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張哥哥姐姐們的合影。
老屋后門外,七大八小、錯錯落落站了一片。一個家庭能有那么多孩子,令后生們不好想像。清一色的長衫,應當是特意換上的。照片色澤泛黃黯淡,影像也已漫漶殘缺。畫面上的人,全都望著鏡頭,一個個呆若木雞。但是想像得到,心里一定都滿是新奇與歡喜。
照片是伯伯的作品。那個時候,好多人都還沒有照過相;城里那兩家照相館的門面,還在承受路人警惕的目光的探究。照相要被攝取魂魄,民間說得有鼻子有眼。那個年代的伯伯不僅熱愛攝影,甚至還擁有一部照相機。
記得老屋進門,一間過道屋通向天井;天井上頭是正房。堂屋兩側(cè),分別是我們一房和阿公阿婆的臥室。房料偏小,沒有雕刻彩繪;房屋的格局也局促,一看就是家道不過溫飽的小戶人家。那么個節(jié)儉至上的家庭,卻擁有個價格不菲的洋玩意,令人有些匪夷所思。伯伯喜歡是回事,當家的阿公如果不開明,怕也不大可能——阿公出身貧寒,全靠自己勤儉奮斗,開了一間油房。他自己從小就刻苦自學,終至粗通文墨,寫得一手好字,還畫得一手好畫。
那時讀書寫字,講究的使用書案。案面擱在兩個有槅子的細腿幾凳上。我們家里也有書案,伯伯卻另有張寫字臺。“兩頭沉”造型,很是新派;透過栗黃色的漆膜,可以看到優(yōu)雅的木紋——應當是金絲楠木。
照相機,全套修理鐘表的工具以及鐘表零件,等等,分門別類悉數(shù)歸置在抽屜里頭。伯伯不在寫字臺上看書寫字,他將它作修理鐘表的工作臺。
家什從抽屜里取出,擺在臺面上。起子榔頭之類,比常見的要小幾號,一件一件都很精致。最為可愛的要數(shù)那柄榔頭,紫檀木柄細長典雅,色調(diào)沉著。些許煤油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散。美孚燈的燈光,從玻璃罩子里放射出來,恒定,明亮,與燈盞的光亮大不一樣。
業(yè)界對于沒有師承者,一向多持詆毀的態(tài)度,不管你技術(shù)如何。只是自學而能修鐘表的伯伯,一是沒有開店從業(yè),二是興趣全在技術(shù)疑難,不在掙錢上,便與匠人不發(fā)生干系,彼此也因此能保持君子之交。
無論多么勞心費神才使機械重新運轉(zhuǎn),伯伯燈光里的面容,也只是釋然與放松。遇事不喜張揚的秉性,從大家庭兄弟姊妹那張合影的選景,也可以看出來:一堵辟著門洞的圍墻,墻面呈現(xiàn)風吹雨打的陳舊與殘敗,腳下一片蕪穢,景致實在不怎么樣。
記憶中我們家所在那段街道,風光宜人。
靠淯江那邊沒有街房;沿街邊站著一溜洋槐樹。每年春天,枝頭盈盈的新綠里,便要涌出皎潔的花團。抗戰(zhàn)傷兵李老鄉(xiāng),教我們將竹竿梢頭弄破,橫嵌一塊竹爿以形成罅隙,用來絞取花穗。白凈的,蓬松的洋槐花可食,也是李老鄉(xiāng)告知的。炒洋槐花,清香,綿軟清甜,就是湯汁多些。
街邊即是下渡口的石級,分上行和下行兩檔,也規(guī)整而且氣派。有江有船,江邊也不錯的。要照相,街面上,大門口,隨便找個地方,都比后門外邊好。不僅那張合影在有意避人,留存下來的所有照片就沒有一張是當眾照的。在長街市上比劃個照相機,無疑是在街坊路人面前炫耀。
解放后,一紙公文,宣布全縣的榨油業(yè)務,歸新成立的油脂公司統(tǒng)一管理,也就是說,取締私營油房。大灶上多日就在勉強燃燒的炭火,終于熄滅了。烤酒撞油的伙兒(幫工)們,幾天時間里全部離去。兩代人艱難締造的家業(yè),頃刻之間便不復存在。幸虧阿公阿婆在此之前已經(jīng)辭世,得以避免一場接一場不堪的打擊。
緊接著,叔叔們陸續(xù)就業(yè)。大家庭便只剩下我們和大伯伯兩房,而騰出老屋的行動,也已造成分家的既成事實。
入夜,祖祖輩輩都用燈盞,點菜油、花生油照明,開油房的,停業(yè)了竟連燈油都沒有了著落。
大人將油桶拆散,桶板被劈成細塊晚上點亮照明。桶板黑糊糊的,劈開來,木質(zhì)呈半透明的澄黃色。杉木順溜,能劈得細長。點燃跟松明一樣,冒出濃煙,但比松明的光亮明亮得多,還經(jīng)燃持久。飄忽的火光,照著困窘的生活。
陳家的日子,又回到起點。
小時候,只知道從柴家渡進城那段街道是讀書之路,送飯之路,并不曾覺察,那也曾是母母尋找住房之路。
一段時間,一大家人居無定所。從老屋里搬出之后,先是借住在柜房里。好景不長,不久,供銷社要設(shè)點收購竹木,需要已經(jīng)抵了公家債務的柜房辦公。倉皇之中,用拆下的樓板,在過道里隔出房間,又湊合著住了一段時間。姑且不說那個簡陋的樣子不像住房,公家的過道屋,也非久留之地。情勢所迫,要趕緊租到房子。當年母母為租住房,在柴家渡到城里那條路上來往奔波,不知都跑了多少趟!
那段路不近,單程也要近一個小時!那段路也是伯伯的求職之路。東街轉(zhuǎn)拐那個煙絲鋪,主要是生產(chǎn)作坊,老板并不在那兒照料;知道他姓戴,但始終沒有弄清誰個才是他本人。對他當時接納了伯伯做事,至今猶自心存感念。
有了一份差事,生活上就有了經(jīng)濟來源,然后又租到了房子,有了個湫隘然而踏實的住所,叫一家人有了一段時間的安寧。
每天早晨,伯伯穿上長衫,出門進城上班。
鋼筆是一個人斷文識字的標志。中山裝、學生服上衣左胸口袋,就是供別鋼筆用的;但像伯伯他們穿長衫的,就只能別在衣襟上了。
早上出門去,要晚上才能回家。
上班遠,并非只有大城市才存在,我們這樣的小地方,當年伯伯上班就非常遠。那個距離,大大超越了一個沒有交通工具的人日常生活的地理范圍,午飯根本不可能回家吃。
伯伯工作的第二年,我上學了,被大人列入為伯伯送午飯的人選。
從柴家渡進城上學,就已經(jīng)要走很久了,而到了西街的西城小學門口,去煙絲鋪,還要遙遙地繼續(xù)往前走。城圈子南北窄東西長的,東西向號稱穿城五里。
有關(guān)吃飯,遙遠恐怕首先還是買米,二郎廟還在東門之外——一段時間,二郎廟是糧站的代名詞。全城居民的口糧,集中在那兒供應。糧食定量了,不能吃飽了,可一家十口一天的量也不少,三天兩頭的,母母就得背起背篼去買——跑一趟得大半天時間!去來都得快走,不敢耽擱的。家里沒個大人,又全是娃兒!
有了米了,還要柴還要水,才有飯送——這是題外話了。那時的人真的勞碌。
飯盒的結(jié)構(gòu),跟如今有種不銹鋼飯盒大同小異。竹子的,四層即四截竹筒;憑牙子咬合摞著。那枚別竹系的銷釘,會在一路的晃動中退縮;飯盒提到西門城門洞,它就差不多要脫落了,應當往里抵一抵。可年幼懵懂,打倒多次,也不能長記性!
飯盒一次又一次嘩地顛覆,竹筒傾倒出飯菜,輕快地滾動著四散而去。
知道憐惜自己,飯粒潔白滋潤的身子,微微彎著,盡量減少同灰塵的接觸面,等待我從街面的石板上,將它們捧回竹筒里。
飯菜打倒過,不知道為什么從來沒有告訴過伯伯。也并不是想隱瞞,小時候確實木訥寡言,而且也瞞不住。飯菜如果是打倒了,從地上捧回去的,而那個推煙匠又沒有跟進賬房,伯伯也許就會尋問,又打倒了?
不是每次都問,同時也沒有絲毫責怪之意,好像在問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在家里從來沒有的和藹態(tài)度,是體諒我是送飯人中年齡最小的罷。而且,有時候沒有輪到我,母母臨時分派,推托不過,也送。
說上學送飯順路,其實不然。去煙絲鋪,只是要從學校門口經(jīng)過。本來,回到郊外的家里吃了午飯上學,就夠緊張的了,輪到送飯時,那更是不遑他顧。
走到十字口那座三層、有著飛檐翹角的醮樓下面了,還有最后的大半條東街,就到了——剛要松出的一口氣,讓即將出現(xiàn)的情景憋了回去。
去煙絲鋪賬房,要經(jīng)過店堂,要經(jīng)過幾個推煙匠的面前啊!
只要瞥見我邁進鋪子,有個推煙匠的眼睛總會放光:今天吃啥?歡喜的問話,也分明攪動了店堂沉滯郁悶的空氣。另外幾個推煙匠,借此直起腰身小憩。與眾不同的是那人油滑狡詐,問了,有時興猶未盡,還要尾隨我進到賬房看個究竟。
伯伯不作聲,只顧卸下約束整個飯盒的竹系,然后一個一個取下摞著的竹筒——將我們家寒酸不好見人的飯菜,再一次展示給他看,讓他得到滿足。
當著那人解析飯盒的過程中,伯伯的臉色有些難看,即或找句話說也對我說。什么叫隱忍,這就是。曾經(jīng)的老板,淪為伙計,“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可能在伯伯看來,比起一份工作,這些不快都算不得什么罷。
擦拭燈罩,總是伯伯親自動手,一般都在屋檐下。燈罩當中的圓肚,手指夠不完。擦拭一陣,舉起對著天光檢查一下。伯伯做什么都一絲不茍。
去戴家煙絲鋪做事之后,晚上,伯伯重新擺開工具修理鐘表。
一張挖了孔的廢賬頁,橫置美孚燈的玻璃燈罩上,將往上的光線遮擋下來。散發(fā)著有些剌激,但同時令人愉悅的汽油味的房間,上暗下明的景象異乎尋常。
伯伯的背影后面,燈光照亮的臺面上,一片生動:大大小小的齒輪,閃爍金色毫光。鋼藍色的發(fā)條,松散也強硬;手表懷表的發(fā)條和游絲,顫動不已,仿佛活物。
重操工具修理鐘表,當已是他有了職業(yè)、心神初定以后。
端坐美孚燈前的伯伯,右眼緊閉似凝聚意志,通過嵌在左眼眶里的黑色小筒,投注到锃亮的鑷子尖上去。嵌在眼眶里的筒狀物,是放大鏡。屏息靜氣,修復的不僅是停走了的鐘表,應當也有他自己失衡的心。
不茍言笑、貌似嚴肅的伯伯,仔細想來,其實是很有生活情趣的一個人。我倒是沒有見他照過相,估計我記事時,家里已經(jīng)沒有照相的經(jīng)濟條件了。我見過他制作笛子和簫。
從噼噼響,到書本上文雅地稱為塤的泥呼兒,到叫作花號的竹號,一直到簫笛二胡,民間樂器可謂五花八門,都是就地取材,都是自己動手。伯伯制作的笛子、簫,與別人不同的是,做成了,還要用桐油煉制光油,一遍一遍涂抹,讓竹管泛出瑩潤的橙黃光澤。
稱得上心靈手巧。
他還喜歡烹飪。在以米飯為主食的川南,面食通常只有面條馎饦麥粑包子幾個品種,他卻要自己動手做花卷燕窩絲。油房停業(yè)以后,他嘗試過制作玩具掙錢。創(chuàng)作了一批蝴蝶,還做了連環(huán)——順著鐵絲將兩個鐵圈推上去,然后讓它們自己旋轉(zhuǎn)而下。鮮艷,靈動,“跟賣的一樣”,人見人愛。至于拿上街去沒能賣成錢,卻不等于不被小孩喜歡。
那個年代,花錢買玩具的人太少了。
一天,伯伯突然要種花了。當時,跟大煉鋼鐵將高爐壘進居民院落一樣,院落天井這樣的地方,紛紛被開墾出來種上莊稼,以解決鋪天蓋地而來的饑荒。我們住家的院壩,也壘起土堆種上“大堆苕”。
但從寫字臺抽屜里取花種,他都力不從心了。
他在床上吃力地側(cè)轉(zhuǎn)上身,伸手在枕頭下面有目的地摸索了幾下。我沒有想到,他會將手伸向我,說大八,鑰匙在這兒。
我排行八,但唯有伯伯叫我大八。那張寫字臺抽屜多: 當中一個大的,兩側(cè)從上到下四個小的。寫字臺是伯伯的秘府。抽屜暗鎖鑰匙,他可是從來不讓任何人接觸的呀!
不管那個動作是不是表明他潛意識的放棄,那年深秋他確就去世了。
從老屋拆下的樓板,曾經(jīng)在柴家渡雷家院子的過道里,給一家人隔出過屋子棲身;末了釘成伯伯的棺材。本來已是湊合,卻竟連將樓板刨一刨,刨去塵灰漬染的表面,弄得整潔一些都沒有。伯伯四十七年的人生,追求雅致,實則潦草!
我們這一房陰盛陽衰:曾經(jīng)有過一個三哥,之后生的一個是姐姐,再一個還是姐姐。好不容易才又盼來個兒子,這就是哥哥。三哥聰明懂事,卻過早夭折,對父母的打擊實在太大,這次伯伯生怕自己命運不配,氣餒地自認養(yǎng)父,以名分上的生分,換取哥哥成長的順利。四個姐姐一路叫下來的阿爸,到哥哥那兒改叫了伯伯。我和下面兩個妹妹,也被要求跟著這樣叫。
少年時代,我為自己父親與眾不同的稱呼,曾經(jīng)深感羞愧,在同齡人中更是諱莫如深。
但是,既然已是存在,就不可能徹底被屏蔽。當年的情態(tài),過后會在某個時候,甚或在夜深人靜之時,毫無來由地突然浮現(xiàn)。它或者是一個場景,或者只是一句話一個手勢一個眼神。影像清晰,情景交融,讓我感知體味判斷。
每次送飯進入煙絲鋪,那人一發(fā)問,伯伯的頭都會應聲從窗戶里探出來,嘴里自嘲地敷衍著,有啥子好吃的喲,一雙眼睛卻在尋找接應我。他憐惜他弱小的娃兒!
最初的零用錢,就是他在煙絲店里給的。一百錢是黃褐色的,給兩百的時候也有。
每個月的工錢到手,都交母母辦生活,即或有所截留也十分有限。一百圓錢也要籌措。一百錢,即是一百圓錢,這個面額后來叫壹分。可以買到一小方薄荷糖,或者一個海椒糖。為了紅得逼真,京果鋪的師傅添加了過多的色素。還可以買沙胡豆,小攤上用篾圈圈著,應當有十來顆。偶爾想起,隨之而來的,總是莫大的幸福感。
被稱作仙米的泥巴沒有氣味,野菜的氣味嘈人。噼噼響籽粒炒熟了,香氣味道都像豌豆!我和八妹九妹頂著烈日,在天埂上的麥地里扯噼噼響藤蔓,半天才扯滿一小背篼;背回家剝籽粒,可惜硬的軟的,只剝出一小把。噼噼響籽粒細小,積不起分量。
伯伯不僅接受我們的劈劈響籽粒,吃了,還說好吃。口氣就像嘴饞的我,偶然吃到了什么好吃的。
憶起有次取花種,拉開抽屜時猛然想到了照相機。從來沒有接近過,更沒有觸摸過。
抽屜里面早失去規(guī)整,凌亂不堪,連放過照相機的痕跡都看不出來。照相機不在,其實是意料中的事情。隱隱約約知道,家里陸續(xù)都在賣東西。從油房停業(yè)到父親找到工作之前,那段時間不靠變賣財物,一大家子怎么過活?
因為有父母撐持,我們作子女的或許也苦,但是不難。過年了,我們只知道要新衣裳,開學了,我們只知道索要學費。我們不知道,也就不體諒,一戶人家如果窮得無望,借錢都不好借!
那次八音鐘奏樂,伯伯仿佛置若罔聞。他卻分明是等我們都圍到燈下了,才著手校對八音鐘的時間,讓樂音響起給我們欣賞的。正如去二郎廟買米,去來得大半天,背負沉重,又心有掛礙,兩個小女丟在家里,八妹四、五歲,九妹才兩歲——哪一次,母母不是疲于奔命,可又在子女面前表白過么?
幾支自制的笛子和簫,參差不一、間隔均勻地掛在柱頭之間的“串”上。這是西街陳家院子里住家,堂屋墻壁上的景象。
沒聽過伯伯吹笛子,他吹簫。一個著長衫、長相斯文的人,是適宜吹簫的。唯一聽過的一次,吹的古曲《滿江紅》。其聲幽深孤憤,似有許多心曲。一個人總有他的不平不甘。何況一個內(nèi)省的人,對于人世是要多一些感受的。
命運一樣一樣剝奪伯伯的所有,最終包括健康,他卻還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階段,通過他的小兒子的手,為這個世界留下花草。
有金盞花、十樣錦、竹葉梅,都是些尋常草花。
作花盆的破瓦缽破砂鍋爛磁盆,擱置在周家菜園的竹籬邊。估計花種放置有些年頭了,再加上樹蔭下面光照不足,花草都長得病懨懨的,花朵即使開出來,也都提不起精神。同頭頂上柿子樹枝葉的繁茂,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些花草出苗,開花,各個環(huán)節(jié)所呈現(xiàn)的狀況,都是我說給他聽的。他要問啊!
其實從窗子里就能看到,從床邊到窗子就幾步路,中間還有張桌子可供扶持,他就是走不過去。想起當年種花的情景,不知為什么,我的眼前總會出現(xiàn)伯伯的背影——他佇立窗前,那件對襟絨上衣,也遮掩不住人的枯槁羸弱。
窗前單薄的背影,讓我看到一個凡人的堅持和眷注。
窗欞,是三個長方形木框,輕輕一扳能夠轉(zhuǎn)動,輕易爬得進人。所謂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窗外,籠罩著柿子樹幽幽陰翳。
已經(jīng)是春天了。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