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理是一部大書。云南腹地的山重水復,南詔國大理國的時光流轉,美石紋似水墨,三塔狀若詩筆……大理這部書讓人賞心悅目,開卷難掩,何況心目流連之際,還能有一位導讀者——徐霞客,明代旅行家。
就說饗客之茶。前去采風的各地文友,洱海乘船觀浩渺,在船上品了著名的“三道茶”。這是白族待客的佳茗,徐霞客曾經品啜。不過他記的是“初清茶,中鹽茶,次蜜茶”,與如今游船上的“一苦二甜三回味”不盡相同。二者誰是正根?我倒寧愿相信徐霞客。一道比一道有口感,直到甜如蜜,情分都在杯盞之中了。
徐霞客到大理,趕上了三月街。他去趁集趕街,親歷“結棚為市,環錯紛紜”的熙攘。那熙攘,如今延續為古城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護國路“洋人街”,從“十三省物無不至,滇中諸彝物亦無不至”的徐霞客時代,銜接上“全球化”中外交流的八方來客。街道不寬,適宜左顧右盼,店鋪密密匝匝擠在街兩邊,旅店都不大,商鋪均為小賣部規模,卻是人氣十足,盡管時值初冬,并非旅游旺季,依然摩肩接踵,填滿一條街。
崇圣寺三塔是大理的地標建筑。徐霞客去看,先住了一夜,轉天一早去寺南采石匠家里買裁切如畫的石片擺件。賞過三塔鼎立,他遍游寺殿,看得很細。佛座后楹兩方大塊大理石拴住他的腳步。一方遠山闊水,波流瀠折,且有小舟半隱半現煙汀間,另一方高峰疊嶂,氤氳淺深,各臻神化。《徐霞客游記》感嘆:“造物之愈出愈奇,從此丹青一家皆為俗筆,而畫苑可廢矣”。徐霞客的旅行方式很辛苦,可是他觀景覽勝的從容,信馬由韁,卻遠比現今“團客”的走馬觀花盡興得多。
霞客游記言及“蛺蝶泉之異,余聞之已久”。他去看,花期未到,照樣逸興不減,記下傳聞:“泉上大樹,當四月初即發花如蛺蝶,須翅栩然,與生蝶無異。又有真蝶千萬,連須鉤足,白樹巔倒懸而下,及于泉面,繽紛絡繹,五色煥然。”如今,泉仍泠泠汩汩,樹仍臨泉展枝,池畔增加的,是詩人郭沫若題字石刻。半個世紀前郭才子來,也未遇花與蝶的盛況,所書“泉涌蝶舞”四字,遐想多于紀實。常言道觀景不如聽景。身臨勝境而不值盛期,觀了景又保留著聽景帶來的想象空間,徐霞客是,郭沫若是,我們一行人也是。我們所多的,是觀賞蝴蝶園。玻璃房子里正上演蟲、蛹、蝶三部曲,大棚內蝶飛追人,伸出手掌就做了它們歇翅的著陸場。群蝶以赤黃為主色,恰與《徐霞客游記》用字接榫——他記為“蛺蝶泉”,蛺正是赤黃色。
大理州的祥云縣,古有云南驛,是“彩云之南”故里所在。登山去訪水目寺。這里本是南詔、大理國的皇家禪林。“寺有井,有大香樟,有木犬,有風井,有塔”,徐霞客有記。水井仍存,傳說井底可運木,有點像杭州凈慈寺的濟公運木井;風井仍存,其故事仿佛四川梓潼七曲山大廟張獻忠的風洞;不知是浙、川兩處傳說影響了這里,還是徐霞客的采記啟發了那兩處的傳說?大香樟又增374圈年輪,依舊枝繁葉茂,掛滿了祈福的紅綢帶。木犬殿里排長隊,人們撫摸木犬以求消災祛病保平安。“有塔”,徐霞客所記惜墨如金。那是一片塔林,論規模,西南地區最大;材質也有特色,一概石塔。游人可以有訪地宮、觀舍利子的緣分,霞客游記沒涉及,應該不是漏記。
佛教名山,還有賓川雞足山。明代大理佛教的興盛,以這里為中心。雞足山被傳為釋迦牟尼佛大弟子迦葉守衣人定,以待彌勒的圣山。佛祖拈花,迦葉一笑,這個衣缽相傳的故事,融為山門第一景,上面有趙樸初的書寫:靈山一會。明代時雞足山已名聲遠播,徐霞客千里迢迢到大理,目的地即是這里。他抵達,離開,再抵達,兩次盤桓四個月,走遍山山水水,遍訪大小寺院,登了金頂,看到堆積在迦葉殿里尚未立起的銅殿。而如今,我們乘過纜車,剩下一段登高路,也不免走走停停,氣喘吁吁。登上金頂,銅殿新鑄,風景舊有——東觀日出北觀雪,西觀洱海南觀云,導游張羅著四面觀看,這“四觀”是霞客游記里寫著的。金能克木,關于銅殿遠來的種種議論,一路上導游津津樂道,也是對徐氏游記的復述。
幾日大理行,如讀厚厚書。匆匆的翻閱,競與霞客先賢有這樣多的相遇。山水風光、文化積淀,因有這位旅行家的導讀而愈發風致撩人。
這是大理的初冬,徐霞客也曾親歷的大理初冬,風仍溫柔樹仍綠,炮仗花金黃似瀑,三葉梅紫艷如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