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垣(1880—1971),字援庵,廣東江門新會人。他沒有受過正規的史學教育,全靠自己的勤奮,著作宏富,成就斐然,為中國宗教史、元史、中西交通史及歷史文獻學等領域的研究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成為世界聞名的史學大師。20世紀20年代,在中國國際地位還很低的時期,他就被中外學者公認為世界級學者之一,與王國維齊名。20世紀30年代以后,又與陳寅恪并稱為“史學二陳”。他的許多著作,成為史學領域的經典,有些被翻譯后在美國、德國、日本出版。毛澤東稱他是“國寶”。
走過北京師范大學東門,有一座大廈,叫勵耘學苑。“勵耘”二字取自北師大原校長陳垣先生的“勵耘書屋”。2002年9月8日有兩座銅像在北師大落成,一座是孔子銅像,另一座就是北師大老校長陳垣先生全身像。
在陳垣一生的治學中,結交了不少學界朋友,胡適就是其中一位。他們相交四十余年,曾經因為政見的分歧,兩人在新中國即將成立時各自站到了不同的政治陣營;在學術上他們既互相關注、互相切磋、互相欣賞,又有爭執。正如陳垣的孫子陳智超后來總結的那樣:祖父陳垣和胡適在許多方面有很大差異,最易為人感覺的,一位是“土學者”,一位是“洋博士”。兩人在長時間內是學術上的諍友。
以文交友
陳垣六歲來到廣州讀書。少年時,受“學而優則仕”的儒家思想影響,曾參加科舉考試,未中。1905年在孫中山領導的民主革命影響下,他和幾位青年志士在廣州創辦《時事畫報》,以文學、圖畫為武器進行反帝反清斗爭。1913年陳垣在北京定居。在北京的頭十年,他一面從事政治活動,一面從事學術活動。他曾在一段時期內信仰宗教,故從1917年開始,著手研究中國基督教史。陳垣在學術上的成名緣于對宗教史的開拓性研究。1922年他擔任了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導師。在此期間,陳垣形成一個重要觀點,即“應該把國際漢學中心奪回中國”。
國際漢學主要是對中國文化的研究,包括哲學歷史宗教藝術等內容。它與中國人自己所稱的國學是相通的。天主教傳教士利瑪竇可以說是國際漢學的先驅者之一。由于以利瑪竇為代表的傳教士開始認真地對待與探究中國文化,從而形成了西方人有意識地研究中國文化的開端。這樣,以外國教會一部分神職人員專注于中國文化研究的傳統就一直延續下來。19世紀初,國際漢學研究在歐洲進入大學的殿堂。20世紀初,隨著法國巴黎“漢學講座”的設立,西方漢學的成果不斷涌現,這種情況給了中國學者很大的刺激。陳垣感受尤其深,他多次講過這樣的話:現代中外學者談漢學,不是說巴黎如何,就是說東京如何,沒有提中國的,我們應該把國際漢學中心奪回中國、奪回北京。陳垣這段話的意思,并非排斥國際漢學,而是激勵國學研究。
在當時的知識分子中有這種“奪回國際漢學中心”想法的不止陳垣一個,還包括胡適、傅斯年、陳寅恪等。
胡適于1917年自美返國,任北京大學教授。1922年3月,北大《國學季刊》編輯部成立,胡適任編輯部主任。同年4月,被舉為北大教務長。當時北大還有一位教授沈兼士先生,他既是《國學季刊》的編輯委員,又是北大研究所國學門主任。由于沈兼士與陳垣和胡適兩人都有密切交往,自然,陳垣和胡適也在這個時期開始了相知相交。
1923年1月,《國學季刊》第一卷第一號正式出版。胡適在創刊號上發表了的《發刊宣言》,提出著名的“整理國故”的理念。《發刊宣言》可以說是陳垣、胡適等人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的宣言和綱領。《國學季刊》就成了他們的重要戰斗陣地。在《國學季刊》創刊號和第二號上,陳垣接連發表了“古教四考”,好評鵲起。加上《元西域人華化考》《基督教入華史略》等論著,這些以宗教史研究來拓展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的學術成果,是陳垣對民國學術的重大貢獻,也是使當時的中國學術界推陳出新,與國際漢學界接軌的不可多得的尖端成果。
陳垣的這幾部著作,可以說是胡適《發刊宣言》最有力的證明,從此也建立了他們的長期友誼。1933年4月15日,世界著名的法國漢學家伯希和在訪問中國離開北平時,曾對前來送行的陳垣、胡適等人說:“中國近代之世界學者,唯王國維及陳(垣)先生兩人。”
陳垣是一個自學成才的“土博士”,而胡適是眾所周知的“洋博士”,因此陳垣說,凡是他的研究中涉及外文或者與國外有關的資料文獻,只有請教胡適他才能放心。陳垣在編纂《中西回史日歷》和《二十史朔閏表》兩部工具書時,涉及不少外文譯文注釋和外文資料問題。陳垣為此經常向胡適請教。有次陳垣遇到一個問題向胡請教,胡適當時做出了回答。但在查閱了《大英百科全書》等參考書以后,胡適第二天又用長信補充。他說:“我在電話上曾說,以后的史事仍舊用舊歷,今日細檢參考書,始知此答應加附帶說明,方可成立。”在介紹各國采用新歷的不同時間后,胡在信上說:“以上所述,不知有足供采擇的嗎?我對于此事,完全是外行,說不定有不少笑話,請先生不要見笑。”而陳垣在提到胡適的幫助時,在一封致胡適的信中寫道:“關于《中西回史日歷》英文名有所領教。嗣經友人之解釋,已照付印。所有敘例點句,及每段首行低格等等,均照尊屬辦理。”
1930年11月28日,胡適攜眷北上北平,在后門內米糧庫四號租定新宅。次年1月,應新任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之聘,出任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而陳垣也于1931年被聘為北京大學名譽教授,并于1932年8月21日自豐盛胡同十八號搬家到米糧庫一號。從此直到盧溝橋事變爆發,兩人做了近五年的鄰居。
“國際漢學中心”問題一直是陳垣和胡適非常關注的問題。1931年9月14日,胡適在日記里提道:陳垣問我,漢學正統這時候在西京,還是在巴黎呢?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兩個人就相對嘆息,希望在十年之后,把漢學中心奪回到北平。1933年伯希和在北平訪問期間,陳垣代表輔仁大學多次宴請,胡適、陳寅恪等人作陪。胡適在其中一次席間說道:“希望嗣后研究中國學問,需中外學者合作,以補以前各自埋頭研究之缺陷,及使世界了解中國文化之真價值。”為了推動中外學者合作,陳垣親自命名并擔任編委的期刊《華裔學志》于1935年創立,成為推動中外學者交流合作的平臺,對國際漢學研究做出了卓越貢獻。
在陳垣與胡適比鄰而居期間,雙方在學術討論上各抒己見,坦誠相待,盡顯諍友的胸懷,而無“文人相輕”的陋習。
不過,按照一般人的理解,當時雖然沒有電子郵件,但既然是鄰居,盡可以當面交流,至少可以互通電話,為什么還要費力去寫信呢?合理的解釋是,他們都是忙人,很難抽出完整的時間作交談,而他們討論的問題,又不是僅靠電話就可以說清楚的。用寫信的方式,正可以彌補上述兩種方式的缺憾,既可以見縫插針,抽出零碎的時間來寫信,又可以把電話中說不清楚的問題談清楚。我們應該慶幸,正是因此,為我們留下了兩人交往的重要實錄。
1933年初,胡適將他“生平最得意的一篇考證史學的小品文字《蒲松齡生年考》送給陳垣看。陳垣看了后,接連寫了兩封信給胡適,除了同意胡適關于蒲松齡生卒年的結論外,還對胡適判定石印本《聊齋詩集》為偽書提出了不同意見,說道:“惟先生所下判決書,斷定全集皆系捏造,愚見頗為被告抱冤。”
類似這樣的諍言常出現在他們的書信中。1933年4月1日至10日的十天中,兩人圍繞《四十二章經》的問題,往來書信竟達八通之多。《四十二章經》相傳是中國第一部中譯佛經。關于流傳下來的《四十二章經》,胡適認為是漢代譯本,而陳垣則認為是漢以后的譯本。來往信中反復辯難。
胡適對這次討論相當重視。他將《四十二章經考》一文及4月5日兩人來往信、6日致陳垣的信都收錄到他自編的《胡適論學近著》一書中,首次公開發表。究其原因,有如他6日信中所言,“此次所論,問題雖小,而牽涉的方法問題頗關重要”,是展示他“歷史演變的觀點”的一個實例。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當天,陳垣正好搬家,從米糧庫一號,搬到南官坊口二十號。第二天,也就是7月8日,胡適就南下到廬山參加廬山座談會,后來又到了美國。此后近十年間,兩個人天各一方,一個在北平,一個在美國。但兩人彼此心靈相通遙望對方。
抗戰期間,陳垣處于淪陷區的北平,中美兩地音信難通。陳垣在給香港的兒子陳樂素的家書中,多次提到胡適,充滿懷念之情。在美國的胡適沒有忘記淪陷區的老朋友,1943年7月和8月,胡適寫了兩篇關于避諱的文章。文章的“后記”里面就講:“援庵先生從前住在米糧庫一號,我住在米糧庫四號,我們做了多年的鄰居,享受了多年的論文切磋之益。他的《元典章校補》,我曾經給他寫過兩萬字的長序,現在我們相隔幾萬里,不知何時才得重聚首論文之樂。所以我很誠懇地把這兩篇論避諱的文字奉獻給我的老朋友,老鄰居,陳援庵先生。”
1946年胡適回國,一面擔任北大校長,一面忙于國民黨政府的政治事務,學術方面主要是研究《水經注》,這也是胡適晚年學術活動的重點。陳垣就此曾與胡適進行過討論。陳垣還將收藏的相關的重要資料,提供給胡適。胡適抄錄后,于1948年8月14日寫成一篇論文,并送陳垣看。12月7日,陳垣致信胡適,繼續就此進行討論。12月13日夜,胡適復陳垣信。這是胡適離開北平發出的最后一封論學信。
分道揚鑣
陳垣與胡適作為20世紀上半葉中國新史學的一代巨匠,在治學上,雙方“本來很相近,研究的材料也很多有關系”。但這兩位有著幾十年公交私誼的朋友,卻在北平和平解放前夕分手。胡適飛往南京,而陳垣卻三次“避難”在其學生劉乃和家中,以拒絕登上國民黨政府派來接他的飛機。
1948年下半年,決定中國人民命運的國共大決戰進入后期。解放軍挾遼沈戰役勝利之威,又相繼發動淮海和平津戰役,兵圍北平。其時陳垣仍任輔仁大學校長一職,胡適自1946年回國后就擔任了北京大學校長。在政治格局的巨變時刻,兩位學人仍一如既往地潛心研究學問,就歷史學術問題,通過書信進行探討。蔣介石已經數次派員催胡適南下。12月13日,胡適在給陳垣發出的那封最后的論學書信的末尾感嘆:“寫此短信,中間被電話打斷六次之多。將來不知何時才有從容治學的福氣了。” 14日,胡適又接到催促動身的電話和兩次來電,電文曰:“即日登程,萬勿遲疑。” 同日,胡把復函郵給陳垣,后又打電話要陳垣趕緊收拾行裝準備南下。但陳垣已定下主意留在北平,婉拒了胡適的心意。15日,胡適在蔣介石又一次電話催促之下,由北平南苑機場直飛南京。
陳垣與胡適北平分手后不久,次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南行的胡適受到蔣介石的格外禮遇,蔣還為胡適過五十八歲生日。但隨著蔣介石政權倒臺,胡適因故飄零海外。而陳垣則做出了人生最重大的選擇,堅定地留下來迎接新政權。北平宣告和平解放那天,陳垣在得意弟子柴德賡和劉乃和陪同下,不顧近七十高齡,堅持步行十幾里,到西直門大街迎接解放軍入城。北平城煥發的一派新氣象,強烈震撼了陳垣,他自嘆“聞道太晚”,但為自己在古稀之年能看到一個嶄新的社會和國家,為真正找到了中國獨立富強的新道路萬分激動。他急切地希望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身在異國的老朋友胡適,于是在1949年5月11日《人民日報》上發表了《給胡適之一封公開信》。信中寫道:
去年十二月十三夜,得到你臨行前的一封信……當我接到這封信時,圍城已很緊張。看報上說你已經乘飛機南下了,真使我覺得無限惆悵。記得去年我們曾談過幾回,關于北平的將來,中國的將來,你曾對我說:“共產黨來了,決無自由”。并且舉克蘭欽可的《我選擇自由》一書為證。我不懂哲學,不懂英文,凡是關于這兩方面的東西,我都請教你。我以為你比我看得遠,比我看得多,你這樣對我說,必定有事實的根據,所以這個錯誤的思想,曾在我腦里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我也曾親眼看見大批的青年都已走到解放區,又有多少青年,正在走向這條道路的時候,我想難道這許多青年——酷愛自由的青年們都不知道那里是“決無自由”的嗎?況且又有好些舊朋友在那里,于是你的話在我腦海里開始起了疑問……我現在很摯誠地告訴你,你應該正視現實,你應該轉向人民,幡然覺悟,真心真意的向青年們學習,重新用真正的科學的方法來分析,批判你過去所有的學識,拿來為廣大的人民服務,再見吧!希望我們將來能在一條路上相見。
陳垣的《公開信》把發自內心的新感受告訴了胡適。解放軍進駐北平后紀律的嚴明,對百姓的秋毫無犯;入城干部勤勞樸實的工作態度;共產黨一切以人民利益為重的作風等,這一切都使陳垣感到新鮮,他由詫異驚奇轉而由衷地佩服。“我真可以說是歷盡滄桑,看過多少次興亡盛衰,沒有一次當政者不是巧取豪奪,吸民膏脂,而像這樣的新政府,真像古書上所說的‘羲皇上人’,不但我沒有見過,就是歷史上也從來沒有過。” 陳垣在將近七十年的人生經歷中,目睹過北洋軍閥袁世凱的獨裁統治到國民黨新軍閥政權的專制,他的選擇是經過深思熟慮而非一時沖動。他給胡適信中所講的新見識,之前就在給香港的親屬和其他友人信件中描述過,還在輔仁大學師生會上公開宣講過。陳垣早在國共決戰勝敗分明的前夕,以自己所發現的“中國獨立富強的道路”,即走“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道路”,曾警示胡適不要跟著前途渺茫的國民黨走。后來陳垣看到了《人民日報》上登載胡適1949年4月 22日在美國舊金山對記者發表的談話。陳垣從該談話中獲悉,在南京陷落后,胡適還在期待國民黨政府“仍有良好之海軍與強大之空軍,如兼有得宜,將為止阻共產黨進入華南之有力依恃”,甚至說“中國政府如證明其力能抵抗共產主義,則不待求,而美援自至”。為此,陳垣規勸老友胡適,要充分認識到借來的“美援”和反人民的國民黨統治力量是抵不過覺悟起來進行斗爭的“人民的武裝”的。
胡適第一次見到陳垣的《公開信》文本,是在6月18日一本由友人送來的英文雜志上,該雜志轉載了《人民日報》的信文內容。初步閱讀后,胡適的反應是“全函下流的幼稚話,讀了使我不快。此公老了,此信大概真是他寫的?” 胡適反感而又疑惑,一會兒認為信是“偽作”,一會兒又置疑是否陳親筆寫的。三天之后,他又找來《公開信》的中文本,仔細閱讀后,認為“作偽的人未免做得太過分了”! 胡適還找來對陳垣熟悉的另一史學家蔣廷黻,倆人商討后“均疑陳援庵的公開信是他先寫了一信,共產黨用作底子,留下了一小部分做‘幌子’(如第一節),另由一個黨內作者偽造其余部分”。 次年1月9日,胡適經過半年的困惑和疑慮后,結合自己對中共新政權形勢發展的個人觀察,下筆寫就《共產黨統治下絕沒有“自由”——跋所謂〈陳垣給胡適之一封公開信〉》,跋文寫道:
……我在海外看見報紙轉載的這封《公開信》,我忍不住嘆口氣說:“可憐我的老朋友陳垣先生,現在已沒有不說話的自由了!”有許多朋友來問我:這封《公開信》真是陳垣先生寫的嗎?我的答復是:這信的文字是很漂亮的白話文,陳垣從來不寫白話文,也絕寫不出這樣漂亮的白話文;所以在文字方面,這封信完全不是陳垣先生自己寫的,百分之一百是別人用他的姓名假造的。
中國另一位歷史學家、陳垣和胡適的老友傅斯年,在看過陳垣的公開信和胡適的跋文后,于1950年9月28日在臺灣的報紙上撰文指出:“適之先生作了一篇考據文,證明陳垣先生的‘公開信’是別人作的。”
胡適于1962年2月去世。盡管他作了翔實的考據,但實際上對陳垣寫《公開信》的疑慮一直沒有打消,為此他曾托人打聽陳垣在大陸的真實情況。他至死也不知道,與他相知相交幾十年的老友陳垣的這封《公開信》,確實是其心血之作。當陳垣看到胡適在舊金山的談話后,立即和他的學生劉乃和、柴德賡以及劉乃和的胞弟劉乃崇商討,決定用公開信的形式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寫出來告知胡適等海外知識界人士。此信由劉乃和執筆寫出,再經陳垣親筆改定。后陳與劉同去歷史學家范文斕住處,請他修改。范的修改只是將原標題《給胡適之先生一封公開信》中的“先生”兩字刪掉了。陳垣的孫子陳智超手頭至今還保留著這封《公開信》的底稿。
陳垣與胡適的分道揚鑣,深刻地反映出知識分子在新舊政權更替之際,對不同人生道路抉擇時的心路歷程。
回歸學術
新中國成立后,陳垣除了擔任輔仁大學和北京師范大學合并后的北京師范大學校長,還連續擔任了三屆全國人大常委,并于195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胡適則游走于美國和臺灣,一面講學,一面從事一些臺灣當局的政務活動,1957年擔任了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一職。盡管當時兩岸同胞互相隔絕、音信全無,但這兩位杰出的學人仍然互相牽掛。政治色彩在他們面前逐漸褪去,兩人又都回歸到過去,回歸到學術上。
1959年1月3日,胡適以院長的身份,在臺灣“中央研究院”團拜會上講到關于漢學中心的問題。他說20年代在北平,和沈兼士、陳援庵兩位談起過將來國際漢學中心的位置,究竟是在中國的北平,還是在日本的東京,還是在法國的巴黎?他還回憶起當年談論國際漢學中心的一些話題,感慨良多。
1959年5月13日,有一學界同人拜訪胡適,要借“中央研究院”的《道藏》翻印,胡適當即表示不贊成翻印。胡適對那人說,陳垣著的《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這本書是值得印的,這本書里面說全真教、大道教、太一教的源流很詳細,收了很多碑板的資料,文章也很清楚。書中所說的王重陽、丘處機等人的行誼,可以叫人知道,道教是有民族思想的。這本書的原本是木刻的,現在大陸上1957年排印的新本子,在香港可以買得到。我是看過全部《道藏》的人,我不勸你們看,這些書是不值得保存的。陳垣的《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才是值得一看的。
1961年1月16日,胡適還談起了校勘學的方法。他說:“陳援庵遇到重要的校勘,是倒過頭來校勘的,使它失去了文詞的意義,硬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校對。”雖然很多年過去了,胡適一直推崇陳垣的主要治學方法未變。他認為陳垣這樣的校勘不容易出錯,值得提倡。1962年1月4日,胡適設想要把一些重要的古籍拍攝為縮微膠卷,提到《元典章》。他說,就《元典章》來說,是元刻本,只有陳援庵先生校勘過,我曾替他作過一篇序。就在講了這段話四十天以后,胡適就因為心臟病發作在臺北去世了。
陳垣同樣關注著對岸老友的學術進展。當時陳垣有一個只見過一面、但是來往通信三十多年的朋友汪宗衍。汪宗衍原來在澳門,后來才到香港。1960年4月5日,汪給陳垣寫信,說臺灣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有胡適生日和傅斯年逝世論文集四厚冊,可寄上否?信上胡適用“胡績溪”,傅斯年用“傅孟真”來暗示。4月20日,陳垣給他回信,說關于胡和傅的論文集,很希望看見,如果郵局能寄,請寄來。5月13日,陳垣回信給汪,說胡和傅論文集四冊三包收到了,表示感謝。當時是在澳門寄的,所以這些論文集收到比較順利。這是陳垣多年后再一次看到有關老友在學術方面的作品。
1964年8月19日,陳垣給汪宗衍寫信,說他接到北京海關駐郵局辦事處通知,在寄給他的郵件內有胡某(就是胡適)紀念論文一本,根據規定,應予沒收等。但因陳垣是人大常委,后由北師大出面同海關接洽,這三冊論文集都順利收到。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他們超越了政治上的分歧,在學術上一直互相關注,互相欣賞,確實是學界佳話。
關于兩岸之間買書、寄書的事,當時在香港、澳門,既可以買到大陸出版的書,也可以買到臺灣出版的書。但臺灣當局對大陸書籍帶到臺灣,是嚴格禁止的。胡適可以看到1957年大陸出版的《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是因為他有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身份。而陳垣能看到有關胡適的作品,是因為他是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
晚年的陳垣,一直惦念著幾十年論文交誼的諍友胡適。現今收藏在北京圖書館的“陳垣同志遺書”書目中,一些新中國成立后被選編出版的胡適學術著作,無一不列在陳垣的藏書目錄之中。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