的觀點去審視史前文化,用那個時代的精神、信仰去求解那個時代的文化,“24”是一個極具中國文化內涵的數字,葉老師分析說:“它既是4與6的倍數,又是3與8、2與12的倍數,這是數字中最神秘的一個數字,蘊含著深厚的文化背景?!睂τ谶@一神秘數字,徐新建老師的解說是“二十四節氣”,是農耕社會的時間安排,也有一定的道理。石峁城址這些令人狐疑的設施在古人的有意設計中,便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辟邪場,具有深沉的文化內涵。這種建筑巫術,幾千年流傳下來,經久不衰。如今的屋舍建筑,大多還沿用這樣的精神象征。很多少數民族如今蓋房子還有類似習俗,如埋金幣、金屬器等。
葉老師是比較文學的先驅者,他在講座中舉了一個文學中的實例。中國史前時代,以玉作為建筑巫術承載的這一神話現象,與西方文學中描寫的特洛伊城尋找黃金的文學現象進行了跨文化對比,從而加深對石峁遺址的重新認識。葉老師講,西方文學愛好者堅信特洛伊城真實存在,特洛伊大戰并非文學想象,尋找特洛伊城,并在城址中發掘出大量的黃金器物。希臘聯軍跨海作戰10年,犧牲慘重,實際的文化背景是尋找黃金,這象征著西方以黃金為神話的文化背景。特洛伊戰爭是文學,而文學描寫的背后隱藏著極為重要的歷史信息,用黃金的神話引導,發現特洛伊城,那么,就可以用玉石的神話引導我們重新認識石峁遺址,認識這座目前國內所見規模最大的龍山時期至夏階段城址。
玉石是中國文化的基因,秦始皇靠武力統一中國僅2000多年的歷史,而早在此之前,公元前2000年,距今大約4000年之時,從北到南,從東到西,石峁發現的各種玉器,均在其他地方找到相似、相同的玉禮器。葉老師用一系列證據證明,正是玉石這一具有宗教信仰的器物在觀念上統一了除青藏高原以外的中國各地。
玉石統一中國一說,引出玉石之路的問題,如此龐大的用玉主要是依靠黃河漕運來完成的,黃河及其支流是玉文化考察的線索,為我們提供了可以考據的文化實證,借助水路實現它的跨地域傳播,在石峁遺址出土的玉器形態中就能找到證據。此次發掘石峁遺址的意義重大,它的發現為研究中國文明起源形成的多元性和發展過程提供了全新的研究資料,為人們探索和揭示玉石之路提供了極其重要的佐證,其中發現的數量龐大的石峁玉器,表明榆林地區黃河沿岸可能是史前玉石之路的重要中轉站,這對于研究當地史前玉器的源流與傳播軌跡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
短短兩日,專家學者們精彩、深刻的發言,親歷石峁遺址,點滴處都值得思考、學習,正如會議上葉舒憲老師所言,此次會議,整合了考古、歷史、地理、礦物學、神話傳說等多學科的整體性研究,協同攻關的知識創新團隊建設,以及具體的西玉東輸路線圖的實證性調研,文化含量極大。點點滴滴的收獲來不及內化,回到蘭州后,我用了一周的時間整理資料,一句一句地細細聆聽錄音,這樣的回味使得此行的收獲綿延到會議之外,受益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