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馮夢龍在加工改編“三言”的過程中將天命信仰貫穿其中,并以此作為對民眾教化的載體。“三言”中的天命信仰具體體現(xiàn)在姻緣天定、功名貧富天定,人唯一可以改變自己命運的方法就是行善積德。“三言”中蘊含的天命信仰因素作為文本的組成部分,有其獨特的敘事功能,對情節(jié)的推移、人物命運的發(fā)展都起暗示和收結(jié)的作用。同時借天命信仰的力量宣傳封建道德,教化的目的也許會達到,但卻使小說本身的思想深度和藝術(shù)效果受到了限制。
關(guān)鍵詞:“三言” 天命信仰 行善 敘事 教化
古代文學(xué)中對“三言”的研究廣泛而深刻,如關(guān)于“三言”的思想內(nèi)容、“三言”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甚至關(guān)于“三言”在國外影響和與國外作品,如《十日談》的比較都有顯著的研究成果。與此相比,對于在“三言”中多有體現(xiàn)的天命信仰問題,研究還遠遠不夠。
信仰是文化的一部分,屬于心態(tài)文化。漢族天命信仰起源于原始信仰,歷經(jīng)各種形態(tài)的社會,跨越亙古遙遠的時空傳承下來,至明代,甚至至當(dāng)代,對民族文化心理都有很大影響,其影響的廣度和深度不可想象。小說,可以看成是人類內(nèi)在世界的具象展示,那么,小說對天命信仰肯定會有所體現(xiàn),甚至有所運用。
一、關(guān)于“天命”信仰
“天命”觀念中的“天”本是指皇天上帝而言,“命”則指上天的意志命令。天命指上天的意志或上天主宰下普通人的命運。中國古代哲學(xué)中把天當(dāng)作神,天能致命于人,決定人類的命運。早在殷周時期就已流行這一觀念,當(dāng)時的統(tǒng)治者自稱“受命于天”,把自己的意志假托為上帝的命令,稱之為“天命”,以此作為統(tǒng)治人民的合理依據(jù)。孔子繼承了殷周以來原始天命思想并將之發(fā)揚光大,他對“天”的理解是矛盾的,有時將天看成是有意志的神秘力量,認為“獲罪于天,無所禱也”;有時又看作是自然的天,所謂“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不管是有意志的天,還是自然的天,孔子認為人都應(yīng)該敬天、畏天、尊天、法天,提出“畏天命”和“唯天為大,唯堯則之”的看法。在孔子看來,人性本于天,人的作用在于使天地正常運行,使萬物健康發(fā)育,通過成己成物,使人性趨于完善,因此要“以德配天”,強調(diào)盡人事,這就給“天”賦予了社會倫理意義。為我們熟知的“五十而知天命”,這里的天命是指樂天知命,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善因得善果,惡因得惡果,不能實現(xiàn)時,孔子推之為命。之后宋明理學(xué)家把人性與道德也看作是“天”所給予的,使封建倫理秩序得到了永恒的理論根基。
“三言”共一百二十篇話本小說,除《老門生三世報恩》能確定為馮夢龍自己創(chuàng)作之外,其余作品多為對宋元明舊作的收集和改編,馮夢龍在改編這些舊作時,有一定目的性,即用通俗小說實施教化的目的。馮夢龍思想中有沒有“天命信仰”,因無文獻記載已不可知,但縱觀這些小說,可以看到馮夢龍在加工改編時已將天命信仰貫穿之中了,并以此作為對民眾教化的載體。“三言”中的天命信仰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姻緣天定。《醒世恒言》第八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中有一首詩:“自古姻緣天定,不由人力謀求。有緣千里也相投,對面無緣不偶。仙境桃花出水,宮中紅葉傳溝。三生簿上注風(fēng)流,何用冰人開口。”這首詩很鮮明地表達了作者的姻緣天定思想,這個故事講述了三對戀人陰錯陽差錯配姻緣,幾家人互指對方騙婚鬧上公堂,由喬太守主持公道,讓三對鴛鴦各得其所,皆大歡喜,這里的姻緣天定思想成為喬太守禮順人情的思想武器,也成為了婚姻自由新思潮的有力支撐。
總體看來,“三言”中的愛情婚姻故事表面為婚姻的宿命安排,深層中卻包含著對于包辦婚姻和不幸婚姻的反抗,并反映這種反抗的合理性。像《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和《吳衙內(nèi)鄰舟赴約》等篇既肯定私情,又用姻緣天定來化解與世俗的矛盾,馮夢龍的情教觀也屈從于封建思想,而以冥數(shù)、天命為手段。
(二)功名貧富天定。孔子對天命的認識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從敬畏天命到認識天命再到順天命。《論語·顏淵》中還提出“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三言”中的一些故事也宣揚了功名富貴天注定的思想。“三言”中唯一一篇能確定是馮夢龍創(chuàng)作的小說就是《老門生三世報恩》,從中可以看出馮夢龍信奉的也是儒家的天命觀,在小說開頭作者就發(fā)表一番議論,表達了自己對于成就功名的看法。馮夢龍雖然自己科場蹬蹭,但卻積極勸人讀書,并以功名天定、或早或晚的思想去安慰現(xiàn)實中沒有得到功名的人,即使一生科考不得意,也不需埋怨科場黑暗或考官昏聵,只須認命,或繼續(xù)等待自己的時運到來。
除此之外,一些篇章還宣揚君權(quán)天授的思想,如《喻世明言》中的《臨安里錢婆留發(fā)跡》和《史弘肇龍虎君臣會》等,試圖用權(quán)力天授的思想緩和階級矛盾,讓民眾對帝王生出敬畏之心,同時還宣揚貧富天定,如《喻世明言》中的《楊八老越國奇逢》中的一首詩所說:“桑田變滄海,滄海變桑田。窮通無定準,變換總由天。”
二、小說中的天命倫理觀
既然命運都是天命決定的,人們把生命中的榮辱、福禍悉數(shù)歸之為命運注定。這里,命運不是人格化的至上神,而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存在。人一生的貧富如何,都已由不可抗拒的命運一一預(yù)定,那么是否個體行為就沒有一點改變命運的可能性呢?“三言”中的天是一個有意志的先驗存者,她注視著人間的一切,人舉心動念天已洞察,并且行善之人會感動天,降福于他;行惡之報必遭天報,由此推導(dǎo)出人要行善止惡,人唯一可以改變自己命運的方法就是行善積陰德,行善,壞可以變好,可以改變面相,可以增壽、添子、享富貴,市民們的一切生活理想通過行善都可以達到;同樣,作惡的話,好也可以變壞。
如《喻世明言》中的《裴晉公義還原配》,裴度的少年時,有人相裴度有縱理入口,法當(dāng)餓死,后因游香山寺中,于井亭欄桿上撿到一條寶帶,坐守等待失主,果然一會一婦人啼哭而來,說這寶帶是用來贖獄中的父親的,裴度將寶帶交還婦人。后又遇到之前的相士,相士大驚說,裴度骨法全改,不再有餓死之相,一定是積了陰德。裴度將還帶之事告知,相士說這是大陰功,他日必富貴兩全。后裴度又義還原配,最后壽過八旬,子孫蕃衍。這樣的故事對小說的受眾來說應(yīng)該是很有說服力的,與佛教提倡的今世做善事以決定來世的存在狀態(tài)相比,今世的善報更具有吸引力。
“三言”中的惡報主要體現(xiàn)在取人性命有報,負心有報,亂權(quán)害忠臣者有報,奸淫作惡有報上,體現(xiàn)了作者的道德判斷。膾炙人口的《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杜十娘沉江后,李甲因負心而“郁成狂疾,終身不痊”,孫富“得病臥床月余,終日見杜十娘在旁詬罵,奄奄而逝。”“人以為江中之報也。”
既然善惡有報,為何歷史上一些忠臣不得善終,奸臣反而長享富貴?《喻世明言·游酆都胡母迪吟詩》正解答了人們的疑問。小說中的主人公胡母迪來到陰間,質(zhì)問冥王天道為何不辯忠佞,最后小說回答說:“夫天道報應(yīng),或在生前,或在死后;或福之而反禍,或禍之而反福。須合幽明古今而觀之,方知毫厘不爽。”
然后胡母迪又遍游地獄,盡觀惡報,見到歷代奸臣惡相、奸淫作惡、貪贓枉法者被打入“普掠之獄”,受盡酷刑如秦檜等人“皆被發(fā)裸體,以巨釘釘其手足于鐵床之上,項荷鐵枷,舉身皆刀杖痕,膿血腥穢不可近。”而歷代忠良節(jié)義之士被安置在“天爵之府”,景致又是別樣,“殿上坐者百余人,頭帶通天之冠,身穿云錦之衣,足躡朱霓之履,玉珂瓊珮,光彩射人。絳綃玉女五百余人,或執(zhí)五明之扇,或捧八寶之盂,環(huán)侍左右。”托生則皆生人道,為王公大人,享受天祿,壽滿天年,仍還原所,以俟緣會,又復(fù)托生。
這里的天命不再是使孔子畏懼的那個深遠幽渺、莊嚴肅穆的“天”了,而是在編者勸善教化這一編輯目的出發(fā)下的一個工具,將儒家倫理置于人們信仰的天命之下,以人們對于這份超自然力量的恐懼來實現(xiàn)其教化的目的。
“三言”表現(xiàn)的是倫理型文化,將道德寓于天命信仰之中,而倫理型文化對它也起了限制作用。馮夢龍在改編過程中有意夸大了人們信仰和崇拜的“天命”力量,她可以賜人禍福,改變?nèi)说拿\,前提是人們自身的行為是否符合儒家倫理道德標準,借天命信仰的力量宣傳封建道德,教化的目的也許會達到,但卻使小說本身的思想深度和藝術(shù)效果受到了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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