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V+ta+NP”結構的語義和語用分析

[摘 要] 虛指賓語“他”承載著“V+ta+NP”結構的句式語義，同時在音節(jié)韻律上起到了補充音節(jié)，湊成音步，組成韻律詞的作用。“他”有組成雙賓語的結構優(yōu)勢和本身語法化程度高的特點，所以能夠形成虛指的用法，進入“V+ta+NP”結構，使之成為具有獨特語義、語用特點的雙賓語結構。

[關鍵詞] 雙賓語；虛指賓語；V+ta+NP；他

“他”是現(xiàn)代漢語最常用的第三人稱代詞，除了“稱代”和“指示”等用法外，還有一種虛指用法，如“玩他個痛快，走他一趟”中的“他”。

呂叔湘（1992，23-27）把“他”的虛指情況分為三類：

第一類，“給他個悶睡”，這里的“他”初看好像指一個人，而仔細一想實在說不出這么個人。這一類“他”多用作與（早期）或給（后期）的賓語。如：

（1）給他個見道兒就走。（聊齋志異 2.12）

第二類，“畫他幾枝”，這一類虛指的“他”很像實實在在代表一個人或物件，它是指人和指物的他擴展的結果。如：

（2）再叫上他幾個泥水匠，人多好作活。（兒女英雄傳 32.3）

第三類，“憑他甚么為難的事”，這一類虛指的“他”所指的事情不在前頭而在后頭，因此更加感覺它是空空洞洞無所稱代。如：

（3）任他流水向人間。（李嘉佑，題道虔上人竹房，全唐詩）

本文把呂叔湘所指出的前兩類“他”虛指的情況用語法符號分別描寫為：

第一類：V+ta+個+VP；

第二類：V+ta+NP。

需要指出的是，漢語的人稱代詞沒有性的區(qū)別。“他”指女性的時候?qū)懽鳌八保甘挛锏臅r候?qū)懽鳌八保@只是文字上的區(qū)別，說話的時候都是ta。（朱德熙1982，81）虛指時的“他”也常常寫作“它”，在本文中虛指賓語“他”用“ta”表示。

0.1第一類：V+ta+個+VP

張誼生（2003，197）指出“個”字的作用在于使謂詞性成分體詞化，“V個VP”中的“個”的詞性在不同分布中正好構成一個由量詞到助詞的連續(xù)統(tǒng)（continuum）——從量詞性逐漸轉(zhuǎn)變?yōu)橹~性。“V個VP”里有一種帶虛指性賓語的述補結構，如：

（4）然后再把其他相關知識，都背他個八九不離十，還愁通不過嗎？（魏崇《十月》）

（5）這次不同于上次了，不殺它個落花流水，我就不回來見您。（力量《日出》）

這里的虛化賓語省略后不影響表達，只起到湊足音節(jié)和強化口氣的作用，所以也可以忽略不計，將這種結構簡化為一個一般的述補結構或述賓結構。現(xiàn)代漢語中賓語虛化的“VO個VP”類述補結構都來源于近代漢語的“VO個VP”雙賓結構。胡裕樹（2007，292）指出，像“跳他一個痛快”、“吃他一個飽”中的“他”這種虛指已經(jīng)是無所指稱，只剩下增加語勢的作用。顧陽（1999，）認為，“他/它”為虛代詞或假代詞，在句中除了加強語氣以外，不承擔語義和句法作用，完全可以略去。

我們認同現(xiàn)代漢語中賓語虛化的“VO個VP”類述補結構都來源于近代漢語的“VO個VP”雙賓結構這一觀點；但是不認同“虛化賓語的作用僅僅是強化口氣，省略后也不影響表達，不承擔語義和句法作用，完全可以略去”這一觀點。我們認為“V+ta+個+VP”及“V+ta+NP”結構中的虛指賓語“他”承載了一定的語義特點和語用功能。

0.2第二類：V+ta+NP

從前人的研究可以得出“V+ta+個+VP”里“個”字的作用在于使謂詞性成分體詞化（張誼生2003），所以我們把“個+VP”歸類為“V+ta+NP”里“NP”的一種。“V+ta+個+VP”、“V+ta+NP”中的“ta”的虛化機制、語義特點和語用功能是相同的。

本文的目的是探討“V+ta+NP”結構承載了什么樣的語義、語用功能，以及虛指賓語“他”的作用。

一、雙賓語結構及“V+ta+NP”結構句法上的對比

1、雙賓語結構及其分類

馬慶株（1983：166-196）根據(jù)語義將賓語分成15種類型，并進一步將兩個賓語都是體詞性成分的雙賓語結構分成十四類，分別是：給予類、取得類、準予取類、表稱類、結果類、原因類、時機類、交換類、使動類、處所類、度量類、動量類、時量類、包含虛指賓語的一類。

李劍影（2007）指出從典型的雙賓語結構（由給予動詞構成）到非典型的雙賓語結構，這之間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對于這14個小類來說，“有意的給予性轉(zhuǎn)移”是它們的原型特征，它們以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對其進行引申，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在意義上有細微的差別，共同構成關于“給予”原型的放射性范疇（radialcategory）。包含虛指賓語的雙賓語結構是排在最后的一個小類，典型性大大降低，但仍具有雙賓語結構的基本特征。

2、典型雙賓語結構與“V+ta+NP”結構的區(qū)別

我們?yōu)榱藢Ρ鹊湫碗p賓語和“V+ta+NP”結構，根據(jù)“他”的實指與虛指，將雙賓語結構分為三類：1）典型雙賓語結構，即“他”為實指的情況，如例（9）；2）“他”既可以實指又可以虛指的結構，如例（10）；3）“他”虛指的“V+ta+NP”結構，如例（11）。

（6）a送他一本書b追了他三里路c看中他投籃的技術

（7）a灌他二兩b吃他兩個c評他個模范d先欠他幾天再說

（8）a看他兩場電影b坐他一會兒

例（9）是賓語實指的雙賓語結構，一般來說，人稱代詞有一個重要的功能就是回指功能，我們可以推導出其所指是什么。當“他”能找到所指對象，是第三人稱代詞時，這種語言片段不具有歧義，為典型的雙賓結構。

例（10）結構里的“他”可以做兩種理解，使得這類語言片段具有歧義，既可作典型雙賓結構來理解，也可作“V+ta+NP”結構來理解。陳香、白荃（2009）總結出具有歧義的語言片段主要有四類：分別是給予類、取得類、表稱類、問欠類雙賓語。例（10）a作“索性灌二兩酒”解時，“他”虛無所指，該結構屬于“V+ta+NP”結構；作“給他灌二兩酒”解時，“他”確指某人，該結構屬于給予類雙賓結構。例（10）b作“索性吃兩個”解時“他”虛無所指，屬于“V+ta+NP”結構；作“吃他的兩個”解時“他”確指某人，“他”與后面的“兩個”有領屬關系，“他”是實指的，此時該結構屬于取得類雙賓結構。例（10）c作“索性評個模范”解時，“他”虛無所指，該結構屬于“V+ta+NP”結構；作“把他評為模范”解時，他是個人稱代詞，有所指，該結構就是表稱類雙賓語結構。例（10）d作“索性欠幾天再說”解時，“他”虛無所指，該結構屬于“V+ta+NP”；作“先欠他的（東西），過幾天再說”解時“他”是實指的，此時該結構屬于問欠類雙賓結構。

具有歧義的語言片段的特點有：V都是三價動詞，NP都含有數(shù)量形式。當“他”為實指時，整個結構可以看成是典型的雙賓語結構；當側重將“他”看成虛指時，整個結構就可以作為“V+ta+NP”結構理解。

例（11）一類里，“他”虛無所指，整個結構都可以做“索性V+NP”理解。

3、雙賓結構的連續(xù)統(tǒng)

綜上，我們可以得出一個賓語“他”虛化的雙賓結構連續(xù)統(tǒng)：

從家族相似性的觀點來看，雙賓語結構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continuum），其中“他”虛指的“V+ta+NP”結構是該家族成員中最不典型的一類。“V+ta+NP”結構有自己獨特的句法、語義、語用特點。

二、“V+ta+NP”結構具有的語義、語用特點：

“V+ta+NP”結構之所以在句法形式上有如上一些特點和要求，我們認為和它的語義、語用功能是分不開的。

1、語氣方面

張誼生（2003）、胡裕樹（2007）、顧陽（1999）等都指出“V+ta+NP”表達一定的語氣，陸儉明（2005：168）提到“V+ta+NP”中虛指賓語“他/它”表示一種輕松、隨便、俏皮的語氣。我們認為除了前人所說的這些語氣特點，“V+ta+NP”在很多情況下與祈使意義的句式連用，增強祈使意義，帶有建議、祈使的語氣；該結構表達了說話者的主觀愿望。

（9）a讓我們唱他三天三夜！

b讓我們唱三天三夜！

（10）a這梨真不錯，買他幾斤嘗嘗。

b這梨真不錯，買幾斤嘗嘗。

“讓”字句和動詞重疊如“嘗嘗”本身帶有祈使的語氣，但對比例（12）、（13）的a、b兩句，兩例中a句的祈使意義都明顯加強了。另上文中所舉的例（1）—（4）、（7）、（8）、（11）等“V+ta+NP”結構的例句也都符合這一觀點，表達出說話者的主觀愿望，帶有建議、祈使語氣。

2、對數(shù)量結構的要求

“V+ta+NP”結構要求NP必須含有數(shù)量結構，即使是第二類“V+ta+個+VP”，也通過原先具有量詞性質(zhì)的“個”來將VP變成體詞性并含有數(shù)量性的結構來充當“NP”。

呂叔湘（1992）指出，“V+ta+NP”結構的賓語或準賓語都帶有數(shù)量詞，或者本身就是數(shù)量詞，不是這種形式的賓語，前邊的動詞就不大能附帶“他”字。這不知是什么緣故。也許是那種句子里頭的“他”字容易誤解成實有所指？

本文認同袁毓林（2003）的觀點，認為“V+ta+NP”結構對數(shù)量結構的要求正是因為它表達的是一個有界的事件。說話人在表達主觀愿望的時候，往往需要表達出這個愿望的結果，結果是需要內(nèi)在的、自然的終止點的，就要求賓語的有界性。在“V+ta+NP”中通過NP對數(shù)量結構的要求來實現(xiàn)。

3、使用心理方面

究其原因，以上幾個語義上的特點都是因為說話人通過“V+ta+NP”結構要表達一個主觀愿望。那么在使用心理上，該結構帶有什么特點呢？我們通過對NP的觀察，發(fā)現(xiàn)NP的數(shù)量結構里的數(shù)字往往本身不大，但是在主觀上卻似乎表達了一種很大的數(shù)量，帶有[+主觀增量]的特點。看以下兩例：

（11）什么時候空了，我來陪你痛痛快快地逛它幾個大商場，幫你挑幾件稱心的衣服。

（12）老天爺要能連下它三天雨就好了。

例（22）數(shù)字雖是幾個，表達的意思卻是逛得多；例（23）雖是三天，連著下雨下三天就是下得很久了。

我們認為，說話人通過“V+ta+NP”結構表達愿望時，往往帶有主觀增量，數(shù)量結構的實際數(shù)額也許不大，但表達意義是希望往多、好、大、久等方面變化。

4、小節(jié)

綜上所述，“V+ta+NP”結構的句式語義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類：[+建議、祈使語氣]、[+非現(xiàn)實性]、[+數(shù)量結構（有界）]、[+主觀增量]。它的主要作用是說話人表達一個主觀愿望。

三、虛指賓語“他”的作用

以上我們討論了“V+ta+NP”結構的語義、語用特點，那么虛指賓語“他”在這一結構中起的是什么作用呢？我們從句式語義、音節(jié)韻律兩個方面來討論。

1、句式語義的完備性

李劍影（2007）考察了“玩它個痛快”結構，他指出“他”和“個”融合在這個格式中，不能說“他”承擔了將來時的功能，“個”承擔了其它功能，“他”與“個”是相輔相成、前后呼應的，經(jīng)常作為互相依賴的整體，共同表達句式語義。很多情況下，句子中不能缺少“他”，也不能缺少“個”，否則句子便不成立或意義有所變化。

上文已經(jīng)提出，“V+ta+NP”結構的句式語義可以歸納為：[+建議、祈使語氣]、[+非現(xiàn)實性]、[+數(shù)量結構（有界）]、[+主觀增量]、說話人表達一個主觀愿望。我們發(fā)現(xiàn)“V+ta+NP”結構中，如果NP本身是一個數(shù)量結構，“個”字不參與就已經(jīng)可以表達該結構的句式語義，如“打他三天三夜”。由此我們認為，“他”單獨承擔了一部分句法語義因素。但同時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下該結構可以有兩種理解，屬于“他”既可以實指又可以虛指的雙賓結構。由此可見，“他”不是單獨承擔整個結構的句式語義，“個”字也起著一定的作用。當后續(xù)結構是VP時，則需要“個”將謂詞性結構體詞化，使之充當結構中“NP”的角色，如“打個落花流水”。

我們將通過對比以及相關變換，來探討虛指賓語“他”的作用。

（13）a*打落花流水b*打他落花流水c打個落花流水d打他個落花流水

（14）a打三天三夜b打他三天三夜c打個三天三夜d打他個三天三夜

通過上面的對比，我們得出：虛指賓語“他”不是完全可以省略的，它不是僅僅承載了語氣功能，也承擔了一部分句法語義功能；在“V+ta+NP”結構中，虛指賓語“他”一般要出現(xiàn)，如果不出現(xiàn)語義就不完備。虛指賓語“他”是“V+ta+NP”結構句式語義不可或缺的表現(xiàn)符號。

2、音節(jié)韻律

前人也有從音節(jié)韻律方面來研究虛化賓語的作用的，呂叔湘（1992）指出，因為虛指賓語前頭的動詞是單音，所以用這么一個“他”字湊個音節(jié)。

袁毓林（2003）指出，根據(jù)音系學的研究成果，最小的、能夠自由地在句法結構中獨立運用的韻律單位是音步（foot）。漢語最基本的音步是兩個音節(jié)，雙音節(jié)音步是漢語最小的、最基本的“標準音步”；在漢語中，韻律詞是最基本的使用單位，一個韻律詞至少由一個音步來實現(xiàn)。這樣，單音節(jié)詞就只有兩種出路：1）在句法結構中跟其他詞連成一個音步，而那些不跟其他詞組成音步的單音詞在使用中常常受到限制；2）通過停頓、延長元音來獨撐一個音步，從而自成一個韻律詞以獲取自由運用的權利。另一方面.語句的韻律結構通常要借助句法結構來實現(xiàn)。在漢語中的一般情況是動詞向其賓語指派重音，當賓語是代詞一類的輕讀形式（weakform）和空范疇（emptycategory）或動詞是不及物動詞時，動詞把重音留給自己。

我們認同馮勝利（1997）、袁毓林（2003）的看法，認為虛指賓語“他”的重要作用是使單音節(jié)動詞湊成一個標準音步，組成一個韻律詞。之所以用輕讀的“他”來作虛指賓語湊成音步，而不用其他詞語，我們認為有以下兩點原因：

（一）因為“他”的輕讀形式，既可以和動詞形成韻律詞，又可以使動詞把重音留給自己，不和動詞搶奪重音。

（二）在雙賓結構中，人稱代詞作賓語有天然的結構優(yōu)勢，徐德寬（2004：57）對雙賓結構VN1N2中的N1進行了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N1為人稱代詞（你、我、他）的情況占總數(shù)的78.01%。而在三個人稱代詞中，按照功能學派的觀點，語法化的程度和生命等級序列的地位是相應的，三個人稱代詞的生命度等級分別是我>你>他（張伯江、方梅2001），其中“他”的生命度最低，因此語法化程度最高，而語法化就代表詞匯意義的虛化，語法能力的增強。他的語法能力的增強，使其可以進入“V+ta+NP”結構來實現(xiàn)該結構的韻律要求和句式語義要求。

3、小節(jié)

通過句式語義完備性和音節(jié)韻律兩方面的分析，我們得出：“V+ta+NP”結構中的虛指賓語“他”承載著該結構的句式語義，同時在音節(jié)韻律上起到了補充音節(jié)，湊成音步，組成韻律詞的作用。并且正因為“他”有其天然的組成雙賓語的結構優(yōu)勢和本身語法化程度高的特點，所以能夠形成虛指的用法，進入“V+ta+NP”結構，使之成為具有獨特語義、語用特點的雙賓語結構。

注釋：

[1]詳見馮勝利（1997）第一章：韻律詞與韻律構詞法，第1—25頁，此處轉(zhuǎn)引自袁毓林（2003）.

[2]詳見馮勝利（1997）第三章：韻律對句法的制約，第54—104頁，此處轉(zhuǎn)引自袁毓林（2003）.

參考文獻：

[1]近代漢語指代詞[C].呂叔湘文集第3卷漢語語法論文續(xù)集.呂叔湘.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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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V得（個）R”、“V他（個）R”結構的語義、句法比較及相關問題[J].力量，淮陰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88（3）.

[5]“有界”與“無界”[J].沈家煊，中國語文，1995（5）.

作者簡介：王楨（1987-），女，第二軍醫(yī)大學外訓系助教，復旦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對外漢語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