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書的樂趣,其實就在于偶然。得也好,失也罷,其實都在于偶然之間。
幾年前,我到浙江講課。中午,路過紹興,自然就去了咸亨酒店。問候了站在門口的孔乙己,(不知怎么的,覺得這個落魄的先生,比肯德基門口的洋胖子,親切了許多),品了紹興的黃酒,微醺之間,便端了相機,去老街閑逛。路過一家燒餅店,無意中,瞥見柜臺上有一摞舊書,老板正撕了那舊書,包燒餅。撕書的聲音,哧的一下,非常的微小,但我的心卻像被針尖刺了一下似的,有了疼的感覺。便走了過去,看那舊書。
這一看,就呆住了。
燒餅旁,正等候被撕的,是上海的著名兒童文學作家任大霖、任大星先生的書,而且,是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五十年代的版本。任大霖、任大星兩位先生是親兄弟,都寫兒童文學,都在上海少兒社工作,都是我的老師;大霖先生生前還擔任過少兒社的社長,他的公子任哥舒長期在《少年文藝》當編輯,是我很好的朋友。他們五十年代出版的書籍,已經很珍貴了。倘若被撕了包燒餅,真的是太可惜了。
我便喊了老板。
老板以為我要買燒餅,走了過來。
我說,不要你的燒餅,要這些書。
老板楞住了,呆呆地望著我,以為我的腦子進了水。
你買這些紙啊?那我拿什么包燒餅嘛?
包燒餅的紙到處都有嘛,這不是紙,是書嘛!
老板好半天才緩過勁來。噢,那你給多少錢嘛?
你要多少錢嘛?
他伸出五個手指。
我以為是五十元,正在掏錢,他瞪大眼睛說:“五塊!”
噢!我馬上給了他十元錢。
他看了看票子,指著堂屋的墻角說:“那里還有一些書,你要嘛,就都拿走。”
我立即沖進堂屋,在墻角蹲了下來。果然有一摞舊書,有民國年間的兒童讀物,也有五十年代的文學書籍。這些,都是準備包燒餅的。
我問老板,怎么賣?
老板說,你要喜歡,就都拿走,你的錢,我就不找(零錢)了。
就這樣,我在魯迅的故鄉,用十元錢,買了一摞準備用來包燒餅的舊書。
今年四月,我在上海淘到了林紓翻譯的《塊肉余生述》。《塊肉余生述》,即英國十九世紀作家狄更斯的著名小說《大衛·科波菲爾》。寫的是一個孤兒幼年至成年的悲歡遭遇。“塊肉”者,孤兒也,《塊肉余生述》是林紓根據小說內容所撰的譯名。淘書的經過,我在“江南淘書記之六”《煙云安在》中曾經說過。無獨有偶,僅僅兩個小時后,我冒雨尋訪瑞金二路的新文化服務社,居然在書架上淘到了另一種翻譯版本的《大衛·科波菲爾》。此版為董秋斯先生翻譯,三聯書店一九五0年五月第一版。董秋斯先生是我國的著名翻譯家,年輕的時候,參加過北伐。1929年,結識了美國女作家史沫特萊,并陪她會見了魯迅先生。當年10月,為揭露日本侵略中國的野心,董秋斯在《世界月刊》上首次將日本首相田中義一呈給天皇的秘密奏議《田中奏議》公布于世。田中妄想滅亡中國、獨霸亞洲、征服世界的野心計劃被披露后,在海內外引起了極大的震動。后來,在左聯主編《國際》月刊期間,翻譯了蘇聯作家革拉特珂夫的長篇小說《士敏土》,魯迅先生為此書作序,并將自己珍藏的德國革命畫家梅斐爾德的10幅版畫復印,作為書中的插圖“大衛·科波菲爾》是他一九四七年翻譯出版的,除此以外,他還翻譯了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均引起很大反響。
我拿到的這一本,厚厚的,仔細看,發現是上冊,便問,有下冊嗎?服務社的先生馬上回答,有的。不一會,就找出了下冊。咦,這個下冊好像版本不一樣啊?再仔細一看,原來這本下冊,居然是董秋斯先生翻譯的《大衛·科波菲爾》的初版本!也就是說,是駱駝書店民國三十六年六月的初版本,印數只有1500冊。在此書的扉頁上,還蓋有駱駝書店的印章。這兩個不同出版社、不同版本的上下冊,被后來的收藏者,比如說某圖書室,從一九五一年起,就配在了一起。扉頁上的印章顯示的是:“上海師范大學圖書室藏書章”。
就在同一天,就在上海,我一下淘到了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的三個版本:從清末民初,一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初。偶然之間,我便收藏了一本外國名著在中國翻譯出版的軌跡與實證。
上海是民國期間鴛鴦蝴蝶派文人的大本營。穿行在上海的老街弄堂里,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宜昌的張永久先生的新著:《摩登已成往事:鴛鴦蝴蝶派文人浮世繪》。張永久以詩名世。中年后,轉向歷史鉤沉,著作頗豐,而我最喜歡的,便是這本“浮世繪”。其中,印象最深的,是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人物徐枕亞。
他在無錫一鄉紳家擔任塾師的時候,曾與一年輕的寡婦有過一段戀情。后來,據此創作了駢體長篇小說《玉梨魂》,情節曲折,哀艷動人,一時風行海內外,一鳴驚人。因《玉梨魂》太受歡迎,徐枕亞遂將其改為日記體,取名《雪鴻淚史》。
《雪鴻淚史》為中國小說史上第一篇日記體艷情小說,是公認的鴛鴦蝴蝶派小說最著名的代表作,在小說形式的發展上有重要地位。
這部作品的成功,徐枕亞的繼室劉氏功不可沒。劉氏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兒,她是清代最后一科狀元劉春霖的千金。劉氏在北京的深閨中讀到《玉梨魂》,極慕徐之文采,得知他妻子病亡不久,竟托父親的朋友作媒,下嫁徐為繼室。徐枕亞做了狀元公的女婿后,伉儷情深,紅袖添香,情思噴涌,寫成《玉梨魂》之續本《雪鴻淚史》。
遺憾的是,徐枕亞的母親是個古板兇暴的婆婆,經常虐待劉氏,徐枕亞常年在上海工作,無法調和婆媳關系,致使劉氏郁郁病死。從此,徐枕亞借酒澆愁,不再寫作。1934年,上海民興舞臺排演《玉梨魂》,徐枕亞觀后,含淚題詩:“不是著書空造孽,誤人誤己自疑猜,忽然再見如花影,淚眼雙枯不敢開。”
未曾想到,這次在上海淘書,竟然淘到了徐枕亞的《雪鴻淚史》,而且,是大通書局民國二十年一月的初版本,品相上佳,異常珍貴。徐枕亞寫有自序,其后,有其兄徐天嘯等十人寫了十篇序言,又有二十余人題詩,集體捧場;甚至有人對其書逐章評點,這些評點也一一放在書前,如同導讀。如此形式的華麗出版,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回漢后,每每翻閱,眼前就會浮現許許多多的故事。
嗟乎!淘書之樂,便在這偶然之遇也。偶然之花,其實是生長在必然之蔓上的。偶遇,緣也;其后的故事,那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