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圓共生”的畫廊

[摘要]在戲劇創作中，莎士比亞一直注重人物形象的描繪，包括被后人所質疑的后期劇。本文運用英國小說家福斯特提出的“扁形人物”和“圓形人物”學說，對莎士比亞后期劇中的人物作了細致分析，以此說明較之以往的劇作，莎士比亞后期劇中的人物描繪同樣成功。

[關鍵詞]莎士比亞；后期劇；人物描繪；扁形人物；圓形人物

[中圖分類號]I10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12-0005-03

莎士比亞的后期劇主要有四部：《配力克里斯》、《冬天的故事》、《辛伯林》和《暴風雨》。對于這些劇作，后人往往評價不高、貶多褒少。一般認為它們在總體上質量平平，較之以前的作品，明顯后退，反映出作者思想的局限性。尤其認為在人物描繪方面沒有得到充分刻畫，不注重人物的典型性，過于類型化，具有創造性想象的成分，或者有重情節而輕人物的傾向。與之相反，筆者認為莎士比亞后期劇中的人物描繪是成功的，他給讀者展現了一幅豐富而生動的人物畫廊。在此，筆者運用英國小說家福斯特提出的“圓形人物”和“扁形人物”學說，具體分析莎士比亞后期劇中的人物描繪。

一

“扁形人物”又稱作“扁平人物”、“平面人物”、“類型性人物”和“漫畫式人物”，指性格單一的人物。這類人物最單純的形式，就是按照一個簡單的意念或特征被創造出來，他們只具備一種氣質，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在莎士比亞的后期劇中，許多角色都具備“扁形人物”的特質。這些角色既有次角和配角，也包括一些主角。由于他們性情單一，故容易成為某種概念的體現者。比如愛麗兒——忍讓、順從的奴仆，斯蒂番諾——酗酒的膳夫，特林枯婁——無聊的弄臣，王后——虛情假意的婦人，皮雜尼歐——可靠的誠仆，亥利凱諾斯——忠誠、勤懇的臣子，賽芒尼地斯——受人愛戴的君王，卡彌婁——明辨是非的大臣，歐陶利克斯——欺軟怕硬的流氓。

除了這些例子之外，更多的情況是人物在其經歷中表現出的一成不變的性格特點。如《暴風雨》中的女主人公米蘭達，其主導性格是表現她的善心，這一性格貫穿全劇始終。一開場，她的父親掀起的暴風雨使仇家的船只沉沒。她為了不讓船上的人受難，請求父親平息這場風浪；當父親向她數落叔父的罪行時，她馬上寬慰父親的心；在飛蝶南述說自己的不幸遭遇時，她又表現出同情和憐憫；而父親故意刁難飛蝶南時，她又替飛蝶南向父親求情；當父親強迫飛蝶南做苦工時，飛蝶南感慨道：“我的溫柔的小姐看見我工作便落淚……”

再以國王辛伯林為例，在劇中他是一個昏聵、專橫和無能的君王。尤其是他的昏聵，可謂在其一生中從未間斷過，故事中交待了早在20年前，他就因聽信讒言，而放逐了正直的大臣白雷利阿斯，這也導致了他的兩個孩子神秘失蹤。在第三幕中，白雷利阿斯有段獨白：“啊，辛伯林！上天和我的良心知道，你放逐我是冤枉的；所以我偷了這一個三歲一個兩歲的嬰兒……”

但20年后，他的昏聵卻進一步發展：他聽從了王后的建議，反對女兒與波斯邱默斯結合，并放逐了波斯邱默斯，以示懲戒。他對波斯邱默斯說道：“你這最下賤的東西，滾開！離開這里，不要讓我看見你……走開！你是敗壞我的血液的毒物。”并且他還斥責女兒：“啊，不孝的東西……啊，你這賤人……什么！你瘋了么……你這糊涂東西！”

事后，他又鼓勵王后的兒子克婁頓追求伊慕貞，并勸說對方要有耐心；他聽從王后和克婁頓的建議，不愿再與羅馬維持和平局面；當羅馬軍隊大舉進犯之時，他卻因克婁頓的失蹤和王后的瘋癲而束手無策，這也導致了他在戰場上失敗被俘；在取得勝利后，他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卻有所不敬：得知克婁頓死于吉地利阿斯之手，他說：“你非死不可。”

阿維雷格斯為哥哥鳴不平，他又說：“為了這個我要讓你死。”

白雷利阿斯為救兩個義子，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卻說：“把他帶走：全世界的人也救不了他。”

所有的這一切，都清晰地顯示出他性格特點的一致性。

“扁形人物”這一提法自問世時起，便非議不斷。西方有些學者指責這類人物缺乏深度，是對人類精神狀態的復雜性缺乏了解，表現出對人生真相的曲解。為此，福斯特作了辯解，認為人物的平面性并不意味著對人性認識的膚淺，比如狄更斯筆下人物幾乎盡屬扁形一類，卻不乏人性的深度。福斯特也承認扁形人物的藝術效果不如圓形人物，故主張特殊作品里兩類人物可同時具備，并且互相轉換。而莎士比亞的后期劇里也正好反映出了這一實踐。

二

與“扁形人物”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圓形人物”，這一類人物遠離典型性和漫畫性，而給人以立體感和豐厚感。在福斯特看來，許多現代作家，如笛福、菲爾丁、薩克雷、福樓拜等人都是創造圓形人物的高手。

多數人充分肯定圓形人物的審美標準，認為社會環境的復雜性、人生經歷的多樣性和精神世界的豐富性必然會反映到文學形象中，使出色的人物成為兼具各種性格特征的藝術實體。對于復雜性格的原因，梁工先生概括為三方面：其一，多種多樣的非對立性心理因素作用于同一個人物，造成其性格的復雜性。筆者認為，改為“多種多樣的心理因素”更恰當，因為心理因素也存在“對立性”的，如美狄亞殺子前的復雜心理。這一原因在《波里克利斯》中能找到例子：利昂蒂斯懷疑妻子與波希米亞王有私，故情緒開始紛亂復雜起來。了解方式有二：一是從他對兒子瑪彌利阿斯的稱謂上可以察覺，此時的他對兒子的身世也產生了懷疑，兒子是否親生擾亂了他的心思，使他的心在愛與恨之間左右徘徊。這種感情的波動，造成了他不斷變換著對兒子的稱謂。細數起來多達12種：“我的孩子”、“好小子”、“小子”、“小牛犢”、“少爺”、“可愛的東西”、“最親愛的”、“我的肉”、“小少爺”、“我的好朋友”、“小流氓”、“體面的人”。二是從他的言語（主要是旁白）中知曉。如“太熱烈！太熱烈！把友誼攪得太過火就要攪出了真感情”，“這種熱情款待看起來也許是很純潔的，來自誠懇慷慨的心胸，并無不當之處”，“事實上你是和人私通了，而且是越過了權限，而且被我發現了，而且使我心里難堪，額上生角”，“使出了一個妻子討她丈夫歡心的那樣大膽的作風！已經完了”，“如果妻子不守婦道，男人便都要為之哀傷，那么人類有十分之一便要上吊”。從利昂蒂斯的這些話語中，能分別表現出他疑忌、自我安慰、痛心、怨恨、哀嘆等多種心理。

其二，內在的對立性人格要素造成性格的復雜性。筆者認為，把“對立性”去掉更恰當，因為“對立性”與“非對立性”人格要素都能造成性格的復雜性。梁工先生對《圣經》中大衛的人格要素的概括便是很好的例子，在莎士比亞的后期劇中，《辛伯林》中的波斯邱默斯是一個重要的圓形人物，他身上充滿多樣的人格要素。如一開場，一位紳士在談及他的身世時，就給了他好男子的評價：“我想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有這樣漂亮的儀容而又有這樣充實的內容。” 固然，紳士的評價是否言過其實值得商榷，不過從上文來看，紳士的評論傾向于客觀，含有代表隱指作者的主觀看法的意味。波斯邱默斯確是一個忠貞的男子，她被放逐時與妻子告別的情景就非常感人，他說道：“親愛的天神啊，只給我現有的這一個妻，用死亡打擊我，別讓我擁抱另一個妻！”他的忠貞是一貫而終的，當他為“已故”的妻子懺悔時，表達了要上戰場為妻子而死的決心。他也忠于國家，而且英勇善戰。當祖國面臨危難之時，他挺身而出，并請求神把其先世的神威注入他的全身。在戰場上，他格外英勇，先是打敗了敵軍將領，后又協同白雷利阿斯父子救出了國王辛伯林。他還是一個豁達大度的人。對于曾給他造成巨大傷害的意大利人義阿基摩，他唯一報復的就是寬恕，表現出超出凡人的胸襟。當然，人無完人。在表現出波斯邱默斯光輝形象的同時，也暴露出一些他的人性的弱點。比如他爭強好勝，僅為了證明自己妻子的無與倫比，竟與一位法國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也因為同樣的緣故，他竟拿妻子的貞潔與義阿基摩打賭。盡管他對自己的缺點作過解釋：“凡事寧可剛愎自用，也不肯接受別人的經驗和指導。”但他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以致后來悲劇發生。又如他有輕信的弱點。和奧賽羅一樣，他被對方提供的偽證據輕而易舉地蒙騙，并作出了盲目的決定。追根其輕信的原因，筆者認為這與他生活的環境有關。他從小在宮廷中長大，沒有經歷過人生的曲折，對紛繁復雜的人與事缺乏深刻的認識，故容易受騙上當。不過，這些弱點也無法掩飾其光輝的一面，也正因為他人格因素的多樣化，才使這一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真實可信。

其三，人物性情的可變性、流動性或不確定性造成性格的復雜性。如《冬天的故事》中的利昂蒂斯和《波里克利斯》中的波里克利斯：利昂蒂斯出于偶然的怪癖心理，便一口認定妻子的不貞，他變得頑固專橫。既不信妻子的辯白，也不愿聽從眾臣的勸誡，從而導致兒子的離世和妻子的被迫“假死”。之后，他完全變了一個人，整日在懺悔中度日，以往強硬橫蠻的態度不見了，代之以傷悲和懇切。與利昂蒂斯類似的是，波里克利斯也是經歷一些事故后，性情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他先后失去了心愛的妻子和女兒，因而變得失魂落魄、沉默寡言。即便很多人安慰他也無濟于事。直到后來他偶然與女兒相遇，經過女兒的循循開導，他才重新振作起來，恢復了其本性。

三

通過以上分析可見，莎士比亞后期劇中的人物描繪并非一些人所貶斥的那樣，而是延續了作者在創作上一貫具有的高超技藝。實質上，莎士比亞自始至終非常注重對人物的描繪。在他筆下，扁形人物也好，圓形人物也罷，不僅數量眾多，而且性格鮮明。

在他早期創作的歷史劇中，由于登場人物過多，導致人物描繪的力度不夠。盡管如此，“扁圓共生”的描繪特征已初見端倪。如劇中的圓形人物利查二世，他虛驕、偏袒、獨斷、任性、徇私、自私、冷酷、專橫、殘忍，并且其性格隨著處境的轉變而發展。而劇中更多的是趨于扁形的人物，如沉穩的亨利五世、急躁魯莽的哈利·波西等。而在他的喜劇中，在烘托喜劇性的情節的同時，他對人物的描繪更加豐富化。其筆下人物形象的特征非常鮮明，特別是其中的圓形人物讓人印象深刻。如璧阿垂斯的聰明、活潑、傲氣、風趣、直率、爭強好勝，瑰歐拉的自信、大膽、機智、忠誠、高尚、堅毅，夏洛克的狡詐、兇狠、吝嗇、冷酷、堅強、不畏強權。而在扁形人物中，撲克的淘氣、安圖尼歐的重情仗義、班耐底克的自以為是也讓人過目不忘。在其悲劇中，人物描繪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作者通常表現出人物特性的變化過程，由此來探尋人物悲劇的根源。如奧賽羅從從容自信到盲目輕信、李爾王從剛愎專制到仁慈善良、馬克白從正直忠誠到兇殘叛逆。其中最具獨特魅力的當屬哈姆雷特，他的性格具有動態變化的特征，經歷了從樂觀開朗到猶豫彷徨再到堅決果斷的發展歷程。而且后人用來歸納他的特點的詞頗多，如軟弱、猶豫、延宕、憂郁、溫柔、果斷、勇敢、冷靜、高尚、風趣、機智、善思等。顯然哈姆雷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圓形人物。而其他人物則近似于扁形。如表里不一的克勞底阿斯、性格柔弱的葛楚德、頭腦簡單的賴爾蒂斯、趨炎附勢的普婁尼阿斯。

由此可見，莎士比亞在人物描繪上的造詣頗高，正如前文所析，“扁圓共生”的現象從作者創作初期的歷史劇開始，一直延續到他的后期劇。他往往把主要人物概括得深廣，描繪得豐富多樣，而次要人物則側重于一兩點描寫，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故后期劇中有關其人物描繪欠缺的觀點值得商榷，我們很有必要去重新認識。

[1]英·福斯特著，朱乃長譯.小說面面觀[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

[2]英·福斯特著，方土人譯.小說面面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

[3]莎士比亞著，梁實秋譯.莎士比亞全集[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

[4]梁工.圣經敘事藝術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