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大理了。在發鬢捋一片纏繞于蒼山洱海問的薄霧,證明我確實到大理了。那被指尖輕輕捋下的霧,很真實,微涼即化,卻內含一種凝固了千年的寧靜。
清晨,就是這大片、非零碎化的陽光和實在遼闊無邊的寂靜,才把我徹底驚醒。
一個“靜”字,仿佛在召喚著什么,在召喚著“動”嗎?思緒果真就飄到了某種律動之中,我想起了昆德拉所寫,1968年在巴黎大學墻上刻下的一句話,一種“動”:生活在別處。明明現實的身體在巴黎,在巴黎大學。他卻說:生活在別處,莫非現實的身體所演繹所進行的生活不是生活?還是說一種理想,一種牽系靈魂的生活其實不在當下,不在現實的身體所寄寓的嘈雜市聲之中?
“別處”又是何處呢?這別處或許不叫他鄉,不叫異鄉,而就是我們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發現它就是我們日思夜想、夢牽魂繞的“故鄉”。
從大理古城,到巍山、劍川、鶴慶,仿佛才巴掌大,積木一般的小城鎮間,一站又一站的去來,從容聆聽茶馬古道上的馬鈴兒聲訴說著千百種層次分明的“靜”。而從朝陽東升到夕陽西落之后,許多不應該缺少描寫的如畫美景,已被我一筆帶過。可我真心以為若不就此“帶過”,卻反而可能失之于造作。
晨鐘暮鼓、更漏時分的暈眩,也許既來自于洱海結撰出的根根顫抖的綠波,也同時來自從蒼山深處,也像從歷史的云煙里吹來的悠悠長風……而這一切都已讓我們充分感知。這種寧靜,并沒有讓外物擠壓,簡單而言,它只意味著單純、澄澈、透明。也許我什么都沒看見,這才可能做到什么都看見。
久違了,在飛掠的鶴翅于內心的重重倒影之間,似乎感悟到了另一些東西。一個歷史學家或許會把我感悟到的,稱之為“復活的歷史感”;而一個文化學者,可能會認為這是一種文化認同感的蘇醒:自然山水,傳統文化與民俗……它們既親切得像每日端上餐桌的家常菜,可又遙遠得像一個太過飄渺的夢。那夢里該有我們真正美麗的家,有我們永遠不會放棄的生活以及同樣也不會放棄我們的生活——那應該才是最終能讓我們心安的世界。
在沙溪古鎮,無論是風雨橋,還是寺登街,或者就是那一盞風燈高擎在門柱上,供馬鍋頭們打尖的“古道”客棧的木門前……再看一眼,多看一眼,你一定不會覺出距離。而廚間見到的那個細眉細眼的女孩兒,倒像是戲曲舞臺上西廂房的一片半透不透的竹簾子,輕輕掀開一角,沒等你朝里面看個仔細,她倒先靜悄悄地合上了。
哪里都是一條條干干凈凈的碎石路,就像每一個清晨都用清水用力洗刷過似的,濕漉漉、亮晶晶,讓腳印也如同馬踏飛燕,一徑走向云天;人在路上,仿佛散之又散,隨風飄散,走過算過,似雁過無痕。
而鄉愁,卻很自然、感傷、惆悵地涌上了心際:何謂故鄉?出生地?表格上籍貫一欄?文化記憶中張翰的鱸魚、莼菜?陸放翁傷心橋下的綠波?又或是福克納郵票大小的故鄉小鎮杰弗生鎮?莫言的高密東北鄉?
“故鄉”之“故”,我倒是寧愿把它視作一個表達時間狀態的語詞,一個被凝固了,但又固化著被稱作為“時間”的存在物的語詞。這樣,我也就可以在時間的永恒綿延之中,一次次尋求夢中“故鄉”。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循著唐代劉禹錫這首《烏衣巷》,我曾輕而易舉地找到了詩中的“王謝”(分別指東晉開國元勛王導和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的家,都安在秦淮河岸邊的烏衣巷。烏衣巷名稱依舊,也依舊繁華鼎盛,但眼前卻是一片嶄新的鼎盛繁華。那一刻,我只能像另一位作家那樣,發出無可奈何的一聲喟嘆:“回歸的路永遠迷失”,這也許是一個“他鄉”、“異鄉”無處不在的年代?
王爾德曾在他類似小說的文章《WH先生的畫像》中,以他慣用的睿智筆鋒寫出苦澀的感嘆:“影響乃是不折不扣的個性轉讓,是拋棄自我之最珍貴物的一種形式。影響的作用會產生失落感。”正是在經濟全球化與文化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一統”、“一體化”、“大同”、“世界性”的口號才甚囂塵上、于今為烈,才愈發使得“故鄉”難回,而“鄉愁”已然受到了城市和鄉村的雙面抵抗。
需要提及的是大理作為“遠方中的遠方”,更像一個“老人中的老人”,一路向我絮叨著那些有根、有枝、有葉的文化傳承:銀器、木雕、扎染、刺繡、沱茶、棗紅馬等。一個朋友的朋友的孩子(說來繞口),在那里的一條僻靜古街上,開了一家小咖啡館。那夜,他秉燭相邀我們一行去小院里昏暗的一角,察看云南本土咖啡樹披著月光的枝葉。聽見他喃喃囈語的是:種子從何處來,土性,傳統品種與現代環境如何結合的問題……就像是在說一個人現在究竟該如何生活。
還記得那是在1925年昏暗的油燈下,魯迅恍惚看到一個《好的故事》:“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云錦,而且萬顆奔星似地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于無窮。”這種種的“好”中包括了:烏桕,新秋,野花,塔,伽藍,蓑,笠,天,云,竹,萍,藻,游魚……歸納起來,那不就是鄉土中國的理想世界嗎?
當我在沙溪興教寺經千百年地震也不倒的巍峨殿堂里,聽本地的專家如數家珍般一一說及古道、古街、古寺、古宅、古戲臺、古井、古墓、古集市……卻不免心虛:也許等我們都老了,大理卻永遠年輕——你看,你看這不變的東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