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洪往事 （小小說二題）

陳步云的道行

陳步云在射洪這地面上，是個道行很深的賊。

據說有個叫張大富的和他打賭，說如果三天內能偷了他穿的大褲衩，愿意輸十兩銀子。如果不成，陳步云得賠二十兩。陳步云一口應承下來。張大富暗暗好笑，褲衩就套自己身上，不脫不換穩操勝券。到第四天，當著一幫看熱鬧的面，臉像草紙一樣顏色的張大富，垂頭喪氣掏了荷包。看熱鬧的不理解，貼身的褲衩咋會被盜了？問張大富，支支吾吾卻說不出所以然。后來才知道，張大富不單不換褲衩，和老婆也分床而睡。可第三天晚上，張大富迷迷沌沌睡著了，四十好幾的人，居然盡做風花雪月的夢，夢遺了三四回，褲衩臟得不行，迷迷糊糊除下來，心想塞到枕下也穩當。光著身子才睡不一刻鐘，床前有人說話了，是陳步云：“還敢睡啊，當心桃花夢夢死你。”呵呵一陣笑，聲音和人影上了梁出了天窗，轉瞬間遠了。張大富才發覺，左右腳板心涌泉穴上，分別貼指頭大兩片草紙，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這叫桃花符，要不及時發覺，定會精盡人亡。

陳步云雖然干的盜賊營生，卻一直以“兔子不吃窩邊草”為信條，從不在本縣干他的“手藝”。往往是，年初里出門，四五月回來，天天泡茶館聽川劇，花錢像流水。四十出頭時，生出金盆洗手的念頭。金盆洗手之前呢，想好好弄票大的。這一回準備破戒，吃上回窩邊草。心里想的是，成了就到重慶府安家，反正那邊有等著他的相好。

他盯上了城北文家。

射洪盛產棉花蠶桑，紡織和繅絲的作坊很多，織好的布匹繅好的紗綻，由大商戶收了運出川賣。城北有個叫文三的商人，生意做得很大。大半個縣的布匹紗綻，都由他收購，每年只收一次。收好了裝成船隊，順涪江水路入長江出三峽運往沿江省市。到第二年收購時節，才又回來。回來了，就把賺來的錢存放在家里。那時候銀號錢莊很多，可是文三不往那存，一句話，怕銀號不可靠，都私人辦的，萬一倒閉了，可就血本無歸。全兌成保值的金條子銀錠子，存在自己家里。有文九守著，萬無一失。

文九是文三的堂弟，很小就死了爹娘，就跟了文三，比親兄弟還要可靠。不是做生意的料，卻練了一身好扁掛。潼川府每三年都會由一干鄉紳牽頭，糾集上下三縣尚武的漢子打擂臺賽。只要文九一去，那頭名該得的全豬全羊一定是他的。留下來看家護院，雞摸狗盜的哪還敢打主意？

陳步云盯上文家，花了十個晚上，貍貓樣伏在文家的檐溝里，將文家摸了個透徹。文家平常只有文九和一個有些耳背的老頭。老頭負責打掃院子，買菜燒飯。文三的銀錠，就放在文九房里半人高的黃銅箱子里。箱子是連成一塊鑄的。先用沙糊就箱子的模型，再澆上燒溶的銅水，冷卻后便成了一坨笨重的銅疙瘩，怕少不了一千五百斤。合頁從里面連著，外面不見一顆鉚釘一個鉚孔。箱蓋箱體一扣，幾乎看不出那道交接的縫。鎖不是平常的掛鎖。箱蓋和箱體交接處，兩排锃亮的生鐵齒輪上刻著從零到十的數字。陳步云能開成都鎖王的連環子母鎖，重慶沈家的蝴蝶鴛鴦鎖，但這東西不但沒看過，聽也沒聽說過。如果文九偶爾開開箱，哪怕只開一次，他也有辦法弄到竅門。但文九從來沒開過箱，每夜時候差不多了，就在箱前的床鋪上呼呼大睡。開不了那箱，就只好連箱子偷。可有那怒目金剛樣的文九看守著。陳步云苦思冥想，決定來個智取！

文家院后就是浩蕩涪江。文三貪圖便利，在江水回旋形成的灣流處筑了青石堡坎，再在上面造屋。每年收購的貨物囤積在家里，到要外運時，貨船泊在灣流里，錨鎖到堡坎上。打開后大門，裝貨又快又方便。陳步云主意定了，在一天黃昏，趁有些耳背的老家人回了鄉下，提了文九愛吃的李家醬燒臘，愛喝的泰安高梁燒，徑直去拜訪。進院的時候，文九正將個九十五斤重的石鎖，掄得呼呼響。見了便歇了手問：“陳步云，有奉承之意，必定有茍且之心，你娃今天想刨哪門子的算盤？”

陳步云咧嘴一笑：“我倒早就想打你主意嘍。一個是，我發過誓，‘不吃窩邊草’的。不好破戒。二個呢，我惹你不起嘛。”

文九面露得色：“算你娃有眼水。”

陳步云說：“上下三縣，你我都得算人物。識英雄重英雄嘛，所以……”

文九瞅著陳步云，一撇嘴：“你算哪一路英雄？”

“咋就不算了？上九流下九流，哪一行里都有人物。梁山泊鼓上蚤時遷，和咱一樣的營生，名頭照樣響當當！孟嘗君落難時，沒得雞鳴狗盜的食客，哪里有機會東山再起？我也學曹孟德劉玄德，和你煮酒論英雄。敢喝不敢喝？”

文九大笑，一身的腱子肉直打閃：“好，我就喝你的酒，看你葫蘆里有啥鬼名堂！”轉身取來杯盤筷子，盛了燒臘，就擺在院中石條桌上。陳步云倒了酒自己先干了一杯：“我下得有迷藥喲，你還是小心些好。”

文九呵呵大笑，“量你龜兒也不敢！”仰頭吱兒一聲杯里的酒便入了肚皮，然后咂巴嘴皮，連呼好酒好勁道！一來二去，一壺酒快見底了，文九紅了眼珠卷了舌頭：“噫，看來你真的下了迷藥？”文九用力晃晃腦袋，有些狐疑，“我咋感覺天旋地轉呢？”

“我都有言在先了嘛，”陳步云老老實實說。“我要那箱子，你這關過不了。呵呵，單刀直入來找你，你仗著一身本事，哪里會瞧我在眼？何況酒我也在喝。不過我是有備而來的，你還不倒么？”

文九咕咚一聲真的就倒了，軟癱成一團泥，發出雷一般的鼾聲。

陳步云不急不躁到后院開門，有艘船早等在那里，上來幾個同伙，進屋將箱子牢牢捆了，大大方方抬到船上。再看文九，呼嚕呼嚕睡得正酣。看樣子等他醒來時，這船順風順水，早到了重慶了。就扯帆開船，船離射洪百余里了，才慢條斯理使大錘砸、用鋼釬撬，好不容易弄開銅箱，箱蓋一打開，三九天掉冰窟窿里般，傻楞了眼——滿滿一箱斷磚頭爛瓦片。將箱子翻了個底朝天，銀角子都沒得一個……

沒兩天時間，射洪方面已經傳出來消息：潼川府衙往全省各衙門投了文書，要求協助捉拿大盜陳步云，說文家的一箱子財寶被他給盜了。一拳能打死頭牛的文九，湊錢買了艘船，也從水路出發了。出發前當著全城的人流著淚拍胸膛，發誓說哪怕陳步云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揪他出來碎尸萬段！

得到消息的陳步云，只覺得腳發軟口發苦。人家說過喜歡迷藥，還真說的是老實話呢。狠狠抽了自己兩嘴巴，“我他媽算有什么道行嘛，跟人家比，差八帽子遠喲！”

后來，再也沒人看到過文九和陳步云了。

神槍傅舵爺

我們這兒，如果一個人能夠主持官司訟斷，把持交易買賣，調停幫派糾葛，人便都喊他舵爺。

舵爺大都是混混出身。操練過扁掛，有硬扎的拳腳功夫，打得贏幾個人。身子骨也扎實，經得住打——混混都有各自的幫派，常有小摩擦大火拼。殺人三千，自己也要損八百。今天遍體鱗傷了，明天還能挺著腰桿出來，才接近當舵爺的資質。

有當舵爺的資質了，還得有當舵爺的本錢！

大凡能當舵爺的，家境一般都好。城頭有生意，鄉下有田地。有錢，養得起一幫吃閑飯的混混，才能得到混混的擁戴。

西山坪傅金章，就是個響當當的舵爺！

西山坪傅家，在鄉下，從筆筒嘴到董家梁子，有近千畝良田沃土。在城頭，最鬧熱的西門口，半截街都姓傅，醬園、酒坊、茶樓、煙館、綢緞莊都在經營。

傅金章最喜歡三樣東西，練扁掛、玩槍和看戲。一身扁掛功夫，七八個人近不得身。槍玩得更出神入化。那時候正興民團，傅金章當團總。手底下有百來號團丁，幾十條毛瑟槍。隔個十天半月，得把這些團丁拉到涪江邊上的河壩頭，操練正步走，搞實彈射擊。遇到這時候，都可以開開眼界了。

傅金章把自己用的兩只德國造匣子槍，一件一件拆成一堆零碎，扔進面前的籮兜里。再扯根布帶子把眼睛蒙上。然后伸手進籮兜，兩只手各裝各的，嘩嘩啦啦一陣響，跟著兩手一甩，叭叭兩響——兩百米外的江邊上，先前擱在鵝卵石上的兩只酒盅兒，應聲就碎了。傅金章兩把槍往褲腰上一別，扯下蒙眼布，接過茶盅子喝了兩口了，計時的團丁一袋旱煙還沒燒完。

射洪最大的戲院子，在天上宮。天上宮原是早年福建入川落籍射洪的客家移民修的會館，用來祭祀媽祖娘娘。由正門、戲樓、內院、廂樓、正殿組成。幾百年過去，祭祀媽祖娘娘的香火雖然淡了，但戲樓依然熱鬧。能容下千來號人的空壩子，地面全用青石板鋪的。靠近戲樓那兩三丈寬，搭了三排茶桌子竹椅子。有錢的看客，可以坐著磕瓜子喝茶看戲。往后是空壩子，供只出得起兩三個錢的人站著看。

民國十三年，川軍陳國棟一個團駐防射洪。帶兵的何團長也喜歡看戲。正趕上端午，按例天上宮要唱三天戲。唱花旦的王香鳳是川中名角。何團長由縣長引進了戲院子，正往一排中間走，卻被縣長攔住了。何團長很是奇怪，“這位置不是縣長你的？”

縣長拱手一笑，“哪里，哪里，是傅舵爺的。”

何團長笑笑，不再說話，就在二排中間坐下了喝茶看戲。一臺《思凡》唱完，那位置泡的壺好茶，堂倌兒換了幾回滾開水了，傅金章都沒來，一直空著。

王香鳳卸裝出來，便有馬弁接著，何團長請她到金華山腳下，吃地道的金華黃辣丁。

第二天，唱的是《秋江》，那位置仍然空著。晚上，何團長請王香鳳，是清真全牛席。

第三天，唱的是《白蛇傳》，傅金章的位置還是空著。到戲散場了好一陣，傅金章才進戲院子。他到成都買槍火去了，加上兄弟伙邀約，脫不得身。

這一晚，本來何團長要在得月樓宴請王香鳳，左等右等王香鳳沒來。倒是馬弁回來了，半邊臉腫得像豬尿泡，說傅金章把王香鳳接家去了。“啥子？”何團長吃了一驚，“你沒說你是哪個派的？”

馬弁捂著臉膛子，委屈得很：“說了嘛，不然招不來一巴掌。”

何團長眼珠一瞪，跟著眼就瞇成了條縫，嘿嘿一笑，“這個傅舵爺，還有些名堂哈，很有脾氣哈。算了，反正老子占了先的。”跟著招呼幾個陪客，“都坐下，都坐下。也怪兄弟我禮數不周，駐防貴地了，偏還沒拜會傅舵爺。”

第二天，何團長帶著十條嶄新的漢陽造，登門拜訪傅金章。有十條槍作禮物，倆人很快稱兄道弟了。中午傅金章作東，宴請何團長，請了一幫場面上的人物作陪。幾杯酒下去，何團長臉紅了，話也多起來，說自己是從士兵一步步干上來的，全憑的是有好槍法。兩百米內，打鼻子不得傷眼睛。傅金章來了興頭，便要和何團長比劃一回。何團長邊笑邊搖頭，“自家兄弟，分啥子高低嘛。算毬嘍。”

傅金章不答應：“我們這地方小，難得有個槍法好的。哥老倌一說，我手都癢了。干脆賭一盤，你贏了我出五千塊大洋，我若贏了，你再給我二十條漢陽造？”

何團長拿手在腦門子上抹了幾把，答應了。

來到涪江邊上，何團長說：“兄弟是地主，占先。”拈起個酒盅兒，向前走了兩百步，回過頭來，面朝著眾人，酒盅兒往頭頂上一放，兩手往腰上一叉，氣昂昂地說：“兄弟，來！”

傅金章愣了愣，說聲新鮮。抬手就是一槍，酒盅應聲而碎。何團長撫掌一笑，大姆指往上一豎，“好槍法！”

輪到何團長了，左手托著右手腕，那掌中槍穩如磬石，瞇眼瞄了瞄，叭地一槍，酒盅兒沒碎，傅金章眉心處多了個窟窿。

何團長往大腿上一巴掌，“日他先人板板，老子是沒得你槍法好，丟人現眼了哈。”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