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秀的敘事與貧血的人物在泡沫經濟時代

楊義龍近幾年來創作了幾個長篇小說，還有的曾獲了獎，表明他一直比較勤奮于小說的經營，因而構思與敘事的技術想是成長不小。《子河茶街》就是一篇引人愛看的作品，是楊義龍多年小說經營后的一次總結和綜合，其仍是延續舊作《遙遠的部落》、《喜鵲窩的秋天》等的特點，比如注重情節的構造，注重主題的與時俱進，注重人物形象的卓越性、傳奇性等，更加上大理特殊的地域文化氛圍，使這個短篇富于戲劇性，比較上鏡。

《子河茶街》引人閱讀，如作一種知識分子式的技術性解剖，原因在其故事性強，敘事技巧純熟流暢。這是一個講究時尚的時代，又在一個講究時尚的圈子，還總有人執著于回歸，在綿長的沉默后以自然和古典現身。這樣的人又開始來包圍我們的閱讀了！《子河茶街》并非自然，但喜歡古典。它在一份看似時尚的傳奇中編排著古典，從作者到敘事者，從主角到配角，從主體到背景，無一不古典，這些，又都來自于古典的敘事。楊義龍是在對時尚的古典書寫中緬懷古典。

首先，它被劃定在一個古典意蘊的框架中：有古文化意蘊的大理，演出與茶有關的活話劇，還時不時地談佛論道，時不時地揮毫寫與畫，并且人物都瀟灑自在笑做江湖。爾后，就開始了時緩時急的娓娓道來。起先是一個敘述者，從報社辭職出來開小店的文人才子段老師的出現：“一腳踏進子河茶街”，“‘嘩’的一聲，一天的生活開始了”，此謂頭起得開門見山！然后迅速作了簡要的介紹：我把記者證“‘啪’地砸在總編寬大的老板桌上”，便來到了子河茶街開鋪子。但主要還在后邊，就是與王茗和魯墨的認識。先認識配角王茗，然后以未見人先聞聲的紅樓寫法叫出了主角魯墨并加以演繹。這是小說第一部分，雖娓娓，但節奏較快，有點排山倒海之勢。認識王茗已讓人內心震蕩，因為她不僅“身姿綽約，優雅從容”，還會說：“您在這里開個小店，就能維護自己的尊嚴嗎？”魯墨的進入更是后浪推前浪：他首先是“男人看著順眼，女人看了喜歡”的那一種；接著我們知道了他的老師是任繼愈，他還拜訪過季羨林，真真似真似假，但不免讓人（讓段老師）“肅然起敬”；后來又發現他念佛練功吃素食，段老師不禁被折服！但不夠，他還要給你看看他寫的有關大理歷史的文章，簡直應接不暇啊！段老師一個大才子也要由衷感嘆：魯兄，您才是高人哪！最后，段兄在天完全暗下時分走出了品茗軒，他已經頭暈，感覺王茗和魯墨，“一個婀娜多姿，一個深不可測”了。

敘述者段老師的出現是個小開門見山，認識王茗與魯墨則為大開門見山，小開門見山后是小介紹，大開門見山后就是大介紹，真是一環套一環，鏡中有鏡啊。節奏快慢相跟，對讀者的心理也是一種調節。與范學先家的認識也差不多如此這般，只是更在意從側面烘托出大戶人家的背景深沉來。總之，這些，都使得人物們來歷叵測，挑動著讀者好奇心占主角的閱讀興趣。

人物們在一二部分即一一粉墨登場，且亮相得吊人胃口，小說起得倒也快當。按傳統，接下來就需要“承”了。于是各路人（就三路人：魯王、范楊（紫嫣）、段）繼續演出，故事繼續發展。魯墨和王茗自然關系緊密，范學先和楊秀的翰墨茶韻生意良好，段老師也展現了自己的才華，整個茶市炒得如火如荼，這一千人——文化人、生意人、文化生意人，狠賺了一筆又一筆。他們總是在“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后巧妙地匯合。第5段開始，故事“轉”，茶市陡轉之下，茶街一下子變得清冷；段兄與魯墨王茗出現摩擦，范學先家出現異路情緣并關門，此部分轉，也即是故事發展的高潮。這些前前后后由段兄串連和交代出來，在與段兄相處的過程中各個人物盡顯其本分。最后一段“合”，同樣由段兄交代出幾年后各個人物的去向。一二部分起，三四部分承，五六七八轉，最后九合，結構真是安排得絲絲入扣，連篇幅都那么整齊協調，看得出作者的用心。

于是，起承轉合、開門見山什么的，順敘、插敘、倒敘的自然恰接，敘述與描寫的輕松結合，一次一次飛躍式地刻畫人物等，《子河茶街》中演練了很多傳統敘事技術，無一不表明作者在演習與總結所學傳統敘事手法。小說且以第一人稱即敘述者的角度講述了整個故事，本就是一種單純而傳統的敘述模式，也是一種讀者的閱讀視野容易接受的敘述模式。既以此模式講述故事，語言便相當重要。小說的敘述語言非常流暢，其間某些地方頗得紅樓風味，比如描述王茗或“身著”白藍相間的白族服飾，或“裹”著暗綠色的“團花”旗袍，我走進品茗軒，她“含笑看著我說：來了。”接下去的一連串動作描寫，“便將”、“拆開”、“撬下”、“移過”、“添水”、“洗茶”、“沏茶”，才開篇就顯示出作者試圖選用精煉的紅樓似語詞以建設作品的風格，其余的還有很多，比如要將女孩子叫作“丫頭”等等。如果說有什么遺憾，應該是過分講求語言的古典型紅樓味，缺少地域色彩，于是有點失真；另外，人物的語言缺少個性化，有些雷同，當然也或許是因為他們都一樣地從容自在笑做江湖吧？

楊義龍在多年的小說經營后，也在對大理時尚文化（尤其子河茶街“文化”）（他就住在茶街旁邊）多方咂摸之后，選擇了（同時也是他本人的喜愛）讀者習慣了的易于接受的敘事法，此敘事法同樣似乎也比較適合于大理這個有一點名，有一點古，在當下地球村的時代又增加了一點時尚的美麗小城市。于是拈出了幾個有點叱咤風云的代表性人物來，以優秀的敘事技法將他們塑造得活靈活現，用他們似乎詭譎的命運演繹給我們個人的傳奇與時代的關系，并且說，當下的大理即是這樣！當下諸多的中國城市即是這樣！大理子河茶街只是我們這個泡沫經濟時代的縮影。

這幾位人物是多么的傳奇又貧血啊。其傳奇在于來歷與去路的叵測上，似乎只能讓人徒生感嘆。魯墨其人：背景深沉，據言是任繼愈的學生，還拜訪過季羨林，還寫點小文章，還念佛吃齋練功，還……；現狀考究，時尚行為，時尚打扮，時尚言談，時尚料理，時尚策劃，時尚……；最后他來去無蹤，非你我不傳奇只能陷于尋常生活流中的人所能預見，是作品中最終不知下落的最最傳奇者。所以深得女人喜愛，比如王茗“鐵心追隨”。王茗：以傳統敘事塑造出的女子，必符合男性的傳統女性觀，比如美麗飄逸，“身姿綽約，優雅從容”，“溫婉清雅”；卻又跟得上時尚，比如有技能會茶藝會禮儀會講普通話，既能于所謂民族淳樸民風蠻荒環境神秘的本地土著中玩轉，亦能與代表當下時尚文化的外地人魯墨周旋。認識她甚至成為朋友，簡直是男人的白日夢。而魯墨能使她鐵心追隨，真不知道該說魯兄“厲害”還是王茗“板扎”。他們倆的結合與分離及其言行的神秘兮兮，都增加了故事及人物的傳奇色彩。范學先和楊秀：具有個人來歷的傳奇性，比如范學先的從商才能和經商被騙財經歷，甚至后來做手鼓展現的藝術才華等。楊秀的祖業既使楊本人的來歷有傳奇，又使整個故事多了文化淵源和文化色彩的厚重。范楊二人多少有些奇異的戀愛（作品中沒有具體化），范楊二人結合的不具代表性（非普通性）而具有的傳奇色彩，以及范與紫嫣的不正當關系，又是作品一個看點。最后，紫嫣處理問題的辦法的不合常理，似乎更增添了邊疆地區的神秘和不可理喻，也是傳奇的一個組成。

然而，他們終究是貧血的幾位。或許正因其傳奇而現貧血。為了傳奇而傳奇的傳奇，本質上是貧血的。這句話不知道是該說傳奇的人物還是傳奇的寫作。

魯墨之“魯”，源自孔圣人的故鄉（魯墨就是山東來的）；之“墨”，似為傳統文化的典型或精髓；作者用意即是讓他浸潤著傳統文化。王茗之“王”，想是出自金庸筆下的“王語嫣”，這個《天龍八部》中最具典型意義的女性形象；之“茗”，乃“茶”也，——“王茗”于是不言而喻。王茗是王語嫣，自然段兄即來自段譽，或者段家——大理的經典世家，因而他的出身——帝王將相淪落為平民、他的素質——文人才子的素質、他的表現——才華橫溢又清高傲世，即可以理解。“范學先”之“范”，為中原漢族的一個傳統姓氏；而“楊秀”之“楊”卻是白族自古以來的一大姓。由此看來，這些人物的設置本身就意味深長了。他們都是優秀的。他們青出于藍勝于藍，是傳統文化孕育之下的時尚先鋒，不僅深得傳統文化之精與神，且都擁有當下價值觀所看好的才能，比如經濟才能、經商才能、人際關系才能、甚至表達才能等等，于是乎都成為泡沫經濟時代的弄潮兒。然而他們又是矛盾的。看似叱咤風云的背后，他們都柔弱不堪，不堪一擊；在看似笑傲江湖的背后，他們都進行著艱苦的自我斗爭。他們總是試圖說服自己，去吧！一切都沒錯！就是這個樣子！但復又猶豫了，并在突然間轉變方向。比如他想是想表現得深不可測的，但最終卻過猶不及，或者他已改變了方向了，終歸是讓人識破了心機，在一番酒肉大餐后，段兄和我們都醍醐灌頂了。我們不僅對魯墨醍醐灌頂，我們簡直對當下的一切所謂時尚都醍醐灌頂了，更不用說前幾天還看到一些相似的報道，比如“文物是怎樣炒作出來的？”，就連菜市場的賣菜女都會說“他們的姜黃是因為染了顏色！”因為我說她的姜不新鮮了，白寡寡的……如此有才華，如此笑傲江湖，然而卻又如此虛榮與虛偽，魯墨真讓人遺憾和心痛。特別是讓女人遺憾和心痛。以王茗一個“人生歷程中難得一遇的女子”，一個能將白族口音用普通話完美掩蓋的卓越女子，她自然明白魯墨的“不負責任”為哪般，她自然要掩飾所感之心痛。真遺憾，王茗也難遇到心中的“白馬王子”。

無論怎樣說，范學先總脫不了“小白臉”的嫌疑，盡管他似乎有雄心勃勃的經商壯志和才華，還有“落魄”藝術家的手藝，甚至找二婚復又婚外情，還讓紫嫣懷孕后非要生下來，范學先在楊秀龐大家族濃重的陰影下輾轉，好似吃著了豆腐又不認賬，想要用他的才能來撥開陰影（不知道他是要用經商的才能還是用藝術的才能，因為都沒有著落）卻又中心內疚，——于是就成就了這樣的一個范學先。范學先的柔弱似乎與楊秀形成對比，于是楊秀應該強悍潑辣，當然我們除了看到她主持家政大方向外了解得不多。妻子的強悍能干與丈夫的柔弱蒼白是白族家庭的傳統表現嗎？楊義龍是想寫一對浸潤著傳統習慣的現代白族夫妻嗎？我們去問問他。

至于那個段兄段老師，他好像應該洞悉一切的，可他怎么會無所作為呢？一方面是因為作者只要他做一個恰當的敘述者；同時他本就毫無能力，似乎是辭職能表現出他的獨立不阿，但究其實他何嘗不想出人頭地啊？守著自己的一點小才能自嘲，也是當下文人貧血的一面。

唉！起先，我們走出品茗軒和翰墨茶韻時，有點頭暈，也有點激動，可是后來等到終于醍醐灌頂，想不到耗去了我們的諸多熱愛，最后只剩下嘆息，或者越來越沉默了。看不清時代與方向，看不清泡沫，無論男人女人，無論如何的優異，無論傳統或時尚，都將是一場空。真是從來沒有救世主啊。誰能提供可資學習的人世生活法則與榜樣？這些人物，在浮躁時代翻滾的經濟浪潮中各顯身手，沉沉浮浮，一概逃脫不了墜落與虛空的精神迷局。應該責怪誰？難道是命運嗎？難道是泡沫經濟的時代嗎？難道就那么簡單嗎？幸而傳奇的人物，人物的傳奇，無論如何的傳奇，如何的貧血，他們都還活著，他們的貧血病要求他們沉入真正的生活去，以他們的優異，撇去浮躁，在踏實的生活里汲取營養以健康自己。惟其是傳奇的人物，因而他們每一分每一寸的活，乃是當下的我們奮斗史的組成和代表。在翻滾的時代洪流中為追求真正幸福的生活而奮斗！

《子河茶街》比較上鏡，與第三代白族作家以強調白族民族生活為特點的作品不同，它強調大理的當下，且其主題已擴大到諸多的中國城市的經濟狀態和生存狀態，它煽情的情節和人物也進一步增加了大理的可讀性。早先，大理這樣的邊遠小城，美麗而迷幻，是男人們尋覓桃花運的地方，特別是那些外地的男人們，背著行囊在街邊佇立，淘選讓人心動的美女，有的還在筆下或者身邊發生出一些白日夢的故事。這是男人們心中的一個結。這竟是所有人心中的一個結了。而無論男女。現今，外來文化浸潤著古老的大理古城，邊疆古城竟也隨著外界的經濟波浪一陣一陣地發起熱來，不管是大理人或是大理的一切，都似乎重新變成古老中煥發年輕光彩了。在這個古老沉郁又青春洋溢的地方，上演一個時尚的傳奇，大概正好可以緩釋人們心中的那個結，使人們重新細細打量細細品味大理？只是不要忘記，那些喜歡古典的人，比如楊義龍們，在琢磨這份時尚文化時對經典價值觀的逝去的扼腕嘆息。

編輯手記：

《優秀的敘事與貧血的人物在泡沫經濟時代——白族作家楊義龍近作<子河茶街>評述》一文分析了作品的成功之處和特點，比如其敘事技法和人物塑造，包括立意和背景的設計等，意在剖析白族作家楊義龍的創作狀況。以期對當下白族作家文學創作有所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