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余華在《在細雨中呼喊》的創作中突出人文主義,在時間和回憶的敘述中運用碎片化的表現方式,通過講述一個孤獨與絕望的故事,展現給讀者的不是人類在社會或歷史中的地位,而是通過孤獨與命運的坎坷所體現出來的人類的真實存在。黑暗、死亡、性壓抑、人性的沮喪、絕望的情緒彌漫在文字之中。
[關鍵詞]《在細雨中呼喊》;回憶性思維;人類本性;絕望與孤獨
《在細雨中呼喊》是余華在90年代創作的具有界程碑意義的一部長篇小說,是其寫作風格轉型的代表作之一。通過閱讀作品,我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在余華早期作品如《現實一種》、《世事如煙》等表現出來的暴力、血腥、抽象的特征已經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生存的真實體驗和感悟,其中的小說人物更具有主體意識和豐富的精神特質。
一
從篇幅看,《在細雨中呼喊》共分為四章:第一章寫南門歲月,第二章講孫蕩鎮時光,第三章通過對祖父的回憶從而對整個家庭有了線性認識,第四章回溯到孫蕩歲月并以回到南門作為終結。余華認為,《在細雨中呼喊》是一本關于回憶的書,“它的結構來自于對時間的感受,確切地說是對已知時間的感受,也就是記憶中的時間。這本書試圖表達人們在面對過去時,比面對未來更有信心。因為未來充滿了冒險,充滿了不可戰勝的神秘,只有當這些結束以后,驚奇和恐懼也就轉化成了幽默和甜蜜……回憶的動人之處就在于可以重新選擇,可以將那些毫無關聯的往事重新組合起來,從而獲得全新的過去,而且還可以不斷地更換自己的組合,以求獲得不一樣的經歷”。①同時,這段話也巧妙地反映了小說的整個結構方式,即它以回憶性的思維營構整個敘事。
《在細雨中呼喊》每章講述的是不同時空的事情,卻又在某一點上達到重合,使得講述事件相互補充,逐漸豐滿、清晰,富有多層意蘊。這種時間安排很符合回憶的方式,想到哪說到哪,看似沒有章法,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小說所采用的回顧視角和“無我”敘事別具一格。小說以第一人稱回顧視角為主視角,又大量穿插第三人稱的全知敘述作為補充。透過這種敘述角度,小說中“我”雖然是一切事件的目擊者,但同樣也是一個徹底的旁觀者。正如余華在小說中寫道,“回想中的往事已被抽去了當時的情緒,只剩下了外殼。此刻蘊含其中的情緒是我現在的情緒。”②在文中我們只能看到“我”過去的經歷,而內心體驗則不全是“我”當時的感受。那時的“我”還是孩童,自然不可能有那么深刻的體驗和思考。所以,當長大了的“我”回憶起這些往事時,好像一個站在遠處的觀望者,遠遠地看著,很多的思考直抵人心并飄散著悲涼的意味。
小說中的回溯視角呈現出“我”的雙重身份:一個是作為故事中的“我”,一個是受過高等教育已成年的“我”。余華筆下孩子的天真流露在整個文本中,孩子淳樸、敏感的聲音與成年敘述者的印象、思考及領悟呈現出一種對比,不同階段的“我”察覺的兩種主觀的真實,可以令我們更好地理解過去。這種無時序的結構更加符合記憶打亂時間順序的特征,而正是憑借這種記憶行為,余華成功地在字里行間以清晰、流暢的風格將回憶不受控制的情況巧妙的表現出來,讓讀者感覺到一切是自然而然,沒有修飾雕琢的痕跡。這種敘述方式有利于忠實地傳達個體記憶中的經驗,現在“我”的主觀感受、體驗與印象被密集地編織在這張時間之網中,緊緊依附于過去的時光中。
二
小說在開篇向我們展示了這樣的一幅場景:“ 1965年的時候,一個孩子開始了對黑夜不可名狀的恐懼。我回想起了那個細雨飄揚的夜晚……一個女人哭泣般的呼喊聲從遠處傳來,嘶啞的聲音在當初寂靜無比的黑夜里突然響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的我顫抖不已……現在我能夠意識到當初自己驚恐的原因,那就是我一直沒有聽到一個出來回答的聲音。再也沒有比孤獨的無依無靠的呼喊聲更讓人戰栗了,在雨中空曠的黑夜里。”③余華一開始就用黑暗的雨夜、絕望的喊叫、無助的戰栗和恐懼等隱喻性的手法,奠定了整部作品陰郁黑暗的情感基調。即使后來小說關于溫暖友情和祖父孫有元年輕時的記載,仍使讀者心中不免感到凄涼。
雖然《在細雨中呼喊》是余華寫作風格轉型時期的一部作品,但尚未完全擺脫他之前那種冷靜、銳利的筆調,小說仍然涉及暴力、死亡、生、死、性及家庭等一些直擊人性的話題,在近似夸張和過于世俗的環境中塑造了一系列的典型形象。每一個生命都是復雜的存在,他們都擁有極為豐富、多元化的內部沖突。父親孫廣才以暴力維持著在家中的威信,母親死后,父親在寡婦睡著以后偷偷來到墳前,悲痛使他忘記了自己響亮的哭喊;母親一生忍辱負重,在寒冷里度過她生命的最后一個白晝;祖父孫有元光榮而又屈辱的漫長人生;最小的弟弟孫光明第一個走向了死亡;曾經給過“我”短暫親情和溫的王立強和李秀英;讓我體驗過真正友情的蘇宇和國慶……余華在小說中塑造的這些人物形象展示了百態人生,里面人物的語言、行為、神態都具有象征意義,一次次與各種苦難對抗,一次次被打敗,容忍或者持續對抗。字句中透露出悲觀、絕望的心緒,充盈著一種聲嘶力竭的呼喊,而這種呼喊在無盡的黑暗中毫無力量可言,“我”在獨自游離、沉默、忍受苦難的路上一直行走。
小說的開始和結束都在南門。實際上,貫穿整部小說的就是日常生活中每個人都極度渴望的親情和友情。文本中有大量描寫父親的情節,不論是名存實亡的父親孫廣才,還是身穿軍裝的養父王立強,都讓“我”對于“父親”這個本該充滿溫情的詞語有了復雜而苦澀的體味。在漫長的成長歷程中,“我”幾乎很少享受到童年的溫暖和生存的安全感,這兩位形象迥異的父親讓“我”在年幼的時候就從未感受過真正持久的親情,“我”總是處于被嫌棄、被拋棄的境地,總是陷入孤獨和絕望之中,甚至被排斥在整個家庭之外。
在這樣的生活中,“我”始終處于一種無望的自我掙扎的境地,“我”睜大雙眼驚恐地望著世界,想得到哪怕一丁點的溫情。在“我”記憶中存留的并非一段清晰不斷的綿延史,而只是那些不可磨滅的生存細節,是自我內心深處的一次次呼喊,得到的卻是空曠的回聲。
三
在第三章,余華用大段篇幅講述祖父孫有元,祖父活在家境優越、行為高雅的祖母的陰影之下,唯唯諾諾地度過了風燭殘年。在講述祖父的所有片段中,孫有元和孫廣才的父子之戰,就像是一場有關人倫秩序的漫長拉鋸戰。它體現了一個蒼老無力的父親,如何以自己不堪一擊的生命來與不孝之子的對抗。然而,這個本該充滿凄涼意味的悲劇性過程,卻因為孫有元的反擊手段而顯得異常幽默、意趣橫生。孫廣才想出各種各樣的招數不讓孫有元吃飽飯,比如把凳子腿鋸掉一半,孫有元則利用弟弟的年幼無知,慫恿他把桌子腿鋸到剛好的高度。孫有元臨死之前的種種生命征兆,讓無賴孫廣才一次次的竊喜,而當孫光才焦急地等待竊喜變為現實時,孫廣才又頑強地站了起來,使孫廣才飽受失落的打擊。如此這般循環往復,孫廣才的無賴丑惡嘴臉被一次次的撕裂開來。
小說中一個比較典型的青年形象就是蘇宇。他低調且孤僻,后來成為“我”最好的朋友。進入青春期的蘇宇在生理欲望的催動下,飽受精神的折磨,結果因調戲路邊的一個少婦而入獄。“我”發覺“恐懼與顫抖是人類的至善”,蘇宇入獄使“我”的美好向往破滅。余華通過對這段往事的詳盡敘述,讓我們看到被日常倫理賦予了最丑陋的欲望本能,卻構成了生命戰栗的核心。小說中寫蘇宇之死雖然用了很少的篇幅,但這部分的語言卻具有鮮明的藝術色彩,小說通過比較蘇宇家人的態度,簡單而深刻地勾勒出蘇宇死之前家人行為的簡單、渾噩、遙遠、冷漠,以及蘇宇感受的細膩、敏感。余華用充滿華彩的句子敘述著灰暗的死亡事實,決意要給他的朋友一個輝煌而寂寞的死。后來和年幼的朋友魯魯(馮玉青之子)的友誼即是對“我”和蘇宇友情的延伸。
小說中寫到了很多人的死亡,弟弟、母親、父親、祖父、蘇宇、王立強等,他們或是因外部力量干涉而死亡,或是因自身本能的欲念而自我毀滅。在人孤苦無依的一生中,死亡總是難以預測,這種死亡的不確定性,是對生命苦難的深刻理解。
四
《在細雨中呼喊》中的人物所面臨的困難,也是人類生存所面臨的困難,人在世上痛苦的真正來源不是如錢財、名譽等身外之物,而是最接近生命本質的精神和靈魂的煎熬。余華小說中所要表達的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家庭故事,而是通過“一花一世界”的描述映照出人類的生存現狀。當他用荒誕的形式表現這一切時,生命是一種完全失去了反抗,甚至連憤懣之情也消失殆盡的一種呈現。
《在細雨中呼喊》中的人物都是在苦難中生存的個體,余華用那種近似夸張的手法,向人們展示了一幅中國鄉村圖景:愛的缺席,缺乏最基本的倫理道德教育。人們在這種環境下最原始的人性本能愈發丑惡,而不是歸于淳樸。小說向我們呈現出一幅人的生存本相畫卷,余華從人類本性的基本點出發塑造這樣一批苦難而絕望的人物,以說明人的生存不是某一個體的茍延殘喘,他需要來自周圍的親情、友情、愛情,需要人與人之間的表達、溝通,生命的綻放需要溫情的滋潤。
[注釋]
①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日報出版社1999年版,第149~150頁。
②③余華:《在細雨中呼喊》,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