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

我的父親母親是兩個極其普通的人。我們家祖籍江蘇丹陽，聽長輩說，我爺爺是丹陽司徒鄉潘巷村人。爺爺年輕時做裁縫來到了丹陽西門外一個叫霞莊村的小村子娶妻生子安家落戶。爺爺奶奶養了十個兒女，男女各半，我父親是男孩中最小的，排行第五，所以村上人就叫我父親“老五”，并一直就這么叫下來了，連我們現在在村子里，也被叫作“李家老五的子女”。爺爺早逝，生活的重擔全壓在奶奶身上，個中艱難已不是今天之人所能想象的了，聽長輩說，奶奶孤兒寡母，靠侍奉幾畝薄田，養活這么大一家子，奶奶一輩子含辛茹苦、省吃儉用，活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八十四歲時去世。

我父親生于1918年農歷大年三十，雖然家庭極其貧困，但奶奶還是讓父親讀了兩年私塾，而后被送到上海學生意，他學的是西醫，學了三年，可以滿師了。可世事難料，1937年，“八一三”淞滬會戰，父親拎著一只小皮箱與上海的難民一起向西逃難，落腳到江蘇鎮江南鄉的寶堰鎮。

父親來到了寶堰，舉目無親，就在通濟河上的三仙橋旁租了一間房子，開了一家只有他一人的診所。

陳毅、粟裕率領新四軍東進，來到了茅山，建立茅山抗日根據地，在寶堰鎮前隍村建立了新四軍1支隊司令部，后又在寶堰鎮成立了丹陽、丹徒、句容、金壇四縣——準政府性質的“四縣抗敵總會”。隨著新四軍和日本、汪偽軍隊力量的此消彼長和時局、形勢的變化，寶堰鎮成了新四軍抗日游擊區，游擊區就是敵我雙方的軍事、政治“拉鋸區”，寶堰鎮一會兒被日本人占領，一會兒新四軍又趕走了日本人而進駐，成了政治局勢飄忽不定、情況特別復雜的地區之一。

父親在寶堰鎮行醫三四年后，回丹陽老家娶了離霞莊村五六里路一個叫“龍村”的村子里的王姓姑娘結婚成家，她就是我的母親，母親比父親小兩歲。

母親結婚后隨父親來到了寶堰，幫父親打理診所。父親的行善積德為他積下了良好的社會聲譽，鎮民村民見到父親都尊敬地喊一聲：“李先生”，這“李先生”被喊了一輩子。

中國人民八年浴血抗戰，趕走了日本人，新四軍奉命北撤，于是國民黨在寶堰趾高氣揚地重新登臺。隨著父親醫療技術越來越高，名氣也越來越大，由是，寶堰鎮上的三青團組織瞄上了他，要他加入“光榮”的三青團，父親死活不肯，得罪了黑惡勢力，父親在鎮上的日子非常難過。

1949年4月22日，人民解放軍強渡長江，23日解放南京和江蘇省會鎮江，寶堰鎮也同時獲得了新生。解放后的寶堰百廢待興，共產黨興辦社會事業的第一件事是辦醫院，第二件事是辦學校，這兩件事都與我父親有關。組織上讓我父親牽頭，并準備讓我父親當醫院院長，但我父親做了牽頭的事，卻不同意當院長。第二件社會事業是教育，成立了丹徒縣初級中學，簡稱“縣中”。從此，父親以后的歲月又與教育掛上了鉤，到學校做了一名校醫。

解放后，上學要講成分，成分高的和父母有政治歷史問題的要看運氣，為何呢？因為黨和國家的政策不穩定，政治上基本上是左，而且連左都不穩定，有時還會極左，就像抽風似的。家庭成分高的人，極左時成績再好也上不了大學。

歲月荏苒，斗轉星移，我們兄弟姐妹按部就班地慢慢成長，1962年大哥在寶堰中學畢業考大學，當年考得還可以，大概是志愿填高了，沒能錄取，隨即下放到寶堰東村的一個生產隊勞動，父親與生產隊協商，孩子就不去勞動了，在家復習，來年再考。六十年代初不像現在高考補習成風，當時這樣做的不是絕無僅有，也是鳳毛麟角，第二年，不負父親期望，大哥如愿考入某知名醫學院。

沒有預兆，“文化大革命”的運動橫掃全國大地。我家在一天下午被抄了，抄了些什么呢？主要是診所里過期得差不多的西藥。

人的一生，是選擇的集合，更精確一些，是選擇的疊合。我母親的一次不經意的選擇，讓我們先后都去了丹陽。全家回丹陽了，居住地又“回到了解放前”，那時，我還在寶堰上初中，只是戶口回老家，人還在寶堰，只是母親丹陽、寶堰兩邊跑。

1970年時，“讀書無用論”“讀書越多越反動”的論調甚囂塵上，不知道高考今后會不會解凍，但應該承認，父親是有遠見卓識的。在二哥當上部級領導和理論上在全國有一定影響時，父親很為自己當年堅持讓二哥讀書感到驕傲，說沒有他，不會有二哥的今天。今年八月，二哥回來辦理母親的喪事，講到父親，說當時父親叫他上高中，他猶豫不定，說“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繼續讀高中的理由，是父親動員了我”。幾十年過去了，我這是第一次有機會聽二哥這樣說。

我在寶堰中學讀高一時，二哥在省丹陽中學已經小有名氣，父親讓他與領導說說，把我也轉去上學，因為那個學校的層次要比寶堰中學高，于是，我在寶堰中學上了半年高中后就轉到丹陽去了。

人負人，天不負人，鄧小平同志力挽狂瀾、撥亂反正，1977年高考得以恢復。在二哥的幫助下，我也在很短的時間內認真復習迎考。預考時我們那里設了一個考點，有幾百名考生，最后這一考點考取了三名大學生，其中的兩名就是二哥和我。考取了大學是高興的，夢想終究成真，但我還有一絲絲后悔，如果我早一點聽父親的話，“文革”時在學校稍微認真一點，何至于高考復習時那么手忙腳亂，高考的分數也會更高一些，考取的學校會更好一些。不管如何，一個家庭一下子考取了兩個，五個子女有四個讀到大學，不僅在寶堰而且在丹陽都引起了轟動，寶堰人又一次佩服父親培養孩子讀書上學的遠見。是否有清醒的遠見，對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乃至一個民族都至關重要，當然，我父親只是一個平頭百姓。

父親從1952年到寶堰中學工作，至1987年退休，總共在寶堰中學工作了三十五個年頭，其中有五年是延期退休。他幾十年如一日，踏踏實實、勤勤懇懇地工作。校醫的工作平凡，不顯山，不露水，永遠不可能有驚天動地的業績，但平凡的工作也會滲透和外溢人的品德、性格、精神、作風、學識，也能做得風生水起。

鄧小平曾經說過，中國人民窮了幾千年了，此話千真萬確，你不親眼見到以前的狀況，你對此話不會有深刻的理解。時光上溯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寶堰中學的高中學生在學校代一頓午飯，一般消費兩分錢，一分錢蒸飯費，一分錢青菜湯，那湯以水為主，菜為輔，家里窮得一分錢的青菜湯都省了，吃白米飯，父親就常請一些學生來我家吃點青菜豇豆茄子。現在我碰到當年在我家吃過菜的學生，對當年的燒茄子贊不絕口。

父親退休后就搬到鎮江東郊的諫壁鎮居住，這是父親一輩子享受到的黨和國家給他的最大饋贈和最大溫暖，父親在寶堰一輩子都沒有自己的住房，在住到學校前都是租的私房，受了很多罪，也受了很多氣，現在終于住上自己的房子了，父親母親對如此好的房子驚嘆不已，這也是除了兒女考上大學之外的最大驚喜了。

父親母親的善良、正直、熱情、勤勞在寶堰是有口皆碑的。父親在寶堰搬了好幾處地方，每到一處地方，都是鄰居之福，病有人看了，針有人打了，信有人寫了，哪家有點小吵小鬧也有人勸解了。

我與父親生前的最后一面是他去世前的那個星期天的下午，已近五點，我去看他，父親拿起當天的《揚子晚報》給我看上面登著河北省國稅局長李真的新聞，其意思很明白，是要我以李真為戒，廉潔從政。我告訴父親我知道，并說李真是大官，位高權重，我與他天上地下，你放心好了。話畢，我就離開了。我的回答，父親可能不怎么滿意，因為沒有李真那么位高權重的人也犯錯誤，數額、罪行大小不同而已吧，我所認識的、同過學的、同過事的，甚至包括我的學生，都有進了監獄的，其中，有廳級的，有科級的，有正職的，有副職的，所以，犯不犯錯誤與官職大小、職級高低無關，與是否有權力和有否戒懼之心有關，而培養子女的戒懼之心是父親母親一生的愿望和努力，一直嘮叨、掛牽到他們生命的終了。因為回答父親最后一個問題的不到位，可能讓父親意猶未盡和不放心，讓父親帶著牽掛走了，對此，我一直都感到很遺憾。

2004年11月24日晚上九點多鐘，得到父親發病并可能不治的消息，我叫上大姐當夜打車從南京趕到鎮江醫院時，父親已永遠離開了我們。那天當我喊醒大姐，大姐聽到父親的情況，當時就落淚了，說父親前兩天才打電話給她，讓她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不要讓他們走到邪道上去，這就是父親，一個普普通通而又偉大的父親。

父親一輩子都是母親的依靠，父親去世，母親的天就塌了，立刻失去了主心骨和支撐，母親的能力，不足以應付紛繁復雜的社會和處理更復雜的家庭事務，母親的精神基本就垮了，如浮萍般失去了根，只能隨波逐流了，雖然子女輪流承擔料理責任，但她生活的質量不可避免地下降了，到最后幾年，喪失了行動能力，然后又喪失了語言能力和思維能力。子女對父母的愛與父母對子女的愛是平地與高山的關系，是小河與大海的關系，當他們先后撒手人寰，留在我們心底的是無盡的思念和深深的自責與痛悔，是“子欲養，親不待”的無奈。

我是比較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相信神靈，不相信心靈感應，但2013年8月7日午飯后，我在沙發上午睡，睡得還有點沉，居然做夢見到了母親，母親在丹陽老家的房子里坐在底層即一樓的床上，與我說了一句好像是要走了的一句話，夢很清晰但話不清晰，夢很快就沒了，覺醒來后，我起床改稿子，僅改了十幾分鐘，大嫂電話來了，說母親不行了，趕到醫院，母親實際上已經沒有自主的心跳、呼吸了。從科學上講，純粹是巧合，兩者無絲毫聯系，但也太巧了，我也沒有與什么人講，講了別人會說你扯淡。但愿不是巧合，但愿有心靈感應，但愿是母親與我道別！

我想爺爺奶奶和我的父親母親所經歷的歲月是中華民族一個非常特殊的歷史時期，這一百多年經歷的動蕩和遭受的屈辱是民族歷史上極其沉重和血腥的一頁，這一頁雖然已經永遠地翻過去了，但是，我們及我們的后代不應該忘記。英國著名作家韓素音在《周恩來與他的世紀》這本書的序言中說道：中國的青年，即我們所說的第四代人，“他們不了解過去。他們對革命早期的情況非常模糊。他們不了解毛澤東、周恩來和其它革命英雄。正是由于這些人的英勇獻身，中國這個在世界上受壓迫、受屈辱最深的國家才贏得了解放，他們不知道中國人民在舊社會遭受了多么深重的苦難。他們中有一種傾向，藐視歷史，嘲笑英雄。他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對過去一無所知，又樂意接受對中國的膚淺的指責，特別是因為他們對西方的‘民主’充滿幻想”。我希望父親母親的第三代和后來者通過閱讀本文后傳承我們的家風，深刻了解我們怎么從歷史的過去走來，又應該怎么向歷史的未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