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元豐元年,應蘇軾之邀,文人才子相會黃樓,自此黃樓文學千古流芳。蘇轍作《黃樓賦 并序》,秦觀作《黃樓賦 并引》,二者直接描繪了北宋熙寧十年,黃河澶州決堤事件。前者質樸無華,作者內心平和穩重,曠達大度,體現了淡泊寧靜的藝術追求;后者語言華麗,氣勢激昂,再現了屈、宋風姿。從兩賦中,可以看到兩者的處世心態:追求超越人生困境,超脫世俗困頓而達到一種逍遙自得的人生狀態。
【關鍵詞】《黃樓賦》;黃河決堤;蘇轍;秦觀;藝術價值
黃河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華夏以農耕為主的生存方式,使黃河成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也成了中華文化的載體。歷代文學文化,無不與黃河有關。炎黃子孫感恩黃河,也伴隨著有關黃河的災難記憶。如《詩·商頌·長發》:“洪水芒芒”;《尚書·堯典》:“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孟子·滕文公上》:“洪水橫流”,漢武帝的《瓠子歌》等。黃河的災難記載伴隨歷史云煙翻滾直到宋代——熙寧十年(1077)秋,澶州黃河水患,造成嚴重人員傷亡和經濟財產損失。元豐元年(1078)八月黃樓落成,九月應蘇軾之邀文人雅集,作詩文酬和。蘇轍《黃樓賦 并序》和秦觀《黃樓賦 并引》為其中杰作,作品中黃河水患以文學的方式被細膩描摹,而兩賦各有千秋,反映出不同的藝術風格,卻都體現了相同的處世哲學。
黃樓成為徐州五大名樓之一,黃樓文學彪炳千古,詩文中備受推崇的就有這兩篇《黃樓賦》。《黃樓賦》除了它的史料價值,目前對它的研究,主要圍繞文人同題創作以及相互酬唱的現象揭示北宋文人文化社交情況,如劉培的《論北宋后期辭賦與文人的文化生活》;從一個側面說明蘇軾為人為文,體現蘇門文風;也是臺閣室宇賦研究中不可或缺的篇章。《黃樓賦 并序》是探討蘇轍性格個性,詩文風格的重要材料。從《黃樓賦 并引》探索秦觀的賦論,如徐培均的《試論秦觀的賦作賦論及其與詞的關系》比較秦觀的詞賦觀念,反映出秦觀對蘇軾的繼承與發展。這些研究都從不同角度反映出兩篇賦的史學價值和文學價值,目前尚沒有單篇論文研究這兩篇《黃樓賦》。
一、《黃樓賦 并序》
蘇轍見到黃河決堤的慘狀,有感而發寫下《黃樓賦 并序》。《黃樓賦 并序》是黃河澶州決口,水淹徐州最直接,最深刻的記載。序按時間先后清晰再現了澶州(今河南濮陽縣西南①P182)曹村決堤事件,“熙寧十年秋七月乙丑”,“八月戊戌”,“自戊戌至九月戊申”;“方水之淫也”,“水既涸”,“水退去”。水勢洶洶,波及千余里,又從“民不恐”,到“民不潰”,再到“得脫者無數”,最后“民益親”。時間的變化,水勢的發展與民眾情感變化讓人一目了然,這是該篇序的成功所在。“余兄子瞻”的稱謂親切,彰顯蘇轍對蘇軾愛戴關切之手足深情躍然紙上。面對災難來襲,作為彭城太守的蘇軾立即采取應對措施:“使民具畚鍤,蓄土石,積芻茭,完窒隙穴,以為水備。”為免除后患蘇軾還“相水之沖,以木堤捍之”防止洪水再次掃蕩彭城。最后序言交代了修建黃樓原因:五行相生相克,“土實勝水”,土為黃色,于是蘇軾在徐州人民擁護下于城南修建了黃樓。
蘇轍《黃樓賦 并序》正文分兩大部分,前一部分首先以主客問答的形式追憶前朝黃河水患,宋之前的黃河泛濫記載很多,而僅舉武帝時瓠子決口,修建宣房宮的特大水災為例。帶著蘇軾頗有武帝那樣愛民如子和經世之能的意味,是否可以揆度蘇轍也有敢將《黃樓賦》與武帝《瓠子歌》相媲美的心理?從“蹈漢室之遺害”過渡到此次黃河曹村決口事件,而對此次特大水災的真實寫照是該賦的一個重點。“呂梁齷齪,橫絕乎其前,四山連屬,合圍乎其外。水洄洑而不進,環城以為海。舞魚龍于隍壑,閱帆檣于睥睨。”水勢何等浩大兇猛,四周的山將徐州城圍困在一片汪洋之中,以至于船只可以在城墻上航行,凸顯出岌岌可危的彭城。而序文中刻畫到“汗漫千余里,漂廬舍,敗冢墓,老弱蔽川而下,壯者狂走無所得食,槁死于丘陵林木之上。”賦的正文與序文前后呼應,構成徐州水災毀滅性的書寫。當時水災還伴有風災:“方飄風之迅發,震鼙鼓之驚駭”,“飄風”就是暴風,這在今天是很少見的,除非是在沿海地區才會出現類似的強臺風天氣。可見彭城受災的嚴重性,簡直成了人間地獄,不計其數的死亡民眾,難以估量的經濟損失。第二部分是描寫想象蘇軾登上黃樓之后縱目四望——一片欣欣向榮的氣派。天宇城郭,山川蒼茫,園廬房舍,桑麻禾麥,田漁牛羊,商賈船只。與前面驚心動魄的災情形成鮮明對比,這里是水災后大難不死的人們恬淡生活的寫照。文筆開闔有度,大筆落處又見細膩的工筆描繪,從災難的恐慌壓抑到國泰民安的愉悅情暢,最后到滄海桑田,人世變化的感悟。賦作語言清晰曉暢,直白質樸,通篇結構緊湊,條理清晰,敘述事件躍然紙上。
二、《黃樓賦 并引》
秦觀的《黃樓賦 并引》在引文中交代了作序的緣由,彭城太守蘇軾團結人們抵抗洪水,災后修建黃樓,交代了黃樓命名的原因“以為水受制于土,而土色黃,故取名焉。”可見五行相生相克的思想對宋人生活的影響。此賦是應蘇軾之邀而作,序言提到:“使其客高郵秦觀賦之”。秦觀回復蘇軾的信中可見:“頃蒙不間鄙陋,令賦黃樓,自度不足以發揚壯觀之萬一,且迫于科舉,以故承命經營,彌久不獻。” ②P986所以通篇充斥著對彭城太守蘇軾的贊頌。針對黃河澶州決口特大洪災的險情,蘇轍的《黃樓賦 并序》好似工筆,絲絲入微,不露圭角;而秦觀的《黃樓賦 并引》則正如潑墨,大氣磅礴,嶄露頭角。《黃樓賦 并引》最具特色的是通篇體現了鋪陳的力量之美,語言“侈麗閎衍”,氣勢恢宏。
秦觀未見澶州決口民不聊生的慘狀,也沒有蹬覽黃樓,這就給創作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遐想空間,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包括宇宙,總攬人物的賦家之心。既然是黃樓建成后的應邀之作,側重點自然是針對黃樓而言。所以我們看到的,首先是黃樓的巍峨高聳,氣勢軒昂:“挾光晷以橫出兮,干云氣而上征。既要眇以有度兮,又洞達而無旁。斥丹艧而不御兮,爰取法乎中央。”伴著陽光,黃樓映入眼簾,高聳入云霄,精妙有度,周圍沒有其它遮擋而寬敞明亮,不用朱漆卻別有神韻。緊接著是介紹黃樓所在的地理位置:“列千山而環峙兮,交二水而旁奔。岡陵奮其攫拿兮,溪谷效其吐吞。”眼前所呈現的是氣吞山河的壯觀景象,體現一種陽剛的美!下面才提到黃河澶州決口,水淹徐州的情況:“繄大河之初決兮,狂流漫而稽天。御扶搖以東下兮,紛萬馬而爭前。象罔出而侮人兮,螭蜃過而垂涎。微精誠之所貫兮,幾孤墉之不全。”對洪災的鋪排,同樣是一種極具夸飾的語言,并且提到了莊子寓言故事中虛擬的人物“象罔”,無角的龍“螭”,大蛤“蜃”,它們都具有非凡的神力,天馬行空的藝術語言增加了水勢鋪天蓋地的毀滅性,一個“孤”字點出了彭城前后無援的可怕場面。到此完成了對黃樓,對水災的正面書寫。最后抒發了作者的人生感慨。通篇層次感強烈,語言夸飾絢爛。
三、兩賦主要異同及原因
兩篇《賦黃樓》都因黃河決口應蘇軾之邀而作,結構層層遞進,每一部分都恰到好處的體現了賦鋪排的層次感,兩文中既有記敘描摹,又有議論抒情,用典精當,反映出不同的作品風格,又體現出大時代背景下不同的藝術追求。《黃樓賦 并序》語言質樸無華,體現了宋代文賦的特征,句式參差錯落,靈活多樣,文中使用韻部較多,押韻方式比較復雜。《黃樓賦 并引》是仿漢大賦而作,表現出漢大賦的卓卓風致。語言“侈麗閎衍”,每句都用了兮字,流轉圓潤,通篇有兩句例外,其它都遵循前一句七個字,后一句六個字嚴格的句式結構。通篇偶句押韻,并且四字一換韻,從“儀”到“思”十字連押“支”韻,最后兩句押“陽”韻,符合《師友談記》中秦觀的賦論。二者表達的側重點不同,《黃樓賦 并序》側重反應水災的兇險與生靈涂炭的悲慘場景,直接鮮明地體現了蘇轍悲天憫人的大儒情懷。《黃樓賦 并引》更重在渲染黃樓的壯觀及對蘇軾治水有功地頌揚,同一個話題反應的內心情感明顯不相同。
《黃樓賦 并序》是“蘇轍赴南京留守簽判任”③P73時所作,蘇轍是年三十八歲,身為人民父母官,思想相對沉穩,又親見黃河決堤實況,面對天災人禍,表達的是對人民的關切以及對天災的無奈。對蘇軾更多的是關心,其次是隱微的贊揚。像一封家書娓娓道來,聲情并茂,突顯出蘇轍儒家大愛的人文主義精神,也體現了蘇轍寧靜致遠的精神追求。《黃樓賦 并引》為秦觀應蘇軾之邀而作,不乏炫耀才學的功用。這正好與秦觀從躬耕讀書到第一次參加科舉,謀求功名,積極入世的心態相吻合。也是秦觀剛跨進而立之年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心理狀態,就像他的自我評價“吾往少時,如杜牧之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謂功譽可立致,而天下無難事。”④P26蘇軾愛財,有意提拔秦觀,給他的書信中寫道:“太虛未免求祿仕,方應舉求之。應舉不可必,竊為君謀,宜多著書。” ⑤P178受到如此關懷,加上蘇軾的人品和才情,又因蘇軾不畏艱險,本來治水有功,應該贊賞,秦觀對蘇軾更加頂禮膜拜了。所以通篇強勁的語言呈現出氣沖牛斗,豪氣干云的氣勢。
蘇轍和秦觀的生活經歷,年齡見識,地位懸殊,以及不同的文學素養、心理狀態,實與虛地恰當處理,成就了這兩篇賦的不同藝術特色。蘇軾說:“子由之文實勝仆,而世俗不知,乃以為不如,其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為人,故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嘆之聲。”⑥卷一八九二.冊八七.P345而清人李調元認為:“小蘇賦如深溟不測,有淵然之光。”這是對蘇轍的再一次肯定,北師大康震教授把蘇轍喻為“冰山下的火焰”。這些不刊之論都體現在該賦的深沉和曠達之中。蘇軾在《太虛以黃樓賦見寄作詩為謝》中,認為秦觀該篇賦:“雄辭雜今古,中有屈宋姿。南山多磐石,清滑如流脂。朱蠟為摹刻,細妙分毫厘”⑦P102屈、宋楚辭風姿再展,語言珠圓玉潤,摹刻精妙,這是對秦觀賦的最高評價。
四、《黃樓賦》中的理趣
兩篇《黃樓賦》是以自然災害為創作背景,針對黃樓,同題創作,盡管立場不同,藝術手法各異,兩篇賦的結構卻很相似,都是在完成事件的鋪敘之后,歸于說理從而體現了一定理趣,可謂殊途而同歸。都表現了老子《道德經》提到的:“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的辯證唯物主義思想。《黃樓賦 并序》除了記載下:“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弱尸體四處飄流的可怕災難,表現對人民的同情關切,還折射出作者對人生對生命的感悟,體現出作者的哲思:“今夫安于樂者,不知樂之為樂也,必涉于害者而后知之。”這是人類生活的歷史怪圈和人性弱點的典型概括,事物在不斷發展變化,永遠處于一種相同的生活狀態,將會失去對生活的感悟能力。對于人生變化莫測的思考蘇轍直接得出了答案,在《黃樓賦 并引》中秦觀詢問道:“昔何負而遑遽兮,今何暇而遨嬉?豈造物之莫詔兮,惟元元之自貽?”人怎么會有惶恐不安的時刻和遨游愉悅的時刻?如果不是上天的冥冥安排,只是因為人的主觀能動性嗎?兩篇賦由人事發出對人生,對命運的思考何其相似。
兩賦的最后都表現要看透物與我的矛盾,超脫人生困境,超越人事煩惱,才能得到解脫,遨游于無心、無行跡的境界,達到人性的自由與解放。《黃樓賦 并序》的最后,提到了西楚霸王項籍,漢高祖劉邦的弟弟劉戊,盛唐名將李光弼,中唐名將張建封。面對自然災害也好,面對建立功業的欲望也罷,在時間歷史裹肋下偉大的歷史功績和顯赫的歷史人物終究是渺小的滄海一粟,所有的困苦也都將消逝于無形。《黃樓賦 并引》提出:“將苦逸之有數兮,疇工拙之能為”,命運地安排,人事的無賴又何必多想。最后以“蹈夷險而皆宜。視蚊虻之過前兮,曾不介乎心思。”標示出人生最好的終極狀態,只有看得清,舍得下,放得開,才能自我釋放,心靈通透,從容應對。這與蘇轍“知變化之無在,付杯酒以終日”的人生態度是一脈相承的。以此達到一種超脫人生困境,自在無憂,無拘無束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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