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畢飛宇的《玉米》系列小說的多重內涵構成了小說豐厚的魅力。本文認為它主要涵蓋了以下四種內涵:權力對人性的腐蝕,女性生存悲劇,卑瑣貪婪的男性群像與作家對于政治、革命話語的戲謔。通過精準的描寫,畢飛宇帶領我們“直抵了七十年代的鄉土和城鎮”,直抵歷史的本質。
關鍵詞:畢飛宇 《玉米》 內涵
畢飛宇的小說《玉米》系列——《玉米》《玉秀》《玉秧》從甫一出版就為作家帶來了諸多榮譽:2003年首屆中國小說學會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2010年又經葛浩文夫婦的翻譯,英譯本Three Sister(《三姐妹》)又為畢飛宇帶來了2011年英仕曼亞洲文學獎,這一系列獎項無疑標示了小說所取得的成就。本文擬通過文本細讀揭示小說所具有的多重內涵,正是這些豐富的意蘊構成了小說的獨特魅力。
(一)權力對人性的腐蝕
這在玉米這一形象上表現得最為突出。作為村支書的女兒,她耳濡目染間過早懂得了權力所帶來的榮耀,而這榮耀培育了她過分的自尊心與同樣強烈的羞恥心,權力成了她追逐不息的蔭庇與歸宿;作為六個孩子的長姐,她事實上已經是家庭的負責人,這使得她天性中的“好強”加倍繁殖。她身上呈現了權力欲過剩的人所具有的兩面性:掌權時的專斷跋扈與失權時的卑躬屈膝。將妹妹被強暴的秘密故作無意地泄露給郭左,毫不顧忌妹妹可能的難堪與恥辱;同樣的,她也能做出自愿嫁給年長的官僚郭家興的選擇,并對郭家興在床上的刻意逢迎,而這一強一弱間轉換的動力都是一個“權”字。
(二)女性生存悲劇
小說塑造了一系列性格鮮明命運坎坷的女性,寄寓了作家對于女性生存的深刻體察。其中的女性悲劇可以小結為以下幾種:首先是扭曲的貞操觀。貞節的有無成為了女性衡量自身價值的標準,而可悲的女性們根本沒有意識到男性樹立起的女性貞節觀之病態,而是用其衡量包括自己的一切女性,以禁欲為榮以失貞為恥。玉米抵住了彭國梁進一步身體接觸的要求,頗以此自傲,認為這樣才能拴住他。但是這樣的心機背后卻是“除了這一道關口,玉米什么也沒有了”的悲涼;玉秀被人強暴后,是自己的親妹妹玉穗,為了搶一件衣服,當著眾人面羞辱姐姐為“尿壺”“茅缸”;當會計小唐有意撮合兒子與玉秀時,玉秀卻在單獨相處的關鍵時刻無法驅散被男性傷害與自己已經失貞的心魔,充滿恐懼與羞恥倉惶逃走。貞節成為她們自戕的心魔,愚妄的底氣。
其二便是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女人們繼承了這樣的觀念——女性的價值僅僅在于滿足男性的生理欲求并生下孩子,最好是一位可以成為家族繼承人的男孩。所以我們看到玉米在郭家立足的重要一步就是生下一個兒子;施桂芳生下兒子后“自足”與“大功告成之后的懈怠”,盡管在王連方的眼里,生出兒子之后的施桂芳其實也已經毫無價值了;同樣的,也是王紅兵的出生給了玉米挨家挨戶羞辱王連方姘頭們的底氣。女性似乎只能依靠生孩子尤其是男孩才能立足于一個家庭。對于女性這種典型的心理,孟悅戴錦華在合著的《浮出歷史地表》中這樣解釋:“依照拉康的理論,女性在父權社會中將永遠蒙受著菲勒斯缺失的焦慮與恥辱,她只能通過從男人處獲取一個孩子——一個想象中的菲勒斯并借以進入象征式。于是,是生育而不是婚姻本身才是女人的成人禮和命名式。是孩子,而不是丈夫,才能使女人掙脫缺失的焦慮與無名的狀況”[2]。而在男性和其家族成員來說,女性更多是作為一個容器,用來盛納未來的家族繼承人。
小說中女性悲劇還有一層,就是女性對自身魅力的妖魔化。男權話語深深地扎根在了女性自己內心,成為了她們用來詆毀、傷害同性或者自輕自賤的利器。但凡美貌伶俐的女性就被認為是天生的“狐貍精”,人們總是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品評著這類女性,將自己摻雜著嫉妒的偏見無情地傾瀉在無辜的女性身上,一旦發生不正當的男女關系必定將罪責推脫給“狐貍精”。柳粉香嫁到王家莊前是宣傳隊里的紅人,嬌俏惹眼,卻被刻薄惡毒地形容成了“騷”“浪”“下作樣”。王連方風流成性,但是女兒玉米將父親的風流全部歸罪于姘頭們的“勾引”:“長得好看的女人每一個好東西,王連方要不是在她們身上傷了元氣,媽媽不可能生那么多丫頭”[3]; 父親對完成生男孩任務的母親愈加淡漠,玉米認為“這一切都是那個騷狐貍(柳粉香)一手做的鬼”[4],決口不提父親的好色成性無法無天。同樣的,妹妹玉秀的美貌,嬌氣,嘴甜,伶俐,愛打扮使得她小小年紀就被定性成了“妖精”,父親失勢后玉秀遭到報復性的強暴,玉米竟歸咎于玉秀平日的浮浪。但是最可悲的莫過于這類女性在眾人的議論中漸漸迷失自身,也將別人的偏見潛意識地轉化成自我認知,自輕自賤。“有些話就這樣,不說則罷,只要說了,越看反而越像,一刀子捅死人”[5]——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不過如此。玉秀懷孕害喜嘴饞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她竟認為自己“看起來自己不光是騷貨,還是個饞嘴貓。難怪王家莊的老人說,‘男人嘴饞一世窮,女人嘴饞褲帶松’”[6]。內心已然將外界的道德偏見橫加于自身,所以不難理解后來她被羞恥心驅使想到了自殺。而縱觀小說中的所有女性,“狐貍精”柳粉香與玉秀反而算得上是內心善良之輩,從未有過加害別人之心。
女性悲劇的第四層便是女性之間的相互傾軋,這傾軋無非大都出于自身的嫉妒、偏見、虛榮、自私等等劣根性。玉米與玉秀親姐妹之間長久對峙,非要爭個高下;富廣家的為了報復王連方指使一幫青年強暴玉秀和玉葉,把仇恨轉嫁在了兩個無辜的少女身上;小唐刻意給身孕的玉秀補營養以期孕像畢露令其蒙羞;趙珊珊興致盎然地給舍友起惡毒的外號……女性之間的親情,友誼甚至彼此之間最起碼的尊重似乎都全部缺席,取而代之的是無休止的羞辱中傷,讀來頗讓人心生寒意。
(三)卑瑣貪婪的男性群像
如果說《玉米》中的女性形象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么她們背后的男性又是怎樣一幅面貌——當我們剝去男性們的外部擁有的權力象征之后,看到的都是一個個丑陋卑瑣懦弱的靈魂:王連方,一個流氓與無賴,風流成性稱霸一方;郭家興,嚴肅的外表下是一個冷漠、好色又滿嘴套話的官僚;玉米的戀人彭國梁與玉秀的戀人郭左,自私而又缺乏擔當,在心上人最需安慰理解的時刻逃之夭夭。在他們心中,戀人玉米玉秀毋寧是嘴里的肉、一件東西而非一個跟他們平等的人,他們最在乎的只是占有權的完整與否。當戀人遭受流言的非議與身心的重創時,他們第一反應竟是對戀人的鄙夷與厭棄。郭左得知玉秀被強暴的事實后甚至萌發出“反正七八個了,多自己一個也不算多”的想法最終強行占有了玉秀,然后逃離家庭丟下意外身孕的玉秀承受一切苦果。魏向東,一個打砸搶的暴徒,心理陰暗的窺視者;錢主任,延續文革時期高壓的管理思維,將學生的一切都置于監控之下,把學生當成“專政”的對象,將學校管理得如同監獄。
(四)對于政治話語的戲謔
除了以上三方面,我們在閱讀小說中還可以發現作家對于政治話語的戲謔點綴整部小說中,從而揭示了其時盛行的政治話語的荒謬可笑。寫到王連方第一次出軌時作者這樣描述“王連方和女會計開始了斗爭,這斗爭是漫長的,艱苦卓絕的,你死我活的,危機四伏的,最后卻又是起死回生的。王連方迅速成長了起來,女會計后來已經不能輔導了?!盵7],作家把描述戰場戰爭形勢的革命話語搬來描述一次出軌;還有“王連方不僅要做播種機,還要做宣傳隊,他要讓村里的女人們知道…”[8],“播種機”“宣傳隊”這樣典型的政治比喻也被搬演到了床事上;“除了把握村子里的階級方面的問題,王連方其余的心思全撲在了有慶家的身上”[9],將迷戀并霸占柳粉香這等無恥的事與“把握階級方面的問題”并舉,戲謔之情溢于言表,這一系列戲謔性描寫圍繞著王連方這個村支書形象,既寫出了特殊年代政治話語的可笑與乏味,也形象地刻畫出了王連方這個土皇帝的虛偽、麻木。
結語:成長于七十年代的李敬澤在序言中所說“對我們來說,讀《玉米》是經驗的復蘇和整理,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鄉土和城鎮、那時的日常情景在畢飛宇筆下精確地展開,絕對地具體,因確鑿直抵本質”[10]。對于未曾經歷那個年代的我們來說,畢飛宇筆下所展現的生存環境和方式或許已略顯陌生,但其中提出的人性,權力,女性生存等等觸目驚心的問題從未消失。他提醒著我們,也許解決的路途依舊遙遠崎嶇。
參考文獻:
[1]弗洛姆:《逃避自由》,國際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110頁
[2]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24頁
[3][4][5][6][7][8][9][10]畢飛宇:《玉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28,39,32,155,20,21,22,3頁
作者簡介:劉晶(1989.10-),女,陜西西安人,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