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義務教育階段學生的課業負擔問題不單是在中國,在世界上其他地區也都是長期引起大眾關注的教育議題。
學生課業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其中不僅夾帶著各地基礎教育系統發展中對學生作業和學習任務的規范性假設及習慣性實踐,也滲透著不同群體(學生、家長、教師、社會公眾與政府)及其中的更細化分群對學生課業之積極或消極作用的取向沖突,還隱含著未能通過目前的研究對學生課業增或減,以及如何布置學生課業提供有說服力的一致研究結論所產生的證據疑惑。而這一切在中國當前的教育改革與急速社會發展與分層的脈絡下,就更使得“學生課業負擔”這一本土議題有了深入與更新研究的必要。因此本文從研究取向與架構的理解基礎出發,提出從真實世界出發,面對學生課業負擔的真實沖突與矛盾,在個人困擾與公共議題之間尋求大型的研究數據支持;試圖呈現時間、課業特征、情緒壓力、經濟支出所匯聚的不同群體感受的總體性課業負擔;最后提出從童年社會學角度將學生課業負擔轉化為對學生工作量這一中性概念與促進學生為中心的主動學習投入為理念的學生課業政策與研究。
一、重新理解課業負擔與減負政策的必要性:從真實世界出發
1.必要性之一:理解問題的持續性
雖然有關課業負擔的現有研究也不少,但是為何中小學生課業負擔持續成為國家領導人、教育行政部門、新聞媒體、家庭、學校、學生與家長們永不衰落的關注熱點?為何政策的“減負目標”像西西弗斯推的那塊石頭一樣雖然月月年年不斷推進,但卻不能徹底永久而一勞永逸地達成“減負”目標?這一現象與政策怪圈的持續性存在值得研究者對這一問題的基本理解架構重新正視。
2.必要性之二:真實世界中的理解
在目前討論中,“課業負擔”的主體、問題界定、不同利益相關者未有一致的看法。這種討論掩蓋了背后紛雜的不同界定,甚至是相沖突的看法與價值取向。譬如教育行政部門明確要“減負”,但可能部分家長與老師甚至學生自己則希望增加課業要求,鞏固學習成效。雖然在很多媒體評論中,這些家長與老師的做法被視為破壞“減負”政策成功的“問題”,需要被禁止或者清除。但是這部分真實的需求與做法卻在現實中不以其他人意志為轉移的頑固存在著,無法揮之而去,或者被期望著消失。這種被批判的“真實”的存在就不斷提醒研究者關注這種像地心引力一樣將西西弗斯的石頭夜夜從山上拉回山下的力量。這也提醒研究者在研究甫初不應該從完美的理想開始設想,亦不能視而不見,而應該正視這種“拖后腿”的阻力,調整問題的理解視域,使之符合現實之真實情況,哪怕這種“真實”是多么讓人沮喪。具體而言,對于課業負擔與減負政策的研究必須不能回避那些頑固的“不減負”甚至是“增負”的意圖與行動。最終不是通過“消滅”之來解決問題,而可能是轉換理解的框架,將不同的取向與價值納入一個更積極而有效的政策目標框架中。
因此本文將從理解的進路,將“真實世界”的“客觀真實性”作為不可逃避的脈絡,試圖為拆解這個現象與實施困境提供基礎性理解,然后從時間與學生工作量角度提出具體的理解框架,最后從學生學習投入的概念轉化為未來的教育改革實踐與政策提供新的參考意見。
二、理解中小學生課業負擔與減負政策:既是現象又是議題
中小學生課業負擔一直背負著以負面消極沉重的“負擔”之命名。長期以來也被當作一個教育與社會“問題”,需要解決與糾正。但“課業負擔”的實質是什么?雖然有不少文獻從時間、課業量、責任、承受的心理負擔等方面試圖定義“課業負擔”,但是還可以從現象與本質,問題與議題角度對目前的中小學生課業負擔與減負政策嘗試著提供一個更抽象的理解。
1.作為現象的中小學生課業負擔:多方主觀感知構造的現象
作為研究學生課業的資深先驅研究者,Cooper最近將“課業”定義為“由學校老師布置的、需要在非教學時間完成的工作”。這里學生的課業是指由兩個條件限定的“工作”,一是由學校老師布置,二是在非教學時間。這個定義本身不暗含任何對此工作的量與影響的評價,是一個中性詞。
但是“課業負擔”是一個在中國教育語境下所使用的用語,包涵內容更廣泛,帶有很強的政策判定意涵與被負面化的傾向。首先,課業負擔除了學生的家庭作業以外,還包括課堂學習方式變化造成的課程難度、頻繁考試、社會上各種評獎活動、甚至是領導部門向教育部門和學校下達的升學指標以及學校與家長給學生要求的雙休日、節假日補課、家教、額外練習等活動。課業負擔被當作責任與義務,通常帶來壓力,是負面的表達。因此課業負擔這個名詞概念本身就混合了相對客觀的“工作任務”/“課業”與相對主觀的“負擔”感受,這其中并未將客觀可度量的獨立于個人“觀感”之外的時間與工作量與個人觀感分開。
學生負擔是客觀還是主觀現象,抑或主客觀兼容之?根據康德對本體與現象的區別,課業負擔并不是一個“物自身”,而是一種出現在人的意識中的東西或者經歷,也就是現象。這種現象在胡塞爾看來是通過反思與思考,人們可以通過相對應的主觀經歷來意識到存在與出現;現象的一種重要特征就是作為一種對具體物、思想、安排、決定、希望等的意識與出現而存在的。
首先,課業負擔可以是客觀的時間與明確的作業量,如耗時多少時間與多少道題目。這些都是可以呈現與測量的沒有爭議的客觀數字。但是現在課業負擔雖然清楚指出是中小學生課業負擔,但并沒有清楚不同年齡階段、學業階段的學生是否應該或者可以有不同的課業負擔。客觀的數字下缺乏更細致的年齡段與學習階段甚至不同能力學生之間的區別。
其次,負擔是個體主觀感受還是可以通過特定生理或者心理指標測定的標準化指標表示?負擔對于不同學習習慣、不同能力基礎、不同學習動機與學習取向的學生而言,可能在面對同一份功課要求,會有完全不同的負擔感受。同樣在不同學習階段或者轉折期(譬如初一或者高一,初三或者高三,學期開始與學期考試前),學生的負擔感受也可能不同。這種因人因時而異的個別“主觀性”如何匯聚成為不同規模群體的整體性課業負擔?或者說如何理解一個總體性的課業負擔描述(數量指標或者質性總結)與個體獨特的主觀體驗之關系?
再其次,中小學生雖然是課業負擔的承受方,但學校老師與家長是課業的施給方,其他社會大眾(包括課外補習機構)、媒體與政府行政機構則是關聯觀察方。中小學生所承擔的“課業”可以是來自學校的老師對所教授科目、配合教學進度與考核安排而布置的必須完成的不同類型的作業,也可以是學生或者家長自愿/強迫/被強迫選擇參與的校內外補習機構安排的學習任務,還可以是家長給學生安排的額外補充性學習任務。除了學生之外的其他各方基于各自的立場與取態在對“課業負擔”程度的看法亦是構成中小學生課業負擔這一現象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第四,雖然課業負擔看上去限定于與學習課程相關的任務安排,但現實中與學校課程不直接相關,與升學相關的輔導(如英語、奧數等)與才藝班活動容易被不加區分地當作“學生負擔”的一部分,從而與課業負擔相聯系。另外,課業任務類型很廣,可以是簡單重復性、讓學生容易厭倦的消耗時間的功課,也可以是復雜的消耗時間,但學生愿意付出的研究項目的功課。但從目前的評論與減負政策實踐來看,這種減的目標主要針對教育行政機構可以影響的學校方面,從學校內部壓縮、減少、改造任課教師通過校內課程布置的功課與學習任務,對家長所施加的學習任務與要求所造成的負擔,除了喊話以外鮮有對策。
因此在重現中國中小學生課業負擔的現象時,既要看到客觀的時間、注意力與經濟的投入,也要呈現不同群體的主觀判斷。這個現象是基于每個個體上升至有差異的群體所聚合的現象。
2.從個人煩惱到社會議題的“學生課業負擔”
米爾斯在“社會學的想象力”中劃分了“環境中的個人困擾”與“社會結構中的公眾議題”。
在中國的“學生課業負擔”問題的認識上,研究與政策中很少針對作為“個人困擾”的問題還是“公共議題”的“課業負擔”進行區分。也就是說,在不少研究與政策論述中,會夸大某個群體的“個人困擾”或者忽略另一個群體的需要,而對于這種困擾與議題背后被威脅的價值以及怎樣的社會過程將這種個人困擾連接成為一個什么程度的公共議題卻缺乏有實證依據的研究與建議。
在個人層面上,學生可能因為個人學習能力、學習興趣、學習動機、學習習慣、家庭氛圍、學業競爭目標、作業難度、某個階段的身心狀態等產生負擔感,這種“負擔”未必是以要“減少課業”來作為最終目標的。學生個體可能因為學業競爭或者學習動機反而希望增加作業與練習時間。然而在家長個體層面,可能父母親各自由于教育水平、社會經歷、對子女期望以及家庭教育方式不同對個別學生產生了課業期望,這可以是與學生的增減課業方向一致甚至相悖。那么在這層的人際交往中,彼此的“課業期望”與解決“負擔”問題的方式就可能出現沖突,這種沖突在家庭內部也就造成了一種彼此對對方“所珍視的價值的威脅”。再上到學校教師層面,從班主任到不同任課老師,以及具體到該學生所擅長與不擅長的學習科目上,教師都可能因為學生特征、學生所處的年級、教師工作績效評核取向以及其對教育本質的理解產生與學生個體、家庭期望不一致或者更強化的課業指示與期望。Warton,Coutts與Xu的研究就特別指出學生在課業上的期望與感受和父母及其他成人的看法存在差異,卻常常被研究者與成人所忽略。
而在超越個體與內心感受層面上,學生課業負擔在公共輿論與政府政策導向上則全面走向了簡單化的“減輕”“減少”的取向。這背后可以理解為:公眾認為目前的學生課業狀況已經威脅到了所珍視的學生合適學習任務與壓力水平的認識。但這到底是一種政策論述(policy discourse)或者被主流化的某種意見,還是成為這個社會中真正的重要社會議題?目前能散見在不同地區小規模非長期的調研數據來呈現局部小眾的樣本情況,但是對于大面積、長期的“學生課業負擔”卻缺乏大型數據庫來勾連這種“個人的困擾”與“公眾議題”,為恰當而不是陷入執行困境與怪圈的“減負”政策提供有價值而扎實的實證基礎。
除了學生的課業負擔感受以外,可以做家長與教師與社會大眾的比較,這樣更能夠凸顯出來這個貌似簡單的作業量問題背后所代表的是不同群體對什么是好的教育的實際的價值沖突與撕裂。也代表了在目前這個社會,家長或者社會群體對教育作為重要的社會流動制度的緊張與在意程度。學生的學業壓力或者負擔不僅僅是學生個體個別所遭遇的個人問題,而是匯聚在這個個體身上的這個時代的傳統與變革中的教育理念與實踐。教育制度對個人的影響、個別家庭的教育期望與教養過程、學校的教與學、同伴的比較壓力等。
因此中國中小學生課業問題本質上是不同利益群體的多元甚至相矛盾的利益與價值取向的復雜教育現象。由不同人與不同群體的判斷,有限知識與信息所構成,但又關乎與觸動這個社會公眾所認定的教育價值與公共價值。但就此課業基本情況與何以為負擔的整體現象至今都未有一個全面清晰的實證呈現。由此非常有必要在一個清晰的概念架構下建立大型研究數據庫,呈現中國中小學生課業以及負擔的基本事實與描述,而不是陷于對個別個人或者少數群體的“個別困擾”的判斷做出一個涉及整個社會基礎公共價值的政策決定。
三、從課業負擔的個體感受到整體現象呈現:建構時間/工作量、負擔與投入的實證數據與指標
由上述分析可以得出,在中國情境下的“中小學生課業負擔”現象與議論已經超越了在國際研究領域中所界定的“學生課業”,是學生學習時間、學習工作量、學習精力與情感投入以及壓力感受的復雜函數方程,這背后折射了學生自己與其他群體對學生這種角色的工作期望、工作現狀以及背后的期望沖突與集中的矛盾。中國中小學生課業負擔可以界定為多重主體以各種方式加諸學生的、為了更好完成學校課程而對學生產生的感受與判斷的復雜結果。因此作者建議在從課業負擔的個體感受到整體現象呈現中,既要對客觀工作量與主觀負擔感受進行區分,又要對不同群體(不同年齡階段的學生群體、老師、家長、社會公眾、政府)的壓力感受進行分別呈現。
在具體的呈現內容上,以時間/工作量、壓力和投入為重要的兩個維度。
四、中國素質教育背景下,課業負擔超越了學生的個體困擾
從課業負擔到學習質量、素質教育:越長的學習時間是否代表越高質量的學習或者更有成效的學習?雖然從研究證據來看,學習時間與學習效果之間是很弱的表現,但是在社會、教育者、媒體與很多家長心目中,不自覺地已經將在學校學習階段的學齡兒童的玩當作了浪費時間,是學習成績的敵人,玩與讀書學習之間是你死我活此消彼長的對立關系。完成課業成了兒童們童年的工作。
傳統中國文化理念中對學習的迷思是“勤能補拙”,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勤,可以通過什么來表示,即長時間的學習,而且這種長時間不只是量的標準,而是一種相對又絕對的標準。多長都不夠,長時間或者勤是以不在其他任何學習以外的事情上花時間即表示勤奮與苦。這種學習的經歷在中國文化中就被默認為一種辛苦的苦旅,若是愉快而輕松的體驗則與這種傳統的通常理解相悖。因此學業負擔的討論背后也凸顯了中國傳統教育中對學習的情緒體驗假設與表現與現代的素質和愉快教育的巨大張力。
正是素質教育的訴求與改革方向與既往的教育理念假設與未能細致辨識與思考的教育實踐之間的沖突,所以學生的課業負擔已經超越了中國學生的個體困擾,成了在教育改革脈絡下這種素質教育要求對傳統填鴨式學習的背離,老師家長教育行政者與社會大眾群體對這種改革中所浮現的新舊理念與實踐之爭的沖突。這背后折射了家長與教師對學生的角色、教育的內容與方式、如何填滿與安排學生時間的假設與理念。
因此在對整個學生課業負擔現象的呈現中,除了學生層面的數據與看法,同樣需要呈現社會公眾、家長、教師、政府部門對這種“負擔”的感受,通過比較之間的差異,更可以看到一部分的課業負擔焦慮并非來自學生主體,而是整體社會成人在不同的兒童觀與教育觀假設下,對當前激烈教育競爭的反映。
五、從學生課業負擔到學生投入的轉變
學生課業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它不是一個完全“好”或者“壞”的事情。安排學生課業是一個歷史存在的學校教育實踐,也是逐漸為家長所接受的一種可以填充學生非上課時間而假定為可以提升學習成績的重要教育手段。除此以外,課業還能培養學生的責任感、時間管理能力、自我控制能力等。這些都是傳統所列舉的為學生安排課業的目的與益處。但是這些目的與益處在今天的以學生為中心的學習觀與教育觀看來,未能將學生的學習自主權、積極的學習投入與正向的學習體驗置于其中。
在當今社會中,時間節奏越來越快,人們需要處理更多共時性事務,也需要具備集中聚焦的能力,而這種學習體驗已經和過去工業時代的工廠式工作與生活方式完全不同。在信息技術時代與知識經濟中,如何讓學生能夠享受學習的心流(flow),學習運用時間與事務安排的自主權,以有效安排自己的節奏,面對不同類型工作的處理,應該成為現代學生學習體驗中的重要一部分。因此,如果將中國學生的課業負擔研究與政策導向再向前推動一步,可以考慮將學生在學校與學校外的課業經歷從一味的“增”“減”之爭,轉向對為什么需要學生課業以及當代我們需要學生通過課業經歷獲得什么的討論。這勢必將更有利于突破現有的政策困境,為課業負擔的議論提供新的視角與可開創的空間。
(作者單位:香港中文大學教育行政與政策學系華東師范大學課程與教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