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一向被奉為散文的經典之作,然單純將其看作寫景散文,必然意味全失。本文認為,《荷塘月色》除了一直被公認的語言之精致,修辭之典范之外,其表現出的“情感和心理隱喻”的深度也是不應被忽視的。
【關鍵詞】《荷塘月色》;情感;心理隱喻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一向被奉為散文的經典之作。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本將《荷塘月色》收錄在“寫景狀物”系列中,其單元導讀中開篇就是這樣一句話:“這個單元學習寫景狀物散文”。然而單將《荷塘月色》看作寫景狀物,不免索然無趣。
文章開篇第一句就說:“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這是句頗有意味的話。歷來評論者對朱自清為什么“心里頗不寧靜”做了許多分析。根據賴瑞云先生《混沌閱讀》中的列舉,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大約有六種對《荷塘月色》思想情感的解讀,20世界90年代以來,又有五種代表性的解讀。i我們且不論“心里頗不寧靜”的具體原因是什么,倒是找到了一條從思想情感入手的路。
當然多元不是亂續,按照賴瑞云先生的“混沌閱讀”理論,文學作品中會有“吸引子”,即吸引中心。而《荷塘月色》也如是。文本中直接提到作者心境的話語有幾處,第三自然段就有:“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作者來到了另一片的天地,這片天地讓他暫時遠離了人事紛繁,樹蔭、荷塘、星天為他遮蔽,在這蒼茫的月下,便可以做一個自由的人。所謂“萬物景觀皆自得”,如此“獨處”之下的靜觀,便讓他覺得是自由的人,雖然只是暫時的。這里我們便可以捕捉到一個關鍵的詞句“獨處的妙處”——因心里頗不寧靜而渴望獨處,因獨處而品出妙處。
中國傳統文學善寄情于景,所以我們對其寫景的文字不能得景而忘情。今夜的月,今夜作者以無所束縛的自由之眼所看那日日走過的荷塘,必然與往日不同。
荷塘的描寫優美雋永,是歷來寫景之作的模范,葉子白花的描摹不難體察作者“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喜悅。葉子象裙,裙又是“亭亭的舞女的”;花是“裊娜”地開著,“羞澀”地打著朵兒;花香似“歌聲”,光與影如“名曲”。這些詞語哪個不飽含喜悅色彩?但這種喜悅畢竟是“淡淡的”,沒有激動和狂喜。而那像閃電般的,葉子與花的一絲顫動,如此細微的顫動,和看不見的凝碧的脈脈的波痕,在“淡淡的月光”下,在被樹“重重圍住”的,“只在小路一旁,漏著幾段空隙”的荷塘間竟被作者察覺。而這也便是“獨處的妙處”了,那么靜,靜到一絲的顫動也盡收眼底,一絲的漣漪也像蕩漾在心上,作者完全沉醉于自己的主觀世界,享受這一份的無聲與寧靜。這樣的一組詩意意境成就了一個有別于日常生活的獨處藝術世界,體現一種自由的、無聲的、靜靜的、甚至孤獨的情懷。
歷來畫家作畫,不怕畫斷山銜月,就怕畫那虛無縹緲的朦朧的月色,孫紹振先生認為《荷塘月色》月色之妙處在于整體效果的和諧,“從心理上說,外部的寂靜和內部的安寧達到了和諧,也就是‘恰到好處’,而這就使散文構成了詩化的意境。”ii若說是整體的和諧,那么其中有一句話就打破了這樣寧靜的、溫婉的、柔和的意境:“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峭楞楞的樹影似乎就這樣突兀地冒出來,打破了月色荷塘的和諧,而實際上這些樹并不是無端出現,在上文作者就對其有所交代:“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郁郁的。……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這魅影早在作者走向荷塘的路上便出沒了,只不過作者因為沉浸于自己的藝術世界中沒有發覺,直到突然瞥見高出叢生的灌木,注意到了荷葉上楊柳稀疏的倩影。這樣一個突兀的出現,使我們無法忽視作品中人與自然景物之間的隱喻關系。
如果說如夢如幻、靜謐和美的月色荷塘是作者獨處的藝術世界,尋求須臾的自由的自我空間,那么時隱時現的樹影,便是作者潛意識中心緒騷動不寧的憑證。他且受用這無邊的荷塘,似乎全身心地沉浸于荷塘的豐姿中,他細致地觀察、品位,調動一切感官,變化著不同的視角,這一切都是靜靜的進行,并沒有過多的熱烈的欣喜。但是,這種“受用”卻又是懷著高度的警覺的,層次里另有層次,用弗洛伊德的“本我”與“超我”的理論來看,“本我”在月光下享受著自由,多是一種較為刻意的行為,是一種自覺行為,“超我”則無意識的保持著警惕,以使這夜游不是全部的恣意的放縱,而是自律的、保持距離的調動。
回過頭來我們再看這句話:“一個人在蒼茫的月光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語中置一“覺”字,文章便增添了無窮意味;少這一字,則真成了自由的人,那就只有喜悅,沒了哀愁。還有,“白天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以不理”中的兩個“一定”,更能表現出作者內心深處難言的苦衷。當他沉醉于荷花、荷葉、月色之時,俗世的紛擾并不能完全從心底撇去。他看到了樹影,注意到了燈光,“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描寫路燈,盡選消極的詞語和事物,而且句式舒緩,語調低沉,讀者從字里行間似乎能聽到作者無可奈何的嘆息聲。同是寫燈,作者在《我的空中樓閣》是這樣的語言:“山下的燈把黑暗照亮了,山上的燈把黑暗照淡了,淡如煙,淡如霧,山也虛無,樹也縹緲。”句式整齊,節奏明快,在這如歌的行板中洋溢著作者按捺不住的喜悅。接下去的一句,“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的是它們,我什么也沒有。”這更是表達作者的消極情感無疑。
為了不讓自己遁入進消極的情緒中,作者這里主動進行了情緒的調節,于是“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采蓮風俗進入作品是意味深長的,它不僅意味著作者心理歷程的轉折,意味著抒寫從自然轉向文化,也更明白的揭示了這月色荷塘的心理隱喻。
經作者介紹,“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在傳統文學中,“六朝”、“江南”往往是富庶、繁華的代名。尤其是其后提到的“梁元帝”,在歷史上,是一個風流皇帝,其詩文稱艷一時,風格浮靡。文中所引用的《采蓮賦》蕩漾著愛情的氣息,充滿生氣,作者顯然是贊許的:“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許多論者將這一段表達為作者內心“愛欲的騷動”。作者直引這段采蓮習俗,自然是對它的肯定,注意這里說的“我們”,細想之,這是一句代表性的言說。這樣兩性開放坦蕩的狀態或許是作者的一個憧憬,與其“現實中的煩惱”與“一定要說的話,一定要做的事”相比,無疑是世外桃源——不論是政治的、社會的、經濟的解放,還是人性的、愛欲的解放,甚至只是自我意識一時的逃離。
在“采蓮風俗”和《西洲曲》之后,仿佛寶玉從“太虛幻境”神游歸來,慢慢的騷動平息,直到“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于是又回歸了現實,而內心的“頗不寧靜”也已消除。
作者表面上只是在進行一次漫不經心的散步,實則卻蘊含了一場微妙而波折的心路歷程。我認為,《荷塘月色》除了一直被公認的語言之精致,修辭之典范之外,其表現出的情感和心理深度也是不應被忽視的。
【參考文獻】
[1]賴瑞云.混沌閱讀[M].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
[2]錢理群,孫紹振,王福仁.解讀語文[M].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