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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邊記(節(jié)選)

2013-12-31 00:00:00張稼文
大理文化 2013年11期

張稼文,1965年4月6日生于云龍縣舊州鎮(zhèn)(現(xiàn)功果橋鎮(zhèn)),現(xiàn)居昆明,從事互聯(lián)網(wǎng)工作。業(yè)余寫作者。早期習作散見于《散文詩》《詩刊》《星星》《美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近百家報刊,收入《60年散文詩精選(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中國散文詩90年(1918—2007)》《新中國50年詩選》《中國詩歌年鑒》《中國年度最佳散文詩》《散文詩創(chuàng)作與欣賞》等20余選本。出版有《我是我從未遇到的人》、《江邊記》等。

相片

咦,這憨粗粗的娃娃是哪個?男孩在想。他在瞧一張相片。

灶房外面,牛肋巴窗下,凳上坐了一個成年男子,穿中山裝。他旁邊站著一個男孩,八九歲或十歲左右模樣,身著合身的淺色衣裳,戴頂好看的布帽,眼睛閃光,顯得俊氣機靈。

這是爸爸嘛。男孩說。成年男子是一名鄉(xiāng)村教師。

這是哥哥嘛。男孩說。

在成年男子的雙膝間,還站著一個小娃娃,大概兩歲,或剛會走路。矮小的身子,套著一件過于肥大的深顏色上衣。他的腦袋顯大,耳朵像鐵籬笆的長葉子,瞇縫的雙眼透著懵懂和茫然。

瞧,還有,那下嘴皮往下耷拉,稍稍歪咧,似在流口水——唔,就像憨包。

哦,原來,這個厚嘴皮的小憨包是我嘎?男孩跑到溝邊,伏下身,對著溪水照自己的樣子。

水流得急,照不清楚。這時,水草下面游出一條小白魚,三寸來長。男孩脫了鞋,歡喜地去②捉魚。

魚沒捉住,只見路上又爬來兩條紅蛇——四腳蛇——哦,不是蛇,是羅鍋蓋,一尺長。男孩拿棍子去戳,然后掀下水,讓水沖走它們。

嗯,這娃娃是雞胸。鄉(xiāng)村教師說。

嗯,這娃娃貧血。鄉(xiāng)村教師又說。是在講我嘎?男孩想。鄉(xiāng)村教師買來一瓶糖漿,讓兒子喝。

噗——,不好喝。

“我這娃娃不出頭,有點孤僻。”鄉(xiāng)村教師對來家的客人說,神情尷尬。

哪樣是“孤僻”?男孩在想。但他不想問。男孩不愛說話,怕羞,不活潑,更不乖巧。總之笨嘴拙舌、呆頭呆腦。

“唉——”鄉(xiāng)村教師嘆了一聲。

男孩自己卻不在乎。無論哪樣事,像耳旁風吹過,他晃眼就忘掉。他可以一個人玩上一整天。他有自己喜歡的地方,有自己喜歡的事情。

①憨包:方言,也稱日膿包,意同笨蛋、傻瓜。憨粗粗,即憨乎乎。

②去:ké,或kè、ke,云南方言,表示離開、從所在地到別的地方、失去、除去,等等,與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里的“去(qù)”基本相同。

③羅鍋蓋:方言,指紅瘰(luó)疣螈(yóuyuán),蠑螈科兩棲動物,又稱紅蛤蚧(géjiè)、水蛤蚧、水蜥、蚧蛇、娃娃蛇,樣子像蜥蜴。背部兩側各一行紅色的瘰粒。

背娃娃

院壩東北角,與菜園之間,站著一棵桃樹,高高的,枝干直挺。樹腳有一個澆菜的小水塘。夏天,斑鳩和畫眉飛來唱歌、啄桃。男孩也舉竿子去戳,費盡力氣卻搗不下。

雀一啄、風一吹,桃子自己掉下來。

婦人從菜垅撿出一顆熟桃,彎身去水里洗,撕皮,摳掉雀啄的洞。她掰一半遞給男孩,另一半她自己先咬一口,然后扭頭,塞給她背上的另一個娃娃。

男孩的弟弟裹在花背帶里呀呀亂叫。

背著娃娃,婦人揚鋤鏟地。天熱,婦人把娃娃解下來,放在院壩篾席上,讓他自己爬著玩。弟弟比男孩小三歲。

“看著你弟弟,不準他抓泥巴吃。”

可是,今天這娃娃是個“落地響”,一離開背帶就哭。男孩喔喔地哄,弟弟反而鬧得更起勁。

“你這個娃娃咋個一天到晚都要背?”婦人心癢貓抓,氣洶洶,幾大步跨過來。

娃娃又裹回花背帶,但這次,是把他豎綁著,背在桃樹上。

大彈弓似的枝丫,娃娃的頭在其間擺動,淚水迷糊。他小手揮舞,小腳亂蹬,哭聲尖利,鼻涕口水。

任其號啕,婦人似決不心軟。娃娃哭啞嗓子,沒了力氣,轉而小聲地抽泣。

不知不覺聽不見聲音。婦人像被蜇了一下,猛然扔鋤,跑過來。原來,“落地響”睡著嘍。

娃娃老是哭嘬①,還有,好些天不解溲。

“上街!”鄉(xiāng)村教師說,“那李醫(yī)生要么龍醫(yī)生,他們都還是和法②呢。”

男孩跟在后面,父母不等他。腳桿酸。

①嘬:念chuài,方言,吵嚷,胡鬧,耍賴,多指孩子。

②和法:或寫做合法,方言,和藹、容易接近,也指談得攏、處得來,甚或氣味相投。

新莊

“老大鬧得很,”婦人說,“我要下田出工,還要盤園子、喂豬。”老大是男孩的哥哥。

第二天,鄉(xiāng)村教師帶著男孩上路。走到壩子盡頭,寬寬的江,暗青色的水。過江上岸,沿山腳小路朝上游走。松鼠在樹上跑。不遠處,幾頭黃牛,一大群黑羊,鈴兒叮咚。

過一個山澗,喝口水。路朝上伸,樹多起來。林子時疏時密,光線斑駁。各種鳥雀在唱,“噓——喔,噓——喔”,或者“夾夾、夾夾”,“嘰啾、嘰啾”。這山中的鳥雀,聲音比壩子里的好聽,羽毛也更好看。

路越走越長。男孩是頭一回進山。他拼命小跑,也很難追上正常行走的父親。好不容易趕上來,想歇口氣,可這時父親又走遠嘍。

終于,鄉(xiāng)村教師在前面停下,歇坐一塊石頭上卷紙煙。這是林子中間,一片稍稍開闊些的地方,路邊的野草雜花擁著一個水潭,潭壁裸露著艷紅的泥土,水邊淺處是清澈的,水底也是一層紅泥巴,有細小的黑蟲在泥里蠕動。而那潭子中央的水面上映著云朵和樹冠的影子,水變成黑陰陰的,瞧不見底,不曉得給②會有魚?

一棵攔腰折斷、樹梢倒立的松樹順著山坡杵進水潭。一只長尾巴山雀站在那挨近水面的樹干上。男孩沖過去,山雀高高飛起。

“見水就要摸?”鄉(xiāng)村教師不準兒子玩水,“總是我等你,這回你先走,讓我來趕你嘛。”其實他是想把紙煙抽完。

男孩拔腿朝前跑。轉過一小道彎,樹木又密啰。接著,他發(fā)現(xiàn)不曉得該咋個走,鋪滿松毛、開著野花的路面顯得模糊。朝前偏下一些也行,不過朝上也像是一條路。他選了朝上那一條。

“咋個不會瞧路啊?”鄉(xiāng)村老師在后面喊。男孩趕緊折身,騎著松毛滑下來。

沒多長時間,到了一個叫新莊的地方。

樹林圍著一片空地,幾間房子,用網(wǎng)木、木板和黃茅草蓋的。其中一間是教室,鄉(xiāng)村教師在里面講著普通話,在給一些娃娃上課。他們比男孩大好多。男孩獨自在外面玩,每天。

緊挨教室,是一塊園子,種著青菜和蔥,還有四季豆——葉子青青,花串紫紅,上面停著好些金龜子。它們飛起,翅膀發(fā)出“滋滋”的顫聲。

還有,蟈蟈“戚戚戚”,吱拉子“吱——啦,吱——啦”,蓋過教室里懶洋洋的誦書聲。

男孩跑進樹林去玩,每天。

天黑得早。木頭屋子里黑黢黢,風呼啦啦鉆進來。外面,有野獸在嗥叫。趕緊睡。睡熟啰就不會害怕。

夜半時分,突然電閃雷鳴、暴雨滂沱。男孩憋著尿,豎著耳朵,聽著屋外山崩地裂,山頭上似有水聲奔來。

天亮啰,太陽又白晃晃懸在樹林上面。柴堆上長出幾朵黑木耳。附近那些林子深處,冒出更多形色各異的菌子。男孩后來才認全它們的名字:雞土從、青頭菌、紅菌、雞油菌、刷把菌、石灰菌、喇叭菌,還有香菌和馬屁包。

每天,就這樣,日復一日。直到有一天,男孩忽然想起家里屋檐頭上的那燕子窩:孵出幾只小燕子沒有——它們給是在院子里飛來飛去?他寂寞起來。

鄉(xiāng)村教師說:走,下山,回家。

①鬧:方言,這里指孩子不聽話、頑皮。

②給:念gē、gě,或gei、gēi、gěi,云南方言,也寫為咯,借音單字疑問詞,相當于“是否”、“是不是”,用在疑問句首或句中。

蓋雀

下午,天色陰沉,空氣涼絲絲。桃樹上剩得不多的葉子,隔一陣便慢騰騰地飄下一片。

這時,還有另外一些葉子,兩三片、三五片一起,從枝丫間快速地飄降在院壩里。它們是冬天的麻雀,田里已經(jīng)找不著吃的。

“嗯,我們來蓋雀。”鄉(xiāng)村教師家的老大說。

一根不足2尺長的竹片,撐起一只大網(wǎng)簸箕,下面撒一把谷子。一根大約三丈長的細麻繩拴著那竹片,貼地面牽上屋檐坎,最后伸進罅縫的堂屋門。繩子這頭,門縫后面,悄悄眨巴著兩雙眼睛。

雀兒嗅到了谷物的氣息,一跳一蹦圍著斜立的簸箕打轉,接著倏地飛起,升回那樹枝丫上。是在自己嚇自己,還是探虛實?別小看它們,一個個賊精得要命。

當哥的手攥繩子,一副老練、鎮(zhèn)靜的架勢,而弟弟則顯得有些激動。

很快它們又降落回來,繼續(xù)圍著簸箕打轉。一直緊攥繩子的老大,覺得疲了,于是賞賜似地遞給弟弟,讓他也握上一會。男孩屏氣,瞇縫起眼睛,只見一只雀居然站到了簸箕頂上,挑釁般地朝著草屋門嘰啾,似乎在說:曉得你們兩兄弟躲在里面,我們不會上當!

這邊,屋里靜悄悄。

男孩手發(fā)抖,眼睛酸。而那些麻雀也終是不勝饑饞,先是一只賊快地跑進去,啄上一口便閃出來。另一只又竄進去。他聽見哥哥在自己頭上輕聲數(shù):“一只,兩只,三……”

“讓開,我來!”老大接過麻繩,開始輕輕往后提拎。

就這時,“咯,咯咯”,半路殺出程咬金。花母雞領著小雞從竹林那頭回來,雀飛得精光。

呃,攪屎棍。沖出門,捉母雞哄小雞,統(tǒng)統(tǒng)關進雞窩,然后重新開張……

一片片“葉子”又飄下來。有兩只,可能是偵察兵吧,居然跳上屋檐坎,啾啾地叫。

這回,網(wǎng)簸箕下面撒了更多的谷子。“一只,三只……”男孩低聲數(shù)數(shù)。“閉嘴!”老大也壓著嗓門。

大概七八只都竄進去啰。像《地雷戰(zhàn)》里對付鬼子,老大果斷地拉繩。

網(wǎng)簸箕稍稍空旋,接著“啪嗒”一聲蓋下來。“嗨,這回至少整著五六個!”

打開門,沖下院壩。只是,咋個才能把罩在簸箕下面的獵物捉到手呢?它們那么精,掀開一條縫就會逃掉。

還是做老大的聰明。他從屋里抱出一床被子,抖開,像戰(zhàn)袍一樣披在身上,然后匍匐下去,讓弟弟幫著把被子拉抻,把自己的頭、手、上身,還有簸箕都捂嚴實。

戰(zhàn)袍在地上抖動。老大在下面輕掀簸箕,手伸進去捉雀。男孩聽見麻雀撲騰的聲音,以為捉住啰,可是好一會過去,卻只聽得哥哥在悶聲喊:“去灶房拿火鉗來!”

過一會,老大把火鉗扔出來:“火鉗也不好用,還是得用手。”是啊,那么多麻雀在里面,還是用手抓更順當些。

終于捉住嘍——不過,只是一只。真的就一只。那么大個網(wǎng)簸箕,啪地一聲倒下來,就只蓋著一只麻雀?

可是人人都曉得,所有的麻雀都賊精得很吶!

①蓋:念kǎng,方言,動詞,意同蓋(gài)、罩。

②罅:念xiā,動詞,裂開,開縫。

吃罷晚飯,鄉(xiāng)村教師要煨罐罐茶。男孩曉得,這是父親日常生活中很要緊的一個儀式。

那小小的陶罐兒,像是捉著一顆成熟的油桐果或石榴,刷刷幾下隨隨便便雕刻出來的。而那接茶的瓷杯兒也很小,跟罐罐一般高,杯口處也大致一般粗。罐罐黑黢黢,杯兒白生生。

“再添半瓢水來!”鄉(xiāng)村老師說。

婦人放下潲水桶,從灶臺上拿起葫蘆瓢,伸進青石水缸,舀起,過來到火塘邊,拎起火苗上那圓形鐵架上的燒壺的蓋子,準確地傾進去。

不過,還是有少許的水不聽話,它們失足般地濺進火塘,騰鬧起一股嗆眼撲鼻的熱灰。

這時,鄉(xiāng)村教師從嵌凹進墻身里的小臺柜間,抓出一個腰粗如蠻竹、大半支筷子高的鐵皮筒子,左手兜底摁住,右手撳開蓋子,伸進去。

“要沒得嘍,明天上供銷社買一點。”鄉(xiāng)村老師一邊說著,一邊將拇指、食指和中指撮一起,捻著數(shù)根卷曲的東西從茶簡里退出來,將其小心地放進小陶罐。隨即又不放心似地,拎著小陶罐收朝自己眼前,瞅一瞅,搖一搖,又瞅,十幾秒鐘后,罐兒才正式置往那炭灰上。

小罐兒很快又被拎起,抖抖,再放回那燙熱的炭灰上去。就這樣反復兩三次,鄉(xiāng)村老師終于罷手,轉而去拎網(wǎng)鐵架上正在咆哮的燒壺,讓燒壺低了低,細彎的壺嘴對準陶罐,咕地一聲傾注下去。

眼見那罐兒撲嘟地開響,正要涪或剛剛涪,鄉(xiāng)村教師立馬抓過來,往腳邊早已備好的瓷杯兒里傾。

傾倒一空,最終那小瓷杯也只倒了個半杯——釅紅、周邊微微帶點泡沫。反正,罐和杯,都是小小的,少少的。

這就是罐罐茶——有點香。鄉(xiāng)村教師瞧見兒子在門檻邊,就喚了過來,同時將腦袋順時針方向面朝瓷杯兒轉一圈,吹了吹,然后要兒子嘗嘗。

哇,想吐——苦,像藥。太惱火!

鄉(xiāng)村教師笑了笑,然后,瓷杯兒遞近自己嘴邊,略略揚脖,咕嘟一聲。那樣子,很得意,很舒坦。

茶是苦的。茶是一種藥。

偶爾,婦人也會在火塘邊烤茶。用的則是一個大搪瓷口缸,缸身上烙著毛主席語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缸里先放一撮鹽,烤得發(fā)紅,接著丟進幾片茶葉,篩一篩,沖水進去,開水或生水,再放回炭上,煮漲——好嘍,這叫飛鹽茶或菲鹽茶。

嗓子痛、口舌燥的時候,她會做這種茶。男孩喝過,這茶比那父親的罐罐茶香得多,也容易下口,不過還是苦。

茶是苦的。因為它是一種藥。反正,只要沒生病,沒有哪一個娃娃會喜歡。

白衣女

“一天,從湯鄧下來趕街的伙子,在街上整著幾口酒……”

“聽過啰,講個新的嘛。”有人說。

“給聽?”諞嗑子的人威脅道。

“莫打岔,給他講嘛!”其他娃娃一齊嚷。

“等他離開街子,太陽已經(jīng)落山。他騎著騾子,嘴里罵罵叨叨,包貪別人咋個不等他。爬溝上坡,來到那片樹林——”

諞嗑子的人在咳嗽,然后擦火柴。

“就這時候,他瞧見前頭,有一個白色的東西在飄,走近些,見是一個姑娘,她穿著白衫白褲,臉盤子也白生生,光滑得很。

“沒等伙子開口,她就模樣可憐地說:‘大哥,我腳走痛啰,搭我一截嘛!’他就讓她也騎到騾背上……”

諞嗑子的人頓了一下,又要咳嗽。

“趕緊——趕緊點講!”偎他腳邊的娃娃在催。

“還要聽啊?”這大人賣著關子,一臉壞笑。“喔,這個路咋個越走越長呢?天黑下來——對啰,差不多就像現(xiàn)在這種時候……”

瞧著有娃娃朝四處看,他又擱下話頭,一副不樂意的神態(tài)。

“講嘛講嘛!”娃娃們又催。

“‘妹子,你家在前面——哪一截啊?’湯鄧伙子問,‘不遠,就前面……’白衣女子答。

“也是,你們說給怪,自打這姑娘騎上來,騾子就走得很慢。他說:‘妹子,你坐前面來給好?’姑娘說:‘不嘛,還是讓我坐你后面,這樣我可以扯緊你的衣裳——”

“‘這么晚啰,大哥的路還遠,要么到我家湊合一宿?’過一陣,姑娘又說。‘也好嘛。’伙子表示同意。”

“不是不是,是她到湯鄧伙子的家去住……”一個娃娃大聲提醒。

“不要岔嘴!”同伴制止他。

“到了她家,進院子,他跳下騾子扭頭一看,不見那姑娘,卻只聽得哐啷一聲,有東西從騾背上掉下來——”

“是哪樣?”有聽眾隱約在瑟縮。

“他擦著火柴,燃起火把,一看——,”諞嗑子的人頓了頓,“你們猜是哪樣?”

左右兩邊,他們又朝他擠攏些。誰都不說話。

“猜猜是哪樣?唷,原來……”諞嗑子的人聲氣壓低,嘿嘿輕笑,順帶一個一個地瞟他的聽眾。

“嗬,原來是一根……墳地里的那種白骨頭。”說罷,他悠然起身,提腿要走。

“不是嘛,是一塊棺材板板。”有人更正。

“屁娃娃你曉得個毬,變棺材板板那是上一回……”諞嗑子的人復又坐下,顯得憤憤不平,使勁朝地上嗑煙鍋。

他們不說話,脊背往倉房墻上貼。峽谷上面,天幕沉沉,幾顆星星在詭秘地眨眼。

“再、再——諞、一個嘛!”有人結結巴巴地打破寂靜。其實他心里清楚,跟其他人一樣,也都不想再聽——無論白衣魔女的另一個版本,還是《恐怖的腳步聲》。

諞嗑子的人似乎識破了這些娃娃的心思,只見他噌地站起,響亮地拍拍屁股,朝黑黢黢的遠處瞧瞧,說:“回家嘍,再不回,曉不得還會看見哪樣呢?”

同路的兩娃娃嘴里故意咝嗚作聲,尾隨那大人,啪嗒啪嗒,揚長而去。

現(xiàn)在,大倉房旮旯還剩三個娃娃,家各在一頭,做不成伴——動彈不得。唉,咋個整!好半天,三只小可憐一話不說,只是彼此挨得更攏些。

“媳姑壩那邊,有一家……”終于又有人開口——娃娃甲,覺得要證明自己跟那倆不一樣,沒他們那樣慫。

“不聽不聽,早聽過啰。”那倆齊聲反對。其實他們沒有聽過。他們只是擔心故事里又出現(xiàn)棺材啊、骨頭啊、長腳的蛇啊、綠眼睛啊什么的——不能再雪上加霜。

又靜一會,娃娃乙也悶不住嘍:“我家那頭羊子是個餓癆鬼,自己跑進灶房打翻鹽罐,然后舔著吃。”“有哪樣稀奇,”娃娃丙——最小的這個男孩吸一下鼻涕,跟著開腔,“我家母雞才買來就下蛋,而且還是雙黃蛋哩。”

月亮還不見出來,但天空已然清朗許多。就這時,男孩聽見了母親的聲音。還有火光。那兩娃娃也是。大人們都出門來喊娃娃。

終于,熬到頭、解放啰!這時候,男孩十分情愿挨一頓罵。他躥到母親前面,踩著自己的影子,趟著草上的露水,一聲不吭,幸福地回家。

每一回都這樣。只能這樣。只消這樣。

①消:方言,需、需要、要求。

螞蟥

男孩在學薅秧。薅秧,最要緊的,是要辨得出稗子苗。

突然,泥水飛濺,男孩驚叫著跳上田埂。跺腳。只見一大條螞蟥叮在他的小腿肚子上。它扁圓,紫黑,還透著金綠色的光亮。

男孩彎下腰,抖手去揪。又黏又滑,軟兮兮,揪不下,反倒是越揪越長。惡心得很。

婦人幾步過來,拿起鐮刀,貼著兒子的小腿肚子削下去,只見那家伙立馬墮地,蜷成一團。男孩用鐮刀尖去戳,又惡狠狠地搗。這時,他瞧見自己腿上有個麻籽般的小包,烏著血。

男孩沖到溝邊,擠,再擠,一遍遍沖洗,直至流出的血變鮮艷,腿上只剩一個紅色的針眼……

春夏之交容易缺水,細小的溪流被曬得溫吞吞的。溝邊、秧田,到處遇得見螞蟥,它們蠕動著,成片成堆。鴨子見了會高興得很,把長長的扁嘴殼一低,再縮回脖子——美食進肚。

可是,除了鴨子,哪個會喜歡——甚至樂意靠近——螞蟥啊?

“哞——”傳來大彎角水牛粗粗的低沉的叫聲。

挨不著水的地方,火辣辣的日頭下,它被拴在生產(chǎn)隊的大曬場邊,嘴里嚼著干谷草,嘴角掛著些白沫子。

咦,它今天咋個不下田,或者不到江邊拉木料?哦,是在曬螞蟥。水牛喝溝里的水,很可能把螞蟥也喝了進去。因為它近來顯得懵懂、萎靡。

據(jù)說,螞蟥跑進人畜的嘴里,不會被吞下肚,不會被消化然后屙掉,它只會鉆進腦殼,吸腦殼里的血,在腦殼里越長越肥大……

螞蟥吸血,同時喜歡水——離不開水。在太陽下曝曬,不給水喝,這樣,螞蟥口渴,就會從鼻孔中鉆出來。

“真是這種?”男孩問。突然問,他覺得自己鼻孔里有些癢。

他也經(jīng)常伏下身子在溝里喝水,伏下去喝水的時候,他還喜歡閉上眼睛——這時候,那水草叢中和花石塊下面的螞蟥,給會趁機鉆進來?

我腦殼里給會也有螞蟥?越想,男孩越有點害怕。

生產(chǎn)隊開始栽電桿,大人娃娃興高采烈。電,一種神秘得要命的東西,宛如瞧不見的水,要從那金屬線上流進每家每戶。從此,可以不用水火油燈,也不消點松明。

用電點亮的燈泡比油燈和火把明亮,而且風吹不熄,水潑不滅。

那電桿,起初是一根松木,有點彎,不久又換成栗木,栽在鄉(xiāng)村教師家茅草房的南側,番木瓜樹旁邊。經(jīng)過麻雀做窩的墻洞,電線鉆墻入屋。

拿著一卷軟軟的綠色膠皮線,鄉(xiāng)村教師家的老大站上椅子,把伸進屋的電線加長,然后牽往各個房間。男孩幫哥哥扶椅子、遞上膠把鉗。

燈泡一盞盞亮起來。

“千萬小心嘎,電會觸死人呢,一眨眼,人就會被燒糊,然后一碰就成灰啰。”老大警告弟弟。確實,其他生產(chǎn)隊,有人被高壓電觸死啰。

可是,男孩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老大取下亮著的燈泡,拿在手里出屋,到另一個房間去。燈座垂掛在椅背上方,懸得很低——這時,只見男孩勇敢、飛快地把右手朝上一舉,將中指、食指伸向那黑殼插頭。

噌——,男孩全身發(fā)麻。兩根手指,本能、自動地彈回來。跟天上的閃電不一樣,這電線桿上的電瞧不見卻摸得著。

鄉(xiāng)村教師家的老大回屋來,約略覺得氣氛異常,于是朝弟弟望了望。男孩一聲不吭,什么也不敢講。

鄉(xiāng)村教師家的老大又站上椅子,男孩繼續(xù)幫哥哥扶椅子、遞上膠把鉗,將燈線、燈座固定在天花板的橫梁上。

最近的路

朝上,穿過公路,是下老街生產(chǎn)隊的大碾房。閘塘是一個寬寬長長的河灘。黃葛樹巨蔭如蓋,樹根也巨蟒般纏卷著石頭在水里起伏。這里放水或關閘,會影響下游幾個隊的用水。

而從這里開始,逆流而上,至多兩百米的路程,也最是男孩心頭的彷徨和糾結。

水溝和緊挨水邊的小路的兩邊,是下老街的居民區(qū)。房屋不多,只見一棵挨一棵的大樹,虬柯參天,樹上還垂下一縷縷長藤,低處草茅叢生、蟲鳴蛙跳,總之有些陰僻。

接下來的一段,幾戶人家的圍墻把小路擠得逼仄,稍不小心會濕鞋踩水崴腳。高高的圍墻是用石塊砌的,石縫沒有用泥巴抿過,像形狀怪異、大小不一的嘴巴。

對嘍,還有惡狗的吠叫。

天色未明,太陽未出,或大雨天,男孩不走這條路。他沒得伴。這時辰這時候,即使幾個娃娃結伴,也不大會樂意走。

他往左,沿著公路一路小跑,快到食品組,朝右,轉上一條斜長的上坡的大路。終于,來到街子上。街子也是一個長坡。一直走,然后往左拐個彎就到學校。

白天男孩不怕。中午下學,下午上學再下學,來來回回,他都要穿過那大碾房、那大樹、那石砌的高高的圍墻。這兩百米,是最近的路。

哦,那石墻上貼出一張紙,寫著字,男孩手抓石縫,踮起腳——

天黃黃,地綠綠,

誰家小孩整夜哭;

過路君子念一遍,

一覺睡到太陽出。

瘋子

街上的瘋子死啰。他爬上黃葛樹,去摘那紫紅的芽苞,風一吹,掉下來。

他20多歲,膽子大得很。他可以攀到樹尖尖上,那兒只會有山雀和蛇,連豹子也上不去。他張牙舞爪地摘苞扯枝,扔到過路人頭上。

因為他是瘋子,也就沒人跟他計較。

“大海航行靠舵手……魚兒離不開瓜呀……”他冷不防地大聲唱歌,都是模仿電影和廣播里唱的那些。公社和大隊的干部遇見他,從他旁邊走過,神情鄙夷而尷尬,隨即會兇他一句:“瘋子,滾遠點!”

瘋子不管,聲音更嘹亮——喔,他嗓子不錯嘛,咋個不讓他進宣傳隊唱樣板戲呢?

說哪樣?嗯,不被戴一頂紙糊的高帽子拴著游街就算是便宜他啰——哼,還不就因為他是瘋子。也有人嘆息:“唉,年紀輕輕……”

可是,娃娃們卻有點喜歡他,尾在他后面,學他的樣子唱歌,模仿他滑稽的動作,只是又不敢挨他太近。

男孩心里甚至在羨慕:當一個瘋子多舒服嘛,不消放豬,不消背糞,不消上山,不消砍柴。

瘋子喜歡樹,經(jīng)常待在樹上。

跟其他樹木不同,冬盡春來,黃葛樹才會猛然落葉,短短數(shù)天,葉子全部掉光,一片不剩,樹干光溜溜,一絲不掛,而每一根枝條的尖梢上,都伸出一條紫紅色、長條形的芽苞。

南風吹起,又春天嘍。瘋子爬上高高的黃葛樹,去摘那些芽苞,接著就整個人掉下來。好像是風大,被吹下來。

那紫紅色的芽苞放嘴里嚼,酸溜溜,很爽口。

他總是輕輕松松就爬上樹,還可以在樹上舞起手腳唱歌——是啊,咋個就掉下來、摔死掉呢?

給真是風吹?

他怕是想飛?男孩想。

水缸里的魚

“媽,你養(yǎng)了一條魚嘎?”

“哪樣?”

“我差點把它煮下鍋嘍。”

“洋芋?聽不清,大聲些。”

“我是說,水缸里有一條魚。”

“咋個會有一條魚——哪個放呢?”

“我這不就在問嘛,我以為是你養(yǎng)著的呢。”

“我哪像你們娃娃一樣閑得沒事干——好啦好啦,魚在哪點?”

“前一下在葫蘆瓢里,將將我又放它回石缸里頭。”

“趕快撈出來,丟給鴨子——(不過),多大一條啊?”

“就這樣養(yǎng)起嘛,它還小,差不多才跟金竹的葉子一樣長。”

“不得,水整臟啰。”

“真不得嘎?好嘛,可是——一定要拿給鴨子吃?可是——媽,你說咋個會有魚在石缸里頭?”

“我想想,今早——不是,水是昨天晚飯后挑的——”

“媽,小心呀,說不定哪天你會把水蛇、癩疙寶也挑回家來呢。”

“屁股嘴。”

“媽,這條魚給我養(yǎng)嘛!”

“沒地方,撈出來喂鴨——好啰好啰,先幫我把灶房窗臺上那包茴香籽拿來。”

“媽,我把它養(yǎng)在園溝里頭——給好?”

“耳朵又發(fā)岔啦,我說的話你沒聽見?——趕緊把我那包茴香籽拿來!”

煎泡米

甑子里蒸著糯米飯,整個灶房熱騰騰、香噴噴。“讓開些!”婦人吆開往灶臺邊湊的娃娃,同時去尋那塊墊手的藍布帕。準備起鍋。

“早飯還忙不贏做呢。”她說。

哦,忙一早上,原來是要做陰米——怪不得!前些天男孩見母親去跟別人家換最好的糯米,昨晚又把這白晶晶亮閃閃的糯米一遍遍挑揀,一道道淘洗。

胃里咕咕叫。男孩瞧著母親從甑子里舀出糯米飯,均勻分放三個大缽頭,接著端來一只小瓷碗,盛著半碗多些的紅彤彤的水,澆往那其中一只大缽,攪拌,和勻;又拿起另一只同樣大小的小瓷碗,這回,里面藍陰陰的,傾朝另一只缽里,攪拌,和勻;再一只瓷碗,是橘黃的……哦,總之就是攪拌、和勻。

那甑角旮旯還剩著的也挖出來,不上色,隨后四種顏色的糯米飯分別移進四只簸箕,均勻抹平,像四塊網(wǎng)網(wǎng)的大花布,然后端朝院壩晾在柴堆上。

曬干晾干,呈半透明,癟、硬如玉,這就是陰米。做陰米的原料需上好的糯米,而且煮米的水不能多,要稍稍偏干一些。

“連著撮撮借來!”婦人遣男孩到寅生家借砂子。

撮撮,用一段完整的竹筒制成,一頭用刀剖開、劃出細篾條,編織成一只小撮箕,剩下另一頭就現(xiàn)成做手柄。而那砂子平時也就存放在撮撮里,約兩斤重。是從江邊沙灘篩選來的顆粒整齊的粗沙,因為反復使用,它已經(jīng)變得黢黑油亮。

鍋里先放桐籽油。油熱,黑砂子下鍋,拿一截木塊當鏟子來回拌,瞅著差不多啰,嘩地攉下陰米,左右上下畫圈圈式地快速炒。

哇,變魔術一樣,一眨眼,黑乎乎的一口大鍋里浮上星星點點。男孩再一眨眼,滿鍋的紅、白、黃、藍……

男孩正瞧得迷糊,婦人卻已揮起那把撮撮,刷啦刷啦地鏟起,傾進旁邊的篩子。篩子下面是網(wǎng)簸箕。篩下去的是那些黑砂子,留在篩里的就是泡①米,紅、白、黃、藍,香噴噴。

婦人抓起一小把,吹吹,遞給男孩。“小心燙!”

家家戶戶都要煎泡米。泡米很重要。它可以空口吃,是上檔次的零嘴。而且它也是節(jié)日必需的:大年初一,一早起來,男女老少先一人一碗泡米茶,然后才煮湯網(wǎng)。

還有,沒有泡米,就做不成米花糖。

①泡:念pāo,方言,鼓脹而松軟的東西。

殺豬飯

天未亮,堂屋的水火油燈點亮啰。婦人掌燈去灶房。寒氣逼人。昨夜——數(shù)小時前——壓的豆腐尚有余溫。她在灶膛前蹲下。火焰騰起。

一家老小跟著醒來。咳嗽。洗漱。盆、缸乒乓響。又片刻,火把燃起,插在院壩的幾個角落,屋里院里都亮開。

男孩哈哈雙手,扒著豬圈門朝里首看,又看,再看看,然后上學去。中午回來,兩只網(wǎng)簸箕堆起鮮艷的肉塊,哦,還有,桶里盆里、晾衣繩上……

簡單的午飯。劊子手和兩三個幫手先吃。最好吃的是蒜苗炒肉、蒜苗煎豆渣和青菜臊子湯。幫著洗好碗,再洗完兩筲箕菜,男孩又要去上學。這時,左鄰右舍來幫忙的人也陸續(xù)到啰。

“早些回來,”婦人說,“記著要請老師。”

一年到頭,或今天最忙。

庭院里熱鬧得很。主力軍是婦女,她們負責灌腸:豆腐血腸、糯米血腸、香腸、肝腸、里脊腸。男人制吹肝、腌火腿。

另一撥人馬在忙廚,似乎更是熱火朝天。敞口大鐵鍋在炸酥肉:碎肉塊或肉丁加上麥面、豌豆粉及各色作料,用筷子攪裹著一份一份搛進油鍋,眼看外表略微焦黃,那就該是熟嘍,撈出備好——還要再下鍋去煮;網(wǎng)桶狀的大鋁鍋在煮紅墩:瘦肥適當?shù)倪B皮肉,切成三四公分大小的方坨,與作料、染料同煮。那染料像是一些紅顏色的糯米。

紅墩嫩而不膩,酥肉香酥無比,它倆是主角。再加上粉蒸肉、炸罡瑯、煎地鈕、煸洋芋、成鴨蛋,除此之外,一般還要有一份雜鍋菜:蘿卜、火苕、苤菜根、青菜,等等,混熬成一鍋的湯菜——至少湊夠八大碗。還要配點咸菜:豆豉、鹵腐、腌洋姜。

隊上的人來啰。學校里的老師來啰。路過的人也請進來。

每到冬臘月,家家戶戶必定要商定吃殺豬飯的日子,盡量錯開。因為要彼此幫忙和相互做客。這是一年到頭的第一場葷香盛宴。是的,一年到頭,大人娃娃都盼這頓殺豬飯。

這是一個節(jié)日,比春節(jié)隆重。唉,苦或痛的事太多,可是江邊人一如既往地“還欣然活著”,或許首先是每年都有一頓殺豬飯。

①引文出自魯迅先生的著作。

耙田

兩長兩短的厚實木板,榫接成一個長方形的框枷,朝下一面密布粗大的櫟木釘,這就是耙子。鏵犁翻完田,輪到這耙子上陣。

掌耙人執(zhí)鞭上耙。兩個鼻涕娃娃也跟著踩上去,一左一右,抓緊掌耙人的衣裳,嘴里歡叫著。

鞭一甩,“駕——”地喊一聲,大彎角水牛邁開步子,懶洋洋,慢騰騰。拉鏵犁是它,現(xiàn)在拖耙子也是它,它可能不高興。

“人多啰,有點拉不動,”掌耙人說,“下去一個,輪著來。”

宛如一只小筏,牛耙忽高忽低,顛簸在浪尖波谷。土塊被那些木釘子碎開,河水一樣滾動,泥浪翻騰起伏。

這時,泥巴里那些荸薺果無處藏身,紛紛現(xiàn)形。還有黑得發(fā)亮的蟲蛹。荸薺果是屬于娃娃們的,所以俗稱鼻涕果,而蟲蛹是鴉雀的。鴉雀遠遠地尾在后面,等娃娃撿了鼻涕果,它們才敢來撿。

大人也嘴饞。那些用鋤頭幫著敲打土塊的婦女,也在不時彎腰下蹲,也是拿到衣裳上隨便擦擦就塞進自己嘴里,跟娃娃一樣。

可是,鄉(xiāng)村教師家的老二卻沒心思在乎這荸薺果——我早就不是鼻涕娃娃,不是小孩童,我都念初中啰。今天,他只想著站上那耙子,獨自駕一回。

他先緊緊自己的帆布褲帶,接著歡快地踏上耙子,揚鞭,也“駕——”地喊一聲。大彎角水牛不走,欺生。

啪——,他把鞭子甩到它身上。大彎角水牛噌地邁開大步,接著就開始跑。他驚慌失措。身子不夠重,唉,壓不住。

是的,水牛跑起來,耙子跟著跑——飛起來,飄起來。只見人仰馬翻,他的右腿被塞進框枷,接著半個身子也卷進去。那些耙釘咬他的腿肚子。

那畜生停下來,若無其事,低下頭去啃埂邊的淺草。

他哆嗦著爬出框枷,腿上烙出紅印子,還破了皮,痛得很。幸好沒傷著骨頭。

他反正不再是小男孩,他長大啰。嗯,已經(jīng)是一個小小少年。

劈春柴

今天太陽好,兩兄弟在院壩里劃柴。柴碴飛濺,空氣中彌漫鮮柴的清香。

或細如蠻竹,或粗過水桶,五六尺長的柴筒子,扭松、青岡、炒米、水冬瓜,趁它們水分還多,刀斧還容易咬進去——劃柴,這活路一般來說是大人、男人干的。到了這兩三年,少年才漸漸搭哥哥的幫手,不過還是比較吃力。

兩人各握一把長柄斧,各站一端,柴筒子橫躺中間。鄉(xiāng)村教師家的老大先試著揮下第一斧,飛起一丁點帶火星的樹皮——沒有找準紋路,再來。他朝手心唾一口,喊弟弟讓開些,然后略微斜身,又狠狠地揚斧而下。

柴筒子中最多的是扭松,最難對付的也是扭松。它身子是直的,但紋路彎彎扭扭。

一聲扎實的脆響,接著“吱咕——嚓”,扭松罅開一綹細縫。這頭,少年趕緊瞅準那縫,試了幾次,終于把自己手中的斧子也銷進去,扭松的縫隙又裂開一小點。

隨之進入僵持狀態(tài)。因為老大的第一斧跩②得很深,斧頭被這濕木死死地反咬著,無論如何也拔不起來,弟弟自己的斧子也陷在里面動彈不得。

只得搬救兵。老大掄起木錘,先楔棵木釘,還是不行,又砸進一根開石頭用的鐵釬。只聽得一陣嗶啪,扭松筒子終于被破開一條大縫。

接下來就順當嘍。庖丁解牛,兩把斧頭,交替著枷進縫隙,潮潤、亮晃的柴塊被一匹匹撕下,上面滲著黏糊糊的油脂——少年順便刮一些收在碗里,他想拿來當膠水用。

還有,那些白胖油光的松木蟲也失去藏身之地,一只接一只被抖落在地上。不顧亂飛的柴碴,母雞咯咯地蹭過來。

劃好的柴塊要重新碼堆。碼不下的,運到院外,堆上豬圈樓。

劃柴,是這個劃是這么寫?洗罷手腳,少年回屋粘補那本斷線掉頁、破朽不堪的《新華字典》。是啊,怪嘍,跟薅秧薅甘蔗的薅、舂墻舂辣椒的舂、箍桶的箍一樣,江邊人表述這些其實很辛苦很費氣的體力活,居然都拿它們念第一聲,陰平——輕巧,若無其事,很輕松似的。

劃柴,正式地或是剝柴?不對,不是剝,按這字典上講的,應該是劈柴。而今天,具體一點,他和哥哥是在劈春柴。

①劃(huā):動詞,云南方言,用刀或其他工具將物件打開、分離。與其在普通話里念作huá、huà中的部分釋義相同。

②踐:多音多義詞,這里念zhuá,同“踢”,也用來形容挖、掘之類甚至打盹、禽類啄食等動作。此外,踐(zhuāi):摔倒、跌跤;踐(zhuǎi):自負、得意、擺架子、裝腔作勢。

馬幫

那些牲口“咻咻”地打著響鼻,蹄子在泥地和石塊上“提噠提噠”地蓋圖章。

“喔——”一聲吆喝,歇下,穿羊皮褂的趕馬人解開它們的嚼環(huán)。吃料,喝水。趕馬人自己吃煙。

“阿老友——”那領頭的一邊筑煙鍋,一邊跟阿桂他爹打招呼。阿桂他爹也將就①跟人家咿哩嘟嚕地沖起了嗑子。他們講的是民家話②——要么傈僳語?聽著熟悉,但少年還是一句都聽不懂。

圍著那幾匹騾馬,娃娃們喂草,遞青菜葉。壩子里不興養(yǎng)馬。

“不要逗!”阿桂他爹吼道,“挨一蹶子哩夠你們受啰。”

它們背上馱著滿筐的網(wǎng)蘿卜、尿素口袋裝的洋芋、肉塊一樣的松明。那明子釅紅,油在稀瀝地滴,像濃稠的糖漿。

街天,都是人。卸完貨,趕馬人牽著騾馬來到綜合加工廠。平時里,這里是修機器打農(nóng)具的地方。牲口逐一被拴在樁上,后腿被朝后撅起。

割趼子。嚓嚓。

釘馬掌。嗒嗒。

下午,馬幫從街上回來,馱著鹽、布匹和大米。“嘟——”趕馬人輕聲地催促。江那邊,山上,天黑得早。要趕緊。

如果我家有一匹馬,才不該讓它馱東西做苦力呢。少年在想。

那應該是一匹剽悍的馬,昂頭,咴咴長嘶,蹄上閃火花,成天到晚可以自由馳騁——如果。少年在心里想。

壩子里不興養(yǎng)馬。

①將就:順便、干脆。

②民家話:白族話。

三尖石

壩子后面的山叫崇山,遠看,黑陰陰的。它擋住另一條大江——怒江邊吹過來的風。那邊的風,聽說跟瀾滄江邊的一樣熱。

崇山最高處是三塊豎著的大石頭,它們擠攏在一起,最高那塊在中間,宛如天神立下的坐標。每天,太陽從三尖石左側落下,夏挨近,冬偏遠。

三尖石是江邊壩子里瞧得見的最高的山,也是人們視線所及的西邊的最遠處。在下游的功果,還有更高些的道人山,最高的在上游的表村,叫喇嘛枯山。

三尖石離少年家所在的生產(chǎn)隊很遠,所以看起來很小,像三根被熔在一起的蠟燭。生產(chǎn)隊臨江而居。江那面是直削高聳的云嶺,因為挨得近,人們反倒覺得對門山才是最高的——太陽每天從山頂升起。

不過,三尖石是最神秘的山峰。因為它又高又遠,每天,第一縷晨光也總是最先照到它。

那些沖嗑子的人說,有一個嶺崗隊或是彎子隊的人,背著銅炮槍,帶足干糧,準備好好打一場獵。不知不覺他爬到了三尖石下,抬頭一看,驚呆嘍:那三尖石亮閃閃,原來是銀子鑄的。獵人去敲打,想弄下幾塊,突然,腳邊周圍那些大大小小的石頭,一個個動起來,變成斑斕的老虎和雪白的豹子。他當場被嚇死。現(xiàn)在尸體還在那里,都晾干啰。

瞎諞的,哪個會相信。

點麥子

“停啰停啰,”有人在喊。這是星期天,少年一個人在家舂圍墻。唷,是組長。

“下來,去點麥子!”

秋后,入冬,翻犁農(nóng)田,運來圈肥,將那土和肥混拌、耙平——這就是小春田。一人在前低低伸鋤,鏟一個小土塘,緊隨其后的第二人稍稍彎腰,手臂一墜,掌心一松,五指散開,撒進一小把種子,再跟上來的第三人又低低伸鋤,鏟土把種子蓋好,這就是點麥子。

少年沒有點過麥子。使了幾鋤頭,又撒幾把種子,顯得笨手笨腳,于是被遣去背草皮灰。草皮灰堆在大路邊。

路邊,埂上,荒坡,野壩子花在盛開。

收工,來到水邊,少年拿石頭搓手。手上染著泥和糞,難洗。夕光映紅溪水,有點涼。飛來幾只鴉雀,落在那田里或快或慢地走,像在探地雷——哦,這些家伙,想來吃剛播下的麥種?

少年扔出手中的石頭。

油菜,立冬前已經(jīng)播下。可是這冬田里還有做不完的活路呀!現(xiàn)在才11月中旬。點完麥子,朝后還要犁水田、還要砍甘蔗。

還有,少年心里著急,明天要交作文,寫哪樣呢?

大頭菜

園里有一垅菜,像青菜,一直在綠陰陰地長。人不會去摘來吃,豬雞也不感興趣。

這是大頭菜。葉子裂成絲絲縷縷,還皺巴巴的。葉、莖微微有辣味。開的花跟白菜花油菜花大致一類模樣。

一月又一月,漫長地,直到臘月,翻過年,江邊人似乎才想起:喔,得趕緊挖大頭菜嘍。

“一個都不準跑!”婦人從豬圈那頭翻出幾把條鋤,朝地上跺了跺,并鄭重發(fā)布號令:“趁天晴,今天要整完。”

一家老小撲進園子。連挖帶拔。磕土。泥塵飛揚。堆起一座小山。

大頭菜藏在泥土里的那截東西,比蘿卜瘦小得多,也短,也皺巴巴,也有的奇形怪狀,像動物的手掌或腳趾。還有,上面密麻地長滿根須。

匆匆吃過晌午飯。背兜進進出出。一晃眼,菜園里那座小山被移到不足百米遠的水溝邊。洗大頭菜。唉,少年嘆口氣。他不喜歡這活路,水也冷。

短毛刷,就是洗衣服的那把;長刷把,就是刷鍋用的竹刷。從上到下,要把這些家伙洗刷得干干凈凈。

時近黃昏。背篼又進進出出。庭院屋檐下,白生生的大頭菜,躺進幾只大簸箕和浪篩里,晾上兩三天。

接下來,某晚,所有房間的燈盞和松明都搬攏,高高擱起,堂屋亮晃如宮殿。

嚓嚓嚓,像搓衣服一樣,那奇形怪狀的塊莖,從擦子下面,一絲一絲墮進大簸箕。

嚓嚓嚓,那密麻的根須,被切成一兩寸長。

嚓嚓嚓,最后是那些葉和莖,被響亮地切,甚至是細細地剁……

夜已深。四弟起身說要去撒尿。很快,只聽得他徑直上樓去睡啰。三弟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也起身。那些來幫忙的鄰家婦人,也放下菜刀和擦子,點起兩三支松明,也打著呵欠,快快地走掉。

“你還蜷在這點搞哪樣——歇去啰!”少年的母親說。

“我還不困。”少年說。

接下來是挼大頭菜。這是最講究的部分。

——拿鹽巴給我!

少年趕緊把鹽盆遞過去。

——拿白酒!

少年趕緊跑進灶房,翻騰半天去找父親的酒瓶。

——錯啰,這是醋瓶子!

酒鹽不夠,會偏干,色偏白,味淡,就枯燥。若放過量,雖然顏色金黃,但成、潮,味重,且偏酸。

反正,事事要認真,一切,唯一,都是要恰到好處。

唷,不得,再把酒拿來……

那些被切成絲的,放進大陶罐,狠狠地筑。過些日子就會腌成正宗的大頭菜。那被切碎的葉和莖,也要筑進另一只陶罐,被稱作鹽菜或寒菜。而那些被截短、切碎的根須,摻往哪一只罐子里去都行。

大頭菜,這世間最可口的成菜。打開罐子,香噴噴,金燦燦。抓一把就可以塞進嘴。若講究一點,那用來炒肉、做湯……

不過,今年——“怪啰,今年咋個會害得要命,往年我要挼十五六罐,今年才七八罐。”籬笆那邊,京強的母親說。這邊,少年的母親一聲不吭,顯得不好意思。是的,往年也至少五六罐,今年就只挼得三罐。

無論在哪里,如果有人跟你攀老鄉(xiāng),說自己也是江邊人,那只消考考他或她:大頭菜是咋個做成的?要么,給記得起大頭菜的香味……

①大頭菜:芥菜,十字花科蕓薹屬,一年或二年生草本。

②按:念ruá,揉、搓。

篾匠

那個北箐橋的篾匠,孤零零地蹲在離供銷社門外不遠處的旮旯里,身邊站著一個已經(jīng)編好的大背篼,篾子還鮮綠,可能是昨夜編到今早趕出來的?

現(xiàn)在,他手里還在弄著篾條。綠的篾皮,白的篾心,散著一股竹子的清香氣,它們在地上水蛇一樣地舞動著。他還要編個哪樣哩?

已經(jīng)編出兩頁試卷那么大的一塊,會是一個小筲箕吧?那么花不了多久就可以編好,當場可以賣。

少年站在一邊看,覺得篾匠那雙手太靈巧啰。他自己也曾經(jīng)編過一個小撮箕,可是花了大半天,編得歪歪扭扭,還忘掉一只耳朵,白白浪費篾子。

熙熙攘攘,卻不見人到這篾攤來。篾匠放下篾條,用手去摸摸身邊的大背篼,“啪啪”地拍打兩下,大聲說:“嗨,怪嘍,這個篼篼怕是剛勞改出來哩,一早上,硬是沒得人來過問一下。”一副憤憤不平的口氣。

旁邊是肉攤,屠夫揮著刀扭過頭,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少年也笑起來。誰都曉得篾匠是假裝的,他其實是寂寞,無話找話。

很快,一個女人來搭腔:“老倌,多少錢?”

“哎呀,話雖說1塊,要是你看著合意,就9角撿著去!”

“饒一點嘛?”

“嗯……干脆些,8角。”

“那我就拿嘍,屋頭正缺一個背糞的背篼。”

長途拉練

學校組織旅行團去爬五寶山。旅行團?少年頭一回聽說這詞。五寶山在大老遠的上游,對岸,高出江邊壩子1千多米。那山巔巔有一大塘水,叫天池。

旅行團按照軍事編制,這樣,5個班為5個連,班主任當連長,連下面分排和班。校長是總團長。高五班是一連,擔任后衛(wèi)。少年所在的排叫警衛(wèi)排。

谷雨節(jié)氣第二天,下午3點半——出發(fā)!打著旗子,兩百來號人馬,浩浩蕩蕩一條長龍,一下子把街子、公路占據(jù)啰。那些路人,還有過路的耕牛、馬車只好讓朝一邊——這些學生娃娃要搞哪樣?去哪點?上前線打仗?前線在哪里?他們或也好奇。

除了背包,還有鍋碗瓢勺,還有米、油鹽和菜蔬,每人平均輜重在40斤上下。這標準,完全是長途拉練嘛!有人在感嘆。拉練,大致就是拉開、拉出去鍛煉的意思。

梭羅甸、觀音廟、糖廠、干地、丹嘎、下塢、橋街、元江壩……終于——傍晚7點過些,到達丹梯。夜宿丹梯小學。

睡夢中,喇叭響,叫個不歇。雞也跟著叫。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過飛龍橋。這是一座鐵鏈吊橋,一晃一顫。過了江開始爬坡,千繞萬轉,露水濕衣。

這是海滄大隊的領地。抵新寨,埋鍋造飯。李白昌是司務長,他跟楊永梅、李至坤等一幫女生壘灶撿柴、淘米切菜。

警衛(wèi)排一小班,班長趙永新,成員楊學兵、楊新軍、薛順昌、王強軍,加上少年,還有副連長楊偉平,搖身一變,這7人改稱先遣小分隊,負責朝前探路。

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各種神奇的植物,野花野果,還有鳥雀蟲蝶,都是江邊壩子不曾見或不常見的。少年驚訝、開心。他不斷地去摘那些葉子和花朵,夾進隨身的筆記本。

他們采下樹枝插在路邊。一路打標志,這是先遣隊的重要職責。

太陽還高懸西天。他們涉過一片草坡,鉆進一片再一片松林。接著他們叫嚷、歡呼。

哇,天池,天上的池子,有這么大、這么漂亮呀!

天快黑,大部隊才上來。團長和各位連長的臉色均不大對頭——咋個啰?哦,我們闖禍啦?果然。

一連長也就是班主任把7個——曾經(jīng)是光榮的——先遣隊員吼到身邊,一通痛罵。罵得很急躁很深刻,有些話少年也沒聽清或沒聽懂。反正,就是路標沒做好,讓大部隊迷了路。7個人耷下腦袋,很慚愧,很安靜,很沒趣。

又累又餓。

禍不單行,或者說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起。抵達目的地的這第一夜不是狂歡夜,卻也注定不得安寧。是的,旅行團第一連灰頭土臉。

黑燈瞎火中,司務長在那頭喊開飯嘍。轟地沖過去,夜黑風高,煙熏火燎,左右莫辨。大家奪碗揮筷,大快朵頤。

忽然,似有哪點不對?少年摔下碗,跑一邊嘔吐。不約而同,所有人同樣的癥候。

原來,那最最重要的一大鍋坨坨肉,或者叫紅墩,也大致就是城里人說的紅燒肉,在進行精心、細致的烹調工作的時候,某位掌勺的女生拿錯油瓶。煎進鍋里的是水火油。那是拿來燃汽燈的。

米飯和其他碗盆里,也全部是水火油的味道。走投無路。

好嘛,算啰,就這樣,趕緊去搭帳篷,然后睡吧。哦,那幾個女生還在哭。星星在眨眼。

火把花

田埂、溝邊的閑旮旯里,長得最高的是火把樹。立秋,火把花開,艷紅如火。

呃,也不對,長得最高的是電桿。瞧,那棵麻櫟樹電桿裂開一道道彎縫,電線上掛著一截繩子——唷,這樣子怕要整短路,接著燒壞屋里的燈泡?

不過,火把樹不是電桿,人們沒有栽過它——它是野生的。它是咋個長起來,薅除鏟割的時候,為啥不把這粗如牛鞭或鋤把、一兩米高的小樹,和其它雜草灌木一起砍掉?要么故意留著,就是等著它開花?

咦,不對,那截麻繩熠熠生光——原來是一條蛇。一條死蛇。

那花瓣像木耳又似雞冠,七八簇組成一枝大花朵。一朵又一朵,花團錦簇,插滿樹梢。

蛇在天空里飛,撞上電線,觸電身亡?嗯,也不合——西箐河的大水沖了電站,沒有修好,那么電線上不是沒得電嘛?

哦,那么,誰打翻這條蛇,還高高拋起,恰好還掛了上去?也說不準是老鷹叼的。

稻田泛黃,谷穗低頭。哦,秋天,是被火把樹大團的火焰一天天烤熟的。

少年到江邊逛了一圈,回來,那電線上的繩子不見啰——被老鷹叼上山崖,要么被風吹落?嘰喳,飛來一只山雀歇電線上。山雀黑黢黢,電線一顫一顫。它那長尾巴像一把發(fā)叉的刷子——呃,上街刷大字報回來?

少年摘下一朵,聞了聞,一股蜜香——這火把花,嗯,怕是要挖一棵,種回家?

①火把花:野生紫薇,落葉灌木或小喬木,千屈菜科紫薇屬,而非另一種唇形科火把花屬的火把花。

豆腐

把黃豆籽兒篩簸干凈。篩不去簸不掉的,用手撿。那蔫癟或長黑斑的,以及一些頑固的小石籽,或枯草雜物,統(tǒng)統(tǒng)要清除。百分百地要干凈。

拿到太陽下晾曬。

喂進磨眼拉成豆瓣。

用冷水泡兩三個鐘頭,讓豆瓣變白發(fā)泡。

撈起,再上磨,同時不斷往那磨眼中少許地添水,推成半稠狀。

用沸水攪拌。

攤開一塊四方形的紗布,過濾,得生豆?jié){。

將生豆?jié){傾回鍋中燒煮,直至暴漲,成熟豆?jié){。

一個網(wǎng)形大鋁盆,里面已備好石膏水。熟豆?jié){舀進去,攪拌。七八分鐘后,水落石出,沉淀出來的是嫩豆腐,也就是豆花。

另一塊同樣四方形的紗布,叫“包帕”,鋪進同樣是四方形的浪篩中。接著,葫蘆瓢伸進那大鋁盆,舀起豆花,一瓢接一瓢,轉移到這里。

包帕的四個角彼此疊攏,迅捷、輕巧地將豆花完全蓋住——完全地包好,哦,原來這就是“包帕”的意思。

壓上一塊砧板。再壓上一兩塊松柴。那從包帕里被擠、榨、滲出來的水,黃生生,是窖水。

六七個鐘頭,夜盡天明,剩在那包帕里的就是豆腐。這世間最美的食物之一。

嗯,還有,前面那塊用來濾生豆?jié){的紗布,里面有濾剩的生渣。將其放進盆里,稍微摻點水,揉面團般狠狠地擠,出來的是“二漿”。

“二漿”倒進鍋,煮漲,也是熟豆?jié){,要么繼續(xù)變成豆花,要么用來煮“連渣醪”。

少年跟母親下蔗田,薅出不到兩丈遠,驟雨來臨。母子倆跑碾房避雨。

雨老不停。“算啰,回家推豆腐。”

推著石磨,婦人嘴里嘮叨,在算賬:好點的豆子,要兩塊多1幫①,1幫將近5斤左右;1斤推得3斤,每斤賣得個3角多錢……

每次,推個1幫或1幫半(偶或也增至兩三幫),做個10多斤,一兩斤留家里吃,其它拿上街賣掉。

少年家的豆腐做得好,隊上街上都曉得。它干凈、亮澤,像微微透黃的白玉,人口,滋味純正清香。

豆腐好賣,可是找不著幾文錢——扣除買豆子的花銷、燒柴和做豆腐所付出的精力。

“就是落得灶房里多個吃呢,另外嚜,圈里頭的豬也跟著沾光。”雖然如此,婦人卻是開心和滿足的。

豆腐好吃,豆?jié){墩稀飯也是香鮮無比。豆渣喂豬。不過,少年覺得,蒜苗炒豆渣——豆渣煎黃一點,油鹽放充足一點——還是很爽口,拿來喂豬有些可惜。可是不喂豬又沒肉吃。

還有窖水,也喂豬。窖水清涼、敗火,少年自己也喝。窖水的那種回甜,讓喉嚨和胃很舒服。

①幫:升,量糧食的器具,五塊木板制成,似正方形木盒,口小腹大。也是傳統(tǒng)市制容量單位,十升為一斗,十斗為一石。

樁枷起舞

水田栽稻谷,田埂種黃豆。插完秧,要趕著節(jié)令點豆子。跟點麥子差不多,點豆也最好是三人一組:一人揮鋤,用鋤背搗一饅頭大的窩,一人撒種,一窩兩三粒左右,最后一人蓋上草皮灰。

稻苗抽穗、灌漿,黃豆開花、掛莢。黃豆花紫白相間,一串接一串。

一茬大春要薅三道秧,田埂也至少要薅割三四趟。三棱草、穿螞蚱草、克馬葉、魚腥草、燈芯草、白花蛇舌草,埂上這些野草雜花總是長得更快更茂盛。

娃娃上學遲到,被老師罰站,原因或許是這樣的:起晚啰,于是抄近路穿田埂,露水重,濕鞋潮褲,但他遇見一窩秧雞蛋,歡天喜地——不過,也可能是撞上一條露水蛇,盤成一卷,堵著路——這樣,他只能掉頭返回……

還有,要打豆葉,也就是摘掉黃豆根部的黃葉,多透點光,豆莢才熟得好。

黃豆葉會粘衣服。黃豆葉長得有意思:對稱的兩片葉子中間,又伸出一只葉柄,柄尖再舉起一片葉子。把三片葉子的外角用直線連接起來,恰好是一個正三角形。

黃豆葉似乎很香,牛、豬都愛偷吃。

過大暑,立秋在望。“哎,阿婊,你家這豆子不錯呀。”

“嗯,是不錯,大概可以收它五十來幫吧。”

“多呢多呢,不會才這小點。”

開始拔黃豆。那秸稈、莢果有些扎手。捆了背回家,攤開——要晾好些時日,要曬干水分。

吃過早飯,晨霧散開,陽光鉆出云層,白光濺射。草鞋蟲怕熱,趕緊往陰濕處躲——拿根細草去戳一下,它又嚇得蜷成一團。

“趁太陽好,今天打豆子。”婦人說。攤開豆秸,翻曬。直到空氣發(fā)燙。

婦人把那小號的褳枷遞給兒子,她自己拿起大的這副,緊緊繩子,然后手一揚,褳枷舞起來。

“呼——哧噠,呼——哧噠……”婦人的褳枷使得又好又快,聲音也好聽,像表演一樣。

兩根棍子,做柄的這一根稍長些,之間系一條約兩尺長的麻繩,連在一起,就成方便實用的褳枷。家家戶戶唯一不會向別人借的農(nóng)具,好像就是這東西。因為太簡單,人人會做。

使褳枷也簡單,要使好又還是有些不容易。力使偏啰,要么刷著自己的腦殼要么掃著別人,使輕啰哩,繩子那頭的棍子就不能水平、有效地擊打地面,而若是用力過猛,手里握著的這根會戳在地上,震得手掌發(fā)麻。

晤,不要攥太緊,又不能太松……琢磨一陣,少年摸出了門道。

“呼——哧噠,呼——哧噠……”

“呼”,是褳枷舞起、飛快地在空氣里劃圈,“哧噠”是褳枷擊打秸稈,混著蹦濺的豆籽兒一道發(fā)出的聲音。

舞了沒幾下,少年沒了力氣,手杵棍子瞧母親。婦人頭不抬、手不歇,說:“看哪樣,趕緊!”

天太熱,豆秸仿佛要燃起來。那些還沒有被拍打著的豆莢,自己張開嘴,讓豆籽兒蹦逃而出——或者是怕挨打:先是“特”的一聲,清脆、響亮,然后一陣“啑哩噠啦”,跳得老遠。有的居然自己蹦上檐坎,飛進堂屋。

包產(chǎn)到戶第一年,黃豆收成不錯:五畝三的蔗田、一畝五的稻田,那埂上的黃豆攏共凈收60多幫,合著300多斤。

薅甘蔗

薅甘蔗

剝剝啪啪,震天的喧響。那聲音,仿佛蔗林被火辣日頭點燃,一場大火在兇猛地掃蕩——薅甘蔗,是的,一二十個人就可以弄出陣勢磅礴的音響效果。不見人影。人在蔗林中。

栽一茬甘蔗,要薅五六遍。而最適合監(jiān)獄里那些犯人干的活路,莫過于這7、8月間的薅除:甘蔗遠比人高,棵棵緊挨,密匝交織,儼然原始森林。

一把竹刀握手里,一把短鐮別后腰上。

少年手里的這把竹刀,四五尺長,但僅靠它根本不行,更多還需要徒手,身體不時地要半跪或蹲,才能把那些敷裹在莖稈上的高高低低的黃葉子一片一片剝下、扯斷、擄走。

瞧,人還沒動手,它們——那些蔗葉已經(jīng)晃起一彎彎長鐮戳過來。那鐮鋒上是密集的鋸齒。還有,稈、葉上遍披細密毛芒,每一絲都是一根瞧不清形跡的馬蜂的螫針。

少年猶豫、發(fā)憷。是的,每一回都這樣。但只能大義凜然揮刀前迎。不多幾個回合,他意識到自己陷入了包圍圈。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兇惡的對手一個劈他的臉頰,一個鋸他的脖頸,而那無影針紛紛飛蜇他的雙掌雙臂……

困獸猶斗,別無他途。只能搏斗,披荊斬棘。

哦,還有,瘋長的閑草野苗也要剪除。對付這些皇協(xié)軍,用的是后腰上那把短鐮。

邊割邊撿,苦馬菜、民國菜、白花蛇舌草、嫩辣子草、灰挑,這類戰(zhàn)利品背回自家做豬食,其它的青鮮雜草跟剝打下來的蔗葉,打伙運往生產(chǎn)隊的牛圈——水牛的飯食,嚼完后屙肥。

日薄西山,戰(zhàn)斗結束,渾身掛彩,遍體鱗傷。是的,每一回都這樣。

雙頰、額頭、手背、胸脖、腿腳,橫一道豎一道或淡或深的血印,被汩汩的汗水辣乎乎地腌著。最沮喪的,是刺進肉里的那數(shù)不清的芒刺。少年齜牙咧嘴,不斷地呵氣。渾身的芒刺洗不去拔不凈,恨不得請人來把自己的皮剝掉一層。

夜里躺上床,自己的臉、脖、手、踝子骨,少年怎么擺布都難受,只好晾放在被子外面,整個身子一動不動。

味精

十天一街。大人娃娃都喜歡趕街。街子天是休息日,可以不上山不下田,心安理得,悠哉閑哉。

與往年不同的是,自打年初開始包產(chǎn)到戶,家家戶戶的田里、園里、圈里、屋里似乎突然冒出好些東西,它們都涌來街子上。

是的,街子一天比一天熱鬧。天還沒亮開,最先出動的是那些賣燒餌的、蒸泡粑的、做涼粉的、烹肉菜飯食的,紛紛支桌凳,生煙火。

臨近晌午,滿街是人。

“你這個殺羊不眨眼——呃,”有人一邊打嗝兒,一邊逗趣那湯鍋販子。他是下老街生產(chǎn)隊的何炳烈。據(jù)說他一街一頭羊,2角5一碗,拌上蔥花、撒上花椒八角面,賣得展勁得很。半條街子都飄散著香味。

涼粉——無論米粉還是豌豆粉,也最是受歡迎。平時也天天有人擺攤。

米淘凈、泡軟、上磨,紗布過濾,得米漿。將石灰水在鍋里煮沸,攪米漿進去,就成米粉。舀起熱米粉,倒進另一只葫蘆瓢,這瓢上密布灼穿的洞,下面接一只涼水桶。一眨眼,無數(shù)粉白的小魚在游。這叫蛐蛐粉。是因為它們像蛐蛐嗎?其實,無淪形狀和顏色都更像地紐。撈出來,澆上紅糖水就可以吃。

豌豆碾成瓣,也是泡軟、磨細,紗布過濾,得豌豆?jié){,在熱鍋里攪拌,瞧著它漸漸變黃,熟了就成豌豆粉。用小刀將豌豆粉打成小條小塊,澆上醋、醬油,舀上油漉漉的辣子面,再撒上切碎的蔥、姜、蒜,用筷子一攪,那永勝產(chǎn)的土瓷碗里頓時花花綠綠,接著聽得呼嚕呼嚕往嘴里送,以及被辣得噓噓咝咝的聲音。

現(xiàn)成的吃食越來越多,賣時鮮菜蔬的就少啰。

愈發(fā)冷清的是國營舊州飯店。一直,曾經(jīng),它是街上唯一的吃飯?zhí)帲皇菐缀醺吶藷o關。

賣鮮果的攤子,也整整排了一大溜。從夏到冬,那些果子的行情是:牛角芭蕉,大的5分一個,小的,兩分或3分;柿花和火把梨,5分、4分或3分;花紅、玉李,1分;橄欖、褡子、麻籽,5分或4分一小茶杯;枇杷,兩角一竹簡;核桃6角至8角1百個;板栗,1塊五六一幫。

還有,綜合廠居然可以自己做冰棒啰,才4分一支。而去前年,要從保山、永平拉來,8分或1角一支。

還有,賣花布和衣裳的攤架上,什么燕子領、西裝帶、大方角的花襯衫、連衣裙,還有珍珠霜……那些年輕婦女圍著不走。

老大媳婦趕街回來,在檐坎上一樣一樣地拿出背篼里的東西。那團毛線停在手里,翻翻,瞧瞧,接著她小聲說:怕是買生嘍?

還有一小包白色的,叫味精。放灶房去。婦人在一旁嘀咕:她現(xiàn)在頓頓都要放這東西,一大家子人,嘴吃饞掉咋個整?

①展勁:方言,好、優(yōu)秀、蓬勃、旺盛。

②生:念gǎ,差、劣,東西的質量、質地不好。

不去很遠

“你要去哪點?快開學嘍,有閑空哩自己換下衣服洗洗嘛。”見兒子要出門,婦人說。她在兌藥水。剛借著噴霧器。

早春天干,家里那兩畝油菜長膩蟲。它們密密麻麻,爬得一層又一層,把花和枝條裹得黑乎乎。

少年沒有回答。“這回,藥怕是要下重一些,一桶水兌個10蓋敵敵畏。”他聽見母親在自言自語。

婦人接著說,隔鄰那黃阿六家的,已經(jīng)打蔫,成了幾丘枯草,收籽吃油無望。只在田邊埂腳,有幾棵還零落地開著花。

見兒子不吭聲氣,婦人抬頭瞧過來,見兒子那神情,有點無精打采。

“我出去逛逛。”少年回答。他只是有點無聊,或者說心里有一絲莫名的惆悵。婦人在他身后嘆了一口氣。

“不去很遠。”少年又說。

沿溪而上,穿桐籽林,跨上公路。往北就是街子。他不想上街。如今他不喜歡街子上的熙攘嘈雜。他不曉得自己想逛去哪里,或做點什么事?

他沿著公路朝下、往南走。

公路拐一個彎,食品組,西箐河口,然后是綜合加工廠。少年來到廠里,看那些人打鐵,火花四濺,在太陽下閃起一道道藍光。

返回公路,前面是三龍甸,接著是下甸尾。他想起去年,放暑假那天晚上,在電影院門口遇見楊永昌。兩人在月光下散步,聊天,不知不覺就逛到這里。那晚,蛙聲此起彼伏。

“明年,我打算報中專——安拉保佑!”同學把手心撫在胸口,“今后,只希望找到一個低等的工作,能處理生活就得。”

“你數(shù)理化成績都好,‘走遍天下都不怕’,咋個也要悲觀呢?那我不是更沒得希望?”少年說。他怕數(shù)學,于是連帶怕數(shù)學老師。見那張老師就躲。或者干脆逃課。

田壩、屋舍在縮小,然后消失。公路升高,朝江邊伸去。一個大彎。往右。公路懸掛在半山崖,像一根飄帶。左首是峭壁,數(shù)十丈深,下面是另一條路——暗青色的江水,瘦瘦的,很安靜。

嘟——,身后喇叭響。那輛縣城來的班車又返回去。

少年踢著石子,朝前,繼續(xù)走。路上遇不著一個人,半天碰不見一輛車。

昨下午,楊偉平來家里。他們是好朋友,同在報考文科的小組。剩下的最后幾個月,楊偉平要轉到縣城,讀一中。文科小組還有楊星軍、黃蘋、趙永興。高五班,是學校最后一屆高中班。

他還從不曾一個人在峽谷公路上走這么遠,也還從沒有獨自這樣一整天無所事事地在外閑蕩過。峽谷兩邊的山,似在隱隱靠攏,要把公路和江水并成一條。

“一個人走路,如果聽見有人喊你的名字,千萬不能答應!”

他豎起耳朵。沒有聲音喊他的名字,只有半空中的山雀,撒下清亮、幽婉的鳴啼:“噢——唷,噢——唷。”

“不要停下,不能回頭,也不要往兩邊看!”

公路開始下降,低下去,低下去,漸漸靠攏水邊。少年仰頭,那高高山口上,天藍云白。云在飄。

①膩蟲:蚜蟲。

編輯手記:

簡潔、準確的文字,生動的場景,再現(xiàn)了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村生活。以小說的表現(xiàn)手法呈現(xiàn)個人記憶,描摹、對白、敘事,將語言的珍珠一粒粒拾起,串成一圈歷久彌新的記憶之鏈。有沈從文的雋永,也有汪曾祺的雅致。以生僻的方言入文,是作品的語言特點之一,值得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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