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個人的品格,一看他待錢,二看他待兒女的態度就夠了。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漢口分行(武漢人直呼為“上海銀行”)行長周蒼柏在這方面就很有些不同尋常的表現。
首先說對錢的態度。
周蒼柏和錢打了一生交道,是“見過大錢的人”。但他對自己的錢和當時那些身處高位的人們很不一樣。
作為上海銀行行長,他的月薪是不低的,從可見的資料估算,不會低于500現大洋。他除了留不到100元作家用,并資助親戚和有為青年求學,其余的全部都用于買土地。他陸續買下東湖幾百畝土地,建造“海光農圃”,邊建邊免費對市民開放。他不留在上海任職而要求回武漢,目的就在這個東湖。他說武漢人生活條件太差,工作之余連個呼吸新鮮空氣的地方都沒有。這個“農圃”就是一座公園,就是改善市民生活的。建國以后,他認為世道清明,政府有作為,就把幾百畝之大的海光農圃交給了國家,個人寸土不留。
他一生出席的大場合無數,卻只有兩套能“出客”的中山裝,去世時家里全部現金就是幾百元,更談不上存款。
他沒想過給自己留錢。把用于海光農圃和固定資助給親友的錢一除開,他一家的生活就只夠布衣蔬食了。一個銀行家,兒女們上學穿的家作衣裳家作鞋,旁人無比詫異,他們卻甘之如飴。這種生活態度是靠品格作基礎的,它來自長期的堅守,突擊似地“作”是“作”不來的。
對不屬于自己的錢,他卻是另一種態度,建國前,新四軍五師突圍前夕將一個麻袋存到了他家,說那里面是平日充作軍費的黃金白銀和珠寶,怕突圍打仗帶著不方便,請周先生代為保管。接受了這個托付,周先生讓全家人一起想辦法來保護這些軍費。他們首先清理麻袋,弄清楚每種寶物各有多少,開好清單,留下備查。然后原物歸于麻袋,袋口放些偽裝物,將麻袋“隨便”地放到平日堆煤球的樓梯間內,讓它就那樣窮兮兮地歪著。
這一場仗,從“五師突圍”打到全國大反攻,打了三年打出了一個新國家,可是這麻袋卻沒人未拿了。別人不急,周蒼柏急呀!趁著開會,他找到五師領導,連麻袋加清單一并奉還,毫厘不爽。
周先生一生育有兩男三女。在生活上,他對子女一點都不嬌慣,但在事業和愛好上,他卻“慣”孩子“慣”得不同凡響。孩子們都喜歡音樂,他就是孩子們的“首席審聽師”。每天下班回家他都會坐在堂屋里,讓孩子們練唱練器樂的聲音從打得大開的各個房間里流出來。那些各不統屬的聲樂、器樂曲子混到一起,在許多人面前都不協調,而周先生卻如聽仙樂,露出許多滿足。孩子們每有演奏會,他都會親自出馬,幫忙拎服裝拿譜架,像個資深的跟班。
小女兒徵佑一直在上海和小姨、姨父生活,親戚們到一起時,姨父有時會開玩笑地對周先生說:“徵佑和我們在一起蠻好的,你可不許要回去啊。”周先生每次都說:“不收回不收回,這個姑娘我不要了。”
抗戰爆發不久,武漢淪陷,湖北省政府西遷到了恩施。小小恩施城一下子增加了30多萬人,物資供應驟然緊張起來。時任第六戰區司令長官兼湖北省長的陳誠,請周蒼柏先生出面組織物資供應。周先生招集部下、任用能人,從以物易物、配給供應入手,先讓這里的市場活起來,讓基本的供應有保障。然后組織力量,發展生產,一時搞得熱火朝天。
這時候,小女兒到恩施來看他了。是姨父帶著她,從淪陷的“孤島”上海來的。雖然是從中國的領土到中國的領土,但淪陷區與大后方的山重水復,讓人感覺山更艱險水更遙,父女見面如兩世為人!
這一回,周先生留下了女兒,不讓她隨姨父回上海了。這一回不是玩笑,周先生說得極凝重:
我不能讓姑娘回上海。那里是淪陷區,我不要她回去做順民。她應該和我一起抗戰。
這段話,是前兩年我采訪徵佑,她閑聊父親時說出來的,那時我們已經收起了錄音錄像。聽到了這一切,我讓人重新架起了機器,我讓徵佑照原話再說一遍。
這也許只是一個細節,只是一段短短的對話,但它記錄的是一種氣節,我不敢讓它流失并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