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凡一平的小說世界,既有對城市書寫的熱情,又有對鄉村敘事的迷戀。《上嶺村的謀殺》秉承了他一貫的寫作風格,探討欲望入侵下人性的復雜。在為我們揭示出謊言世界背后種種隱患的同時,也透露出作家自己對現實世界的懷疑與焦慮,特別是在表現鄉村烏托邦被瓦解時,作家更是從城市物質文明和鄉村自身劣根性兩方面,從外而內地揭示出了這種悲劇性。
關鍵詞:《上嶺村的謀殺》;謊言世界 ;鄉村烏托邦
在文學日益邊緣化的今天,作家如何在物質化的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成了一個難題,很多時候,不是面對曲高和寡的尷尬就是面臨隨波逐流的危機。而廣西作家凡一平,卻在文學和影視方面走出了一條自己的路子,發出了自己的聲音。“他的寫作始終與物質霸權時代的人性沖突相牽達,不斷地將人的物質本能推向各種審美的極致狀態。這種由情欲、財欲和權欲共同構筑而成的、人類本源性的欲望,在凡一平的小說中,不僅成為顛覆一切價值觀念和倫理秩序的重要手段,成為非理性生命自我展露的重要契口,也成為被物質化現實扭曲后的人性面目的直接見證。”[1]
凡一平的許多城市小說,都表現了這樣的主題。顯然,要探討物質時代人性在欲望面前的種種表現,城市是最好的展開場所,城市里形形色色的人與事都能夠給作者帶來刺激。城市就像一方沃土,無論在上面種上什么,都能有收獲。然而,凡一平的鄉村背景,又總是提醒著他,在情感的后花園里,還有很多土地值得去開墾。如果說,在面對城市生活的光怪陸離時,凡一平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那么當要表現鄉村,不可避免地要暴露鄉村劣根性時,對鄉村的那份熱愛就又讓他變得有些于心不忍。在《上嶺村的謀殺》中,凡一平把鄉村作為敘事的大背景,再次為我們展現了欲望背后的謊言世界是如何讓人性一步步走向毀滅的,鄉村又是如何在城市物質文明和自身劣根性的雙重進攻下逐步瓦解的。
一、鄉村烏托邦的幻滅
早在2006年,凡一平就已經為我們構筑了一個鄉村烏托邦,在一篇叫做《撒謊的村莊》的小說中,全村人共同編織了一個謊言。讓曾與韋美秀一響貪歡的照相師傅藍寶貴,攬下了作為兩個孩子父親的責任。后來藍寶貴在無意中知道孩子并非自己親身時,卻依然接受謊言,守護孩子、回報鄉村。在這里,謊言帶有一種鄉村特有的泥土味,是善意的,為了一個女子的名聲,為了兩個孩子的將來。在謊言面前,藍寶貴抵擋住了去城市發展的欲望,成了一個有擔當的人,最終像英雄一樣,贏得了全村人的尊敬。鄉村也以它的淳樸戰勝了城市的多彩。人性的善良得以彰顯,謊言背后吟唱的是一曲田園牧歌。
幾年之后,當凡一平遠離家鄉,在城市里見證了物質文明的種種新奇與弊端之后,回望鄉村,他卻已經不可能像先前那樣對鄉村抱著樂觀的態度。他開始懷疑鄉村烏托邦的現實性,在善意的謊言里尋找惡的因子。
于是,在《上嶺村的謀殺》中,凡一平以謀殺案為線索,講述了一群人的愛恨情仇。鄉村的淳樸也蕩然無存,各種欲望彌漫鄉間。人們為了各自的利益集合在一起,共同對付一個比他們更壞的人。他們以道德做幌子,代替法律行使了特權。小說以韋三德自殺開頭,在全村人都為這個惡棍的死而感到高興時,一個匿名短信打破平靜。
而后,隨著警方的介入,事情漸漸明晰,自殺只是謊言。上嶺村的人從最開始的隱瞞、警惕,到最后的不小心透露。韋波以民間的英雄氣概一人承擔起了所有的罪過,而他的合伙人逃過了法律的制裁。謀殺案的總策劃師黃康賢更是搖身一變成警察。不過,殺害韋三德的事件卻始終折磨著他。真相也在這一系列事情中暴露,黃康賢最終無奈地選擇了自殺。
在這篇小說中,純樸的民風被侵蝕得一干二凈,鄉村首先是被韋三得的欲望弄得烏煙瘴氣,接著是一群人的集體復仇。文中也借警察田殷之口,道出了這一群人內心的掙扎。“在村民們的心目中,他是個惡人,死有余辜,殺他是為民除害,殺他的人就是英雄……村民們從情感上無法接受他們心目中的英雄變成法律的罪人或者牢里的囚犯,這是他們解不開的情結和心結所以他們表里不一地對待我們的調查,表面上配合,內心卻在抵觸,他們的謹慎小心,或聰明或裝糊涂,都是智慧,像是串通好了的如果不串通,那么至少是無意形成的共識和默契。”[2]
這種“串通好”和“無意形成的共識和默契”構筑了一個謊言世界,在這個謊言世界,個人私欲聯合起來挑戰道德底線。很難看到善良的一面,謊言世界的背后,并沒有構成一個穩固的團體。所以,鄉村謊言背后吟唱的田園牧歌最終成了挽歌。
不過,在小說里,作家似乎從一開頭就在有意地引導讀者的感情天平向制造謀殺案的兇手傾斜,被害人被描述為窮兇惡極,死有余辜。而隨著故事的推進,作家變得有些猶豫不決。開始推翻前文定下的感情基調。善惡變得模糊不清,謊言世界里一切變得似是而非,每一個人都在為自己辯護,為自己開脫,鄉村烏托邦的美感蕩然無存。
那么,是什么原因讓本來是田園牧歌般的鄉村成了兇案的現場?又是什么消解了鄉村烏托邦的詩意呢?
二、外患與內憂
歷來寫鄉村,要么表現詩意淳樸的一面,要么表現愚昧落后的一面。在城市物質文明的面前,鄉村更是拋開了愚昧落后的一面,成了大部分人向往的“桃花源”。而在《上嶺村的謀殺》中,“桃花源”只是個謊言,最終被戳破,個人私欲,復仇野心讓謊言變得沒有一絲善意。殘酷的現實,讓凡一平放棄了詩意的描寫,轉而用更加直白的語言去表現。因此我們能夠很明確地感覺到凡一平的猶豫不決,他既同情以黃康賢為首的謀殺團體,又一再為韋三得翻案。既為這種民間除惡揚善的英雄氣概鼓掌,又不時宣揚法治社會的種種正義。所以在敘述的時候,他一再轉換視角,揭示人物性格的多面性。鄉村人也由簡單善良變得復雜、難以捉摸。在這種轉變中,我們能感覺到一種深深的外患和內憂。
隨著現代化都市的發展,城市物質文明在帶來許多便利的同時,也帶來了許多危害。特別是在精神方面,人們變得越來越無所寄托。豐富的物質享受背后是精神的空虛。這些物質崇拜、享樂主義在城市肆意蔓延之后,也進一步擴散到了鄉村。并且對鄉村造成了很大的改變。就像上嶺村的人們,在他們的觀念里,城市是一個圣地,人人都希望能在城市里有一席之地、并獲得金錢。城市物質文明就是一種外患,一點一點地侵襲著鄉村。但是,在《上嶺村的謀殺》中,外患并不是主要原因,給鄉村致命一擊的是反而是內憂。
凡一平想要強調的其實也還是內憂,是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主宰著一切。所以,當他把眼光重新投向鄉村時,他關注的更是傳統思想中有害的一面在現代文明的影響下,變得越來越危險的一面。
鄉村一直以來就是一個講究禮儀、看重道德和名聲的社會,更是男權社會的大后方。在那里,倫理道德以千百年不變的面貌存活著。這些遺留下來的習俗,雖然經常被現代文明所詬病,但它在與城市抵抗時,還是發揮了重要作用。
然而,上嶺村完全不一樣。從來沒有離開鄉村的韋三得,一個人以情欲挑戰整個鄉村的道德觀念,把欲望投射在了全村的女人身上。而這些女人,跟傳統觀念里的女人一點也不同,她們一反常態,全然不顧什么名譽貞潔,還彼此爭風吃醋。韋三德就像一個古代帝王般,讓全村人敢怒不敢言,讓“后宮三千佳麗”頂禮膜拜。讓人疑惑的是,韋三德這樣一個無業游民,無權無勢,他憑借什么凌駕于眾人之上呢。文中多次提及韋三德身軀龐大,最后還借黃康賢的眼睛這樣描述“他發現韋三得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很勻稱健美,像健身房里讓少婦們著迷的教練他的相貌也很英俊,皮膚白嫩而又棱角分明,像影視圈既奶油又酷斃的帥哥。難怪,村莊里眾多的婦女甘愿被他蹂躪虐待和玩弄,是有道理的。”[3]由此可知,韋三得的身體,對鄉村里的其他男人來說,就是威脅。在對比中,其他男人成了“失勢的男人”,他們的男性地位受到挑戰。這也就是大家共同構建一個謊言世界的最好粘合劑,弱者聯合起來,對付給他們形成壓迫的人。所以,很大程度上,是鄉村的內部斗爭引起了謀殺的動機,他們迫切需要戰勝韋三得來重塑男性身份,來維護鄉村正常的人倫關系。所以,這種內部的斗爭,在《上嶺村的謀殺》中才是導致鄉村烏托邦幻滅的重要內憂。這種對男性權威地位的維護正好與城市物質文明下的混亂不謀而合,因此,很容易讓大家把這些事情都看成是城市物質文明對鄉村的負面影響。
三、懷疑與焦慮
《上嶺村的謀殺》是凡一平歷時四年精心創作的一部小說,他說:“這小說寫作的過程,很讓我沉重而又激動。我沉重的原因是我既往的農村生活和現實的農民命運,總是像磐石一樣壓迫著我。它壓迫了我很多年,無論我是在金光大道的城里還是紙醉金迷的經歷中,它始終是我掙脫不開的夢魘。忽然有一天,我找到了撬開磐石的杠桿和角度,為此我激動不已并且不遺余力。”寫完小說后他更是感覺解放了,得救了,“獲得了一次藝術的跨越和心靈的救贖”。這樣的創作體驗是很值得推敲的,特別是作者一再強調的救贖意義。“既往的農村生活”存留在記憶中,不斷地被回憶被修飾,在現實的映照下更加被美化,已經成了作者的一種情懷,而“現實的農民命運”是殘酷的,農業社會解體,農民不得不進入城市,置身底層成為廉價的勞動力。已經擺脫了農民命運的作家在強大的現實面前,既希望保存著鄉村人淳樸的天性,又不得不為了適應生活而做出改變。在經歷過這種自我的調節之后,重新審視鄉村和城市時就變得中立,不知不覺就會形成新的價值認同。但這樣的價值認同是不穩固的,經常被新出現的事件更改。
所以,在小說中,我們總是能夠看到作者的同情,他極力宣揚韋三得的罪有應得,但又借鄉村女人的口,顛覆先前的印象,把韋三得說成是一個好男人,樂于助人。而那些制造謀殺案懲惡揚善的人卻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就連擁有執法權利的警察,也陷入了這樣的同情中。這是凡一平對鄉村的厚愛與反思。
凡一平雖然借寫作來拯救自己,但顯然,在復雜的現實面前,他還只是暴露了問題,解決問題的辦法卻還在思考之中。伊麗莎白·鮑溫曾說,“小說家不僅類似于充滿奇想‘故事’的孩子——他重新組合自己的經驗,使之適合于自己的快樂和深信的目的,而且還等同于忍受幻覺之苦的成年人——他把現實世界和充滿著自己的希望和恐懼的幻想的世界攪混在一起。”[4] 正是這樣的混合,讓凡一平陷入了焦慮和懷疑,不敢或者不愿意做出明確的判斷,對事對人,都希望能從多角度去介入,所以他對人性的惡化同情又批判,對現代法律機制贊美又懷疑。
凡一平往返于城市書寫與鄉村敘事之間,為我們揭示出謊言世界背后種種隱患的同時,也透露出作家自己對現實世界的懷疑與焦慮。在當今的社會背景下,凡一平的寫作有很強的代表性,是城市物質文明和鄉村傳統相互碰撞的產物。在他對鄉村的無情解剖下,我們也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一個事實,在謊言世界里,鄉村已經是個回不去的烏托邦。
注釋:
[1] 洪治剛:《與欲望對視——凡一平小說論》,載《南方文壇》2000年第6期。
[2] 《作家》2013年第5期,第20頁。
[3] 《作家》2013年05期,第110 頁。
[4] (英)伊麗莎白·鮑溫:《小說家的技巧》,第200頁,見伍蠧之、胡經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下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3月。
作者簡介:鄧穎(1989-),女,江西吉安人,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1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