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說話是小說《一句頂一萬句》的核心主題,主人公在一出一進的百年延宕里只為尋找“一句話”。但這些“話”的意味在小說的人物中是千差萬別的,體現了中國底層群體“說話”的歷史和隱喻其間的人生追求,社會倫理,個人價值等,“說”成了他們的日常生活,說出的話是如何形成政治意義,而從根本上講,“說話”恰恰揭秘了現代人內心所隱藏的關于孤獨的秘密,奔走百年最終只為尋找一個“說得的人”。
【關鍵詞】《一句頂一萬句》;日常生活;說話;政治性
在古希臘城邦制度建立之初,人們便指出:在人類共同體的所有必要活動中,只有兩種活動被看成是政治性,就是行動和語言,人們是在行動和言語中度過的一生的。就像荷馬筆下的阿基里斯,是“一個干了一番偉業,說了一些偉辭”的人。在城邦之外的奴隸和野蠻人,并非被剝奪了說話能力,而是被剝奪了一種生活方式。因此,城邦公民最關心的就是相互交談?,F代之后,交談意味著親近、認同、承認、交流,在這個意義上,說話就成了日常生活的政治。在小說《一句頂一萬句》中,說話是其核心內容,主人公在一出一進的百年延宕里只為尋找“一句話”。百年是一個時間概念,大多是國家或是家族敘事的歷史依托,但在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里,百年是一個關于人的心路歷程的歷史延宕,是現代人心靈深處關于孤獨、隱痛、不安、無處訴說的秘密,是人與人說話的體認。“說話”是日常生活的政治,這里的政治就是尋求消解孤獨,尋求人生自由的道路。
一、“繞”的哲學
在中國的官場上,說話“繞”是一大特色,所謂“繞”就像“暗語”,明明說的是這個,偏偏要用另外毫不相干的東西指代,為的就是不讓人抓到把柄,被人拉下馬。你若不懂其中的門道,官場上的話語是無法理解的。在《一句頂一萬》中,小說人物之間的對話也皆是一個“繞”字,許多事情的源頭經過幾個彎都可找到緣由,“一件事兒,繞了幾道彎,就成了另外一件事兒?!苯Y果往往都是有理的成沒理的,沒理的倒占住了個大理。許多生活的無奈和悲劇就源于“繞”,就像小說中老裴和老蔡鬧別扭,老裴扇了老蔡一巴掌,老蔡就請來愛講理的娘家哥,娘家哥放下餅不說,“一竿子支出去幾十年,先從老裴的爹娘說起”,到以前和老蔡發生過的千百次口角,“千百件的針頭線腦,越扯越長”,最后老裴只能人自認沒理,讓老蔡還了一巴掌,事情才算作罷。夜里老裴躺在床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由一張餅到“騷逼”,又到內蒙古河他爹他娘,幾個本來不相干的事,怎么就扯到一起去了,于是他拿起砍刀,決定要去殺了娘家哥。人要一賭上氣,就忘記了事情的初衷,只想著氣著別人,忘記也耽誤了自己?!澳钦l干那啥不是因為A事兒,而是因為B事兒,也不是因為B事兒,而是因為C事兒,其實也不僅僅因為C事兒,還因為D事兒”這樣的句式無數次的出現在小說中,甚至貫穿整個故事:楊百順不喜歡做豆腐。不喜歡做豆腐不是跟豆腐有仇,而是跟做豆腐的老楊合不來。和老楊合不來不是因為老楊用皮帶抽過他,因為一只羊,害得他睡在打谷場上,記恨老楊;而是像趕大車的老馬一樣,從心底看不上老楊。再或者,“但等孩子買下之后,老曹才知道,老婆要這個孩子,既不是為了孩子,也不是為了老曹兩口,也不是為了造七級浮屠,而是為了跟二叔致氣”,而“曹滿囤不是說曹滿倉家不能買孩子,也不是因為曹滿倉家買了孩子,不會再過繼他的大兒子,無法承受曹滿倉的家業,而是這么大的事,也不跟曹滿囤商量。商量不商量也不重要,能看出曹滿倉兩口子買這孩子,是故意跟他致氣。如此纏繞不休,迎頭便將自己那血肉之軀絞進俗世的輪回里,血肉模糊。
販毛驢的老裴一時忘情,說了實話,被老婆拿住了短處,一輩子窩窩囊囊不得安生。楊百順到賀家莊老賀家殺豬,他一時意氣用事,告訴了老賀自己的師娘如何面上帶笑,內心歹毒,沒想到老賀告訴了老孔,而楊百順的師娘,正是老孔的妹子,師娘就把話告訴了師傅。“話過了好幾道嘴,話已經轉了。楊百順本來說的是師娘的不是,沒說師傅什么,但話到師傅耳朵里,楊百順全是在埋怨師傅”,楊百順也因此失掉了好不容易找到的營生,重新流浪?!安虏煌傅氖侨诵摹?,甚至不單單是人。吃過虧的楊百順在染布坊里謹言慎行。當他看到掌柜新養的猴子銀鎖時,就像看到當初的自己,感到十分親切溫暖,便把真心賦予銀鎖,滿懷同情地解開猴子身上的鐵鏈子,沒想到銀鎖馬上變臉,原形畢露,拖著鐵鏈子跑掉了。人不可“說”,連猴子也不能“說”。一切都“不可道,不可道,非常不可道”。中國人是生活在極度復雜的人際網中步履小心的孤獨的蟲子,交織錯綜的人際關系牢牢禁錮著我們的心靈,一件事中總是牽連著無數事情,一個人總是牽連著無數的人,因此我們活著總是那么疲憊、不安,才想著去遠方尋找那個自己“說得著”的人。
二、“說得著”與“說不著”
我們的一生是追逐的一生,一直在尋求自己的有緣人,所謂的好朋友,就是指和自己“說得著”的人。媒體給《一句頂一萬句》這本書的評價是“一句勝過千年”,不錯,知心人的一句話,足以慰藉一顆失落千年的孤獨的心靈,洞穿靈魂深處。在中國的文化里,語言是一個人的氣脈里最厚重的東西,我們祖祖輩輩的中國人一代又一代被語言削薄了身體,變成一雙孤獨的雙眼,盡其一生都在尋找另一對能在四目雙對的剎那爆發人間溫暖的眼眸。
小說的主人公楊百順為了能找到這個“說的著”的人,不惜拋棄親族血緣,拋棄成長的故鄉,奔走千里,吃盡人世間的苦頭。他賣過豆腐,殺過豬,染過布,破過竹子,也在縣政府種過菜,“嫁”過人。有多少次機會,他遇到佛家所說的百年才能修得的“同船渡”的人,可是他們并沒有“說得著”,或者最終也成了“說不著”。在皓月當空的夜晚,偶爾飄來幾聲烏鴉凄慘的叫聲,楊百順躺在貨棧的草料上,回想著自己一生的幸福時刻:在人家喪事聽羅長禮喊喪,在社戲里扮閻王的時候,和繼女巧玲在一起的時候,用竹子編牧師老詹設計的教堂的時候。然而這些幸福時刻都是轉瞬即逝,如今唯一和自己說得著的繼女巧玲也走丟了,難道遇到一個說得著的人真的那么難嗎?語言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楊百順和有同樣血脈的養家兄弟說不著,和他睡一個床頭的吳香香說不著,卻和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繼女說得著。人該到哪里尋找那和“一句頂一萬句”的人。曹青娥一直認為那個戴著白手套耕地的侯寶成是她“說得著”的人。而當她真正看見那個蒼老的和自己家里老公無異的男人時,她心里想,原來自己心中的那個侯寶成已經死了,她只能轉身離開。我們是否真的可以尋找到那個能和自己“說得著”的人,“說的著”的人是不是可以繼續“說得著”,永遠說得著,在小說里并沒有給出答案。那個企圖用一句話開啟牛愛國心門的章楚紅,帶著那句“一句頂一萬句”的話離開了,故事的結尾是牛愛國去找章楚紅,至于他到底有沒有得到那句話,以及找到那句話后有沒有得到幸福,成了永遠的疑問。
作品上下兩部分起承轉合,獨具匠心,出場的人物眾多,線索看似凌亂,其實剛好相互呼應。承載感情的語言本身脆弱,何況知音難覓是誰也無法逃避的現實。生活在政治性的生活里,話語的表達曖昧不明,“繞”著說話,或者無從尋找“說得著”的人。也正是如此,才使得人與人的溝通是不容易的,小說背后想說的就是,我們要想真正知道“一句頂一萬句”的話是什么,還是要突破小說的重圍,越入生活的洪流,感受五味陳雜的人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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