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季

周然給我打電話，說想見我。

我說你來。

她就來了，不遠(yuǎn)千里。

我去車站接她，她給我傳過照片，中長發(fā)，長長的眉眼和嘴巴，我不知道這樣形容對不對，只是感覺她就是長長的，像畫出來的那樣，人很漂亮，個子也挺高。

我給她帶一束黃玫瑰。她給我?guī)б槐炯{蘭容若的詞。我們像多年未見的朋友，擁抱。

開車帶她到了酒店，她說趕路有點累，晚上想美美睡上一覺，然后明天中午一起去哀牢山生態(tài)站。我說好。

我們在網(wǎng)上認(rèn)識，她找到的我。這樣循著蛛絲馬跡找來的人，她不是第一個，亦不會是最后一個，我習(xí)慣他們對我的一知半解和我對他們的一無所知，想要找一個人并不是什么難事，只要你用心。不過短短幾日，她突然說想見我，然后就趕過來了。我并不驚訝，她怎么來，我怎么接。該來的總會來，我無害人之心，相信其他人也無害我之意。這樣簡簡單單倒也好。

天公不作美，中午的時候開始下起雨來，我準(zhǔn)時在樓下等她，給她帶了一件稍厚的外衣。要去哀牢山，就得隨時做好防寒的準(zhǔn)備，生態(tài)站海拔高，氣候濕涼，有過六月飛雪的時候。剛進(jìn)入夏天，普洱的四月已經(jīng)是裙裾和帽檐飛揚的時候了，哀牢山卻還透著絲絲涼意。我卻是無所謂的，一年來，我都在過著四月，一直是四月，微涼的時光和微涼的心情。

她自己已經(jīng)帶了外衣，說，我可不是小孩子，你照顧好自己就好。

我給生態(tài)站的劉老師打電話，經(jīng)常的接觸，使我和他亦師亦友，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好。他在外出差不能回來，生態(tài)站還有其他人，很多我已熟悉，只是一年沒來，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記得我。

后備箱里帶了些新鮮的水果和蔬菜，生態(tài)站離縣城較遠(yuǎn)，下來一趟并不容易，很多糧食蔬菜和柴火都是站里幾個老工人從自家?guī)サ摹＿@次上去，順便給他們捎一些。

下雨路滑，我們在路上耽擱了，傍晚的時候才到。做飯的大姐牽著我的手說，小晨，都好久沒見到你了，我以為你把我們都忘了呢。

怎么會呢，換了工作，太忙，都沒來看你們，都挺好的吧！

挺好的，大家都很好。

我?guī)е苋辉诟浇淞艘蝗Γ谝淮蝸?，更多的是好奇和意外。在我眼里，這里和去年相比并沒有什么變化，還是那些人，還是那汪湖，還是那片生態(tài)茶園，還是那圍著生態(tài)站的一圈盛開的杜鵑花和院子里開著白色花朵的小而綠的三葉草。在這里，日子過得慢悠悠，幾十年如一日，時光變成了最不重要的東西，日出月落，牛羊下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許更長，他們一直在這里，也許是一輩子。我以前偶爾來，總覺得他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淡然，寧靜，正如這哀牢秘境，不年輕，也不老去，這就是永恒。

而在我這里，日子千篇一律，內(nèi)心卻四季輪回。

雨不停，一直是綠的，我甚至懷疑雨從一開始就是綠的，綠油油地滴下來，大地才變成了綠色。

吃過簡單的晚飯，天已經(jīng)快黑了，我們不敢走遠(yuǎn)，就在生態(tài)站附近逛了逛。院子外的杜鵑花今年不知怎么，只四月就有頹敗的氣息。我告訴周然，這就是傳說中的杜鵑花，附近的杜鵑湖正因為開滿了杜鵑花而得名，也就是馬纓花。周然果然對這些火紅的花朵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拿起相機(jī)拍個沒完。

陳晨，你說為什么那么鮮艷美麗的花總是讓人看著傷感？

我笑笑，大概是越美好的東西越讓人感到惋惜吧。

哀牢山的夜來得特別早，天還未完全黑，就已經(jīng)聽到從哀牢山腹地傳來的神秘呼喚了。我?guī)е苋换匚荨Ｉ鷳B(tài)站是1981年建立的，30年來，不變的是堅持，是寄托，是積極向上。變了的，是科考投入和生活設(shè)施，就拿住房來說吧，每一間房都有干凈的床單被套、獨立的衛(wèi)生間，電熱毯、電視、雜志和一些生活用品，生活方便不少。

我和周然房間本來是分開的，我不知道她習(xí)慣怎樣一種生活，所以便住在她的隔壁，以便她有事喊我我都在。

我隨手翻著寫字臺上的書，我們做的雜志被按照序號排列，整齊地碼在桌子的左上角。算來這樣做已經(jīng)好幾年了，每期的雜志都多給劉老師幾本，讓他擺放在生態(tài)站的房間供客人閱讀。

日影飛去，字落水中。某期的封底，是一張大家在生態(tài)站門口的大合照，陽光溫淡，歲月靜好。那時候的我，雙下巴尤其明顯。不過一年時間，我瘦得有點不像話了。

周然來敲門，說想和我睡，順便兩人說說話。

我們說起楊明亮。楊明亮是故事的主角，我和周然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他。周然和楊明亮認(rèn)識十年，同一所大學(xué)，她學(xué)聲樂，他學(xué)繪畫。他們在一起十年，一見鐘情，打算去年五月結(jié)婚。

她想見我，正如我想見她那樣的，她想見這個在楊明亮只認(rèn)識一個月就提出和她取消婚禮的女人；我也想見那個楊明亮身邊名正言順做了十年女朋友的她。

所以周然來見我，給我?guī)Ъ{蘭容若的詞，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所以我給她一束黃玫瑰，它的花語是美好的祝福，當(dāng)然，她也可以理解為為愛道歉。

周然說，遇到你，我才明白，有的人，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我怎么會不知道，楊明亮的光芒，能夠點燃多少女人心中的火。像楊明亮這樣的人，如果他自己不出點亂子，或者不讓別人出點亂子，那是怎么也說不過去的。

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他，是接待百名名家到哀牢山生態(tài)站考察采風(fēng)，去年的四月。他明明以畫家的名義參加此次活動，卻長槍短炮抬了大堆的攝影器材。他總是那么出人意料。他說，陳晨，很高興認(rèn)識你。我胸前工作證上，傻傻的照片和傻傻的名字都充滿稚氣。就這樣，他掉進(jìn)我的眼睛里，再也沒有出來。誰說一見鐘情與長相無關(guān)，絕對有。

天雷動地火，愛情有時候和靈感一樣，讓人猝不及防。我們相愛了。

耳邊開始想起楊明亮對我說過的那些話，他說晨晨，你明天穿那件綠色的外衣吧，你這樣子，像極了孔雀；他說晨晨，我保證，我將是你以后故事里唯一的男主角；他說晨晨你看，沒見過這么美的花吧，可惜不能摘，我只好拍下來送你……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聽窗外的雨聲，稀稀疏疏，像和草木的一場盛大的悄悄話，說不完，道不盡，甚至能夠聽到草木生長的聲音。沒有人會討厭植物，正如沒有人會討厭氧氣一樣。我們習(xí)慣它們的存在，習(xí)慣它們的生長，習(xí)慣它們的氣息。慢慢的，雨的聲音不再夾雜著冰涼的意念，而帶了些許催眠的氣息。又，漸漸可以聽到飛鳥的叫聲，像諾言似地讓時間深感欣慰。

沉沉睡去，這個晚上，楊明亮并沒有在夢里叫我的名字。

隔天一早，她提議去保護(hù)區(qū)里面走走，我說不行，她說，我只想看看，那些楊明亮一個人走過的路，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我倔不過周然，終于還是答應(yīng)了她。我知道那是危險的，但是，我也想去。

并沒有告訴別人，我們就出發(fā)了。生態(tài)站轉(zhuǎn)個彎，順著小路往里走，就能走到林子最深處去。我們經(jīng)過森林小氣候觀測站，看那些奇形怪狀的器材和裝備，還有樹干上每一種植物的名稱。

越往里走，林子越深。雨點刷刷地打在一層層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樹葉上，然后順著脈絡(luò)、枝干慢慢滑落，等落在我們身上的時候，已然成了山中的精靈。一些老去的古樹倒下了，它們一輩子生活在一個地方，從來沒有離開，最后死去，也給那些小生物提供了另一個空間，讓它們依靠腐蝕的枝干得以存活。我認(rèn)識的樹種并不多，也就是比較常見的木果石櫟、景東石櫟、騰沖栲和西南木荷。西南木荷比較常見，整個哀牢山上都是它們的身影。四月是木荷長葉的時候，新鮮的葉子一層層長出來，透著紅色，似鮮艷的花朵，逆著陽光看，像薄薄的透明的帶著蔗糖香氣的麥芽糖片，誘人極了。在這雨天，在這雨林，西南木荷并沒有平日的美，靜靜地綠著，有精神，但沒激情。對那些纏成一團(tuán)的藤蔓植物我認(rèn)識的就更少了，它們有的筆直地從樹冠垂下來，有的在地上蜿蜒盤行；有的又粗又長，彎彎曲曲，既尋不見根源，也找不到盡頭；有的則纏成一團(tuán)，從這棵樹攀懸到那棵樹，把兩棵樹的關(guān)系弄得一團(tuán)糟；還有的藤子上又纏繞了無數(shù)色彩斑斕的寄生花，遠(yuǎn)遠(yuǎn)望去，宛如巨蟒懸游在一棵棵大樹之間，令人毛骨悚然。

我們一直往里走著，沒有陽光，辨別不了方向。哀牢山上的霧漸漸就上來了，淺白淺白，像淡淡的米湯，后來像牛奶，一點點蔓延，幾米開外幾乎看不到樹了，像一個幻境。我拉著周然的手，她手心里全是汗，涼冰冰的。

我們迷路了。

我知道，她是多么迫切需要找到一條路，想順著這條路走進(jìn)楊明亮的心里，我也想。我們愛他，正如他愛我們。我們說不出誰更愛他，他同樣也說不出來更愛我們中的哪個。我們想在這亞熱帶雨林里找到一條路，一直走到他的心里去看個究竟，也看個死心。

我并不怕黑熊或者蟒蛇之類的，我堅信任何動物都沒有人可怕，我也決不相信我們的運氣會背到真的遇到那些動物，動物是少有的，我們聽見的不為人知的聲響，不過是森林對樹木深切的呼喚而已。我拉著周然的手，說，別怕，有我在。

她無條件的相信我，她也只能相信我。其實我們從一開始就無條件相信對方，我們相信，我們同樣愛著楊明亮這個男人，我們也會同樣愛著他愛的人。

女人，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自私。

我們站在原地，不敢移動半步，靜靜等霧氣散去。

楊明亮又在說話了，他說晨晨，你相信嗎？雨林里的地衣在不同的時間是有不同的顏色的，凌晨的時候一個顏色，天亮了又是另一個顏色，你信嗎？我說我不信。

我說不信。

如果我說了相信，事情會不會不同……

我說了相信，他還會不會一個人帶著相機(jī)半夜就進(jìn)了保護(hù)區(qū)？我說了相信，他會不會還死皮賴臉地說，晨晨，你難道就不能配合點，說相信你會死?。课艺f了相信，他會不會第二天就和大家一起下山，然后回家，結(jié)他的婚，過他的日子……

整個林子里都在叫我晨晨，野牡丹在叫，小花山茶在叫，木耳在叫，流水在叫，撲哧飛過的鳥兒也在叫，晨晨，晨晨，晨晨……

全世界都是楊明亮的聲音。我問周然，你聽見了嗎？楊明亮在叫我呢。

周然說我也聽見了。

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慢慢我聽出那是老李的聲音。老李是生態(tài)站的工人，在這里待了近30年。我大聲地喊，老李，我們在這兒呢！

他找到了我們。我免不了一頓批，擅自帶著周然進(jìn)雨林，我知道我該罵。

我們安全回到了生態(tài)站。

去年的今天，楊明亮消失在這片雨林，是老李他們找到了他，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我沒有問有沒有拍到會變色的地衣，我忘了問。他死了，帶走了我所有的好奇。他們說，他死去的地方，其實離出林的小路并不遠(yuǎn)了，順著那條路，比較容易就能夠走出來。他沒有找到，他死在路邊。有的路，楊明亮終其一生，也沒有找到。而那些糾纏著裹挾著生長的藤蔓植物，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纏繞住楊明亮飛翔的翅膀，讓他連靈魂也只好安放在這片雨林。

艾略特曾經(jīng)說過，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摻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這是多么意味深長的事情。一年過去了，我們一直活在四月，當(dāng)我們的意識還在一片模糊之中飄移，辨不清自己的方向、見不到心靈的光芒的時候，樹枝上突然就冒出了綠色的嫩芽。我們的身體將蛻盡那些被楊明亮的死折磨得毫無意義的陳皮和腐朽。是該醒來的時候了，埋葬一些，重生一些。

而四月的最后一天，是他的忌日。

我想，我們該走了，一年來，楊明亮把我們的一切懷念和疑問留在這片雨林，而現(xiàn)在，是我們離開的時候了，他愛誰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因為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不能再愛了。而我和周然，愛過他，便是幸運。車?yán)?，放著孫燕姿的那首歌，《我也很想他》。

“我也很想他

我們都一樣

在他的身上曾找到翅膀

只是那時的他

是因為你他開始飛翔

我也很想他

在某個地方

我少了尷尬你少了肩膀

而夏天還是那么短

思念卻很長”

周然說，我也很想他；我說，我也是。

雨越下越大，完全沒有要停止的意思。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我們都明白，這一場大雨結(jié)束之后，沒有誰，能讓我們裹足不前。車子一直向前，徑直往五月里開去，我和周然，也應(yīng)該換季了。

編輯手記：

《啊，大理》：伴隨著《大理之歌》的洪亮歌聲，一群新時代的建筑工人以他們洪亮的嗓門，過硬的技術(shù)為美麗幸福新大理建設(shè)出力。也許他們有著“復(fù)雜”的私人關(guān)系，但是他們熱愛美麗的家鄉(xiāng)，因此在質(zhì)量面前，他們唯優(yōu)為一，青瓦白墻的魅力民居經(jīng)過他們的雙手為大理傳揚著美名。

《換季》：恬淡和緩的筆觸，訴說的是一段深情，對一個人的愛。使兩個本不可能相識的人同進(jìn)一座山，共同回憶一個人?？墒请S著季節(jié)的更替，她們也該在愛情的季節(jié)中換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