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沙漿;嗒——青磚。篤篤篤——再用磚刀敲敲平。探出身子外看看,退后一步內(nèi)看看,側(cè)過身子左看看,歪過頭來右看看。呵,很平,墻能砌得這么平直,那真是沒說得了。“師傅。”我說,“你真行!”
“小伙子,”小趙師傅拍拍我的肩膀說,“兩年職高,一年待業(yè),兩年學(xué)徒,現(xiàn)在拿起磚刀當(dāng)上了大工師傅,這年月混到這一步,不容易啊。”
小趙師傅叫趙海亮,今年二十五歲,他身材魁梧,肩膀?qū)捄瘢砥つw黑黝黝的,胸前隆起兩塊緊繃繃的肌肉。他那網(wǎng)嘟嘟的娃娃臉,老是笑瞇瞇的。我跟他當(dāng)見習(xí)生不到兩天工夫,就喜歡上他了。他粗獷、豪爽、熱情、純樸。我覺得他也喜歡我,我姓熊,國寶熊貓的“熊”,又是隊里唯一的大專生,他就叫我“國寶”。
“國寶,灰漿!”“國寶,青磚!”他叫得挺順,我也應(yīng)得很干脆。“哎!”“哎!”我們配合得很好。不到三月時間,我們簡直像親兄弟一樣。
記得那次我們一見面,他就親熱地拍拍我的肩膀,問我:“你會不會唱歌?”
“會。”
“男高音?”
“大概屬于男高音。”
“《大理之歌》會唱嗎?就是那首“啊,大理……”
“會,我挺愛唱這支歌。”
“行!那才是地道的蒼洱之子。唱一唱怎么樣?我最愛聽這支歌。”
于是我唱《大理之歌》。他興奮得很,用指關(guān)節(jié)敲著橙色安全帽,為我打拍子,當(dāng)我唱到“啊——”的時候,他也情不自禁地跟我一起“啊”起來,他那渾厚宏亮的嗓音“啊”得很有激情,而我唱到“啊,神奇的大理,啊,迷人的大理”時,他更是搖頭晃腦,完全陶醉在歌曲所表達(dá)的激情之中。他那小孩似的圓嘟嘟的臉上,露出一種得意的自豪的神色。
“好,國寶,你唱得真不錯。”他興奮地說。
然而一上腳手架,他那嚴(yán)肅勁也真不含糊。“國寶,灰漿。”“國寶,青磚。”他那寬厚的結(jié)實的胸膛里發(fā)出來的聲音像打雷,震得腳手架都有些微微抖動。他那喊叫的語氣,就像部隊里軍官在發(fā)布命令,具有絕對的權(quán)威性。
他的女朋友叫董金蘭,是同隊的彩繪工,身材修長,苗條勻稱,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一笑,亮亮的像兩個月牙,又漂亮又迷人。她走路扭著軟軟的腰,婀娜多姿,是個爽直、熱情、活潑又帶點粗野的漁家姑娘,白打洱海實施“雙取消”后,政府統(tǒng)一安排她們來白族民居建筑工程公司工作。不知為什么,我到公司以后,總感到這里的人在性格上都有些相似的東西,大概同這里的生活環(huán)境有關(guān)吧!無邊無際的高山,波瀾壯闊的碧海,艱苦的工作,富裕的生活,養(yǎng)成了他們的這種性格。
小趙師傅和董金蘭搞對象也是“蒼洱型”的。他倆是在進(jìn)公司后好上的。傳遞了一段時間的條子后,前兩天定了。
我記得前天小趙師傅拍拍我的肩膀說:“國寶,走,上董金蘭家去。”
“干啥?”
“談判。”
“談判?”
“對!確定關(guān)系。”
“別逗了,師傅,你把我拉上干啥?”
“這你還不懂,今天是關(guān)鍵時刻,你得給我當(dāng)好參謀。”
“不,不,談戀愛方面的話,那是私房話,我可不能去。”
“什么私房話,今天是正兒八經(jīng)地確定關(guān)系,不會抱著親嘴的,等真要抱著親嘴時,你就跑開。現(xiàn)在得去,當(dāng)心我生氣。關(guān)鍵時刻,朋友不幫忙誰幫忙啊?”
沒辦法,我只好跟著去。我們到董金蘭家,只見她頭戴隱喻大理“風(fēng)、花、雪、月”四景的包頭,身著玉綠馬甲,下穿一條粉紅褲,那身段顯得更加地美。董金蘭對我跟著來,好像沒有表示異議。她熱情地為我們每人泡了杯“速溶三道茶”,又給我們每人開了一瓶大理啤酒,揮揮手說:“喝吧。”
她用那迷人的眼睛看看小趙師傅,臉色有點嚴(yán)峻。她利索地從她的床頭柜里拿出一個裝潢精致的大方盒,打開盒子,從里面拿出一疊照片,往我們坐的皮沙發(fā)上一扔,說:“瞧瞧這些照片,然后我們再說。”
小趙師傅拿起照片看,眉頭皺了起來,我也好奇地湊過頭去看,伸了伸舌頭。照片上的董金蘭,戴著太陽鏡,穿著大領(lǐng)口的露胳膊顯肚臍的緊身衣,穿著超短裙,擺著各種姿勢,有蹺著大腿的,有身子扭成幾道彎的,有仰著脖子袒露著胸部喝啤酒的……夠惡心的!
小趙師傅清清嗓子,看看我,對董金蘭說:“這是什么意思?”
董金蘭苦澀地笑笑,然后說,“我倆不是要確定關(guān)系嗎?”
“是呀。”
“三年前的我,就是照片上這個樣子。幼稚、無知、荒唐。”
“現(xiàn)在不是改了嗎?”小趙師傅又看看我,好像要征求一下我的意見,“不是這個樣子了嘛!”他拍拍照片,“這個……”他又看我,“浪子回頭金不換嘛,啊?”
“還有呢,”董金蘭的臉更嚴(yán)肅了,眼中露出一絲悲哀,“這可能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因為有人知道這事。三年前我談過戀愛,而且……而且……”她臉紅了一下,有點粗野地甩了一下手,“后來那人把我拋棄了。”她眼中的悲哀消失了,臉上又露出那爽朗的表情,“我把我的過去,也就是最壞的一段歷史全講了,你看著辦吧。”說著,她打開一瓶啤酒,仰起脖子喝了兩口。
我發(fā)覺小趙師傅有些不知所措,他那小孩似的臉有些尬尷地笑了笑,捅捅我說:“走,出去一下。”
“怎么樣?”走到門口,他問我。
“這你決定。”我說。
“我是問你她的態(tài)度怎么樣?”小趙師傅有些惱火我的答非所問。
“很誠懇。”
“這說明她真心愛我。”小趙師傅沉思一下說,“不真心愛我會這樣誠懇嗎?你說呢,國寶?”
“是,完全正確。”我這個“參謀”真地參謀上了。
“這姑娘不錯。”他滿含深情地說,“這我更愛她了。不過,”從他眼中還是可以看出,他心里有一絲痛苦,“不過我得問問她,把她拋棄的那個小子是誰,真他媽的流氓。走,我們進(jìn)去。”
“師傅,”我說,“下面該是私房話了,我,我得走……”
“去你的吧!”他拍了我一下,笑了。我拔腿就往回跑。
他們就這樣確定了關(guān)系。
叭——灰漿;嗒——青磚。篤篤篤……
“喂,趙海亮。”下面有人喊。
我低頭往下看,是董金蘭。
“你找死啊,不戴安全帽就站在下面。”小趙師傅在上面喊,“快走開!”
“我就想找死,怎么啦?”她仰著頭笑著,“你不下來,我不走。”
“你瞧瞧,多厲害,”小趙師傅用手背拍拍我的胸部,“將來結(jié)了婚,也是只母老虎。”他幸福地笑笑。噔噔噔走下腳手架,那結(jié)實粗壯的身子壓得架板吱吱嘎嘎響。他把她往邊上一拉,說:“掉下磚來砸了腦袋,是鬧著玩的?”
他們走到一邊,說了些悄悄話,看上去還“蜜”得很。小趙師傅笑瞇瞇地走了上來。
“什么事?”我問。
“今天是星期六,民族廣場有舞會,她要我去。”小趙師傅得意地說,“她是個白族歌舞迷,一個星期不跳上兩次舞,她就過不去。”
“那今天早點下班。”
“行!加把油干,”小趙師傅說,“定額要比昨天完成得多,還要早下班,行嗎?”
“沒說的。”
“喂——”對面在喊,“趙海亮,加把勁啊!”那是小何師傅,叫何松,他舉著磚刀,高聲地喊著:“別叫董金蘭的風(fēng)花雪月大包頭給包進(jìn)去鉆不出來啦。”
“你莫瞎叫,手下敗將!”小趙師傅也舉舉磚刀,對他喊。
小趙師傅叫小何師傅是“手下敗將”可有兩層意思呢,這點我清楚。他們倆是同時進(jìn)的建筑公司,同時轉(zhuǎn)為正式大工。小何師傅個頭小,臉瘦瘦的,同小趙師傅一比,像一座大山夾著一座小山。別看他長得瘦小,干起活來麻利得很,總想超過小趙師傅,但每次總要比小趙師傅差那么一點點。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和海亮比,是王奶奶同玉奶奶比,差一點。”這是一層意思。第二層意思呢?就是他和小趙師傅同時追求董金蘭,結(jié)果你們清楚,小趙師傅勝他負(fù)。“唉,”他說,“在這方面我同海亮比,是馬奶奶同馮奶奶比,差兩點了。”
不過,他有這點好,在情場上失敗后,不記仇,同小趙師傅相處得還是跟以前一樣。有一天他開玩笑問董金蘭:“喂,金蘭,你為什么選中海亮,不選中我?”
“你嗎?經(jīng)濟基礎(chǔ)比海亮差。”董金蘭笑著說。
“什么?”
“你掙的錢比海亮少。懂嗎?愛情得有經(jīng)濟基礎(chǔ),餓著肚子談戀愛,光著屁股談戀愛,能行嗎?”她開玩笑說。
何松只好捏捏鼻子,笑笑說:“那沒辦法,如果這幾方面加在一起,我和海亮比,是王奶奶同汪奶奶比,差三點了。”
“瞧瞧,這算什么理?”小趙師傅等他們走后對我說,“餓著肚子能不能談戀愛,那我倒不清楚;可是光著屁股不能談戀愛,沒那事!我們的老祖宗元謀猿人大概都是光著屁股談戀愛的,要是他們不光著屁股談戀愛,恐怕就不會有我們這些‘80后’了。”小趙師傅說完,仰著脖子哈哈地笑起來,那渾厚宏亮的笑聲,震得腳手架都有點動。
“國寶——灰漿。”
“國寶——青磚。”
“哎,”“哎”……
我們干得很緊張,配合得非常協(xié)調(diào)。今天要提前超額完成任務(wù)。用建筑工人的話來說:現(xiàn)在是什么年頭?落實經(jīng)濟責(zé)任制的年頭,真正的按勞付酬,多干就能多拿。
叭——灰漿;嗒——青磚。篤篤篤……磚在一層層往上砌,我卻忽然想起昨天發(fā)生的事。
前天小趙師傅從董金蘭家出來后,他就告訴我,那個把董金蘭“玩弄”過又拋棄她的小子,就是現(xiàn)在我們隊上的施工員,叫李清泉。
“我非要教訓(xùn)他一下不可。”小趙師傅捏著拳頭卷著袖子說,“不收拾他一下,我肚里老是憋著一股氣,玩弄姑娘,流氓!”晚上,他拉著我同小何師傅一商量,小何師傅也贊成“教訓(xùn)”他一下。
從工地回到我們施工隊的駐地要穿過另一片施工地,那里有一堆堆待回填土,被風(fēng)刮得奇形怪狀的,有的像老虎,有的像大象,有的像怪人,晚上的時侯,月亮一照,面目猙獰,怪嚇人的。
昨天我們下班,已經(jīng)是傍晚七點鐘了,不過天還亮亮的,在大理,夏天要到晚上八點多鐘天才慢慢黑下來呢。我們?nèi)齻€在一座土堆后面埋伏著。
李清泉比小趙師傅大兩歲,是個長得白白凈凈的年青人,中等身材,留著點長鬢角,臉頰方方的,額頭高高的,很有點風(fēng)度。在職高學(xué)習(xí)那陣子,他是個“高材生”,后來到省里舉辦的施工員進(jìn)修班進(jìn)修了一年,聽說學(xué)習(xí)成績也是上等的。去年他結(jié)了婚。同時分到我們隊上當(dāng)了施工員,我對他還挺崇敬的。現(xiàn)在聽到這事,對他產(chǎn)生了點惡感,想不到是個“流氓”!
這時,他正敞著件扎染布領(lǐng)褂,戴著副太陽鏡朝我們走來。他走到土堆旁,小趙師傅猛地躥了出去。
“站住,流氓!”
李清泉嚇了一跳,趕忙摘下太陽鏡,驚慌地看看我們?nèi)齻€。
“你們要干什么?”
“教訓(xùn)教訓(xùn)你。”何松說。
“我問你,”小趙師傅向前跨了一步。李清泉往后退了一步,“是不是你把董金蘭那個了后,又把人家扔了?”
李清泉嚇得臉一陣白一陣青,額頭上冒著冷汗。他看著小趙師傅那兇巴巴的眼神,嚇壞了。
“有……有這么回事。”他聲音抖抖地說。
“現(xiàn)在老子要教訓(xùn)教訓(xùn)你!”小趙師傅挽起袖子。捏著拳頭說。
這一頓“教訓(xùn)”是跑不了了,而這時,李清泉反而鎮(zhèn)定了下來,他把太陽鏡插到襯衫的口袋里,閉上眼睛說:“你們……你們教訓(xùn)我吧,”他又睜開眼睛看著我們,“是的,我是干了一件不道德的事,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如果在現(xiàn)在,我決不會干這樣的丑事。那時我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清楚,你們說是流氓,就流氓吧。那時,我懂什么?什么都不懂,看了英特網(wǎng)上那些不健康的內(nèi)容……我們就……就胡來了。唉!以為這才是真正的自由生活呢。糊涂啊,要是在現(xiàn)在,決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生活啊,我們懂事太晚了……”說到這里,他又閉上眼睛,“我對不起董金蘭,我恨我自己,你們教訓(xùn)吧,怎么教訓(xùn)都行……”
“海亮,別聽他那套甜言蜜語。”何松說,但語氣不是那么堅決了。
“國寶,拿棍子來。”小趙師傅朝我喊,但那叫聲是強裝出來的,仿佛也不那么堅決。
“小趙師傅,你瞧,這兒都是光禿禿的一片,哪來棍子?”我說。心想,“不該教訓(xùn)他,聽了他的話,怪可憐的,人家悔過了嘛。”
“國寶,皮帶。”語氣更軟了,那純粹是恐嚇性的。
“師傅,我沒皮帶,只有褲帶。”我說,耍了個滑頭。
“他媽的,”小趙師傅想想說,“就這樣也得給他一拳,要不太便宜他了。”
小趙師傅猶豫著,正想上去來一下,中間突然攔上個人。一看,是董金蘭。
啊!她怎么來的?真的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
“你們要干什么?”她朝我們喊,有些生氣。
“我們要教訓(xùn)教訓(xùn)這流氓。”何松說。
“什么流氓,現(xiàn)在他是我們隊的施工員,”她那大眼睛盯住小趙師傅,“趙海亮,我把那件事講給你聽,不是叫你來教訓(xùn)他,是讓你來了解我,了解我的過去。那時發(fā)生那樣的事,不是我也有責(zé)任嗎?那些個照片不是說明問題了嗎?那你也教訓(xùn)我吧。”我們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我覺得董金蘭這幾句話說得可以,要不,真不知該如何收場。
“你走你的吧。”董金蘭對李清泉說。
李清泉感激地朝董金蘭看看,趕忙走了。
董金蘭看著傻愣愣地站在那兒的趙海亮,想起了什么,深情地笑了一笑,用手推了一下趙海亮的肩膀說:“走吧,今天我請你們喝啤酒,謝謝你們,總算給我出了一口氣。”
“這就算出氣了啊?”小趙師傅說。
“這就行了,你們沒瞧見他嚇得臉都白了嗎?再說,現(xiàn)在人家不是學(xué)好了嘛。”
我怔怔地看看董金蘭,嘿!真有你的。
嗨!大理夏季的天氣,有時也夠嗆,一天三變,有時哭,烏云陣陣,下上幾滴雨;有時叫,大風(fēng)呼號,飛沙走石,昏天黑地;有時板臉,熱辣辣的太陽惡狠狠地往下曬,猶如用火爐烤人。中午時分,正是它板臉的時候,把整個工地曬得直冒煙(其實,大理夏季氣溫一般不超過攝氏30度)。在以前這個時候,我們都躲到?jīng)隹斓牡胤剿缬X去了,誰愿意站到腳手架上受這份罪。但現(xiàn)在,誰也不下腳手架,干得還歡呢。
“林大媽!”小趙師傅對著下面賣啤酒的中年婦女喊,“來五瓶啤酒。”大理引來點蒼山雪水生產(chǎn)的啤酒,像冰鎮(zhèn)過一般,喝著又涼快又解渴,一打開瓶蓋,滋溜溜地往外冒汽,仰著脖子,咕嚕咕嚕地往嘴里灌,涼嗖嗖地穿過冒煙的嗓子,那舒服勁兒就甭提了。記得我剛來那陣子,小趙師傅就請我喝啤酒,我還喝不慣,喝了半瓶就喝不下了。小趙師傅說:“往下灌,拼著命往下灌,當(dāng)建筑工人,不會喝啤酒還行?”現(xiàn)在我學(xué)會了,一灌就是兩瓶。小趙師傅一灌就能灌三瓶。來勁!啤酒一進(jìn)肚,胃里涼涼的。叭——灰漿,嗒——青磚。我們又干開了。
我們干得真夠歡的。突然感覺從蒼山大峽谷那邊吹來一縷風(fēng),經(jīng)驗告訴我們——一陣大風(fēng)就要來臨。大理的風(fēng)有時真叫人頭痛,有人說:“大理一年只刮一場風(fēng),從元月一日一直刮到十二月三十一日。”這話雖然有些夸大,但大理的風(fēng)多,這是個事實。不然,大理便不會有“風(fēng)城”這一別稱了。
“國寶,灰漿。”
“哎!”
“國寶,青磚。”
“哎!”
“國寶,再加把勁!”
“哎!”
“再來一瓶啤酒怎么樣?”
“待會兒再說。”
起風(fēng)了,風(fēng)夾著泥沙鋪天蓋地而來。天空頓時陰沉沉的,風(fēng)沙在空中呼叫著,噼噼啪啪朝你臉上打,生疼生疼的,刮得你睜不開眼睛。
“國寶,把這一層磚砌完怎么樣?”
“行!”
一把灰漿一塊磚,一把灰漿一塊磚,加點油呀拼把勁,一把灰漿一塊磚,一把灰漿一塊磚……
“行。歇一會吧,避避風(fēng)。”小趙師傅喊。
這時,四下里除了呼嘯著亂翻著的風(fēng)沙外,什么也看不見了,眼睛都被風(fēng)沙刮得紅紅的。我們只能躲到底層的空房里,仰著脖子喝啤酒了。
風(fēng)沙整整刮了一個多小時,到下午三點多鐘,總算小了點,我們又爬上腳手架干了。
太陽慢慢偏西,刮了一陣風(fēng)后,天氣涼快得多了。我抬頭朝對面看看,哈,我們比何松他們多砌了兩層磚。
“喂,小何師傅,”我高興地喊,“你還是小趙師傅的手下敗將!”
“國寶,你別跟著你小趙師傅狂!”小何師傅舉著磚刀喊,“還有質(zhì)量分呢。”
小何師傅這么一叫,提醒了我們。再過一會兒,就要驗收質(zhì)量了。
“今天誰來驗收質(zhì)量?”小趙師傅問。
“小黑板上寫的是李清泉。十天一換,今天是二十一號,這十天剛好輪到他驗收質(zhì)量。”我說。小趙師傅揉揉鼻子,想一想說:“咱們先自檢一下。”
他探出身子外看看,退后一步內(nèi)看看,側(cè)過身子左看看,歪過頭來右看看。糟糕,他皺起了眉,在第五層磚中,有兩塊磚的磚縫大了點,磚的一頭有些向上翹,在一溜平直的水平縫上,起了那么一點點小波浪。
“怎么辦?”小趙師傅托著他那圓圓的下巴,咬著嘴唇在想。我也詢問地看著他。這兩塊磚準(zhǔn)是在風(fēng)沙最大的時候砌的,我在想,如果第一、二層還好說,可現(xiàn)在是第五層,得扒開好大一截墻,經(jīng)濟責(zé)任制上規(guī)定,返工就得扣錢,因為這要浪費水泥沙漿。怎么辦呢?這一扣,就等于白干了幾個小時的活。在這樣的鬼天氣下白干了幾個小時,能受得了嗎?
“國寶,咱們?nèi)鏅z查一下,”小趙師傅說,“看看其他地方是不是符合規(guī)范。”
我們用靠尺靠,用吊錘吊,除了那兩塊磚外,其他一切都符合規(guī)范。如果評分的話,起碼在九十分以上,而我們建筑業(yè)上的質(zhì)量評分,八十五分就算合格了。經(jīng)濟責(zé)任制上有規(guī)定,“所砌墻體,質(zhì)量必須達(dá)到八十五分。”現(xiàn)在我們砌的墻,已經(jīng)超過八十五分了。
小趙師傅猶豫了一下說:“沒問題,干!”
“我看也沒問題。”我說。
這時,我看見李清泉拿著靠尺、吊錘,遲遲疑疑地朝我們這邊走未了。大概想起昨天我們教訓(xùn)他的場面,還心有余悸呢。說實話,就憑著小趙師傅那身材,往你跟前一站,你就會矮三分,畏三分呢。
李清泉仰起他那白凈凈的臉,咬了咬牙,上來了。
“別理他,流氓!”小趙師傅說。他還有氣。這自然,這個家伙曾經(jīng)玩弄過他所愛的人,即便他現(xiàn)在改好了,他也恨他,這也是“人之常情”啊。
我不知道李清泉以什么態(tài)度來檢查我們的質(zhì)量,是隨隨便便地檢查,“賣個面子”呢,還是仔仔細(xì)細(xì),挑挑剔剔地檢查,使人懷疑是有意“報復(fù)”呢?要是惹得小趙師傅撒起野來,胳膊一揮,就可以把他從腳手架上撂下去,那就有可能成為非常非常嚴(yán)重的事情了。
我為這兩個人都擔(dān)心!
李清泉遲疑了一下后,就開始檢查了。他用吊錘吊,靠尺靠,鋼卷尺量,檢查很仔細(xì)。小趙師傅這時唬著臉瞪著他。我開始為李清泉捏把汗。“李清泉啊李清泉,你這是何苦呢,”我想,“你這不是跟你自己過不去嗎?”
“你們今天干得很不少啊。”檢查完了,李清泉討好地笑笑說。他那一笑怪可憐的。
“兩個定額,”我說,“比昨天還多,質(zhì)量怎么樣?”
“可以的。”他說。我松了口氣。
小趙師傅沒吭聲,從口袋里抽出他的評分卡。我接過來遞給李清泉。
“不過,我還不能簽字。”他說。
只要他不簽字,我們今天就等于白干。
“為什么?”小趙師傅吼了一聲,腳手架都有些抖。
我的心又緊縮起來。
“小趙師傅,小熊同志,你們知道,咱們大理這幾年的建設(shè)速度是驚人的,每年都要蓋上百幢的房子,所以質(zhì)量問題就提到一個很高的高度。”他文縐縐地解釋著。
“這我們懂。”我趕忙說。小趙師傅仍然唬著臉。
“小趙師傅,小熊同志,你們也知道,上級要求我們公司每年的全優(yōu)工程要達(dá)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我們現(xiàn)在蓋的這幢樓就是要創(chuàng)全優(yōu)工程的。今天我檢查了所有的點,全是優(yōu)。可你們,你看,就因為這兩塊磚,影響了我們的全優(yōu),這恐怕……恐怕不太合適吧?”
“你的意思呢?”小趙師傅瞪著眼問。
“返!”李清泉堅決地說。
“返工?沒門!”小趙師傅喊道。
“不返我不簽字。”
“我擰掉你的腦袋,流氓!”
“擰了腦袋也不能簽!”
“小趙師傅,師傅,”我勸著說,怕發(fā)生意外,十幾米高的腳手架上,那是開玩笑的嗎?
李清泉收起他的靠尺和吊錘,把我們的評分卡往他的口袋里一塞,噔噔噔地下了腳手架。
“返吧,小趙師傅。”他回過頭又喊一聲,語氣很誠懇。
風(fēng)雖然小多了,但還在嘶嘶地叫著。小趙師傅蹲下身子,揉著鼻子。
我的心感到很沉悶。
四
“林大媽!”小趙師傅想了一陣,站起來朝下喊,“來兩瓶啤酒。”
“好嘞。”
“國寶,喝吧,”小趙師傅遞給我一瓶啤酒,感傷地說,“今天師傅對不起你,叫你跟著我受罪。”
“師傅,你說到哪兒去啦。”
“國寶,喝口啤酒潤潤嗓子吧。”
“干嗎?”
“咱們休息一會兒,你唱個歌聽聽。”
“別逗了,師傅,心都煩死了,還唱哪門子歌呀。”
“哎,這你就不懂了,歌聲能使人解除疲勞,歌聲能使人消除煩悶;歌聲能讓人得到安慰,歌聲可以使人長壽。”師傅沉悶地笑了笑。
“師傅,你這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詞,怪文雅的。”
“你師傅那幾年職高沒白上,唱吧,‘啊,大理’,我好長時間沒聽你唱這歌了,心怪癢癢的。”
我不想掃師傅的興,喝了半瓶,清清嗓子就唱開了。我的感情很快進(jìn)入到了歌里,師傅也動感情了,當(dāng)我唱到“啊——”時,他也充滿激情地“啊”起來了,當(dāng)我唱到“啊,大理,美麗的大理”時,他脫下安全帽,用指關(guān)節(jié)敲著,搖晃著他那網(wǎng)嘟嘟的腦袋。最后我唱到“我愛你!”時,他那沉悶的臉開朗了,笑著鼓鼓掌,說:“不錯,唱得真不錯。”
“師傅,這怎么辦?”我指指那兩塊磚說。
“為了保住歷史文化名城和優(yōu)秀旅游城市的榮譽稱號,為了‘我愛大理’,返吧,我們返吧。”
啊!《大理之歌》,你是一支多么了不起的歌!
“國寶,落實經(jīng)濟責(zé)任制,別只看到‘經(jīng)濟’,忘了‘責(zé)任’,要不,真成了財迷了!”
這話是對我說的,好像也是對他自己說的。
我們開始把磚一塊一塊往下扒。唉,不管怎么說,返工總不是個滋味。有人說:“趕起進(jìn)度渾身勁,返起工來懶洋洋,”這話是不錯的。
“喂——”對面又喊起來,舉著磚刀,“今天是咋啦,墻怎么只往下矮,不往上長啊!”小何師傅喊,還“哦,哦”地叫幾聲。
我和小趙師傅都把安全帽往下一拉,沒吭聲。太陽慢慢西沉了,收工哨聲也吹過了,小何師傅開始刮灰漿桶,擦磚刀,準(zhǔn)備收工了。腳手架輕輕地吱吱嘎嘎地響起來,我往下一看,是董金蘭上來了。我們有點慌神,因為她一看準(zhǔn)知道:“這兩個孬種在返工!”
小趙師傅趕緊把安全帽再往下拉拉。今晚他應(yīng)該陪這位“一個星期不跳兩次舞就過不去的”舞迷去參加民族廣場的集體舞會呢。看來不行了,今天準(zhǔn)拋錨。
“返工啦?”
“嗯。”我第一次看到小趙師傅這個粗獷而豪爽的人臉紅。
“啪!”董金蘭把他的安全帽往上一打,“多有出息,昨天收拾李清泉的那股勁哪兒去啦?”
“金蘭師傅,”我趕忙給師傅解圍,把話岔開說,“這里還有兩瓶啤酒,你喝吧。”我怕董金蘭的話太傷小趙師傅的自尊心,說不定他的“野”脾氣又會發(fā)作。但小趙師傅沒發(fā)脾氣,只是把安全帽再往上抬了抬,說:“這是兩碼事,懂嗎?”
“喂——”對面又喊了,舉起擦干凈的锃亮的磚刀,“經(jīng)濟基礎(chǔ)!”這是叫董金蘭,“今天我可比海亮拿錢多啊,跟我吧!”
“放你個屁!”董金蘭努著嘴,笑著朝對面喊,“愛情要有經(jīng)濟基礎(chǔ),可經(jīng)濟基礎(chǔ)不等于愛情,你懂不懂?論嗓門,”她拍拍小趙師傅,“你怎么樣?論身體,”她又拍拍小趙師傅,“你怎么樣?”
“對!論返工,我比他也差一點。現(xiàn)在我和海亮比,是能奶奶同熊奶奶比,差四點啦!”
“別耍貧嘴,有錯能改就是好人。”董金蘭喊,“這點我清楚,海亮也清楚。要不,他能愛我?你不也追過我嗎?……”
“得得得,”對方趕忙笑著喊,“你還氣我呀,別光往人家傷疤上戳嘛。”
“你不是在戳海亮傷疤嗎?為了創(chuàng)全優(yōu),返點工扣點錢怕啥。海亮,挺著脖子返!我就愛你這樣的人,咱們當(dāng)著他的面親個嘴,再氣氣他。”不過她只是拍了拍小趙師傅的背,可沒親嘴。
“我說‘經(jīng)濟基礎(chǔ)’你可真厲害啊。”小何師傅說。我們也都哈哈笑了,小趙師傅笑著,激動地抱著金蘭在腳手架上轉(zhuǎn)了個圈。
“別瞎獻(xiàn)情,野人!創(chuàng)你的全優(yōu)吧。今晚跳舞的事。全叫你攪了。”
“抱歉!”
“到時間我再收拾你。”
夕陽已經(jīng)沉入群山,晚霞羞紅了臉。我們已經(jīng)扒下那兩塊磚,現(xiàn)在又開始往上砌了。這時候,小何師傅嘻皮笑臉地走了上來。
“來,我?guī)湍銈円黄鸱怠!?/p>
“怎么,想趁機搞三角戀愛啊?”
“三角戀愛過了,小何師傅靠邊站。”我說。
“金蘭,這話你可說偏了嘴,我可沒這么缺德,‘朋友之妻不可欺’這點我懂。”
“閉住你個爛嘴,什么妻不妻的!”
“我這是打個比喻,我是說,”小何師傅把手中的磚刀往空中拋了個筋斗說,“經(jīng)濟責(zé)任制還得加點團(tuán)結(jié)互助風(fēng)格,經(jīng)濟基礎(chǔ)上還得有點精神文明,對嗎?哈哈哈……”
“真有你的,在這點上,海亮和你比,是王奶奶同玉奶奶比,差一點了吧?”
“過獎了。國寶,”他拍拍我的肩膀,“你幫我當(dāng)小工,你小趙師傅有金蘭呢。”
“行!”
“國寶,唱個歌吧,給咱們提提勁。”小趙師傅朝我擠擠眼,但我還沒開口唱,他自己就激動地“啊”開了。
叭——灰漿,嗒——青磚,篤篤篤……晚霞染紅了天際。
“四千年文明地靈人杰,兩千里山川風(fēng)花雪月……”我們一起唱。
“好。唱得真是好。”小趙師傅搖頭晃腦的。
“喂——小趙師傅,你的評分卡。”下面有人喊。
我趕忙奔下腳手架,接過評分卡,打開一看:
“優(yōu)”。簽字:“李清泉”。這個李清泉啊,好像他認(rèn)準(zhǔn)我們會返工似的。我高興地跑上腳手架,把評分卡給小趙師傅。
“這家伙。”小趙師傅看后笑笑,嘆了口氣。他有點諒解他了。
最后一塊磚放上了,篤篤篤,敲敲平,左看看,右看看,外看看,內(nèi)看看,啊,很平直,“真真的優(yōu),”小何師傅歪著機靈的腦袋說,“沒說的。”
云霞還在天際燃燒,我們往回走。這時,我想起了李清泉簽的“優(yōu)”,然后又看看小趙師傅,看看小何師傅,看看董金蘭,他們在私人的生活方面,關(guān)系有點兒“復(fù)雜”,但在他們身上卻有著一個共同的東西,這共同的東西是什么呢?我回頭看看工地,整個工地上青磚、白墻、灰瓦、彩繪、飛檐翹角的白族民居林立,燃燒在一片晚霞中……啊,大理,美麗的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