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河星匯的辦公室里,
賈樟柯抽著雪茄接受采訪。
雖然還是習慣穿仔褲T恤,
但腕上的名表也是他本人代言的款式。
他的思維和他的作品,
連同他這個人都變成了統一的商業符號,
向外界傳達信息:
他是賈樟柯,
他是會賺錢的導演,
他還能幫你賺錢。
從來就有兩個賈樟柯。
一個是公眾熟知的導演賈樟柯。十多年前內地影迷只能在盜版碟店里找到這個貼著“藝術”、“地下”標簽的賈樟柯,現在境況大為好轉,11月人們走進院線就能看到《天注定》—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部以“暴力”作為關鍵詞的電影將會一刀不剪,原貌呈現。
另一個賈樟柯則隱身幕后,做推手,做監制,做投資人、出品人、廣告人在商業鏈條的交錯地帶,他有著復雜的身份。這個山西男人展現了他身上傳承的晉商特質,一面埋頭實干,一面精明計算。
他投資和監制的藝術片能依靠海外版權交易收回成本,他接拍數量眾多的商業廣告又能為拍電影輸送現金流。“完成作品是挺高興的一件事,如果又是一個很好的生意,為什么不做呢?”賈樟柯說,“我喜歡操盤。”
做個操盤手
北京西河星匯影業有限公司隱藏在北京電影學院附近的一個小區里,賈樟柯很早就在這里買了房,和他的母校,以及一大票懷揣電影夢的北漂青年為鄰。雖然現在他和夫人趙濤已經不住這里,但只要沒有拍戲和外出工作,賈樟柯每天都來公司坐班。
以他的散漫個性,按說有個工作室就行,但西河星匯已經發展到在北京、香港、上海三地都有辦公室,北京負責電影制作事務,上海主要承接商業廣告,香港則是西河星匯的國際版權分銷中心。這個公司的由來也很有趣,2006年成立時的名字叫“北京西河星匯數字娛樂技術有限公司”,又長又拗口,注冊地在石景山。
賈樟柯笑說因為當時石景山區鼓勵科技創新,搞了些孵化器項目,很多做動漫、游戲的朋友聚集在那里,這些朋友拉賈樟柯來成立公司,說有免稅政策。剛巧當時賈樟柯也正被一堆瑣碎事務煩得頭大,覺得應該有個團隊來打理自己越來越多的作品。
“西河星匯成立初期的唯一工作是打理我和余力為兩個人的電影版權,當時已經有接近十部作品,流轉在很多國家的市場里。”賈樟柯說,“一會兒要參加這個國家的影展,一會兒那邊又有什么電視臺買了要播,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想這樣不行,人家香港黑社會還有公司呢,咱們拍電影的更要現代化。”
攝影師余力為是賈樟柯長久的合作伙伴,自《小武》以來所有的賈樟柯電影,都是余力做攝影指導。兩個人又拉來了第三個合伙人周強,周是從《站臺》開始做賈樟柯電影的制片人,這也是賈樟柯第一次嘗試工業化制作的電影,來自法國、日本、香港的多家公司聯合投資,發行到二十多個國家,周強從此幫助賈樟柯熟悉了國際電影市場運作的一系列手法。賈、余、周的三人組合分工明確,配合默契。“西河星匯現在有二十多個人,”賈樟柯說,“我們是小公司,但很有戰斗力。”
還有一個幫助導演賈樟柯變成老板賈樟柯的重要契機,就是與北野武的合作。1998年《小武》連續拿下六七個國際電影節的獎,賈樟柯一鳴驚人。北野武公司的制片人市山尚三在柏林找到賈樟柯,表達了合作意愿。據說北野武本人看過《小武》后對市山說:“這個電影很好,你看看他接下來要拍什么,我們跟他合作。”
賈樟柯也知道,市山尚三作為制片人的眼光和能力都很好,過去他投過侯孝賢的電影,幫助后者在日本市場開拓局面,于是《站臺》 《任逍遙》和《世界》都交由市山尚三打理。
今年的《天注定》國際版權代理仍然由法國著名發行公司MK2負責,MK2與賈樟柯的合作始于2006年的《三峽好人》,但雙方的接洽早在2000年的《站臺》就開始了。當時賈樟柯的合作伙伴是法國另一家公司,MK2的老板跟隨法國總統訪華時,在北京見到賈樟柯,聊了一個下午。賈樟柯表示目前暫時不能合作,MK2的老板說沒問題,我們等合適的機會。就這樣等到了《三峽好人》,賈樟柯才與原來那家公司解約。“我個人覺得《三峽好人》是我導演生涯的一個高峰,所有作品里我最喜歡的第一是《站臺》,第二就是它。”
愛拍廣告的電影導演
西河星匯的辦公室里,賈樟柯抽著雪茄接受采訪。雖然還是習慣穿仔褲T恤,但腕上的名表也是他本人代言的款式。他的思維和他的作品,連同他這個人都變成了統一的商業符號,向外界傳達信息:他是賈樟柯,他是會賺錢的導演,他還能幫你賺錢。
“我其實特別喜歡拍廣告。”賈樟柯說,“不是錢的問題,最主要是它能幫助我打破導演工作的封閉性。每接觸一個產品,可能就了解一個新的行業,交到幾個新朋友。”除了那幾部商業源頭明顯的影片,比如《無用》講的是服裝設計師馬可的故事,《二十四城記》有地產公司的投資并且劇情也是工廠拆遷,很多人并不清楚賈樟柯究竟拍過多少廣告。今年上半年他就已經接拍了六條廣告,過去平均每年西河星匯都有近二十條廣告完成制作,最多的一年有26條。2005年賈樟柯給一個合資汽車品牌拍過一個手機電影,2012年底他又完成了一款新車廣告。
源源不斷的廣告片約給賈樟柯帶來充足的資金,他在施展電影領域的更大抱負時便不用為錢發愁。與他有類似想法的人并不鮮見,比如影星劉德華也有自己的制作公司,2005年劉德華的“亞洲新星導”計劃驚喜地收獲了寧浩《瘋狂的石頭》,不過這種成功概率并不大。2010年,賈樟柯推出“添翼計劃”,他以監制的身份助力年輕導演創作,并且直接投資這些作品。“每部電影我自己投資不少于三分之一。”賈樟柯說,以業內的慣常操作手段,他完全可以“空手套白狼”,用自己的名號吸引其他投資方,之所以不這么做,是想建立一種更穩固的、彼此信任的合作關系。2011年的《Hello!樹先生》是賈樟柯的山西老鄉韓杰執導,賈樟柯除了投資,還拉來自己的制作班底和發行伙伴助陣。這部帶有荒誕色彩的影片在國內只收獲了兩百多萬人民幣的票房,但海外版權交易在兩年后收回了成本,還略有盈利。
“電影是長線投資,回報周期很長,我從來不缺信心和耐心。”20年前,賈樟柯還是電影學院里的“賈科長”,因為他個子小,總是裹個軍大衣混在片場,舉手投足顯得穩重、老派。20年過去,“賈科長”已經是世界各地紅毯上的熟面孔。采訪時他剛從俄羅斯回來,俄國觀眾對電影的理解令他欣喜。“有個活動現場讓觀眾提問,一個俄羅斯姑娘站起來說,我沒有問題,但是看了你的電影,我想為你朗誦一首詩。”賈樟柯說,那是《天注定》在遠東地區的首映,“我知道,她看懂了。”
我想把現在搞清楚
{F=FAMOUS 賈=賈樟柯}
F:相對過去的作品,《天注定》是你第一次直面“暴力”這個主題,決定拍攝這部電影的想法是怎么來的?
賈:去年8月我在重慶監制權聆的《陌生》,當時就突然決定要拍《天注定》。很早我就對暴力感興趣,這幾年在微博和新聞里看到很多暴力事件,積累了很多案例,我想拍但一直沒有找到好的方法。頻繁發生的暴力事件是社會發展到這個階段的問題,應該關注普通人身上具有的暴力的可能性,是怎樣被外部環境給激發出來的。
F:所以你說這是“現代武俠”,為什么不放在古代的背景下來表現?
賈:這種故事放到古代背景下就沒什么意思了,完全可以去看《水滸》。對我來說最大的拍攝訴求就是現在,在我生活的時代,有這樣劇烈的沖突發生。如果在文學和電影領域沒有相應的作品出來,對我們從事這個工作的人來說是一種諷刺。
F:你拍過很多富有忍耐力的小人物,同樣是在生活中遇到窘迫和不公正,現在忍無可忍了?
賈:暴力事件頻發是跟中國人習慣一忍再忍的性格有關系的,人們一直寄希望于正常的渠道,把自己的生存困境訴說出來,進而得到解決。但是社會階層的固化,還有司法的不公,把正常的渠道堵塞了,那么激發出來的就是以暴制暴的悲劇。當然我并不認同暴力這種方式,但暴力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現實存在。經常有人問我說,導演你的片子看完了,你覺得中國將來會怎樣?我說不要著急問中國的未來,應該問的是我們生活在當下,我們理解這個社會嗎?我們能夠清楚地描繪現在這個時代嗎?你要想擁有未來,首先把現在搞清楚。
F:你對“添翼計劃”的最初構想是怎樣的?
賈:“添翼計劃”是我牽頭做的一個扶持年輕導演的投資項目,我在很多場合開宗明義講過,這不是一個公益計劃,國內電影界已經有很多幫助年輕人的公益計劃,我們的目的都是讓年輕導演更好地成長,但方法不一樣。具體來說我希望建立兩個方面的關聯:第一是幫助導演跟投資市場建立關聯,第二是建立他們跟電影工業的關聯。
F:兩者有什么差異?
賈:我接觸的很多導演,對自己這個工作的商業責任認識不清楚。“添翼計劃”的規則是只投資年輕導演的前兩部作品,等你拍完兩部羽翼豐滿,也就不需要我們助推了。在這個過程里導演的商業責任是什么?就是把你的創造性、獨特性拍出來,你要憑借這個去說服資本市場,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說實話很多剛從學校出來或者從獨立電影過來的導演,對電影工業有一種恐懼。拒絕跟工業合作的后果是影片本身的技術指標甚至藝術質量,達不到進入市場的標準。所以我希望年輕導演知道,你的電影再有創意,如果落實到技術層面達不到標準,也成不了一個合格的產品。
F:目前“添翼計劃”的進展令你滿意嗎?
賈:我們小有成果,而且后續的嘗試會有很多。“添翼計劃”最典型的例子是韓杰的《Hello!樹先生》,我自己算一個資方,另外兩個是保利博納和上影集團,一個民企和一個國企,我覺得是比較好的組合。我本人一直在呼吁實踐所謂藝術電影,但我知道電影工業不是只有藝術電影,“添翼計劃”也要做商業片。這方面比較成形的就是《因父之名》,是部歌舞片,也是公路片,講一個富二代逐漸成長、擁有自我的故事。我們馬上出版小說,然后明年把電影推向市場。“添翼計劃”也不單和中國導演合作,我們開始嘗試投資其他國家和地區的電影,比如法國導演Damien的紀錄片《革命是可以被原諒的》,講阿爾及利亞戰爭時期一個殺手的回憶。
F:因為你非常熟悉海外市場。
賈:我在努力學習新的經驗。以前我們比較熟悉亞洲市場、歐洲市場,還有北美和澳大利亞,現在通過《革命是可以被原諒的》,我發現阿拉伯世界也很有價值,就是中東和北非這一帶的市場。在中國的電影公司里面,運作海外市場,我們西河星匯算是一個專家。
F:是因為你覺得海外市場的游戲規則更清晰嗎?
賈:對,當然這里也需要很多人脈和運作,但海外市場是相對規范的,我自己也有從1998年積累到現在的經驗。我所有電影的海外運作包括影展都是自己的公司來負責,比如《天注定》有五六個公司投資,但海外這塊都是我自己做,已經賣出了41個國家的版權。
F:在做監制的時候,你是個控制欲很強的人嗎?
賈:我的控制欲不強,相反我很注意跟人溝通。拍電影是占據時間太久的一種表達方法,大量的時間里我都在做準備工作,或者說服務工作。分一些精力來做監制和投資,再拍些廣告,都是有益的補充。
F:這是建立公司的初衷?
賈:作為導演我沒有建立公司的欲望,但是當工作拓展到創作之外,就一定要按照商業的邏輯來思考問題。西河星匯現在有三個攤子,做事情得心應手,我唯一不習慣的是,我跟別人交往總是情感上的成分多一些,大家一起打拼的感覺。那么公司人多起來,人來人往就很痛苦,這是不太適合當老板的性格,山西人就是有這種保守的基因。
F:說到拍廣告,很多藝術家會覺得對創作是一種傷害。
賈:我不這么看,我拍廣告拍得很開心,客戶也滿意。在廣告里我一樣能表達好的創意,比方說《語路》,整體來看是我感興趣的紀錄片,分散開來它又是可以在電視和網絡上播出的廣告片。當時我在上海推廣《海上傳奇》,一個威士忌品牌的廣告代理公司找到我,說有三個想法:一是我作為導演來拍一個廣告,二是我自己代言這個酒—這兩種方法我都覺得意思不大,那么第三種就是后來的《語路》。十二個人都是我自己去談下來的,廣告客戶的需求到我這里,就變成了一個電影計劃。
F:你說過不太喜歡用“商業和藝術平衡”之類的說法,但我覺得你確實在做這樣的事,你是在商業道路上走得比較快的一個。
賈:我心里覺得我在創業。每個電影好像都有自己的命,有些類型的片子適合市場,票房就火了;有些片子比如《海上傳奇》,它是個紀錄片,說白了打死都不會適合市場,那我就老老實實做點口述歷史。所以你怎么平衡呢?平衡不了。但是我把自己的創作跟其他工作分得比較清楚,比如拍廣告,我經常跟年輕導演講,廣告是個服務業,你在拍廣告時候的智慧體現在哪里呢?就是用你的專業,把客戶的想法表達好。你不要老想挑戰人家,那叫腦子有毛病,客戶比你更懂什么是商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