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風·女曰雞鳴》中,“士”與“女”是什么關系,歷來眾說紛紜。過去大多以為是夫婦。如《毛詩箋》、《毛詩正義》、歐陽修《毛詩本義》、朱熹《詩集傳》、方玉潤《詩經原始》等,在對主旨的詮釋可能互有參差,但對夫妻關系是明確的:“夫婦”“賢夫婦”“古賢夫婦”“賢婦警夫”“女子思亡夫”等。晚清以來也有別樣理解,如龔橙《詩本誼》云“淫女思有家”,至多算是戀人關系。錢鐘書《管錐篇》中則明確其為歡會男女,并以六朝以來諸詩文證之。
歡會男女不一定都是戀人,若今之所謂“偷吃”等,但絕非是平常意義上的夫妻。今人持夫婦觀者即惑于解釋詩的后一章,持戀人觀者卻困于解釋詩的前兩章,若論之以“偷吃”,則又感有失“風雅”,也無法解釋詩的第二章等。其實這都是文化語境惹的禍。從漢代開始,讀《詩》即是用父權文化體系的視角,一夫一妻、男尊女卑的正統婚姻文化標準進行解釋,這自然會有許多說不通的地方。以一種文化去解釋另一種文化狀態下的現象,從文化剖析的角度來說,可以帶來新的認識和啟示,但若站在文化評判的立場,就會形成偏頗與誤解。比如“以己度人”,有可能理解為體諒,也有可能變成武斷。文學解讀或欣賞也是這樣。
《鄭風》是鄭東遷之后域內之民歌。鄭地處于殷商京畿故地,西周時期遠離周王朝的政治文化中心,殷商舊俗得以延續不無可能;到了東周,禮崩樂壞,諸侯爭雄,周王朝已是徒有虛名了。個性鮮明的“鄭聲”正是鄭地性格鮮明的民俗民風的體現,這說明周文化對這里的影響有限,殷商及上古的遺風猶存。上述《周禮·媒氏》所記,顯然是文化的妥協而非倡導。《漢書·地理志》亦言鄭“土狹而險,山居谷汲,男女亟聚會,故其俗淫。”“淫”本是孔子站在正統立場對“鄭聲”的評語,被儒生們推而廣之到“鄭風”乃至“鄭俗”。所以,無論是受地理環境的限制,還是固有文化的影響,鄭國都保留了較多的上古遺風。這表現在婚俗方面,就是大量對偶婚形態的存在;反映在詩歌里面,就是讓后世秉持封建正統文化語境的學者無論如何都難以自圓其說地大量描寫對偶婚狀態下的婚戀。這類描寫也同樣存在于六朝時期的民歌里,甚至存在于現在不少地區的歌謠里。所謂的對偶婚不需媒聘嫁娶,在初級階段實行異居走婚,適婚男女一般白天各自生活在自己家庭,晚飯后男到女家,夜聚而晨散,特殊情況也會有晝會野合;雙方無經濟聯系,所生子女歸女方撫養;關系解除也自由,只要不再往來即可。
明白了《鄭風》時代的婚俗形態特征,也就找到了解讀《鄭風·女曰雞鳴》的正確文化語境。從全詩的內容看,“士”與“女”顯然是處于對偶婚高級階段的一對同居對象。他們既像夫妻一樣地生活在一起(第一章),也會像戀人一樣地互贈禮物(第三章),當然他們也會期盼兩人恩愛持久,發出“與子偕老”的誓愿(第二章)。第三章表面寫的是單方面送禮物,其實暗含著互送,正如“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大雅·抑》)“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衛風·木瓜》)一贈一報,是禮物的交換,也是情感的交流,既是對“弋鳧與雁”勤勞能干的贊許,也是對“與子宜之”聰慧靈巧的褒揚,從而保持著“琴瑟”和鳴,“靜好”永駐。“靜”本義指彩色分布適當,使用時多為引申,這里可理解為心的安靜,情的穩定,亦是生活的和睦安詳。
進入《鄭風》的文化語境,不僅使《女曰雞鳴》變得詩意明朗,對其他篇章的體會也可準確許多,深刻許多。如《野有蔓草》中青年男女“邂逅相遇,適我愿兮”,“與子偕藏”,適婚男女兩情相悅,純樸自然,豈能冠之以“淫詩”?如果我們把眼界再放寬些會發現,《鄭風》文化語境的適用區域不僅拘于鄭地,范圍要大得多,如: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召南》)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邶風》)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王風》)
“爰采唐矣?沫之鄉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