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4月,在國民黨召開的行憲國民大會上,蔣介石當選為大總統,李宗仁任副總統。有人把“大總統”叫作“大腫痛”。事實上,這時在內戰中,國民黨形勢已很糟。到夏天時,整個華北,只剩下濟南、新鄉、太原、北平、天津、唐山、錦州、沈陽、長春等這些孤點。通貨膨脹、物價飛漲、工人罷工、學生掀起學潮……那真是一副行將垮臺的樣子。報上總是用“物價如脫韁野馬”或“物價如斷線風箏”來形容物價的高漲。尤其是上海的黃金、美鈔黑市價一日數變直線上升,其它物價跟著飛漲,7月底,蔣介石在杭州召集行政院長翁文灝、財政部長王云五、中央銀行總裁俞鴻鈞等秘密開會。到了8月19日,各報突然頒發《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要旨是:限期9月30日前收兌人民所有黃金、白銀、銀幣及外幣,逾期任何人不得持有。發行金圓券,總額以20億元為限。300萬法幣兌換一張金圓券,限于11月20日前兌完。每兩黃金兌金圓券200元,銀幣每塊兌金圓券2元,美元每元兌4元。
這是剝奪人民錢財企圖挽救危局的敲骨吸髓的勾當。由于上海的經濟形勢會影響全國,與此同時,成立了“行政院經濟管理督導員辦公室、任命中央銀行總裁俞鴻鈞為正督導員,蔣經國為協助督導員,督導經濟,上海市全由蔣經國主持,賦予他行政軍警指揮大權,以加強經濟管制”。當時,傳說法幣已經發行數達到600萬億元,等于抗戰前的47倍,而物價較抗戰前上漲了3492萬倍。
蔣經國似乎是個說干就干的人,8月20日清晨,他親率“行政院戡亂建國大隊”、“大上海青年服務大隊”、“青年會聯誼會”等親信骨干組成大批部下,就從南京坐火車浩浩蕩蕩到達了上海。
我當時是重慶《時事新報》上海、南京特派記者,一清早就到北火車站等候采訪。到達時,見上?!缎侣剤蟆?、《申報》、《中央社上海分社》的記者都已經到了。火車未晚點,不多久,火車進站,歡迎的人很多,喧嘩中看到蔣經國從車上下來了!我是第一次見到他:不到四十歲,從外貌看,與老蔣很不相像,他臉帶笑容,顴骨不高,中等身材,長得壯實,嘴大唇厚,鼻梁不如老蔣的直,僅在眉眼神情上偶爾有一些相似神情。他穿得樸素,一身半舊的淺灰中山裝,既不挺括還帶點皺,腳上是一雙普通黑色鞋。我早聽說蔣經國1925年國共合作時期,年僅15歲就去蘇聯中山大學留學,傳說吃過很多苦,抗戰開始才回國。老婆是蘇聯人,他回國后,在江西干過江西省第4區行政督察專員兼保安司令,以后做過三青團和政工方面的差使,如今已是國民黨六屆中央常務委員。蔣經國在軍樂隊奏起的樂聲中,滿面笑容同來歡迎的上海市長吳國禎、警備司令宣鐵吾、市黨部主任委員方治、警察局長毛森等熱情握手。戴著眼鏡的吳國禎圓臉上微笑著,鐵青色臉的宣鐵吾油光臉上獰笑著,高個兒的方治的長臉上諂笑著,小眼兇狠的毛森的瘦臉上也咧嘴討好地笑著。
蔣經國帶來的“青年服務總隊”的一批部下,立刻分頭散發了以蔣經國署名的《上海向何處去》的傳單。
我看那鉛印的傳單上,寫的是:“……我們相信,為了要壓倒奸商的力量,為了要安定全市人民的生活,投機家不打倒,冒險家不趕走,暴發戶不消失,上海人是永遠不能安定的……
“上海許多商人,其所以能發橫財,是由于他們擁有兩個武器:一個是造謠欺騙,二是勾結貪官污吏。做官的如與商人勾結,政府要加倍地懲辦……”
這傳單上的文字、語氣,與平時報上用慣的文字語氣不同。文言氣息少,白話氣息多。語氣頗兇,大有捧著上方寶劍來者不善決心“打老虎”的味道。
《申報》的記者老陳站在我背后,手里也拿著張傳單,說:“看到沒有?要拿商人開刀了呢!奸商之壞確實是怪現狀,可是物價飛漲歸根結底是打內戰打的呀!治了奸商也沒用呢!”這時,蔣經國一伙已被歡迎的人群眾星拱月般擁著出站去了,軍樂隊的敲打也停了。我決定離開,但一個新的念頭出現在腦際:蔣經國的督導辦公室設在外灘中內銀行大廈里,那里面對船舶擁擠的黃浦江,近處就是熱鬧繁華的南京路。我決定到那兒看看,再回報館辦事處。辦事處在愛多亞路外灘附近,距南京路外灘不遠,去督導員辦公室看一看,再寫這篇報道勢必會使內容厚實一些。
趕到南京路外灘中央銀行大廈那新掛著“行政院上海區經濟管理督導員辦公室”的白底黑字的大長牌子的大廈前,我遞上記者名片,走上二樓,走進一大間寬大又顯得陰森的辦公室,里邊坐著幾個衣著樸素的工作人員,都在忙忙碌碌地整理公文、閱讀文件或清點剛印好的鉛印布告,空氣里彌漫著油墨味。有個穿得簡單樸素的中央社的女記者上來同我交換了名片,請我在邊上一間小會客室里坐,寒暄后告訴我:“這兒主要是接待,也接受告密,處理群眾信件,兼做宣傳秘書工作,由蔣經國的高秘書負責”,并說:“小蔣這次來,決心很足,只打老虎,不拍蒼蠅!打禍國的敗類,救受苦的同胞,他提了個口號很精彩:‘一路哭,不如一家哭!’看來,他是會開殺戒用人頭平物價的!”我問:“物價能平得了嗎?”她說:“做什么事都看有沒有決心!有決心總能把事辦成的!”但又叮囑我“我和你是同行,談的只算私房話。你不必把這些話都捅出來!”
我點頭,又問“物價能平得了嗎?”
她說:“小蔣規定:所有商品,必須停留在8月19日的市價上,他把這叫作‘八·一九防線’,現在已經選拔了1萬2千多名青年,擬組成20個大上海青年服務隊,配合軍警行動。上海經管局、警察局、警察司令部稽查處、憲兵都一齊出動,審查帳目,查封倉庫,勒令金融界、工商辦人士帶頭交兌黃金、外幣、銀元、外匯,凡違背法令觸犯財政緊急措施條例的,送刑庭法辦,貨物沒收,商店吊銷執照。我看,這樣干,可能總有效果。小蔣是要動真刀真槍的!”
后來,見她不再多說什么,我覺得也不急著寫什么特寫通訊,因為捧他我不愿意,貶他也不合適,需要看情況的發展再決定寫什么怎么寫,就謝了她告辭出來。
這以后,外灘中央銀行門外排著長龍曲曲彎彎都是拿金條外幣去兌換金圓券的百姓。蔣經國的“經濟戡亂大隊”的隊伍常在熱鬧的街道上游行叫口號,叫的口號是:“槍斃奸商!”“不許奸商興風作浪!”“擁護蔣經國督導員鐵腕督導!”“堅決打老虎,大奸商就是大老虎!”“凡觸犯財經緊急措施條例都一律法辦!”“戡亂建國!……”每次游行,每個隊伍拉拉沓沓總有一百幾十人,舉著宣傳牌子和標語大聲喊叫著,殺氣騰騰,威風凜凜。但物價仍是漲,乞丐和小癟三沿街乞討,四馬路、大世界一帶白晝也站著許多出來拉客的“野雞”,八仙樓和石路一帶有些百貨店和綢鍛莊都在敲敲打打大拍賣。我還記得一件事:我去理發館理發,付了240萬元法幣(法幣可以用到11月20日作廢),但當時金圓券剛發行,在林森中路(即現在的淮海中路)上吃一客羅宋大菜(白俄開的俄式西餐館)只要一元金圓券(包括一只湯、一聲豬排外加面包和紅菜)。
可是,金圓券剛發行不到半月,物價就失控了。上海在太子蔣經國的“督導”下,限價仍死死固定在8月19日的價格上,由于市民認為金圓券沒有信用,從9月底起,市民紛紛持幣搶購各種貨物。
10月初,永安、先施、新新、大新上海的四家百貨公司,以及許許多多大商店、綢緞莊、日用品公司,都人頭攢動。起先搶購者還有選擇,后來則什么都買,貨物價錢愈高的愈有人買。天氣雖開始轉涼,冰箱卻銷售一空。呢絨毛料早就賣光,金手表成為珍品。金首飾、鉆戒、珍珠項鏈、收音機等銷售看好。服裝店、綢緞莊、鞋帽店、雜貨店、食品店都擁擠不堪。上海的繁華地段,如南京路、林森中路、金陵東路、四馬路都人聲鼎沸。商店貨架很快全部掃光。一些商店不到下午三點就上了排門。上海的搶購風很快就波及到其他大城市和蔣管區了。
人心動搖如山倒。東北、華北、山東的戰局敗得一塌糊涂。金圓券的實際購買力日見下跌。上海市醒悟,發覺上大當了!人們因拋出了金銀外幣換來的金圓券買不到東西而憤怒怨恨,搶購范圍越來越廣,連棺材,壽衣都有人搶購了屯集。中央銀行門口早沒人排隊,商店大多關門,開的店櫥窗空空,一片慘象,餐館、酒樓、菜館營業不正常了!起初,有的關門,說是無貨供應。后來,被勒令開業,上排門算違法,要老板拿出全部庫存供應,限定一桌酒席最多只能八個菜,一個人上館子只準吃一個菜。西餐店因為買不到魚肉和蔬菜,改賣面包和炒飯。各類物資的黑市價格不斷上漲。
蔣經國來上海打老虎之初的那股銳氣與威勢衰退了!“經濟戡亂大隊”也不再耀武揚威地去街上大游行叫口號了:商人紛紛停業、歇業,隱藏物資,囤積商品。蔣經國出動軍警到處在市場、庫房、交通場所搜查,不但抓人,還開始殺人,想殺雞嚇猴。
他將上海警備區經濟科長張亞民,稽查處第六稽查大隊大隊長威再玉等以貪污勒索罪處死,將財政部秘書陶啟明以利用職權泄露經濟機密牟取暴利等罪名處死,將富商王春哲以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等罪名處死。因犯經濟罪被他逮捕入獄的商人大戶達64人,包括海上聞人杜月笙的三少爺杜維屏。但在市民眼中,這些人仍算不得是大老虎,多數仍是蒼蠅。而且,原來規定金圓券發行不超過20億,實際一下卻又發行了200億元。蔣經國的“戡亂建國大隊”、“大上海青年服務總隊”五六千人,不斷向上海全市各行業實施物資總杄查,情勢卻仍在惡化。
傳說雪片般飛來,說蔣經國查封了孔祥熙的兒子孔令侃任總經理的揚子公司。揚子公司赫赫有名,是個欺行霸市違法亂紀的公司。他們只做現貨交易,不做訂貨交易,只收黃金美鈔,不收中國幣,利用特殊權力套用國家外匯指標從美國低價進口或走私汽車、汽車零件、西藥、英美呢絨等等物資,高價轉手賣出,大發其財,這確是一只大老虎,但蔣太子不是武松,打不贏這只大老虎。上海《大公報》9月25日刊出一首《打虎贊》,說:“萬目睽睽看打虎,狼奔豕突沸黃浦”、“雷聲過后無大雨,商場虎勢尚依然”、“世界到處狼與虎,孤掌難鳴力豈禁?”許多人譏笑蔣經國:“他來上海時說只打老虎,不拍蒼蠅!現在看到的是只想拍蒼蠅,不敢打老虎!”
蔣經國看到上海這種混亂局面,10月6日在廣播電臺發表了講話,先擺出功勞說:“政府實施財經緊急處分令后,物價上漲予以制止,此政府與人民同心協力合作之結果,已獲初步成功?!睂τ趽屬?,蔣經國認為“這種心理是不正常的。”他堅決表示:“限價政策不可改變,寧可忍受一時,決不破限!”最后,要求市民“忍耐一時痛苦”。民間這時流傳著一首《平價謠》,共四句:“平平漲漲平平漲,漲漲平平平漲漲,漲漲平平平平漲,平平漲漲漲漲漲”。
本來,有的人吹噓小蔣是“蔣青天”,把他宣傳得像包龍圖一樣,以為他拿著上方寶劍來上海,誰知他碰了揚子公司,這是孔祥熙的公子孔令侃所開,蔣夫人宋美齡親手干預,孔公子平安無事飛往美國,一走了之。打虎的威風只好一蹶不振。老百姓說:如今的法律像蜘蛛網,條文不少,只能粘住些小蟲小蒼蠅。結果,搶購勢如狂潮,金圓券狂貶,上海人怨聲載道,經濟管制已管不下去。蔣經國氣得天天喝酒,喝得大醉,甚至狂哭狂笑,10月底,行政院決定從11月1日起取消限價政策。失敗了的蔣經國11月5日正式發表消息辭職,并發表了《告上海市民書》,說了些漠不相關的話,也老實承認:“七十天的工作中,不但沒有完成計劃和任務,而在若干地方,反促進了上海市民在工作過程中所感受的痛苦?!比藗兌贾浪脝氏麡O地到杭州閉門思過去了!蔣經國打虎這場鬧劇,從頭到尾就是這樣上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