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乾隆元年至乾隆二年舉行的博學鴻詞考試,對胡天游一生可謂至關(guān)重要。然而以袁枚《胡稚威哀辭》為代表的紀傳性文字中,對此事的記載頗有含糊混淆之處。以胡元琢《先考稚威府君年譜紀略》中的記載為基礎(chǔ),結(jié)合相關(guān)文獻,基本梳理出胡天游應博學鴻詞的全過程,不僅盡可能還原了歷史,并借此過程訂正了個別史料在記述此事時所發(fā)生的混淆,以期對學界研究胡天游生平及其詩文創(chuàng)作有所幫助。
關(guān)鍵詞:胡天游;博學鴻詞;先考稚威府君年譜紀略
胡天游,一名骙,字稚威,號云持,浙江山陰人,生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卒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清代著名駢文家,著有《石笥山房集》二十三卷。
胡天游生前已享文名,卻始終不得意于仕途。在雍正年間兩中副榜受挫之后,其仕途上出現(xiàn)的最重要的機會,莫過于在乾隆元年(1736年)受薦赴京參加博學鴻詞考試。此次考試雖仍以失敗告終,卻令胡天游結(jié)交了眾多京師文人、官員。自此之后,胡天游開始了長達數(shù)十年的京師幕僚生涯,其文名亦由此而傳播更廣。因此,博學鴻詞考試對于胡天游而言,不啻人生中之一大轉(zhuǎn)捩點。
關(guān)于胡天游應試博學鴻詞一事,諸多記載中,以袁枚(1716—1797)所撰之《胡稚威哀詞》最為著名,亦最生動詳細,茲擇要引錄:“雍正十三年,詔舉博學鴻詞。禮部尚書任蘭枝以君薦首相西林鄂公。欲見之不可,強騁焉。則黑而津,痘瘢著其頰,目眴轉(zhuǎn),雙鬬長,不勝外府之裘。入雅跽,相對問,兩戎形嚮、九乾躔度、八十一家文墨,口汨汨如傾海。相公驚,揚于朝,曰必用胡某,以榮館閣。未幾,試殿上,諸人捧黃紙加墨,而稚威鼻鼽疐不止,血涔涔下,污其卷幾滿。相公嘆息,延為三禮館纂修。”[1]
袁枚與胡天游為浙江同鄉(xiāng),且曾同舉鴻博,其作為天游同時代人兼友人的身份,亦使這段記載更顯重要。《胡稚威哀辭》影響比較大,同時期和后世的諸多學者亦對胡天游應博學鴻詞一事有著紀傳性文字流傳,如《兩浙輶軒錄》所云:“胡天游,字稚威,號云持,山陰人。雍正乙酉副榜貢生,乾隆丙辰舉博學鴻詞”[2]、如《全浙詩話》云:“天游字稚威,號云持,山陰人。浙江、北直兩中副榜,榜姓方。乾隆丙辰舉鴻博”[3]、如《晚晴簃詩話》所云:“胡天游,榜姓方,一名騤,字云持,一字稚威,浙江山陰人。副貢,乾隆丙辰舉博學鴻詞…”[4],又如《清詩史》:“(胡天游)乾隆元年(1736年)薦舉‘鴻博’,臨場試未半,鼻血潮涌,廢試。”[5]
類似于上述的史料還有很多,在此不一一贅述。從這些史料中可以看出,人們在提起胡天游的時候,往往一定會把他和乾隆元年的這場博學鴻詞聯(lián)系到一起。胡天游一生不仕、窮困潦倒,與他應考博學鴻詞而不中有著重大關(guān)系。然而,袁枚《胡稚威哀辭》中說“雍正十三年,詔舉博學鴻詞”;筆者所羅列的上述四條材料又說“乾隆元年舉鴻博”,那么博學鴻詞到底是哪一年呢?事實上,不論是《胡稚威哀辭》還是以上史料中關(guān)于胡天游應考的時間都不準確,胡天游應該是在乾隆二年參加了博學鴻詞的補試。而這么重要的史實在某些史料中容易給人造成誤解,顯然會對研究胡天游生平和詩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不便。因此,為了弄清這段歷史,就應該更為深入細致地梳理胡天游應博學鴻詞的來龍去脈,從而盡可能再現(xiàn)胡天游應博學鴻詞的實際情境,來為胡天游生平及詩文創(chuàng)作的研究提供便利。
《先考稚威府君年譜紀略》是目前對胡天游生平記述相對最為全面的資料,由他的長子胡元琢撰寫,再經(jīng)后人于咸豐二年刊刻而成,因此其可信度和全面性都相對較高。其“乾隆元年丙辰”與“乾隆二年丁巳”兩條目,記述了胡天游于乾隆二年補試的大致經(jīng)過,與之相呼應的還有《清史稿》與《清史列傳》的記載。然而,即便是《先考稚威府君年譜紀略》或《清史稿》、《清史列傳》的記述,也不足以讓研究者能夠很好地整體把握胡天游應博學鴻詞這一歷史事件,因為它還是過于簡略,甚至在《先考稚威府君年譜紀略》中還不乏訛誤,“(《先考稚威府君年譜紀略》)是譜系其子所編,記應試、謀生及家事等,頗為簡略,似僅為置于文集而編者。”[6]
基于上述情況,下文將對胡天游應博學鴻詞這一史實作出較為詳細的考證。
清代歷史上一共舉行過兩次博學鴻詞考試,第一次是在清康熙十八年(1679年),第二次便是在乾隆元年(1736年)。梁啟超(1873—1929)在《變法通議·論科舉》中說:“昔圣祖、高宗,兩開博學鴻詞,網(wǎng)羅俊良,激勵后進。”可見,博學鴻詞是清代皇帝直接授命進行的全國性考試。清世宗雍正十三年, 乾隆皇帝繼承雍正帝遺命,下詔開舉博學鴻詞,在諭旨中說道:“國家久道化成,人文蔚起,皇考樂育人材,特降諭旨,令直省督撫及在朝大臣各保舉博學鴻詞,以備制作之選。乃直省奉詔已及二年,而所舉人數(shù)寥寥。朕思天下之大,人材之眾,豈無足膺是舉者?一則各懷慎重觀望之心,一則鑒衡之明視乎在己之學問,或已實空諫,難以物色流品,此所以遲回而不能決也。然際此盛典,安可久稽朕用。再為申諭,凡在內(nèi)大臣及各省督撫務宜悉心廷訪,速行保薦,定于一年之內(nèi)齊集京師,侯旨廷試。倘直省中實無可舉,亦即具本題覆。特諭。”[7]
乾隆元年初,受到薦舉的考生陸陸續(xù)續(xù)抵達京師,“只因到京師未齊,不便即行考試”[8],于是乾隆皇帝于二月下詔,“令未到之人,俱于九月以前到京師。”[9]胡天游在當時是浙江山陰的著名才俊,“未三十,文譽已盛”[10],就連袁枚在當時的文譽都遠遠不如胡天游。時任禮部尚書任蘭枝(1677—1746)是他在雍正七年參加浙江鄉(xiāng)試時的主考官,任公薦舉了三人參加博學鴻詞考試,除胡天游外還有“候補教授徐廷槐,浙江會稽人,雍正庚戌進士”[11]和“拔貢生楊度汪,江南無錫人”[12]。這一年胡天游四十一歲。按照常理,胡天游響應乾隆皇帝的征召,在乾隆元年九月之前就應該抵達京師備考,因為根據(jù)《清高宗實錄》“乾隆元年九月己未條”記載,“御試博學鴻詞一百七十六員于保和殿,命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禮部侍郎邵基閱卷”[13]。可見,博學鴻詞考試在乾隆元年九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入冬之前,便已開考于保和殿。
然而實際情況卻是,雍正十二年甲寅,胡天游正丁母杜夫人憂[14],可見胡天游的母親在雍正十二年的時候過世,按照清代習俗,子女為父、母服喪叫做“斬衰”,服喪期為三年[15]。則乾隆元年九月二十八日,胡天游當還處于為母服喪期內(nèi)。這也正是《清史列傳》所謂“乾隆元年,禮部尚書任蘭枝薦舉博學鴻詞,持服未與試”[16]記載之所出。
因此,胡天游以“持服”的緣故,耽誤了大半年時間,在乾隆元年年末入冬以后才抵達京城,錯過了九月的博學鴻詞考試。胡天游自己的文集中云:“乾隆丙辰冬,余被徵詣長安。…”[17]另有《詞科掌錄》[18]、《疇人傳三編》[19]等也可以印證。
乾隆元年十月,博學鴻詞閱卷完畢,公布結(jié)果,“考取博學鴻詞一等五名,二等十名”[20],“楊度汪、沈廷芳、汪士锽、陳士璠、齊召南俱著授為翰林院庶吉士。”[21]
這次博學鴻詞考試本意是效仿康熙十八年(1679年)博學鴻詞這一煌煌盛典,因為該科對于選拔人才以充史館、并安撫士人穩(wěn)定時局都起了重要作用。而此次鴻博則取中極少,只有這寥寥十五人,最終為士人詬病。同時上述材料說明,《先考稚威府君年譜紀略》“乾隆二年”條目中“…時以府君故復入鴻博翰林者四人…江南武進楊度汪…”[22]的記述是訛誤的。楊度汪是在乾隆元年著授為翰林院庶吉士,而非乾隆二年。對這一歷史事件的錯誤記述,究竟是由于胡天游的后人記憶產(chǎn)生偏差,還是故意為之,其動機又是如何,還有待筆者作進一步考證。
不少研究者并不了解在乾隆元年博學鴻詞之后,還曾于乾隆二年舉行過一次補試。對補試一事,筆者暫未找到官方的明確記載,惟于袁棟(1697—1761)《書隱叢說》中,找到“丁巳七月補考,復取四人,一等萬松齡,二等朱荃、洪世澤、張漢”[23]的記載。而這段記載,也能夠從《清高宗實錄》“乾隆二年七月壬寅”條得到印證:“是日,大學士張廷玉、尚書孫嘉淦帶領(lǐng)考取博學鴻詞萬松齡、朱荃、洪世澤、張漢優(yōu)卷進呈,并帶領(lǐng)引見。奉諭旨,考取一等之萬松齡著授為翰林院檢討,二等之朱荃、洪世澤著授為翰林院庶吉士,張漢著授為翰林院檢討。”[24]
上述所謂一等、二等人員,皆未見于乾隆元年名單之中。而此處又明確指為“考取博學鴻詞”者,且與袁棟所載吻合,可見確系補考所得。對于補考的原因,未見明確說明,可能正是為了使在乾隆元年九月因為某些原因而未能按時應考博學鴻詞的考生能再有一次考試的機會。胡天游即在此列。
從史料來看,乾隆二年丁巳的這次補考結(jié)果當中,依然沒有胡天游的名字。是什么原因?qū)е铝撕煊窝a考的失利呢?《胡稚威哀辭》中“未幾,試殿上,諸人捧黃紙加墨,而稚威鼻鼽疐不止,血涔涔下,污其卷幾滿”[25]之句得以一窺究竟。又,“(胡天游)丁巳補考,鼻血大作,納卷而出,識與不識皆為搤掔。”[26]這兩條材料說明了胡天游補考時鼻血流淌不止,把試卷都污染了,在沒有完成考試的情況下只得放棄。胡天游從小體弱多病,“既冠,體弱,得咯血疾,然讀書不輟。”[27]看來胡天游“鼻血污卷”的事實,與他從小體弱多病,得了咯血癥有著一定的關(guān)系。
“(天游)久困場屋,后應博學鴻詞試,以嘔血污卷,易而復污者再,豈非命哉!”[28]道光二十八年戊申,溧陽強溱(1786--1851)為《石笥山房集》作序。序中如是說:“(胡天游)久困場屋,后應鴻博試,以血污卷,易而復污者再。人止記其卷以鼻血污,而不知其再易卷而復污也。此亦序傳所略者。”[29]這兩條記述將胡天游“鼻血污卷”情形更為細化了,“嘔血污卷”和“易而復污者再”等語,道出了天游補考時的艱辛和無奈,讓人對胡天游以這樣的方式在博學鴻詞中失敗唏噓不已。
事實上,由于袁枚在《胡稚威哀詞》中文學化的生動描述,使胡天游因鼻血失利的形象深入人心,反而使后人忽略了其發(fā)生的時間。盡管《先考稚威府君年譜紀略》乃至《清史列傳》均明確提及此事發(fā)生于乾隆二年補考之際,但不少文獻中仍簡單籠統(tǒng)地將之歸結(jié)為“乾隆元年舉鴻博”,這顯然是不妥當也不準確的,會給研究者帶來一些誤解。希望本文所作的考訂,能對胡天游生平作一些簡單的補充。
【注釋】
[1][25]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14).胡稚威哀辭.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2]阮元.兩浙輶軒錄.(卷22).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3][28]陶元藻.全浙詩話.(卷48).胡天游.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4]徐世昌.晚晴簃詩話.上冊(卷72).傅卜棠編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509
[5]嚴迪昌.清詩史(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756-757
[6]來新夏.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87
[7][8][9][13][20][21][24]清實錄.第9冊.高宗實錄.(卷6)(卷13)(卷27)(卷28)(卷47).上海:中華書局,1985:265,383,590,597,806
[10][14][22][27]胡元琢.先考稚威府君年譜紀略.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11][12]周駿富.清代傳記叢刊.第15冊.詞科掌錄舉目(杭世駿撰).臺灣:明文書局,1985:11
[15]清史稿.第10冊.(卷485).志六十八禮十二.服制.上海:中華書局,2003: 2726
[16]王鐘翰.清史列傳.第18冊(卷71).胡天游.上海:中華書局,1987:859
[17]胡天游.石笥山房文集.(卷1).秋霖賦·序.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18][26]周駿富.清代傳記叢刊.第15冊(卷1).詞科掌錄(杭世駿撰).臺灣:明文書局,1985:45
[19]諸可寶.疇人傳三編.(卷1).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20][21]清實錄.第9冊.高宗實錄.(卷28).上海:中華書局,1985:597
[23]袁棟.書隱叢說.(卷1).博學鴻詞.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29]胡天游.石笥山房集.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文學院中國古典文獻學研究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