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人旨在通過對路德文集中四篇書后的研究,推究出作者本人對歷史文獻、歷史人物以及本地世家真實事件所持的態度及由此體現出來關中學派的固有思想模式,以此證明當時關中文學與關學的緊密聯系。
[關鍵詞] 路德;關中;書后
隨著時代的演進及歷史的遮掩,路德這位關學宿儒、教育大家幾乎被世人遺忘,但他在清代中期關中地區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研究其作品,有助于我們直觀把握其文與其文學主張的切合性,同時管窺當時關中地區的文學風氣。
路德(1784-1851),字潤生,陜西周至縣人,清嘉慶十四年(1809年)二甲七十七名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歷戶部主事,員外郎,軍機處章京。后以眼疾告歸,辭官回鄉專心治學,主講陜西關中書院、宏道書院等。其人品行端方,學養深厚,《清代碑林全集》曾評價:“教人專以自反身心,講求實用為主。尤以不外求,不嗜利,為治心立身之本。生平研經耽道,不事偏倚。”[1]時人認為,路德的德行被文名所掩,其詩古文又為時藝試律所掩。《檉華館全集》是路德主要文學作品的總集,原書十二卷,包括散體文六卷、駢體文一卷、古近詩四卷、雜錄一卷。筆者所見為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由西京克與印書館刊印,目前藏于甘肅省圖書館的九卷殘本(缺后四卷)。全集序所在頁右下側有“圖書館藏書”的篆書陽文印,半框十行,每行二十四字,間小字雙行,白口,單魚尾,四周雙邊。
《檉華館全集》是以文體分卷的,包括“說”、“論”、“書”、“序”等十余種文體,但“書后”僅有四篇,獨立成卷,引人注目。早在唐代韓愈、柳宗元的文集中,就有“讀某書”、“讀某文、“題某后”的文章,宋代《宋文鑒》始有“題跋”之名,子目之一即是“書后”,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后》一般被認為是肇始,后有蘇門弟子李格非的《書洛陽名園記后》為后續。而“書后”作為一種獨立的文體收入文章總集中,出現在謝枋得《文章軌范》及樓昉《崇文古訣》中。筆者認為,盡管“書后”最早是被歸類到“題跋”之中,并長期作為一種非正式的文體存而不論,甚至作家將“書后”與“跋”混同,錯誤地將文章位置與文章本質加以混淆,造成“書后”其名不顯,但書后與題跋的區別還是顯而易見的。書后一般是對他人著作進行評論的議論性文字,也有對社會生活發表的意見。其文可長可短,無定制。書后較為私人化和非正式化,表現個人真實思想較多,是種非常具有研究價值的文體。路德書后數量較少,可見在當時關中地區書后文體流傳不廣,與關學重實踐輕言論不無關系。
此四篇書后分別是《書<素書>卷后》、《書<丁云崖太翁墓志銘>后》、《書<牛涇村司論<論張秀才父子文>>后》、《書《史外方正學先生傳》后》,分別涉及到歷史文獻之論、同鄉世交之情、儒家倫常之辨、歷史人物之評,用語簡略,用詞平易,讀來可以窺見作者秉持的思想態度。
《書<素書>卷后》類似于讀后感或書評,作者對神秘主義泛濫的《素書》持懷疑態度,依據的是《史記》、《漢書》的記載,而且稱其“語多沿襲,質而不古”,得出結論是“宋以后手筆”,絕對不是秦漢人所作的文章,即判斷《素書》為偽托。民間相傳《素書》為漢代黃石公作,據說“不傳于不道不神不圣不賢之人,若非其人,必受其殃,得人不傳,亦受其殃”。作者此論與民間的信奉態度截然相反,并無詳細論證分析,似乎流于輕率。但路德一向主張漢宋并重,又精通科舉考業之學,必然對章句之學與文章之學都有相當涉獵,從語言學的角度判斷該書行文不像是秦漢人的寫作,是非常有力的證據。其次,路德是清代有名的制藝大師,精通時文寫作,而唐宋文為后世的“時文”創作規定了程式,“由古文而時文”,正如王陽明說:“夫自百家之言興而有六經,自舉業之習起而后有所謂古文。”[2]路德閱讀涉獵肯定有唐宋古文,對唐宋文的熟稔而得出的偽書之論有理有據,不是妄談。但路德根據《素書》與正史不一致,就判定為“儒家言”,就未免難以服眾。路德忽略了《漢書》與《史記》的雷同性,論據太過單一,導致結論即使正確也難以服眾。由此可以推斷出路德日常閱讀必然是儒家認可的正統,對于異端邪說是不肯深入了解的。儒家秉承“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的思想,關中學派向來不喜空談,所以有意識地貶斥《素書》,也是為求學士子前程考慮。路德將《素書》的作用定格為“作語錄、格言讀,正無不可”,無非求一種文字的實用,與清代李颙所作《關中書院學程》規定不謀而合:“每晚初更燈下,閱《資治通鑒綱目》,或濂、洛、關、閩,及河會姚涇語錄,閱迄,仍靜坐默檢此日意念之邪正,言行之得失。”[3]閱讀先賢語錄,即是從生活細節中與圣賢靠攏,從而達到修養身心的作用。關中書院的學程中明確規定:“所論之言,毋越身心性命,綱常倫理。……違者,罰備次會一會之飯。”[4]路德出生于關中地區,青年時代曾經在北京為官,后長期在關中書院授徒,并無遠游經歷,他的文學史學思想不是一朝一時形成,與其所處地域環境,所受教育都有密切的關系。同樣作為路德歷史觀的證據是《書《史外方正學先生傳》后》中其對方孝孺的態度:“先生一死安天下”。路德認為以一人之死換取統治者對士階層的尊重,在科舉取士體制外還能保留士子維護正統的獨立思想,不至于打破中國傳統社會固有的平衡,維持士子與皇權之間的互相牽制,對王朝發展是有百利無一害的。路德此論沿襲了清代學人對成祖殘忍好殺篡權奪位不義之行的否定態度,旗幟鮮明為“道”樹幟,在萬馬齊喑的清代文字獄統治下彰顯了士子的自由思想尤為可貴。
令人遺憾的是,路德對現實人物及事件持論溫和,少有前述二文的質疑與反思。“隱惡揚善”幾乎貫穿《書<丁云崖太翁墓志銘>后》、《書<牛涇村司論<論張秀才父子文>>后》二文,路德試圖用儒家道德規范非但無法解釋當時綿延數十年的大家族內部“父子相訟”的丑惡現象,更無法對關中地區流行一時的重堪輿風氣進行扭轉。面對現實的無力貫穿文章,儒家思想重倫理輕利益的指導思想在真實的人性面前往往不堪一擊。
《書<丁云崖太翁墓志銘>后》一文評論父子反目并訟至公堂之事,并未就事論事,甚至著意忽略矛盾起因及事情經過,而始終堅持“父慈子孝”的倫理觀,試圖以父子間個人修養的提升來達到解決彼此矛盾的結果。諷刺的是,事件當事人張氏父子都是頗有社會地位的讀書人,應該較平民更為了解圣人的教誨,但還是出了父子對簿公堂的丑聞。清代法律規定,除非父親犯十惡不赦的重罪,其他罪責不容兒子告發。這是“子不言父過”的日常道德規范在法律中的體現,同時也是倫理道德與法律規定發生沖突時法律的讓步性規定。但是文章所述“不慈不孝至于父訟子,子訟父,數年不能解”的地步,居然雙方沒有得到法律的懲罰,可見為官者的庸懦。作者不便明言他人私事,著意忽略了事件起因,但根據后文所述:“愛父母之心,天理也。好貨財、私妻子之心,人欲也。”或許可以推及是傳統宗法制度下大家族與小家庭的矛盾以及家族內部因財產分割不公而產生的訴訟,甚至有嫡庶之間的矛盾。地方官無法以倫理道德勸其撤訴,更無法以法律規定來判定兒子有罪,導致父子官司蔓延至數年之久。作者本意是要指責人欲戰勝天理,痛心疾首之余不免對直言父親之過的張家兒子有所否定。文章結尾以中國歷史上以孝名世的圣人舜來做比,認為只要將“好貨財、私妻子”的人欲之心移之于父母的天理之心,就可以感化父親成為慈父。本文的主旨是贊揚脫離道德規范的社會事件的重新回歸,并對人欲之心加以抨擊。從這篇文章反映的事實來看,現實生活中的矛盾絕不是按照宋儒的理想規范而進行的,有功名之人尚且父子反目,對簿公堂,那沒有接受過圣人教誨的平民百姓日常父子相處是怎樣的呢?作者立論的思想未免陳腐,一味從道德著眼,卻不思考經濟發展對傳統宗法社會的沖擊。這是作者的局限,也大約是當時關中學者共同的缺陷。推究原因,關中地區相較于江南地區思想發展滯后,并未因時代的發展而產生大的變革,更鮮有離經叛道的人物。同時,關中地區相對商業并不是很發達,讀書人依舊篤信“倫理為主政治之源,政治即修倫理之道”[5],不愿承認商業因素對傳統社會的沖擊。儒家學說統治的根基無外是將倫理上升為天理,推己及人,由小及大,規定層層隸屬的等級圈,由此統治者才能合法合理地馭下,而天理的存在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統治者人欲的膨脹,自覺地履行天子的使命。這種統治的穩定性來自社會各個群體自覺的欲望讓渡與收縮,一朝打破平衡,就會造成社會價值的崩塌和社會秩序的混亂。
結論:關中地區是西北地區的經濟文化中心,關中文學以其矯矯不群的姿態屹立于西北文學之中。路德深受關中風土的滋養與關中文學的熏陶,文章重樸質情文采有濃郁的地域色彩。但路德早年京城居官生活“補土風之不足,而變化其天質”,為其文章學養見識都加深了更多的廟堂文學特質。四篇書后反映了路德的歷史觀與道德觀,從中可以窺見當時當地的文學教育與士紳生活實景。
參考文獻:
[1]陳金林等編:《清代碑傳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806頁。
[2](明)王陽明:《重刻<文章軌范>序》,《王陽明全集》卷22,外集4,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75頁。
[3](清)李颙:《關中書院學程》,《西安市教育志》第44頁,陜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4](清)李颙:《關中書院學程》,《西安市教育志》第44頁,陜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5](清)劉古愚:《甘肅省大學堂功課提要》,載于《劉古愚先生全書》之《煙霞草堂文集》卷八。
作者簡介:魏凱(1990— ),女,漢族,蘭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