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31日早晨,中國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齊嘯云先生在北京寓所駕鶴仙逝,享年73歲。她那氣貫長虹的聲腔藝術從此成為絕響,令人扼腕嘆息。
3月31日原本是一個平常的日子,然而對我來說,由于齊先生的去世,這一天便有了不尋常的意義——從1971年到1986年,齊嘯云先生曾經在蘭州市青年京劇團工作長達15年之久,我曾經是她鐘愛的弟子之一,與先生有過一段難忘的師生之誼,往事如今歷歷在目,卻星移斗轉已成為歷史記憶了。
值先生仙逝十周年祭辰,謹備此薄文并奉心香九瓣,敬獻于先生明堂案前,以感恩先生多年前對我的提攜教誨。
一
那已經是近40年前的事情了。
1976年冬天,毛主席逝世帶來的巨大悲痛和粉碎“四人幫”激起的無比興奮都慢慢消褪了,一切又都恢復了平靜。即便天塌地陷,人們還得過日子,劇團還得演出。我們這個靠學演“樣板戲”起家、缺乏獨立創作能力的青年京劇團就決定把天津京劇團創作演出的現代戲《蘆花淀》學回來上演。這出戲是描寫白洋淀抗日游擊隊“雁翎隊”故事的一出新編現代京劇,從編導技巧和天津京劇團的表演藝術水平以及劇場效果來說,這臺戲比當時的幾個京劇樣板戲一點也不差,甚至還略勝一籌。我們學演這出戲,不但能夠吸引觀眾,還能在學習演出的過程中提高表演技藝,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情。齊嘯云先生當時正在我們劇團當教員,便聯系了這件事。
齊先生曾經在天津生活多年,與天津京劇團許多藝術家都有著良好的私人關系。去天津學戲,就是齊先生帶隊,同時她還擔任我們學演這出戲的執行導演,但那時候批判“導演中心論”,不許使用“執行導演”這個概念,只能稱作“執排”,也就是這個劇目排練活動的組織者、執行者。
這一年,我剛滿21歲。此前一段時間里,我因為青春期“倒倉”,嗓子不大好,一直學的是“武生”戲路子。可到了這個階段,我似乎是度過了這個令所有藝人都望而生畏的“倒倉”變聲期,從沙啞又尖銳的“小公雞”嗓音轉化成渾厚的男中音了,嗓子好了一些,齊老師便有意培養我走“花臉”行當的戲路子。作為執行導演,齊先生在這個戲的演員選擇和角色分配上就有了一定的發言權,她向劇團“革委會”建議分配我扮演劇中抗日游擊隊副隊長“志剛”,建議啟用過去從沒有扮演過主角的鳳子師妹扮演一號女主角游擊隊長“荷華”,得到了“革委會”批準。當時被許多老師認為沒有發展前途的鳳子師妹在齊先生的教導下主攻“青衣”,在這部戲里脫穎而出,后來扮演了“楊開慧”、“江水英”、“蘭嫂”(《南天柱》)、“白娘子”等主要角色,也是光彩照人。
我扮演的這個角色接近“花臉”行當,舞臺形象和角色體魄就需要魁梧壯實一些,我就自作主張把一件“胖襖”穿在服裝里面,自以為體形就合乎角色要求了。齊先生卻對我說,你的體形已經夠壯實了,再穿上一件“胖襖”,上身就顯得過于臃腫,下身卻打著綁腿穿雙草鞋,那就有點不合比例,不好看,還是別穿了吧。我照照鏡子仔細端詳,才發現齊先生說得很對,從此,便不再穿那件“胖襖”了。老師對學生而言,確實是一面鏡子。那個角色在最后一場戲里有段武打戲,道具是漁船上使用的一雙大鐵錨。戲里,“游擊隊長”雙手揮舞一對“鐵錨”與鬼子兵搏斗,打得幾個“鬼子兵”丟盔棄甲,狼狽不堪。但是,做道具的孫師傅最初把那對“鐵錨”制作得十分沉重,表演時很不順手。齊先生就與孫師傅一起研究,后來發明了用海綿包裹鐵絲刷上顏色做成“鐵錨”的辦法,我表演起來就輕松多了。那揮舞“鐵錨”打斗的技巧,大概是從京劇傳統戲《八大錘》里借鑒的,齊先生就手把手地教我練習《八大錘》里的基本功,卻從來也沒有提過什么“八大錘”。十幾年后,我才在電視里看到了《八大錘》這出戲,一下子就明白了當年“鐵錨”的老祖宗原來是在這里。
“志剛”這個角色是這出戲排名二三號的男主角,“戲路子”靠近“架子花臉”行當。不但有武打戲,還有幾段唱腔,唱的是夸耀“雁翎隊”的“大抬桿兒”,就是打野鴨子的一種大個兒的土造火槍,游擊隊用來抗日打鬼子。那唱詞唱什么“大抬桿兒,敵膽喪”、“游擊隊,逞英豪”云云。在排練過程中,齊先生不但手把手地輔導我做那些舞臺調度,身段動作,喜怒表情,還一句一句地“摳”我臺詞,教我唱腔,我唱得倒也還不算太壞,有點“花臉”意思和“銅錘”音色了。看上去,齊先生對我的表現也還滿意。
齊先生還偷偷地把“轱轆椅子”這獨門絕活教授給了我們。所謂“轱轆椅子”,就是坐在一把老式的太師椅上,用一種特有的韻律晃動身體,舞動臂膀,做出舞臺上表演的身架來。練好了“轱轆椅子”,演員在臺上舉手投足就會有一種穩如泰山而又行云流水般的韻味。據說,這是金少山先生或者是裘盛戎先生親傳給她的獨門絕活。“轱轆椅子”這門絕技是清末民初京劇前輩藝術家著名架子花臉演員錢金福老先生的獨門絕活兒。其子著名京劇武花臉演員錢寶森先得其真傳。錢寶森先生當年也是齊家座上客,將此絕技傳授給了齊嘯云先生。這是錢家秘不傳外人的絕技,不經親傳,很難掌握。本來就很少有人會這絕活,大概今天知道的人不多了,會練的人就更少了,估計也已經失傳了。寧夏京劇團演員錢振國先生曾經是我做京劇學員時的武功教練,而錢寶森先生正是錢振國先生的伯父。算起藝術傳承關系來,錢寶森先生居然也是我的“師爺”。
齊先生演示“轱轆椅子”的時候,那種君臨天下、威風凜凜、大氣磅礴、充滿霸氣之美的神韻簡直難以言說。傳授給我們的時候卻是神秘兮兮,小心翼翼,生怕別人看見,并且囑咐我們幾個學生不要張揚,她不在場的情況下,絕不可隨意練習。當時我們并不理解先生為何要搞得這樣神秘莫測,以為這“轱轆椅子”當中確實存在著某種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因此,也就“謹遵師囑”,法不傳六耳。
現在我猜想,先生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怕我們練壞了“范兒”,弄成“四不像”;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畏懼在那樣嚴酷的政治歷史背景下給她自己招來麻煩和禍端。那個年頭,提一句“金少山”、“裘盛戎”這些“反動學術權威”、“戲霸”的名字都犯忌,更別說練習這“帝王將相封建余孽”的“轱轆椅子”了。當年在劇團,齊先生就是因為不小心說了幾句“師爺”、“金少山”這樣的話語,就被“革委會”的領導訓斥,并且在團里掀起了一次批判“師傅”、“師爺”這種“封建主義”稱呼的活動。那時候決不允許形成所謂“師徒”關系,更不許談什么“京劇流派”、“個人藝術風格”,因為當時只有一種流派,那就是“革命樣板戲”,只有一種風格,那就是“樣板團”風格。師生關系上也不許稱呼“師傅”,只能叫“老師”,也沒有什么“徒弟”的說法,而只有“學生”。同學之間也不許說什么“師兄”、“師弟”,而只能叫“同學”。不小心說了幾句“師爺”,就讓齊先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有點灰溜溜的。為唱戲,先生這一生吃的苦頭還少嗎。
二
齊嘯云原名齊潤霖,出身望族,祖父曾在南方做過清朝的官吏,父親齊協民在民國時期曾做過報紙主編。受民族革命和民主主義思想影響,其父早年常撰寫文章鼓吹民主革命。后來,他厭倦了“城頭變幻大王旗”的亂世風云,便在天津英租界購置了房產,“躲進小樓成一統”,并在客廳掛出“托意在經濟,忘形向友朋”的手書對聯,以絲竹管弦吹拉彈唱而求“獨善其身”。京劇成為齊協民的精神寄托。于是,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里,這里曾經是一個寧靜的港灣。梅蘭芳、尚小云、張君秋、錢寶森、郝壽臣、裘盛戎、馬連良、李少春、袁世海等京劇名角和國畫大師齊白石都曾經是齊家座上客。閑來談談戲曲,吊吊嗓子,成為齊家常事。濃郁的家庭文化氛圍使得齊嘯云先生從小耳濡目染,進而樂此不疲。她3歲時就能登臺清唱“秋胡戲妻”,6歲就與馬連良先生同臺演出《三娘教子》,并且得到郝壽臣、錢寶森等京劇名家、戲劇大師的真傳,與京劇結下了終生的不解之緣。
齊先生少年時代癡迷于京劇,10歲時曾在天津“云吟國劇社”學戲,初習須生,后改學花臉,但并沒有以唱戲為職業。14歲時,她進入北京一所美國教會中學讀書,不但掌握了一口流利的英語,而且文采斐然。抗戰勝利后,她還不到20歲,便在天津《中華日報》發表雜文《奸商遺囑》,諷刺國民黨接收大員貪污腐敗,卻因此遭到國民黨天津警備司令部通緝,便躲進美國駐天津領事館避難。為了生計,先生在領事館的圖書館做資料員工作,以求一日三餐有所著落。不料這一腳踏進美國領事館,就應了“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句老話,成為她一生都付不清的沉重債務。
天津臨近解放時,領事館的人差不多都跑了,齊先生還老老實實地守在那里。沒想到有一天一個國民黨傷兵無聊之極,把一顆手榴彈扔進齊先生的房間,齊先生傻乎乎地撿起那顆手榴彈又給扔了回去,但為時已晚,手榴彈在半路上爆炸,本來后果嚴重,沒想到飛出的彈片僅僅劃破了她的額頭,真是萬幸。齊先生被送進醫院后,天津就解放了。解放初期,她在大學“審干”運動中如實向組織說明了進入領事館的情況,這在當時就稱為“如實向組織交待自己的歷史問題”,卻沒有料到從此被列入“特嫌”人員名單。這口“特嫌”黑鍋,先生居然在不知內情的情況下一直背到“文革”結束之后。1987年清理干部檔案,一頁“特嫌,內部控制使用”的發黃紙片,才使得先生恍然大悟自己何以命途多舛。
20世紀50年代初期大學畢業后,齊先生被分配到國家外貿部門工作,后來發往云南貴州一帶“內部控制使用”。背著一口“特嫌”黑鍋在那個年代的外貿部門工作,先生的境遇可想而知。而這種檔案里裝著“黑材料”的經歷,并不是齊先生一個人的遭遇。那個年代,不少人都因為檔案里裝著一些不明不白的“材料”而一生都不得安穩。“文革”中“清理階級隊伍”,造反派從多少人的檔案里找到這種“交待材料”,如獲至寶地憑借這種材料迫害了多少人啊——否則,那么多的“歷史反革命”是從何而來?又是如何被發現的呢?
既然無法發揮自己在外語方面的特長,在外貿部門過這種尷尬的日子又極為艱難,度日如年,不如“下海”罷了。如同父親齊協民一樣,齊嘯云先生后來就在京劇的研究和習練演出中寄托人生追求并尋找生命的價值。那時候,齊先生雖然在舞臺上神采飛揚,嘯傲菊壇,義薄云天——也許這就是先生決心“下海”時改名“嘯云”的由來——而她內心的苦悶又有誰知道呢?齊先生一生都在研究京劇表演藝術,卻從沒有丟掉對英語的學習,便是一個很好的明證。
當然,先生剛來我們劇團工作的時候,絕不敢提什么英語。但是,“四人幫”倒臺,形勢好轉一些之后,她就在宿舍里掛出一個小黑板,寫上了“pen, This is a pen”,教我們幾個喜歡讀書的青年演員學生們學習英語單詞,就更是我的親身經歷了。
三
齊先生是1971年冬天來到蘭州的。當年蘭州市文化局藝術科科長馬僉先生在與我閑聊時,說過他代表文化局到天津去接齊嘯云先生時的那一幕。馬先生說,見面的時候,齊先生衣衫襤褸,穿著一雙破網球鞋,拖著一輛架子車,生活艱難,境況慘不忍睹。流落江湖的齊先生當時是以掃街、賣菜、拉架子車送煤球為謀生手段的。馬先生約她到蘭州來教學,正是雪中送炭,求之不得。齊先生在我們劇團的那些年月里,是極其小心謹慎的,待人永遠都是客客氣氣,溫文爾雅,兢兢業業地做好她分內的事情,認認真真地教導著幾個“粗獷生”,也就是學“銅錘花臉”和“架子花臉”行當的學生。她在“文革”中期來到蘭州,實際上是度過了一段避難的日子,生活起碼可以穩定下來,雖然在生活上可以做到衣食無憂,但是,在藝術上卻仍然沒有什么可以施展才華的余地和大顯身手的環境。“文革”結束之前,是不允許齊先生女扮男妝登臺演出的,她只能教學生,而教學的方式和手段也只是把樣板戲里的“鳩山”、“李勇奇”、“李書記”這類歸入“花臉”行當角色的唱腔身段給學生們潤色好了就算大功告成。“四人幫”垮臺之前,我們從來也沒有聽見先生露過一句“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和“自幼兒蒙嫂娘訓教撫養”,而永遠都是在“早也盼,晚也盼,望穿雙眼……”這幾段“花臉”唱腔上翻來覆去地教導學生下功夫。直到80年代初期傳統戲解禁之后,我們才有幸聽到了先生那聲震屋瓦、響遏行云的“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并且驚奇地發現,齊先生作為女演員扮花臉,并不像男演員那樣刮一個光頭,或者剃去額頭上的頭發,而是用一塊布帛將頭發包起來,然后在面部勾畫臉譜。遠看那臉譜渾然一體,不漏絲毫破綻,令人嘆為觀止。
作為中國杰出的京劇表演藝術家,齊先生在蘭州期間,雖然并沒有能夠培養出更加優秀的弟子,卻在蘭州文藝事業的發展中留下了令人難忘的記憶。她在蘭州的得意之作,大概也就是作為執行導演指導我們學習排練演出了那部現代京劇《蘆花淀》。此外,在20世紀70年代末期,她與同樣在我們劇團擔任教員的吳素秋先生的女弟子劉磊老師合作,還創作過一個小戲曲,劇名叫作《尕爾瑪》。故事說的是一個反動牧主給人民公社的馬料里摻釘子,企圖害死公社的馬匹,事情敗露后,倉皇騎馬逃走。藏族紅衛兵小將“尕爾瑪”一路上翻山涉水騎馬追蹤,最后展開一場生死搏斗,將反動牧主生擒活捉。這故事“給馬喂釘子”的戲劇矛盾沖突并不合情理,在甘南草原上跋山涉水的情節更是匪夷所思,也就不值一提了。值得一提的是齊先生在設計演員表演技巧時,居然用了一把真匕首。在最后的搏斗中,戲曲術語叫作“開打”,“尕爾瑪”有一組“反蹦子串翻身”,在肢體螺旋槳式的急速旋轉和跳躍中,將那把匕首甩出去,擦著對手的頭皮掠過,一下子插在舞臺地板上,寒光閃閃,驚險萬分,堪稱絕活。萬幸這部小戲演出了幾十場,那把真材實料的匕首卻從沒有出過差錯。
作為一個女性,齊先生在設計表演技巧時,居然使用了一把鋼鐵打造的真匕首。現在想來,先生大概不是在故作驚人之舉,以求嘩眾取寵之效,也許,她是將半生的坎坷與冤屈都無意識或下意識地凝聚在這把匕首的刀尖上了。 四
1979年冬天,鄧小平在第四次全國文代會上發表了影響深遠的《祝詞》,昭示著文藝界春天的到來。雖然對我們這個西部內陸城市來說,會議精神的真正落實尚有待時日,但是,齊先生作為一個學者型的藝術家,想必很敏感地察覺到了國家政治氣候和文藝界形勢的變化。那年,齊先生曾得一夢,夢見自己在懸崖上搖搖欲墜,斷壁忽又化作舞臺,傾斜的舞臺如陡坡,令人無法立足,心生恐懼即將墜落之時,就見“達摩老祖”伸出大手,將她拉了上來。達摩老祖還說:“你必有一步好運。”
那時,齊先生與我閑談,我并沒有注意先生此夢有何意義。此時想起故事,便覺不可思議而又可以思憶了。齊先生英文很好,卻不是基督徒,而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即便在那個混亂動蕩的年代,齊先生也將一尊小銅佛藏在宿舍壁柜內,日日上香,常常禮拜。想必此夢仍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令人欣慰的是,齊先生后來果真夢想成真。
1981年秋天,齊先生在蘭州劇院主演傳統戲《赤桑鎮》、《草橋關》等幾出“銅錘花臉”的經典劇目,以“坤凈”、“包拯”、“女花臉”的扮相出山亮相,再次有了施展才華的用武之地,在謫居西北沉寂了10多年后,先生終于揚眉吐氣。我曾扮演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之類的“龍套”角色為先生“站班”、“打旗兒”。那些日子里,天天晚上聆聽她那聲如洪鐘、氣勢磅礴、裂帛震瓦、義薄云天的演唱,居然習以為常,心不在焉地卻根本不懂得如何欣賞,也就是說,根本就聽不出什么好來,真可謂“有眼不識金鑲玉,有耳不聞神仙曲”。但是,在那個年代的西北內陸城市,真正懂得先生價值的,或者說,真正懂得欣賞先生的京劇聲腔表演藝術的人,又有幾何呢?不懂也就罷了,令人費解的是一些真正的內行卻對齊先生冷嘲熱諷,在先生的性別上大做文章,好像生怕先生嶄露頭角。有的人還慫恿我們將齊先生稱呼為“師娘”,我們也不明所以,楞頭傻腦地認為先生是女性,那當然就是“師娘”了。齊先生聽到這種稱呼,神色很不好看,我們卻不明就里。后來才明白,說你的功夫技藝是“師娘”傳授的,那就是罵人的話了。所幸當時市上有位分管文藝工作的軍隊干部對齊先生欣賞有加,這才使得先生能夠登臺演出。這位軍人常到我們劇團來,聽幾段唱腔過過戲癮。他常用很濃郁的河北鄉音說:“這段不過癮,來段白虎團。”有時候,他自己也會來一段《奇襲白虎團》里嚴偉才的唱腔:“面臨深澗橋梁斷……”
80年代初期,齊先生開始外出搭班演出,也就是后來所說的“走穴”。由于我們劇團的青年演員從來就沒有演過傳統古裝戲,即便是“跑龍套”,也都要從頭學起。大家演慣了現代京劇樣板戲,對傳統古裝戲不免就有著一種本能的抵觸情緒。穿上從封存多年的老戲箱里翻出來的臟兮兮的散發著霉餿味兒的古戲裝,心里就不痛快,扮成龍套上了臺,也就一個個死眉瞪眼的不像樣子。有時候還故意誤場搞惡作劇,也確實發生過侯寶林先生相聲里說的“一邊一個一邊仨”的“執拗”。我們這些一進團就演“戰士甲”、“小匪乙”的演員扮成“衙役們”去“站班”、“跑龍套”,正像有句俗話所說:“真不是這里的事兒。”
齊先生與我們這些“戰士甲”、“小匪乙”們同臺演出,配合起來不免就過于吃力,便走出去找她熟悉的劇團搭班演出。我們劇團的一些人對齊先生此舉頗有微詞。但是,先生無疑明白了國家已經天翻地覆,政治氣候和文藝界的形勢都不可同日而語了,也就一反過去那種如履薄冰、戰戰兢兢、謹小慎微、低調做事的處世風格,義無反顧、我行我素地經常到外地去搭班演出,根本不大理睬那些閑言碎語了。后來她輾轉了一些日子,終于去了北京,在中國京劇院謀得一席之地,后來還加入了祖國和平統一促進會,并且當選為理事。那時,齊先生在我們劇團的好友劉磊老師也已經調往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工作,便聯系電臺文藝部為齊先生的唱段錄了音,并在電臺播放演出實況。在經過了半生坎坷之后,齊先生一曲“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終于聲震華夏名揚天下,被譽為“中國第一女花臉”。
先生后來在北京與臺灣的一位“坤凈”“女花臉”(據悉是王海波女士)取得聯系,得知齊先生當年在領事館被手榴彈炸傷的事情,在美國人看來,那是“保護美利堅合眾國政府財產”的義舉,美國人將這件事情記錄在案,居然給齊先生留存著一筆補償金。只是多少年了美國人根本不知道當年的“密斯齊”究竟在何處,無法表示慰問而已。經過一番聯系,美國人終于將這筆補償金送到了齊先生手中。40多年過去之后,這筆美金想必已經極為可觀了。那么,齊先生后來的日子,大概就好過多了。
至于先生后來一舉成名,譽滿華夏,應邀前往美國講學、去臺灣切磋技藝、到夏威夷與張學良將軍暢談、創編用英語演唱的京劇《奧賽羅》,聲名終于遠播海外,那已經是20世紀90年代的事情了。1993年,齊嘯云先生在夏威夷拜訪了張學良將軍和夫人趙一荻。張學良即興賦詩,其一:“自古英雄多好色,未必好色盡英雄。我雖并非英雄漢,唯有好色似英雄。”其二:“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不怕死來不愛錢,丈夫決不受人憐。頂天立地英雄漢,光明磊落度余年。”——在唐德剛先生所著《張學良回憶錄》中,此事是記載得明白無誤的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