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伯
初秋的午后,我正在午睡。我忘了當時是否正在做夢,但睡得很死是肯定的,要不然劉伯踹我的房門時我就不會一點也不知道。后來就覺得脖子里冷嗖嗖的,透心地涼。我一激靈醒來,看見劉伯正站在我臥室的窗外,一手攬住窗簾,一手握著我沒來得及放下的杯盞,準備放回我床頭的書桌上,嘿嘿地笑著。
于是懶懶地離開被窩,和劉伯一同去街邊的小餐館喝酒。
那時候,劉伯剛剛從某所鄉鎮衛生院調進縣城,被醫院派到省城進修。他每次不聲不響地回來,首先踹響的往往就是我在醫院單身宿舍區的木門。我們就免不了要喝酒,或者玩四川大貳(一種娛樂工具),偶爾也來些小小的賭博。那時候我們都剛剛參加工作,工資低得可憐,常常是上月吃了下月糧,入不敷出,加一些賭資玩起來,主要是怕玩著膩味。
劉伯擅飲。通常我們兩個人,一斤白酒,他八兩我二兩。有時候會約上其他人,三個或者四個,白酒兩斤或者三斤,先把我的二兩倒出來,剩下的劉伯和其余的人一起平分。我從沒見劉伯最先醉倒過,喝到迷糊倒是常常的事情。這時候,劉伯總是習慣性地耷拉著似乎很沉重的頭,不時打一個酒嗝,在一撥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的間隙,猛然吐一句模模糊糊的話來。劉伯的話音未落,一撥人便突然驚奇著沉默下去,或者哄堂大笑起來。如果喝得稍微少一些,劉伯就會借著酒興鼓動大家玩大貳,一玩就是通宵達旦。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我們先后結了婚,又都有了孩子,才漸漸稀少起來。尤其是我們都有了孩子以后,就更加難得聚在一起,更不用說通宵達旦地瘋玩了。
劉伯平常的言語很少,總是習慣了不聲不響地做事情,但劉伯的脾氣很倔,只要他認定了要做的,十頭牛也拉不回來。記得有一次,有個無理取鬧的病人家屬和劉伯科室里的某位同事發生了爭執,還約了一撥人準備到醫院鬧事,叫囂著要把辦公室砸了,劉伯站在辦公室門口,也不大聲說話,就那么站著,矮小的身子裹在白大褂里,像一堵白色的墻,任那些家伙如何肆意詛咒、謾罵,橫沖直闖,劉伯就是不搭腔。劉伯用他的沉默,硬生生地逼退了那伙人砸掉辦公室的企圖。后來有人問過劉伯:“你真的不怕那些人動手么?”劉伯微微一笑,說:“切,別看他們叫得兇,其實都不過是些紙老虎。”
沉默寡言的劉伯娶的,偏偏是一位性情剛烈的女子,一家即將倒閉的工廠的一名化驗員。短發,和劉伯差不多的個頭,說話像爆米花。劉伯是五年本科畢業的大學生,這在上個世紀的婚嫁中,應該是一件很重量級的砝碼了。可劉伯似乎并不看重自己的這點資本,從一開始被一撥兄弟們知道,一直到那個人成為我們的嫂子,劉伯成為名副其實的“伯”(我們都有了孩子,劉伯的年歲比我們大,依著孩子,我們就叫他“伯”),劉伯總是死死地堅持自己的選擇,任你怎么勸解,他自巍然不動。
和我一樣,劉伯的老家也在農村,加上這么些年的接觸,我想我應該算得上是了解劉伯的,在很大程度上,我甚至可以說我是理解劉伯的。一個人離開老家在外漂泊,一旦自己覺得該有個家的時候,這樣的感覺就會十分迫切,并且越來越強烈。何況那時候劉伯已三十多歲了,如果是在老家,孩子早都在上學了。
結婚以后,劉伯就搬出了醫院的單身宿舍,搬進了那個下崗女工的家里。劉伯約我和另外的幾位朋友去喝過酒,每次我都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盡管劉伯已經是那個家庭的上門女婿,看上去卻是個局外人。有一次,還在鄉下的一位兄弟進城來看我們,劉伯就約了我們外出喝酒,然后玩了一夜的四川大貳,第二天我們一起送他回去,剛一進屋就被下崗女工罵了個劈頭蓋臉,還把剛剛開始走路的孩子丟給劉伯,摔了門,一個人出去了。丟下我們一撥人,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劉伯倒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聲不響地喂了孩子,還要做飯請我們繼續喝酒,我們自然是推辭了。我們不想讓劉伯為難。
不久后劉伯就毅然決然地和下崗女工離了婚。劉伯要了孩子,卻把家里的幾萬塊積蓄都給了下崗女工。劉伯的第一次婚姻,就這樣,在他倔強的堅持下,不聲不響地開始又不聲不響地結束了。其中的原因,當然不只是那天的摔門事件,但具體是什么樣的原因,劉伯一個字也沒有說。一撥人試圖勸阻的時候,他只是說:他已經想好了,他知道一切。我于是放棄了勸阻的想法,但心里卻有些擔心,劉伯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說,想好了,一切。
沒多久,劉伯再次被醫院派到了省城進修。一年以后回來,劉伯身邊多了一位長發披肩的女子——我的第二位嫂子。據那女子自己說,她曾經是我的也是劉伯的病人,但我搜遍記憶庫,也沒能尋找到關于她的一丁點兒記憶。
再婚以后的劉伯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再通宵達旦地熬夜,也不再肆無忌憚地喝酒;我們聚會,身邊坐著的總是長發披肩的嫂子,劉伯自己先不吃,不住地往嫂子碗里夾菜;上班下班的路上,或者宿舍的樓梯上,總可以見著劉伯和新嫂子哈哈大笑的身影,有時候,當著我們的面,他們也來個互換雙腳(一會兒是劉伯背新嫂子,一會是新嫂子背劉伯)……看到的人都說,劉伯一下子變年輕了。
第二次進修回到醫院后,劉伯就成了他所在的那個重點科室的主任,一天到晚,不停地做手術。劉伯用他在省城帶回來的技術,將科室的技術水平推上了一個又一個臺階。可就在這個時候,劉伯卻突然向醫院領導提出了辭職:他不在這里干,他要離開了。至于原因,劉伯沒有和人說,所以沒有人確切地知道。
傳言和猜測是有的,在我有限的聽力范圍,所獲得的就有如下幾種:一說是劉伯覺得自己應該不僅僅是個科室主任,起碼應該是副院長什么的,因為他覺得自己可以比現在的上司做得更好,但他一直沒有機會。二說是劉伯被醫療行業整治商業賄賂的風吹怕了,他是科室主任,他有很大的可能出問題,他要回避。三說是有家醫院為劉伯開出了很高的年薪,而且是做管理者……這一切,我都沒有親口問過劉伯,作為一起摸爬滾打了這么些年的兄弟,我想如果劉伯愿意告訴我,他遲早會對我說;劉伯是一個那么倔強的人,他認定了要做的事情,我的勸解是不會有任何用處的。有些事情,到了一定的時間,自然會不言自明。
事情很快得以證實:劉伯確是去了市里的一家私立醫院,拿的也確是年薪,而且是做醫院的管理者。但年薪的數目,我至今也沒問過劉伯,我想這一點其實也已不那么重要了。
現在,偶爾地,劉伯開著他花十多萬塊新買的私家轎車從市里趕回來。有時候是他一個人,更多的時候是和再婚的嫂子以及他們剛剛可以四處走動的孩子。我們照例免不了要喝酒,玩大貳。這時候,劉伯就會給我講起他的現在,講起他關于自己和他所在醫院的許多計劃和設想,卻很少提及過去,那些漸漸遠去、并且永遠不會重來的日子。這時候,我才發現,劉伯其實是多么健談的一個人。
羅 嬢
我到醫院上班的時候,羅嬢已快退休。五十出頭的人,烏黑的齊耳的頭發,不高的個頭,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走起路來,卻像風吹一般,輕快而又迅捷。不止一次地,聽羅嬢用自己的話說:“我的年歲還沒她的工齡長呢,你們這些娃兒。”
羅嬢所以在提到我的年歲時用上一個“們”字,其實是有原因和所指的。這原因,并不是羅嬢真要把她的工齡拿來和我的年歲做比較,這樣的比較,無論是對羅嬢還是對我,都沒有任何一點實質性的意義,羅嬢在意的其實是她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兒子——我的出現,讓她想到在外求學的孩子了。
按理,羅嬢都已是五十出頭的人了,視力又不怎么好,早就該離開她所在的護理工作崗位,換個地方享她的清福去了。但羅嬢堅決不干,理由同樣是因為她的兒子。后來,我就不止一次地聽羅嬢說起她的兒子,她說:“哎——,你看我那娃兒嘛,永遠長不大……”免不了一聲聲嘆氣,當然也總免不了順便對我進行一番不著邊際的夸耀,卻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兒子再怎么長大,也永遠是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兒子怎么長大,那該是兒子自己的事情,不可能讓他總是符合你的意愿和設想。愛子心切,羅嬢在有意無意間,犯下了天底下所有母親都可能犯的錯誤。
但羅嬢最初留給我深刻印象的不是這個,而是她的“更年期綜合癥”。是的,更年期綜合癥。那天和我一起上班的兩位同事就是這么對我說的。同事這么對我說著,還一邊狠勁地拖著我,低聲在我耳邊反復嘀咕:“走,快走。”看上去,同事們似乎對我有一種巨大的擔心——如果不拽走,我會和羅嬢發生大不愉快似的。我不明白同事們為何有這樣的反應,我更不能理解,羅嬢為什么要那么對我說話。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和兩位同事一起上夜班,羅嬢也是。我們去為一位新入院的病人治療,治療結束就要離開的時候,羅嬢叫住了我,一陣噓寒問暖。然后羅嬢就提到一位崔姓的女孩,問我:“聽說有人把她介紹給你,你們在耍朋友,是不是哦?”我驚奇著笑笑,說:“沒有啊,我不知道呢。”我說沒有是實實在在的,因為我那時壓根就沒有談戀愛的想法;我說不知道也是實實在在的,因為我那時連醫院里的同事都還沒完全認識,更不用說羅嬢提到的那位崔姓女孩了。“沒有?”羅嬢似乎很懷疑我的回答,停下手里的工作,張著突然提高了若干倍的嗓音問我。“我,我……”我于是就有些支吾。“你,你怎么了?年輕人,敢做就敢當嘛!”羅嬢的聲音依然那么堅決而且高亢,還在我驚奇的目光中伸出手,很迅速地扶了一下鼻梁上的老花鏡,仿佛我真做了什么不敢示人的事讓她發現了似的。同事于是拖著一臉脹紅的我往樓梯下面跑,一邊走一邊在我耳邊低聲地說:“走,走,走!不要給她說,更年期……”后來我知道,羅嬢提到的那位崔姓女孩,確是在和醫院里一個人談朋友,碰巧那個人也姓李,比我大幾歲,羅嬢是誤把彼李當此李了。
第二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遇到羅嬢,她老遠就看到了我,笑著喊:“小李,小李。”她的喊聲從我身后老遠的地方傳來,我側過身去,看到她嬌小的身影蹦蹦跳跳的,慢慢向我靠近。我于是站定,然后和羅嬢并肩向醫院所在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羅嬢不停地說著話,從我的年歲到我的家庭,還有她在外上大學的兒子。唯獨昨晚的事,羅嬢只字未提。我一開始擔心的就是這個——如果羅嬢再次提起崔姓女孩,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羅嬢出人意料地沒有說,我相信那絕對不是因為羅嬢多么健忘;要不,羅嬢就不會那么遠遠地叫住我,一番噓寒問暖的同時,還不時扭頭盯我的臉,仿佛要窺探清楚我內心的秘密。
許久之后的一天,我親眼目睹了一次相似的情景,對象是羅嬢的一位鄉下親戚。羅嬢的侄女或者外甥女,來找羅嬢辦事,具體辦什么事情,羅嬢沒有告訴我。我是在事后聽到羅嬢反復念叨時知道她們之間的關系的。開始的時候,我看到那位女子背著個篾條編制的背簍,滿頭大汗地來找羅嬢,羅嬢還挽著她的胳膊,她們一同離開了一會兒,好像是羅嬢為她的侄女或者外甥女買了一些東西。后來她們就又回到了羅嬢的辦公室,但羅嬢指了指那女子沾滿泥土的褲腿,叫她就在門口,不準進去,我聽到羅嬢是這么說的:“里面放著病人的藥物,都是消過毒的,你就在這里等著。”那女子于是在門口站定,依然是滿頭的汗水。后來,她們就坐在辦公室外的長條凳上,開始嘀嘀咕咕地說話。她們的聲音很小,隔著辦公室的玻璃窗,我只聽到過道上嚶嚶嗡嗡的,一句也沒聽清。后來,不知怎的,羅嬢騰一下站了起來,伸出右手食指,沖著那女子的鼻梁狠狠地吼:“你給我滾!”羅嬢的聲音很大,很有些歇斯底里,仿佛她和那女子之間有著某種刻骨的仇恨。那女子的背影早已在走廊盡頭消失,羅嬢依然站在原地,跺著腳,自言自語。后來似乎是累了,就陰沉著臉,喘著氣,雙手叉腰,氣嘟嘟地站在那里。
羅嬢這么突然的變化,讓我猛就想起那天夜班時的情景。我猜想,那位女子應該是很清楚羅嬢的脾氣的,要不然她就不會那么急匆匆地跑來找羅嬢,后來又迅速逃也似地離開;要不然在那以后,她就不會一次次來看羅嬢,還依然背著她的背簍(為羅嬢送些鄉下的東西,蔬菜、年豬肉什么的),依然是滿頭大汗滿褲腿的泥——她們照例會嘀嘀咕咕地說一些話,有時候那女子待的時間長些,有時候放下背簍里的東西就走了,卻再也沒見著羅嬢像那天那樣的怒吼。
時間漸漸長些,我慢慢知道了羅嬢更多的情況:羅嬢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兒子,那時候正在某所大學念書;羅嬢的愛人是縣里某局的局級領導;羅嬢的頭發其實早已經發白,但為了繼續從事護理工作,總定期去染發;從學校畢業以后,羅嬢就一直在這家醫院里工作,從沒離開過,也從沒向領導提出過特別的要求。
事實上,羅嬢是極其嚴謹認真的一個人。這一點,和她的壞脾氣一樣,在醫院里很是有些名氣。是在一個冬天的早上,羅嬢剛剛為一位患者輸了液,過了幾分鐘羅嬢去病房巡視,卻發現床上躺著兩個人——病人和他遠道而來的妻子,病床上的被子不停地泛著波浪。羅嬢于是站在病房里,也不說什么,直到那位妻子滿臉通紅地離開丈夫的被窩,然后羅嬢又將那妻子叫出來,就如何護理她丈夫的腿和輸液過程中應該注意的事項,事無巨細地說了一通。那妻子于是滿臉笑容。后來她丈夫痊愈出院的時候,還專門送了羅嬢一個大大的花籃。羅嬢后來說,其實她很清楚那兩口子當時在做什么,一個男人在外面打工掙錢也不容易,自己的妻子遠道來探望,他們能夠做什么呢。羅嬢說,她沒有直接點破,是因為她知道一個年輕女人的心思,但她更知道人都要臉面。
這件事情后來在醫院里傳成了佳話。同事們說起的時候,免不了說到羅嬢那個大清早的“晦氣”,然后就是一陣哈哈大笑;領導們說起的時候,則免不了觸類旁通地對新到醫院工作的同志們來一通語重心長的教育。這時候,羅嬢只是淡淡地一笑,或者什么也不說,好像那件事情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似的。
不久,羅嬢退休,我就很少再見到她了。
有幾次,羅嬢來醫院找我。一次是她已經工作的兒子結婚,她來請我吃宴席。自然又是一陣長長的談話,一陣噓寒問暖過后對我不著邊際的夸耀,我自然是愉快地接受了邀請。第二次是她在鄉下的老家摔了一跤,手臂骨折,她來找我為她治療,換藥的時候,還和我開起了玩笑,說:“人啊,有時候就得換位思考,以前是我給人家治療,誰能想到我也會是病人啦。”最近的一次就在前幾天。羅嬢來的時候我正在開一個無關緊要的會。她的一個親戚病了,她來找我咨詢。聽說我在開會,羅嬢就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同事后來告訴我的時候,我心里突然有些失落。
有些日子沒見了,真想再看看羅嬢。不知道現在,羅嬢還時常念叨她“不爭氣”的兒子么?她早已花白的頭發,她還定期去染么?或者,早已變成滿頭銀絲了吧?
責任編輯: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