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蔡松年所處時代混亂,在年少時滯留金國,之后位極人臣,詞學造詣頗深,與吳激并稱“吳蔡體”,對金源文學的發展有積極的推動作用。盡管他一生仕途通達,但是對故國的思念之情和淪落之悲苦也未能減少,他一直糾結于這種矛盾感慨。通過對《滿江紅·翠掃山光》這首詞的賞析,感受其清勁沉郁的詞風,上承東坡,下啟稼軒,并揭示其“不仕——出仕”心態的轉變,深發蔡松年矛盾復雜而無奈的心路歷程。
關鍵詞:蔡松年;金詞;矛盾心態
中圖分類號:I2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30-0177-02
宋人認為他是地道的叛臣,在金人看來他不過是“以聳南人視聽”[1]2716 的政治招牌,在文史學家的眼中,他不過是個流離北國的宋儒,在藝術家的眼中,他有著過人的文學才華,身份的缺失和出處的彷徨是他當年心頭的困惑。他就是金源一代文學大家蔡松年。松年字伯堅,真定(今河北省正定縣)人。生于大觀元年(1107),仕金由行臺尚書省令史,至右丞相,封衛國公。所居鎮陽別墅有蕭閑堂,因自號蕭閑老人。卒于正隆四年(1159),年五十三,謚文簡。有詞《明秀集》[2]6-7。
公元1120年,北宋與金國簽訂“海上之盟”聯合滅遼,在結盟過程中,暴露了北宋朝的腐化墮落,使其成為金國下一個的討伐目標。宣和五年(1123)正月,拜郭藥師為武泰軍節度使,加檢校少保,同知燕山府。郭藥師自恃徽宗恩寵有加,飛揚跋扈,而后與金兵相遇,不顧宋對他的浩蕩之恩,卻又戰不得力,“藥師之兵戈甲鮮明,步伍整肅,金人初見亦懼。斡離不乃東向望日而拜,號令諸部而進。“藥師鷹戰二十余里,金人已北,張令徽等先自遁,金人力追之。”① 張令徽等的逃跑,導致常勝軍的全面潰敗,而燕京也就守不住了。郭藥師與宋知燕山府蔡靖(蔡松年之父)商議投降,蔡靖不愿,于是藥師扣押了蔡靖及轉運使呂頤浩等,向金投降,金兵得以進入燕京城。由此,蔡松年也隨父留金。
蔡松年入金不滿二十歲,他從小接受儒學的教育,“夷夏之辨”的思想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烙印,而且其家里經濟條件優渥,初入金時堅決不肯降金,但是現實又不可能讓他回到北宋,所以,他開始了長達六年的徘徊彷徨時期。
《水龍吟·太行之麓清輝》小序:“余始年二十余,歲在丁未,與故人東山吳季高父論求田問舍事。數為余言,懷衛間風氣清淑,物產奇麗,相約他年為終焉之計……”“求田問舍”比喻沒有遠大志向,目光僅存在自己的生計不顧國家的興亡,出自《三國志·魏書·陳登傳》:“君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帝主失所,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舍,言無可采,是元龍所諱也,何緣當與君語”。“衛”是周代諸侯國名,在今河北南部和河南北部一帶。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隱居的太行山南麓的云臺山風景區應該也是這個地區,那里有亞洲落差最大的云臺瀑布,林壑優美,氣候宜人[3]72。蔡松年對隱居在此的賢者非常羨慕,而自己卻承受著朝代更迭的混亂年代的無奈和逃避,同時,也可以看出蔡松年的“夷夏之辨”的思想根深蒂固和無法排解的故國情節,明顯地昭示了蔡松年的隱居之志。
《水調歌頭·西山六街碧》小序:“■以戊申之秋,始識吾季■兄于燕市稠人中,軒昂簡貴,使人神竦。既而過之,未嘗不彌日忘歸。至于一丘一壑,心神通解,殆不容聲。”蔡松年與范季■志趣相投,都想過一種不問世事的生活,“一丘一壑”源自《漢書·自敘傳》:“漁釣于一壑,則萬物不奸其志,棲遲于一丘,則天下不易其樂。”可見他初陷金時,自詡清高,不食金粟。
《西江月·古殿蒼松偃蹇》:“枯木人忘獨坐,白蓮意可相尋。歸時團月印天心。更作逃禪小飲。”此詞作于己酉四月(1129),蔡松年剛剛二十出頭,就已自稱“枯木人”,脫俗的心態讓他只想遠離世事,尋求“白蓮意”,“逃”字更能體現他不敢面對現實的逃避心態,在他潛意識中,“出仕”的想法已經開始萌芽。
不過,蔡松年與吳激等其他“宋儒”文人不同,他入金時年齡不大,心理負擔比其他人輕,再加上他后來地位的尊崇和心理的轉型,使得他就不像吳激詞中有那么直接和深沉的故國之思,現實的哀痛被他轉換成了歷史的滄桑之感[4]297。
據《金史》載:“天會中,遼宋舊有官者皆換,授松年為太子中允,除真定府判官。”天會九年所寫的《滿江紅·翠掃山光》是他由“不仕——出仕”心態轉變的詞作,其不愿隱居江湖,趁年少建功立業的心態昭然若揭。
辛亥三月,春事婉婉,土風熙然,東城雜花間,梨為最。去家六年,對花無好情■,然得流坎有命,無不可者。古人謂人生安樂,孰知其他,屢誦此語,良用慨嘆。插花把酒,偶記去年今日事,賦十數長短句遣意,非知人心,亦殆難明此意。以仙呂調滿江紅歌之,是月十五日,玩世酒狂。
翠掃山光,春江夢、葡萄綠遍。人換世、歲華良是,此身流轉。云破春陰花玉立,又逢故國春風面。記去年、曉月掛星河,香凌亂。
年年約,常相見。但無事,身強健。賴孫壚獨有,酒鄉溫粲。老驥天山非我事,一蓑煙雨違人愿。識醉歌、悲壯一生心,狂嵇阮。
辛亥(1131)正是他剛剛在金做官前后時期。詞中小序首句便寫出春光美好,民風和樂,梨花開遍了東城,似乎在花間已經看到了人們的笑臉,好一幅欣欣向榮、春機勃勃的春景圖。然而對于詞人來說,面對眼前的喜樂和滿城的梨花也沒有好的情緒,只會勾起故國之思和自己六年無奈與彷徨的愁思,唯有用“人生安樂”四個字撫慰心靈。不過他的“非知心人”、“難明此意”是什么呢?也許詞人心里已經在迷茫之中找到一條人生出路,這條出路或許違背自己的意愿,或許會被世人詬病,自己對此也難明。魏道明在此詞的注中曾言“晉嵇康阮籍,世以為狂”。而詞人自稱的“玩世酒狂”缺少阮籍嵇康那樣真正的放蕩曠達,是一種“無奈”的狂。
詞的上片構造類似于柳永的“屯田家法”,從現在——過去——現在——過去的時間跳躍,從此時到故國的空間轉換。“翠掃山光”的“掃”字,不僅掃盡了荒蕪的山巒,似乎也淡去了詞人心中的陰霾,“春江夢”亦是“故國夢”,人生在世,富貴與貧賤隨時流轉,不能掌控。《蕙風詞話》(卷三):“《明秀集·滿江紅》句‘云破春陰花玉立’清姒極喜之,暇輒吟諷不已。”[5]58 “破”“立”兩個動詞使讀者產生立體的畫面感,意境極美,讓詞人自己也有“又逢故國春風面”的錯覺。
詞的下片打破上片所構造的清秀婉麗的情境,突顯豪爽曠達的詞風。“年年約,常相見”,淡化了故國之思,“但無事,身強健。賴孫壚獨有,酒鄉溫粲”,那種彷徨與傷感都淹沒在酒鄉之中,最后終于發出了“老驥天山非我事,一蓑煙雨違人愿”的不平之慨嘆。魏道明注曰:“老驥:用魏武‘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事;天山,用薛仁貴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官’事。非我事,淵明:‘富貴非吾事’。”[3]79 雖說“非吾事”,卻說“一蓑煙雨非吾愿”,其不愿隱居江湖,趁年少建功立業的心態昭然若揭。即使出仕之心已有,不過也帶有無奈,最后用醉酒后的歌來排遣。在蔡松年的全部的詞中,其真實思想很少流露,所述者也大抵是歸隱山林、浪跡江湖之志,絕少這種慷慨淋漓式的表露。這一舉動,標志著他人生道路上的一個重要轉變,標志著他已由堅決不愿仕金到積極尋求仕路的轉變。
他雖然身入金廷,其內心深處卻與金政權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出處大節成了他心頭揮之不去的枷鎖,并成為他日后主要的心理負擔,仕途不暢之時,依然會以隱居來排遣,這種矛盾心態跟隨一生。有對自由身的向往和對官場的逃離“憂喜相尋皆外物,今古閑身難得。丘壑風流,稻糧卑辱,莫愛高官職”(《念奴嬌·洞宮碧海》乙卯歲江上,為高德輝壽)、“鏡里流年春夢過,只有閑身難得”(《念奴嬌·倦游老眼》);也有對故鄉的懷念感傷:“莫望家山桑海變,惟有孤云落日”(《念奴嬌·小紅破雪》)、“老去心情,樂在故園生處。客抽如隋堤亂絮。秋嵐照水度黃衣,微雨。記蓬窗、舊年吳楚”(《怕春歸》)、“夢為蝴蝶亦還鄉”(《浣溪沙·天上仙人亦讀書》)、《鷓鴣天·秀樾橫塘十里香》名為賞荷,實為望鄉,故鄉,也就成了他夢里的家園了;也有對自己身世飄零的慨嘆:“身似驚鳥,半生飄蕩,一枝難穩”(《水龍吟·水村秋入江聲》),但是,在《朝中措·玉屏松雪冷龍鱗》(最晚的一首詞)中依然透露出他對世事的留戀“三年俗駕,千鐘厚祿,心負天真。說與蒼煙空翠,未忘藜杖綸巾”,將世之所輕看得如此之重。
蔡松年由是否出仕的徘徊到決定出仕的轉變再回到“想”出仕的矛盾心態貫穿他的一生。蔡松年是金代第一位有意識效法蘇軾詞風的作家,取法蘇東坡的原因就其個體的角度來看,主要是蘇軾式的人生觀念作為自身心理矛盾轉化的媒介。蘇軾作品中所體現出來的那種身處逆境而圓融達觀、超然物外的人生哲學,對處于夷夏之辨、仕隱之思的心理矛盾的蔡松年來說,不啻是一方良藥,因為這樣就可以通過蕭散風神與閑逸襟懷的展示,逐漸消解內心的沖突,達至心理的平衡[4]299。但終其一生這種矛盾也沒有真正排解,蔡松年也只能“一蓑煙雨違人愿”,而不能像蘇軾一樣豁達地感發出“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超曠之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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