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停歇的三個小時。
最初,是在動情回憶先生鄧少峰。
后來,說的是揮汗如雨的7年泥瓦匠。
末尾一小時,像是一部部電影的片段。“風塵握手,便贈佩刀;花鳥怡魂,時呼杯酒。”
仗義行俠的陳漢生與伏在畫案上鐘情筆墨的他交織在一起,難分彼此。
筆墨發蒙,泥瓦匠師從鄧少峰
十四歲,受同班同學沈幫超影響,頑冥少年愛上紙墨。酷暑時節,脖子上搭條毛巾,就能在案前坐一下午。丟下籃球和小刀,臨帖柳公權,驚到沈幫超的哥哥,武漢書法家沈幫武。
似章回體小說,隨后發生的似夢一場。鄧少峰先生家里屋漏偏遭夜雨,在房管所工作的陳家媽媽心熱搭把手,便解決了長久難題。先生意欲致謝,陳家媽媽只一個要求,收下陳漢生。
此時的陳漢生,已在江岸區教育局工程隊做一名泥瓦匠。整日重體力活,卻未斷了習字的念想。
先生習慣切些牛肉,下碗面,吃了夜食后再開始寫字。深夜十一點多,大汗淋漓的陳漢生從工地上趕回家沖個涼水澡,換身干凈衣服,恭恭敬敬站在一邊牽紙研墨。不到一刻鐘,勞累一天的陳漢生一準雞啄米。
先生從不怪罪,只輕輕咳一聲。“別學我寫字,學我做人。”
陳漢生親見到,有身份卑微者,有位高權重者,但凡張口向先生求字,先生一視同仁,從不拒絕。有從外地到漢討學之人,先生一律款待,臨別會問一句,“何日君再來?”
陳漢生每月24元錢工資,每年會挑個好日子,花40元在家宴請先生。螃蟹、甲魚,都是桌上必備的菜。先生年事已高,卻從不忌口,大塊吃肉,快意江湖。
先生故去28年,陳漢生從不落下清明墳頭一炷香,“沾點仙氣”。
發蒙的印記終會伴隨一生。47歲前的日子,陳漢生在理想與現實間掙扎,為生計所迫的日子,他不忘斗紙之樂;為惡人脅迫的關頭,他敢大喝一聲,“住手!”
堆塑勝出,藝術滋養于市井中
他藏于鬧市畫室的案頭,是朋友多年前送給他的雕像,像極了今日的他,清闋英武。畫案另一端,是一只展翅欲飛的雄鷹。眼神炯炯,似能看透世態。羽毛一層層堆上去,讓人聯想到已失傳很久的民間工藝堆塑。
這正和陳漢生的7年泥瓦匠生涯有關。他常聽師傅感嘆,堆塑工藝有多絕美,可惜后繼無人。便存個心眼,請了事假,跑去東湖雕塑室學藝,面對這樣一個完全沒有美術基礎的泥腿子,沒有老師肯收他。
陳漢生橫下一條心。每天半夜開始試做堆塑,沒有師徒傳承,他跑去東湖觀察老作品,跟著感覺走,經常做到半夜兩三點。父親為了省電,一到12點就拉閘。父子倆上演了好幾年現實版貓和老鼠。
轉機是在1981年。陳漢生照例在鄧少峰家學書法,遇見82歲的楊子祥(黃鶴樓最初的手工木頭模型作者)。少年無所顧忌,張嘴就問,“您家要不要堆工師傅?”楊子祥望著他一臉青澀瞬間一愣,再看到他拿出來的堆雕獅子,欣喜不已。楊子祥收他為關門弟子,并將他帶到中山公園正中心,給他的任務是,用堆雕做一只2米高的老鷹。眼前這只氣沖霄漢的精靈,正是中山公園改建時移出的那只。
命運有垂青,就有起伏。在很長的歲月里,陳漢生終要佩著藝術的眼,在現實里行走。
他從不端起文人的架子,甚至就在漢正街與扁擔們打成一團,為他們聲討板車下的兩個輪。也不甘于淪落世俗的濁氣,時時閃爍著藝術的火花。
小學校想給孩子們在墻上畫幾只熊貓,美術師幾請不未。陳漢生被大家推到臺前,不猶豫,數筆落定,還“蠻是那個事。”
公園假山上要堆一條龍,山石嶙岣,地形詭異,陳漢生靈機一動,搭了個異形腳手架,鋼筋一盤,水泥一加,巨龍搖頭擺尾,橫空出世。
因泡在生活里,他的藝術手法不自固,不守舊,綜合大家,自成一體。他曾將彩色雕刻運用于裝飾玻璃板上,成功將《清明上河圖》完整地復原在長達17米的玻璃板上。
2000年的天河機場,他用堆塑手法做出牯牛和奶牛。雕塑過程中,由于搭支架材料太細,不堪重負,剛堆起的奶牛轟然倒塌,眾人瞠目,陳漢生不慌不忙,“既有站牛,就有臥牛,有什么大驚小怪?”
書畫延續,功名終究是身外事
真正能剝離現實負擔,靜心凝神作畫,只有十年功夫。
這十年,陳漢生似追回青年時光。他師從馮今松,不忘畫面革新。太入神,常常畫到后來,整棟大樓只剩下他一人。
2006年春節,他畫一枝斗寒報春的梅花,馮今松為其輔景,添一盆小花,加一扇竹簾。昔日文人的清雅之心,讓人想起從前丹青紙墨氤氳繚繞的武漢榮寶齋。
他畫《花氣沖天香著云》,未以傳統濃墨重彩鋪陳,卻用淡墨烘托牡丹作為花魁的超凡意境;他畫對蝦主題《和諧圖》,用墨更加謹慎,透亮清暈,蝦的輕靈似可觸摸。
雪梅綻春,風雨挺竹,清水戲蝦,南瓜石榴。他畫的是紙上趣味,亦是民間生活。
5月,他將自己新創作的兩幅作品拿出義賣,所得款項全部捐給雅安災區。再之前,有辦展方找他借鄧少峰作品,他直接拱手相讓。
俠義二字,發蒙時先生為他刻在心頭。這么多年,從未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