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很早我就想寫點關于二哥的文字。只因瑣事纏身,遲遲沒能動筆。
二哥目前是全國中語界知名的專家,他所創立的語文味教學流派在全國影響很大。1999年暑假期間,他以高校副教授身份,到深圳參加面向全國的招聘考試,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深圳市教科院(當時的深圳市教研室)做深圳市中學語文教研員。由于他倡導的語文味理論和實踐探索從十年前的星星之火,日漸發展為今天的燎原之勢,近年來,南方和內地一些有影響的報刊多次用“語文教育家”來稱呼和推介他。2013 年5月7日的《南方都市報》以連續好幾個版面的篇幅,隆重推出“深圳教育發展白皮書”專題,把二哥和南方科技大學校長朱清時、深圳大學校長章必功等六人并列隆重推出,稱贊他們“都以卓越的方式在深圳教育史簿上留名”。綜觀對二哥的這些社會評價,應該是鼓勵的成分居多,但也許并不完全都是過譽之詞。東北師大張巖答辯時被五位答辯評委一致評為優秀的、長達20多萬字的碩士學位論文《荒原中的舞者——程少堂語文教育思想研究》的正式出版,也許可以從某種程度上證明這一點。據悉,這部著作也是我國首部系統研究在職語文教師之語文教育思想的學術專著。今天,借這部著作正式出版之機,我要給大家說的是在我心目中的二哥。
二哥是敏感的。
二哥的敏感,不是源于他的文人身份,更非源于他的中文專業的背景。在我看來,他的敏感源自他的童年。弗洛伊德認為,童年的經歷對一個人的成長有深遠影響。雖然二哥比我大十歲,我們的童年并無任何交集,但從我們相同的成長背景來看,我深深理解他內心深處的這份敏感。
我們的家鄉地處長江北岸。這里河汊、崗地交錯,談不上貧瘠,但也說不上富饒。我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曾祖、祖父、父親三代單傳。在家族觀念十分濃厚的農村,我們這個家顯得是那么的單薄,吃虧、遭人欺負是常有的事。僅就我碎片化的記憶,耿直的父親多次被別的家族圍攻、謾罵。這給童年時代的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大我十歲的二哥,作為家中的長子,他的屈辱體驗自然比我們兄弟更加深刻。憤懣與不屈,應是他少年時代的心理主體。另外,由于他在家排行老二,父母之于他的關照自然不及姐姐和我們其他兄弟幾個。有關這方面最深的記憶,莫過于六十年代初五舅當兵離開家鄉的時候,父母親帶著六歲的姐姐,挑著不到一歲的兩個雙胞胎哥哥(三哥和四哥)去外祖母家,而把三歲的他留在家里這件事。類似的事當然還可以列出一些。無論是村子里生活的大環境,還是家里生活的小環境,都足以給他本就敏感的童年的心靈造成巨大的精神震撼,其影響之深,之遠,之重,讓成年后的他愈發敏感起來。及至中年,他的思想的敏銳,他永不屈服的那份韌勁,以及他在不多的文藝作品中流露出的深深淺淺的多愁善感,我認為,都源于他的敏感。
二哥是勤奮的。
他的勤奮不是僅僅因為外在的壓力而激發。在我看來,他的勤奮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他的少年和青年時期。他這個時期的勤奮是他內在的對于讀書的狂熱執著與外在的生活壓力的一種契合。更主要的,是為了改變命運,改變個人的命運,改變我們這個家族的命運。因此,才有了他在農活之余不懈地讀書、寫作;才有了他為了高考復習,酷暑之夜為防蚊子叮咬腳穿雨靴看書;才有了他數九寒天,在做水利工程的閑暇,不像別的年輕人那樣放縱自己,而是躲在被子里看書。他的中學同學,其他人都是為了趕快跳出農門而考了中專,只有個別的上了專科,唯獨他一人,執著地要考本科,從1977年到1979年,通過連續三年艱苦高考終于考上本科。
第二階段的勤奮是在他中年之后。這個時候的二哥,經濟方面已生活無憂,社會地位也穩步上升。但他勤奮依舊。語文味理論體系的創立,就是他勤奮的結果。父母親每次在他那兒小住回來,總是說二哥工作之余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看書、寫東西。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不僅父母親,就是我,包括我們的下一代,對他的這份勤奮也不甚理解,甚至完全不理解。現在看來,二哥中年后的勤奮,是他青少年時期勤奮的慣性使然,更是他孜孜追求的人生目標的升華。他從小就希望有一天自己的文章能進教材,從小就有通過讀書寫作青史留名的遠大理想。前一個目標業已實現,他的文章已被收進職高語文教材,他參加編寫的大學教材十多年前就開始并一直在高校廣泛使用。至于他“青史留名”的遠大理想能否變成現實,我們不好預測。不過,學術界有學者進行了預測。2008 年2月28 日,中國高等教育學會語文學習科學專業委員會副理事長、廣東教育學會中學語文教學專業委員會副理事長、華南師大中文系原主任、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語文教育中心主任陳建偉教授在語文出版社“名師講語文叢書”之一的《程少堂講語文》一書首發式上作了題目為《為什么是程少堂》的發言,陳建偉教授在發言中指出:“程少堂老師在自己的書中闡述了他的理想,那就是‘在中國當代語文教育史上留下一筆’。這個理想是很遠大的。鑒于他的努力與成就,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會有這么一天,而且為期不會太遠。” 根據我們所了解的二哥的學術成就,和他一貫的勤奮與毅力,我們可以相信,陳建偉教授的預測并非毫無根據。
二哥是真實的。
二哥的真實源于他的耿直。我認為,二哥的真實首先表現在課堂上。許多人上公開課,常常把課堂當做作秀的舞臺。表面上看來,這種課堂熱熱鬧鬧,但學生并不能學到什么真的東西。但二哥不,他總是很坦然地走進課堂,真誠地面對學生。因為真實,所以學生喜歡;因為學生喜歡,所以教學效果很好。
二哥在父母面前是真實的。雖然長年工作在外,但作為長子,他默默擔起了可能擔起的全部責任,義無反顧。父親病重期間,他多次往返于深圳和武漢之間,陪護父親,直到父親去世。父親去世后的這幾年,他每天都要給母親至少打一個電話。我清楚,他這么做,固然是不想讓八十高齡的母親感到寂寞,同時,他也是在竭盡孝心。
二哥在我們兄弟面前是真實的。在我們的家鄉,兄弟不和的事屢屢可見。但從小,我們兄弟之間的感情就很好。那個時候,如果說村里人對我們一家有點羨慕的話,那就是我們一家的親情。成年后,因為工作、生活的環境不同,弟兄之間有時難免意見不一。二哥偶爾也會發點脾氣,但這點脾氣也僅僅限于當下,過后也并沒有影響我們兄弟之間的感情。二哥的真實,在于他在血濃于水的親情下,對許多問題的去繁就簡。
二哥在朋友和同事面前是真實的。他從來不把自己包裹起來。在這個年頭,要做一個真實的“我”其實很難。但二哥做到了,他真實地生活在這個社會。
二哥是痛苦的。
二哥早年的痛苦,并不一定是由家庭物質的貧乏引發。更主要地,是因為眼見父母遭受欺凌而無能為力。及至成年,他的痛苦主要來自精神層面。二哥的思想和才氣有別于常人,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他太耿直,他秉承了父親的性格,不諳于這個世上的人情世故,不懂得圓滑和奉承,因而屢有碰壁。在當代,對一個人的評價不外乎兩個方面,一個來自體制外的民間,一個來自體制內的官方。但常常,二者的評價并不一致,甚至相差很大。體制外的評價往往只能贏得民間的口碑,并不能贏得體制內的認可。而贏得不了體制內的認可,對一個優秀的知識分子而言,就會缺少個人和事業發展的平臺。一個思想深邃的人,如果理想在現實面前屢屢碰壁,他會更加痛苦。這是時代的缺憾,更是智者的悲哀。作為語文味理論的創立者,自2001年到2011年十年間,二哥沒有一絲的行政資源可以動用,卻又因為理想,不得不用唐吉訶德式的斗士精神奮然而前行。他甚至頗有深意地把自己的筆名冠以“堂”。我深刻地理解他的這份痛苦,我更為他的這份痛苦深感不平,他的確是荒原中孤獨的舞者。但想深一層,無論有沒有人看,有沒有人懂,有沒有人喝彩,都“獨持偏見一意孤行”地在荒原中舞蹈,恐怕正是孤獨者的一種昂然、傲然的英雄姿態,從這個角度來說,孤獨就未必是常人意義上的痛苦。正如加繆筆下被迫不斷從山下往山頂滾動巨石的西西弗斯,心靈的孤獨,不僅不是痛苦,甚至可能恰是值得人一生深切回味的幸福。如此看來,我為二哥的這種一般人所謂“痛苦”的孤獨而心生敬意和由衷祝福。
最后我想說說二哥對我的影響。二哥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我生于六十年代末,我們兄弟倆相差十歲。十年,在歷史長河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然而這微不足道的一瞬,卻無法抹去他對我的深刻影響,包括我的學業、工作和為人。譬如,認識我的人都說我的作文很好。從小學三年級第一篇作文開始,我的作文就常被老師當作范文在班上朗讀,一些作文還在區、市或華中師大屢屢獲獎。問及原因,我覺得主要歸功于我大批量的閱讀。我小的時候,二哥有整箱的書。可以想見,四十多年前,整箱的書,對一個偏遠農村的普通家庭來說,是何等的罕見,又是何等的奢侈!可我就這么有幸,童年就能和這些書打交道。學會閱讀,享受閱讀,是二哥贈與我的最大一筆財富。
最后,謝謝所有關心和幫助二哥的人。
2013 年7 月18 日于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