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們對于中國古代婦女地位的認知往往定位于男性附庸。近年來,隨著出土簡牘對于相關史料的補充,向我們更多地展示了普通基層女性的生活情貌,尤其是生活于西漢時期的寡妻這一社會弱勢群體當時具體的生活狀態。在當時意識形態、社會背景之下,寡妻擁有財產的繼承權和分配權,有較大的自主性與獨立性,受國家和政府的關注及保護。從西漢中后期開始,寡妻的特權逐漸喪失,慢慢從屬于傳統禮教評價體系。
[關鍵詞]簡牘;西漢;寡妻;女性地位
[中圖分類號]K877.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12-0014-02
一、傳統道德領域對寡妻的評價
《禮記·王制》有云:“少而無父者謂之孤,老而無子者謂之獨,老而無妻者謂之矜(鰥),老而無夫者謂之寡。”①“寡”這一名詞古已有之。寡妻作為女性中的一個特殊族群,歷來在婦女史的研究中備受關注。但是因為傳世典籍的記載往往側重于男性,關于女性的記載微乎其微,因此對寡妻這一特殊女性族群的認知,往往停留在傳世典籍中有關女性有限的篇章描寫中。也正因如此,大多數現代人的眼中,對于寡妻的理解,也停留于“三貞九烈”等男性評價體系中的女性觀。“貞節”也成為歷來圍繞著寡妻生活描述的公式化代名詞、評定寡妻社會地位的標桿。不可否認,“貞節”這一名詞是皇權在道德領域的延伸。隨著皇權的加強,對于女性道德和女性價值觀作出的定位是在社會關系變革、君主制不斷完善的背景下產生的,因此,加入“貞節”元素建立而成的新禮制也確實形成了對于女性,尤其是寡妻的約束與鉗制。
二、簡牘材料對西漢寡妻財產繼承權和支配權的反映
近年來,隨著出土簡牘的大量增加、史學界的日益關注,諸多前所未見的鮮活的女性資料在簡牘研究中涌現出來,使得我們在研究古代,尤其是秦漢時期婦女生活情態方面獲得了寶貴資料。通過對簡牘材料的分析,可以推測出在西漢時期寡妻具備財產的繼承權甚至是支配權,這一點與我們傳統的認知大相徑庭。在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的《奏讞書》中有記載:“故律曰:死夫(?)以男為后。毋男以父母,毋父母以妻,毋妻以子女為后。”(編號21)《奏讞書》是當時的議罪案例匯編,因此引用一些當時的法律條文。從上述條文中我們可以得出丈夫亡故以后,寡妻在家庭財產的承繼中有第三繼承人的位置。關于這一點,在《二年律令·置后律》中簡379“死毋子男代戶,令父若母,毋父母令寡,毋寡令女,毋女令孫。毋孫令耳孫,毋耳孫令大父母,毋大父母令同產, 同產子代戶,必同居數。棄妻子不得與后妻子爭后”等記載中也可以得到佐證。
《二年律令·置后律》記載:“寡為戶后,予田宅,比子為后者爵。其不當為戶后,而欲為戶以受殺田宅,許以庶人予田宅。毋子,其夫;夫毋子,其夫而代為戶。夫同產及子有與同居數者,令毋貿賣田宅入贅。其出為人妻若死,以次代戶。”(第386~387簡)從這條簡牘中我們可以看出,不論是第一繼承人(亡夫之子)還是第二繼承人(亡夫的父母)成為新的戶主繼承了丈夫的財產,作為寡妻都可以分到相應的田產房產,但是標準是按照庶人給予的。其不能按照亡夫的品階和爵位享受繼承權,但本身所獲得的庶人標準的遺產依舊可以保障正常生活。假設寡妻成為了戶主,那么她首先可以承繼丈夫的產業,對其進行管理,對于產業擁有支配權。寡妻繼承權受到保護之余和她一同居住的亡夫的兄弟姐妹具有監督權,即寡妻不能變賣田產,也不能招婿入贅。在上述情況下,寡妻保有亡夫財產的管理權,除非寡妻再嫁,才意味著她對亡夫財產繼承權的放棄,家庭中其余繼承人再按照繼承順序進行財產繼承。
湖北荊州高臺18號漢墓出土的木簡《告地書》中也記載了寡妻戶主的情況 :“七年十月丙子朔庚子,中鄉起敢言之:新安大女燕自言,與大奴賈、乙、大婢妨徙安都,謁告安都受(名)數,書到為報,敢言之。十月庚子,江陵龍氏丞敬移安都丞。亭手。”(木簡編號 M18)這里的七年指的是漢文帝前元七年,也就是公元前173年,有一位新安的叫作燕的“大女”(成年女性)來到安都辦理戶口遷移的手續,其重要信息在于此簡附件中寫明燕的身份是“新安戶人大女燕,關內侯寡”。可以得知燕是一名寡妻,與上文的張家山漢簡中的內容相鑒別可知其很可能就是以亡夫遺產繼承秩序中的第三繼承人的身份取得了亡夫財產的繼承權,并且成為了新的戶主。戶主這一身份向我們展示的不僅僅是燕在家庭經濟中的財產支配權,更是社會地位的象征。這也表明在西漢時期寡妻在經濟上與社會上都得到政府的認可,在正常的社會秩序之中絕非簡單的從屬附庸地位。
甘肅武威磨咀子漢墓出土的《王杖詔書令》簡冊從另一個側面表現出政府對于寡妻的關注:“年六十以上毋子男,為鯤(鰥);女子年六十以上毋子男,為寡。賈市毋租,比山東。”此簡顯示年齡在60以上喪夫無子的寡妻,如果從事經營販賣將被免除租稅。筆者推測寡妻從事經營販賣的主要資本可能就是源自于對亡夫財產的繼承。政府對于寡妻的撫恤在傳世典籍中也不乏記載,《漢書·文帝本紀》云:“今廑身從事,而有租稅之賦,是謂本末者無以異也,其于勸農之道未備。其除田之租稅。賜天下孤寡布帛絮各有數。”傳統史料和簡牘相互印證,由此看出寡妻的權益不僅在法律上受到保護,同時還受到政府的關注和撫恤。
此外,1985年,在江蘇省揚州市儀征胥浦101號西漢墓出土《先令券書》也反映了西漢時期寡妻對亡夫遺產繼承的狀況。《先令券書》是一位高都里的老嫗朱凌在重病垂危時所立下的遺囑:
元始五年九月壬辰朔辛丑。高都里朱凌居新安里,甚疾其死;故請縣鄉三老、都鄉有秩、左、里師田譚等為先令券書。
凌自言:有三父,子男女六人,皆不同父。欲令子各知其父家次:子女以君、子真、子方、仙君,父為朱遜;弟公文,父吳衰近君;女弟弱君,父曲阿病長賓。
嫗言:公文年十五去家自出為姓,遂居外,未嘗持一錢來歸。嫗予子真、子方自為產業。子女仙君、弱君等貧毋產業。五年四月十日,嫗以稻田一處、桑田二處分予弱君;波田一處分予仙君,于至十二月。公文傷人為徒,貧無產業。于至十二月十一日,仙君、弱君各歸田于嫗;嫗即受田,以田分予公文:稻田二處,桑田二處,田界易如故;公文不得移賣田予他人。
時任知者:里師、伍人譚等及親屬孔聚、田文、滿真。先令券書明白,可以從事。
從《先令券書》中我們首先得到的直觀信息是老年寡妻朱凌改嫁過三次,生有六個子女,其擁有訂立遺囑、支配財產的權力。在這三次婚姻關系中,她或許就曾以寡妻的身份改嫁他人,可是她并沒有像我們傳統認知中的那樣遵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三綱五常”,也沒有被貞節的名義所限而放棄追求婚姻選擇的權力,反而在家庭中擔當不可或缺的、宛如主要決策人的形象,掌握著家族中的財產分割和遺囑設立的權利。由此可見在當時的意識形態、社會背景之下,寡妻擁有財產繼承權和支配權,有權經營販賣,有權改嫁,也受到國家和政府的關注。可以說西漢前期的寡妻是具備一定的自主性與獨立性。
三、寡妻特權的喪失逐漸從屬于傳統禮教評價體系
隨著社會的發展,生產關系的深刻變革,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社會倫理道德逐漸完善起來,貞節觀念更加深入人心。由此,女性社會地位日益下降,作為男權社會從屬的角色扮演更加明顯,人們針對女性的評價系統,也產生了由以膽智才華為重向貞順節義為重的轉變過程。漢宣帝神爵四年(前58)就曾頒發“貞婦順女帛”詔,來表彰守節的寡妻,對貞婦的產生進行政治和社會輿論上的引導。以后在儒家學者劉向的筆下,將這種趨勢清楚地表現出來。劉向所編纂的《列女傳》一書中,將其所收錄的女性人物分為“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義”、“辯通”、“孽嬖”七個章節,其中“母儀”、“賢明”、“仁智”、“辯通”雖然都在說女性的才智膽略,但是從“貞順”、“節義”等章節中已經可以明顯看出《列女傳》較之之前文獻中的女性人物記述已有不同,其對于女性的衡量標準已經不僅僅是才智,而是更看重女性的貞節。
《列女傳》以男性為中心的性別等級觀念進而在教育中也有延伸,對于貞操禮制觀念進行書面規范化的官方指導文件《白虎通義》、班昭的《女誡》等也產生了,“不能改嫁” 的絕對化以政府的名義提升到了綱領化的地步。強調夫妻之間的尊卑、主次、等級,為傳統禮教做宣傳,在極大程度上是對女性,尤其是對寡妻這一本就處于社會弱勢的群體的歧視和不公平對待,對于“貞專”的要求儼然成為對寡妻、對女性單方面的粗暴要求。
隨著皇權的不斷加強,女性的社會功能漸漸淪為維護皇權統治的工具和維護傳統禮教的犧牲品。女性地位日益下降,直至徹底成為男性在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從屬與附庸,夫權的合理性和女性的從屬地位日益不可逾越。如果西漢前期社會風氣、人們的意識形態中對于寡妻的要求還相對寬泛自由,那么在此之后貞節觀念等不平等觀念的不斷加強,使女性失去了作為社會個體理應享有的各項權利,寡妻這一特殊女性群體也只能在人情人性與“貞順節義”的“禮義”價值觀中存在。
[1]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
[2]湖北荊州博物館.荊州高臺秦漢墓[M].北京:北京科學出版社,2000.
[3]李均明,何雙全.散見簡牘合輯[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4]揚州博物館.江蘇儀征胥浦101號西漢墓[J].文物,19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