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自甲骨卜辭對歷史事件零星而不乏生動的記載,到《尚書》、《春秋》初步系統化的歷史敘事出現,至《左傳》、《國語》、《戰國策》更是將先秦寫人敘事文學推向了輝煌。司馬遷吸納眾長,長于敘事,布局細節鋪排有致,妙手寫人,形神兼俱,代表著古代歷史散文敘事寫人藝術的高峰。鍾此,《漢書》寫人敘事成就也比較高,行文從容得體,有條不紊,給人直面歷史之感,呈現出獨有的藝術手法,依次述之為:虛實相間與增刪史事;概敘與詳敘相互穿插;以敘為議與細筆妙補。還有層層推進等手法也一并加以闡述。
[關鍵詞] 《漢書》;寫人;敘事;藝術手法
就史籍記載而言,自古就有“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之說。章學誠論敘事與記言的區別時稱:“敘事之文,作者之言也;為文為質,惟其所欲,期如其事而已矣。記言之文,則非作者之言也;為文為質,期于適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1]”追求實錄,盡量接近歷史真實,是史家的職責。然而,歷史是不可能還原的,而史官又總是帶著批判的眼光來對待歷史人事,所以敘事之文為作者之創造自不待言。杰出的作家更能夠在總體統一的風格中追求多樣的變化,《史記》導其先路,寫人敘事篇篇具有個性,《漢書》緊隨其后,也能于篇章中運用多種手法凸顯個性,令人物風神畢見,事跡詳贍清晰。
一、虛實相間與增刪史事
歷史的紀實是相對而言的,在必要之時也需要藝術創造,當然一切的創造必須要符合歷史事件的基本發展過程,并且要合乎人物的性格特征。錢鐘書曾言:“史家追敘真人真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2]”史傳文學不同于小說,但是《左傳》、《國語》、《戰國策》在敘事寫人方面均有虛構的內容,多言鬼神而傳奇色彩非常濃厚,與絕對的史實相區別,但是卻增強了作品的合理性,生動性和文學性,如《左傳·宣公十五年》講述的“結草銜環”的故事,就涉及到記夢與因果報應的思想。虛實相生,增強了寫人敘事的可信度和感染力?!妒酚洝分械囊晕倪\事、以情馭史的成分隨處可見,如《刺客列傳》中聶政之姐死烈那樣富于傳奇色彩的描寫,入骨三分,不僅對真實的歷史事件有所補充,而且本身也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稘h書》的作者班固雖然是一副經學家的古板面孔,但是從他的寫人敘事中,我們也能夠看出作者合理的想象和虛構使得篇章文采奕奕,情感表達更為充沛的一面。
如《漢書·王章傳》在如實地敘述歷史的同時,虛構或者想象的情節,尤為引人入勝:
初,章為諸生學長安,獨與妻居。章疾病,無被,臥牛衣中,與妻決,涕泣。其妻呵怒之曰:“仲卿!京師尊貴在朝廷人誰逾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卬,乃反涕泣,何鄙也!”
后章任官,歷位及為京兆,欲上封事,妻又止之曰:“人當知足,獨不念牛衣中涕泣時邪?”章曰:“非女子所知也。”[3]
這兩個情節敘寫了很小的生活故事,“牛衣涕泣”旁人難以得見,夫妻之間的對話也不是外人能夠聽見的,可見這些都是出于作者合乎生活實際的想象。從一“呵怒”,一“止之”可以看出王章妻是一個有見識的女子,而王章的個性形象也由此得以多方面的展現。
雖然史傳作品不允許虛構或者任意改動歷史人物的行事和風格,但是作為精神生產物,作家一定會帶著自己的個性、局限以及時代特征去完成創作。因此,經過創作主體再現的歷史人物形象必然受到了主體的“審美觀照”。那么由一些創作者“觀照”下描述的細節更是妙筆生花了,比如《漢書·陳萬年傳》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節“陳萬年病榻教子”:
萬年嘗病,召咸教戒于床下,語至夜半,咸睡,頭觸屏風。萬年大怒,欲仗之,曰:“乃公教戒汝,汝反睡,不聽吾言,何也?”咸叩頭謝曰:“具曉所言,大要教咸諂也?!比f年乃不復言。[4]
陳萬年作為漢朝的高官,處世秘訣居然是左右逢源,諂媚事人。幾句對話,先“欲仗之”后“乃不復言”,如此傳神的刻畫,對于陳萬年父子的個性形象都有典型意義。試想,這種半夜教育兒子的事,外人幾乎不可能親眼所見、親耳聽見,而班固描寫的如此細致,真實,令人不得不佩服他的才思與妙想了。
還有《外戚傳》中出身倡優而以“妙麗善舞”得幸君王的李夫人,于病篤之時冒著極大的風險,再三拒絕來探望的武帝提出見面的要求。在當時李夫人的行為令人驚詫,但其深刻用心為作者通過李夫人姊妹間的對話巧妙傳出:“所以不欲見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從微賤愛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意尚肯復追思閔錄其兄弟哉[5]”。受寵美人與君王之愛僅止于此,讀之令人噓唏,但讀者一望而知,這等姊妹間的私語不可能為外人所知,相信應是作者揣摩情境的合理想象,既符合人物的個性特征,又顯得真實感人。
二、概敘與詳敘相互穿插
歷史敘事要求史家以實錄的筆法,在有限的篇幅內容納入大量豐富復雜的歷史信息,這樣,史家不但要在人、事材料方面精心選擇,更要選用大量簡單的白描,將最大的信息量濃縮于最少的文字中。如果史官僅僅是概括性的勾勒,而無鋪陳與渲染之處,則會顯得呆板無味,失去了歷史本身的生動色彩。因此,在歷史著作里如何將“史筆”與“文筆”處理好,無疑是非常重要。用現代敘事理論來說,就是把講述性敘事、純敘事與對話敘事、模仿敘事相結合,才能完成一篇寫人敘事的佳作。司馬遷首創了以人物形象解釋演繹歷史的紀傳體,班固完全繼承了這種以人寫史的傳統,在《史記》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了史傳文學的藝術技巧和敘事手法,著力塑造了有漢一代的眾生相。
大凡歷史著作所應有的本體意識,如史鑒與勸懲職能,講求實錄的原則,以至史家所必須的德、才、學、識,在史傳文學作品中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里轉引了這樣一段話:“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事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弊掷镄虚g都充滿著他對司馬遷的真誠稱贊與欣賞,在編寫《漢書》時也處處以其為楷模。郭預衡先生認為:“(漢代)保有‘白描’特點的是司馬遷。司馬遷的文章長處很多,其中主要的一點是不‘太做’。這是揚雄、班固望塵不及的。”實際上,《漢書》雖說寫人敘事較為詳細,特別注重細節描寫,語辭也比較典雅,但是總體風格并不是矯揉造作的,而是相對簡樸凝練,特別是在概敘與詳敘相結合這種藝術手法的運用方面,繼踵《史記》,而更純熟。
然而不得不提到的是《漢書·蔡義傳》中對霍光言行的補充敘寫,雖然寥寥幾筆,但很能反映霍光弄權謀政的一面:
義為丞相時年八十余,短小無須眉,貌似老嫗,行步俯僂,常兩吏扶夾乃能行。時大將軍光秉政,議者或言光置宰相不選賢,茍用可專制者。光聞之,謂侍中左右及官屬曰:“以為人主師當為宰相,何謂云云?此語不可使天下聞也。”
另如《蕭望之傳》、《楊敞傳》等均有影射霍光弄權的記載,作者將其一一敘述出來,體現了“實錄無隱”的史學精神。而霍光對于昭、宣中興的功績是不容抹殺的,所以班固以盡量客觀的態度來刻畫這位人物,本傳與他傳相呼應,概敘與詳敘相結合,起伏有致,不至于平淡無奇,羅列賬單。
麒麟閣內畫像有十一個人,班固不惜一一列舉眾人的職位名字,而且還以黃霸等人相對比,更加突出了蘇武在班固心中的地位。歸漢后的蘇武僅為典屬國,職位比較低,卻和大將軍霍光等同列功臣之屬,可見作者對蘇武的敬佩和頌揚之情溢于言表。另外,在《蘇武傳》中對蘇武在絕地牧羊,受盡折磨的情狀給予了細致的描寫,讀來令人動容,而對其歸國后的幾句白描式的敘寫更是讓人感動至深:“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十九年的生活在歷史的長河里只是短短的一段,但是對于蘇武來說卻需要鋼鐵般的意志才能克服煎熬生存下來。作者用蘇武出使前后的形貌對比,給讀者以強烈的震撼。而班固作為秉筆直書的史官,于寫人敘事之間,冷靜之余,也不禁傾注了濃濃的贊譽之情。而因為班固不遺余力地生動描寫,蘇武這個人物的形象已經具有了典型的意義,成為了堅守民族大義、不辱使命的代表,受到人們世代敬仰。
三、以敘為議與細筆妙補
《漢書》總體風格是內斂嚴謹的,在行文中更是較少直接議論的語句,與司馬遷的鮮明褒貶相比,作者這種客觀冷靜的態度讓后人非議頗多。唯《王莽傳》中,作者在洋洋灑灑四萬多字的敘事中,多有議論之語,以求多方面展示王莽的形象,這也是出于詳述事跡,條分縷析內外因以告誡后世的需要。至于大部分的篇章,除贊語外,多是將感情蘊含于具體生動的敘述中,即以敘為議,真是“一言而巨細咸該,片語而洪纖靡漏”,總能讓人“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然而,漢書的“論贊”部分有的夾敘夾議,或者稍作批判,也是對以敘為議這種藝術手法的補充。有的篇章于細筆巧妙地補出作者寫人敘事的真實意圖,于冷靜地思索外頓感意味深遠。
勸懲的精神和實錄的原則,使得史傳文學從一開始就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作者要忠于史實,堅持原則,明辨是非,善善惡惡,黑白分明。歌頌光明并不難,難的是敢于揭露黑暗,鞭撻丑惡。其實從先秦時代董狐與齊太史身上,我們已經看到正直的史官在記載歷史時的批評精神。其后有歷史責任感的史官,無不自覺地繼承了這種精神。《漢書》揭露漢文帝后期的荒于政事耽于逸樂,武帝的好大喜功連年用兵,諸侯王多兇狠殘忍、恣意妄為,外戚之驕縱放恣、殘暴不仁等等,都顯示出強烈的批判精神。這種批判精神,不但針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也體現在作者所生活的當代統治者身上。出于尊漢護國、以史為鑒的需要,歷數王莽之亂始末的史官班固,對西漢末期君臣事跡記錄的尤其詳細。如《漢書·元后傳》表現外戚王鳳擅權欺主的行徑令人震驚:
作者只是描述了一件尋常小事,但從皇帝與大臣的對話行事,足以看出當時百官唯王鳳之命是從的狀態。一句“其見憚如此”,是作者插入的評論之語,飽含著氣憤與無奈。被欺壓的成帝如此昏庸無能,外戚專權蓋主之氣焰何等囂張。作者雖然是在簡潔地敘述本事,鮮少大段的評論,但我們仍然能感覺到他難以忍耐的憤怒充斥在字里行間。
《漢書》還善于用層層推進法來敘寫人物事跡,于極為紛繁的人情關系中將歷史事描寫的有條有理,刻畫人物也有聲有色,顯示出作者高超的藝術創造力,如《漢書·王嘉傳》筆筆聚焦于王嘉的剛直憂國,堪作柱石之臣卻終被害致死,《漢書·金日磾傳》不過千余字,逐層推進式敘寫武帝與金日磾之君臣遇合,都是頗為成功之例。如寫武帝寵愛金日磾的長子,但金日磾卻因為兒子持寵而驕,淫亂無狀而殺掉他。武帝雖怒卻心敬之。另一方面又將金日磾自身嚴于律己的作為寫出,突出武帝對他非同一般的態度。雙線交錯,將一位謹慎持重的大臣形象刻畫的栩栩如生。同時又將霍光與金日磾相互對比而寫,起到了互相映襯的效果。印證了傳末的贊語,同時也顯示了作者的貶褒態度。
當然,《漢書》敘事寫人方面有時不免因為過于詳細而有繁復之嫌,有些甚至是重復出現的段落,但是就總體而言,班固善于將平敘與逆敘、插敘等多種手法交錯運用,使文章的主旨更加鮮明,人物形象更加突出,其嚴密與詳贍,實有勝于《史記》,無愧于范曄“贍而不穢,詳而有體”的贊譽。
參考文獻:
[1]章學誠:《文史通義》卷五《古文十弊》。
[2]錢鐘書《管錐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64—166頁。
[3](漢)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七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304頁。
[4](漢)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六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049頁。
[5](漢)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九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841頁。
作者簡介:王園園(1984—),女,湖北十堰人,湖北大學文學院2011級古代文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漢魏晉南北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