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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梅簽

2013-12-31 00:00:00大漠荒草
男生女生(月末版) 2013年11期

【不得好死的人,往往都意外地活得很好。】

夏日,海風自四面來,落日島上卻依舊溽熱。

已臨近午時,海面霧氣總算淡開幾分。但那霧仍像面灰色的紗,重重靄靄一直延伸至海天交界,遮住外面的世界,也將這座島掩藏在朦朧之中。那霧太厚,有時會叫人覺得它其實不是霧,而是堵實實在在的墻,墻的另一邊有白帆過境,有遙遙彼岸,有海浪與海鳥一天一地的應和,聽得到,卻永遠看不真切。

也只有每年夏至這日的正午,當太陽經過落日島最上方的時刻,周圍的霧墻才會神跡般褪去。巨大的灰色壁壘,自高而低,如逆勢剝落的潮汐,漸次消散。那一派碧藍海空,便如拉開帷幕后的戲中天地,開合間是又一重浩大世界。

所以每年夏至便是島上最熱鬧隆重的節日。島民們如在井底困了整冬的蛙,終于可以跳出方圓,一覽乾坤。那是除夕夜都不曾有的喜慶熱鬧。

可那處花柳扶疏的五進大院落里,今日氣氛卻恁地肅殺。

十幾個男女圍坐一處,中間站著青衣墨發的男子,一手負在身后一手擎在胸前捏著一沓玉板書簽。眾人屏息看他,仿佛他要出口的那句話沉重得叫人不安,他的目光亦在眾人面上逡巡,淡淡掃視間似在挑選一個目標。

幾乎每個人的眉頭都或輕或重地鎖著,除了單獨抱膝坐在回廊欄桿上的少女。那少女極美,一身素白衣裙,肌膚瓷膩通透,唇若含丹眉若黛山,她將臉側枕在膝頭,一雙大而亮的眼靜靜覷著男子負在背后的手。明明是極怠惰的姿勢與表情,可那雙眼卻像是隨時都在備戰,精神得不得了。

“我要說的話,想必大家已經知曉,” 男子終于開口,食指與拇指一捻,將那沓玉板展成個扇形,“今年的落梅簽,落在了我們射陽堂。”

口吻極平靜的一句話,丟在炎炎夏日點翠飛花中,似揚起一陣冷雪霜風。

其實消息昨夜已經傳來。同往年一樣,夏至日前夜島主東方升羽在內城大宅中宴請五大堂主,除了總結一年來的功過得失,也揭曉這一年的落梅簽將歸屬何處。而昨夜,那個戴著雪娃娃面具的島主從座首走下來,似經了幾度徘徊,末了停在射陽堂堂主雍的面前,端端正正將一枚刻著梅花的玉板交到他手中,同時笑意盈盈地說了句,“請隨意安排,不必客氣。”似頒了道了不得的嘉獎。

島上一度流傳古老傳說,道這座落日島的島主是位神仙,曾舍身救世功德無量。可明明,他做出的事卻更近于魔鬼。島民們都不曾見過他的真面目,便是他手下替他經營著霧中孤島的五大堂主,每次議事也只瞧得見雪娃娃面具后那雙笑起來天真淘氣的眼。

而人們最熟悉的,是每年夏至他派下來的落梅簽。

去年承下這“賞賜”的是個人高馬大的武夫,一直叫囂著要帶領眾人離開落日島。這樣的人被稱作“叛島者”,是時不時便會冒出頭一茬一茬生生不息的異端。

那武夫翻過玉簽只得三個字:火湯湯,于是人站在月色下堪堪就燃了起來。落日島的百姓縱是早對這島上之事見怪不怪,也不會忘記去年今夜,一團火球在島主大宅的高墻外翻滾奔跑的影子。火球的中心已辨不出形容,只有四肢軀干的焦黑輪廓揮舞扭曲著胡亂掙扎,仿佛一根人形的燈芯,嗶嗶啵啵越燃越細。

那團火蹭在黑色的高墻上,哀哀嘶喊:“島主饒命,島主饒命……”

墻內始終靜默,連燈火也無。大宅中央的高塔上立著一道白影在夜風中微微飄動,似孤絕似清逸,似冷眼旁觀的無情惡魔,也似面哀悼的旗。

沿街百姓中自有那武夫往日的追隨者,終是看不過去,匆匆拎了水桶替他兜頭澆下,那火卻越澆越旺,火苗生著貪婪長舌,試圖吞噬一切靠近的活物,舔上衣襟便似緊緊咬住了靈魂,掙脫不得。于是再無人敢出手相救,而那根“燈芯”也非一般的耐得住灼燒,幾個時辰下來,火不滅人不死,哀號聲聲不斷,已從“救我”變作“殺了我,求求你馬上殺了我”,入耳起一身惡寒。

那火球一路滾進了環繞大宅的人工河,才漸有熄滅的趨勢。于是河面上漂起團越燃越小的異樣燭火,夜色下似朵艷紅江花,映著岸堤上節日里掛滿的燈籠,竟是另一番喜慶瑰麗。

直到油盡燈枯,江火凋落。

火滅的那一刻,水面上“刺”地升起一簇白煙,幽幽卷曲著騰入夜空。除此之外,連灰燼都不曾余下。可那日圍觀的人都清清楚楚聽到,伴隨那一記寂滅之聲響起的,是句惡狠狠的詛咒:東方升羽,你這個魔鬼,定不得好死!

可不得好死的人,往往都意外地活得很好。

所以這落梅簽,其物方美,卻是個附著惡毒詛咒的不祥之物,于夏至之夜子時應驗,落在誰手中,都將是此生最可怕的遭遇。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但縱是擔著如此風險,也少有人愿意主動離開落日島,只因傳說中,這是片可叫人長生的土地。

不被一年一枚的落梅簽點中,便可長長久久活下去。這樣的誘惑,值得冒險。

“你們誰先來?”雍將手中玉簽向前遞了遞,座下十幾人皆已面色蒼白,平日里再勇猛無畏,此時也難免英雄氣短,因那落梅簽下死的慘狀,舍得的不單是一條命,看了幾百年花樣新鮮的酷刑,他們明白,東方島主的殘忍創意永遠超越出他們的想象。

“進了這道門,便是我的兄弟,我自然不信我們之中有什么叛島者,可既然這簽落在射陽堂,也只有各安天命。”雍的手定定伸在身前,卻是誰也不敢第一個下手去抽他手中的玉簽。他凝立如松,在一片死寂中面色淡然地等待。

風乍起,墻外街邊傳來人們慶祝夏至的鑼鼓聲,和相攜著涌向海邊的歡欣腳步。霧快散盡了吧,似有風自遙遙海面來,院中樹影繁花搖曳,是與往日不同的妖嬈。

一旁白玉欄桿上坐著的少女把腿抱得更緊一些,而后抿唇笑了笑。

“我先吧。”靜波之中驀地投下一枚石塊,那少女忽然開口,音色是銀簪擊著古玉、碧珠落入青瓷的清絕。

語聲未落,人已呼地躥起,有玎玲之聲若有若無敲在耳畔,她在空中幾個騰挪落在雍的身后,從他負在身后那只手里刷地抽走他藏在袖口下的玉簽,足尖點地,又飛出幾丈遠,人落在一樹扶桑下,對眾人晃了晃那玉簽,道:“這支簽,阿芙接下了。”蔥白指節間,玉板咒符的下方刻著一朵五瓣梅。

原來雍所謂的抽簽,不過是將最壞的結果預留給了自己。

也只有她,能不動聲色看穿他的良苦用心。

只是這樣的李代桃僵,可以在頃刻間便做出決定,是她自己也不曾料想過的干脆。

“師兄們好生過節,趁時間還早阿芙要出去吃一頓好的。”她喊了聲便斂身躍走,姿態瀟灑從容,目光難免從雍臉上掠過,那張疤痕縱橫的臉已從剎那的驚訝中恢復平靜,劍眉輕鎖,似將所有情緒鎖進眉間細紋里。

頭頂海鳥盤旋而過,今夏的落梅簽,又將叫人如何生,如何死?

【若他對全世界冷面相向,只

肯回過身對她溫柔淺笑,那也

是無情中最好的有情。】

阿芙坐在黑礁崖畔,海風揚起裙擺,似乎張揚著想要遠翔的羽翅,長發簡單束在頭頂上,束發用的卻是根編得精巧的五色線,線頭與垂到腰間的,玎玲聲響若有似無。

島上沿岸的地方都擠滿了人,眺向無垠遠方是霧中之島平日最奢侈的事,好在夏至之日總能幸運地逢上風和日麗,于是白日里最大的一項慶典便是登高眺海。好位置提前許多日都被占盡了,甚至臨海人家屋頂高一些的,都搭了觀景臺售票賣座。

唯獨這處黑礁崖無人敢來,成了阿芙的清凈地。

嬉鬧聲中隱著微微啜泣,斷斷續續聽得人說:這么久了,不知岸上今夕何夕……

海浪翻卷,白色泡沫被無形力道推送過來,拍在黑礁崖上碎成點點飛雪,阿芙下意識向里收了收腳。懼怕海水,即便是連死都不怕,也抗拒不了埋藏在本能里那一點畏懼。

抬眸望去,最后一層霧氣被映成七彩的細小水珠,瑩瑩閃閃掛落于碧海青天間,下一刻猝不及防散在日光中,像是此一世界突然在眼前撕開屏障,露出另一個世界遼闊荒蕪的邊緣,視野可以放逐到邈遠的無盡處,然而無盡的也皆是茫茫。

“阿芙,這一次一定不能再失誤,你我都撐不了太長的時日。”

“放心,我一定看仔細,莫說是那樣大的島,就算一只海鳥都不叫它錯過。”

“這樣最好不過。”

“那這樣,你是不是更喜歡阿芙了呢?”

“……嗯。”

茫茫之中,耳畔回響起久遠到無頭無尾的對話。那聲音飄飄如風,帶著芙蓉花香氣,她在這黑礁崖上一次次憶起,合上眼,五官已習慣憑空去捕捉記憶中的音色氣息,好像時空輾轉她仍立在彼時彼處,不曾在這島上活過漫長九年。

手指撫觸著玉簽上梅花的凹凸,不免微微含笑。落日島上,時間是停滯的,能夠記載年輪的似乎只有每年夏至里落梅簽下死去的不同的人。而今終于輪到她。并非惜命,但死前能坐在這里最后一次將往事憶起,也算是與記憶中的人做一場溫柔告別。

而記憶的最初章,便是第一次朦朧睜眼時看到的這個世界。

那是一張濃眉長眼的男子的臉,二十四五的年歲,極清瘦卻也極俊美,面色在跳躍的火光中難掩蒼白,左眼角下一點微小的淚痣,似前世情人留與的不舍印記。淡色的唇輕薄,唇角卻是略略上翹,叫人分不清是正淡漠抿唇還是微微含笑。

她不知道,她第一眼見到的這個世界此后便成了她的整個世界。

他也正俯身盯著她,熱切的樣子讓她覺得自己是一件珍貴重要到無與倫比的寶貝。可暗色的瞳里卻有比熱切更復雜的情緒攀升纏繞,似痛似掙扎。

她歪了臉,好奇地審度他,他卻抓了她的手,將她從燃著火的坑洞中拉起,“阿芙,從今以后你就叫阿芙,你可以喚我寧哥。”頓了下,他說,“阿芙要聽寧哥的話。”

她愣了下,只覺這話好像一句回音,從遙遠時空一直回響至今,一重重印在她耳中,是熟稔的溫柔語調,亦帶縷縷芙蓉花香。不自覺乖巧地點了點頭,聲音清清脆脆,吐字卻生澀地一頓一頓,“阿芙、會聽、寧哥、的話。”

她懵懂,整個心神空空如也。像剛孵出蛋殼的小鴨,跟在他身后踉蹌學步。已是成年女子的模樣,心智卻從零開始。后來她才知道,這些,只因她是嶗山泥石與天池凈水混合,燒制出的一只特殊的陶人。

這陶人很美,雖然只簡單束了發不著一飾,卻也掩不住冰肌玉骨身段玲瓏,尤其那雙眼,活靈活現似一對璀璨灼目的珠子。

那時候他們住在咸陽城邊一處小小的院落里,屋前辟了小片土地種草藥,檐下植幾株花樹,芒鞋竹杖,卻似擁有整座桃源。大秦統一了六國或是六國遺民不斷暗殺始皇,始皇統一了度量錢幣,又或是朝野熱議著始皇積勞成疾……這些亂世紛擾雖隔著一道院墻被咸陽百姓傳遍街巷,卻皆與他們無關。徐寧身子病弱,阿芙便學會煎藥練丹丸。天氣好時他們會搬把竹椅在芙蓉樹下,她替他打著蒲扇,他考她醫書上的草藥名目,兩廂對望,似桃花源里舉案齊眉的小夫妻。

阿芙總有許多問題,指著看見的每一件物事追本溯源,像個好學的孩子。

徐寧也極耐心,大多時候臉上帶一副凈淡的笑,溫柔解答她所有幼稚可笑的問題,仿佛天下最慈愛的父兄,永遠不會厭煩。所幸阿芙十分聰慧,能夠過目不忘舉一反三,很快連復雜的醫書也能看懂一二。

但有一件事她總學不好。她走路總是同手同腳,看起來有些別扭好笑,卻怎么也改不過來。

常常便是這樣的畫面,她在身后扯著他衣襟,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的步子,嘴巴里不停地問著,“寧哥會看病煉丹,寧哥是大夫嗎?”

“不是,我是方士,徐家本是齊國的方士世家,在臨淄很有名望。”

“寧哥什么是方士?”

“方士……做一個好的方士很難,即便不需無所不知,起碼也要學貫五車,知天文地理懂卜算醫術,才能立得住招牌服得了人心,必要時還能唬得住君王。”

“寧哥你醫術這樣好,為何不將自己的身子治好?”

她問得認真,他的腳步卻頓了頓,自身后她瞧不見他面上淺淺凄涼色,只聽他笑著道:“我的病不在身上,而是在命運里,這是徐家子孫的劫,不論是否以惡疾的面目而來,最終都殊途同歸。”

答得太深奧,她不能理解,靜了靜,訥訥問出最想知道的一樁事,“那寧哥你,為何造了阿芙出來呢?”狀似無意卻豎了耳朵認真等待答案。

他肩頭一動,慢慢轉回身含笑望著她,日光映著那張與尋常人類全無差別的面容,竟讓他一瞬失了神,“或許只是,想要你能再陪我一段日子。”

言語間濃濃不舍憾然,似將院中百花折殺。

她常見他被病痛折磨得蜷縮在床角,臉上是涔涔冷汗,她更知道,這纏身宿疾已經入了骨髓,他該是命不久矣。她的醫術是他教的,他對自己的情況,了解的不會比她少。他甚至可以估算得出自己的死期吧,可他從不哀惋命運,依舊笑得那樣淡然如風。

他本是這樣通達的人,這是阿芙第一次從他眼中見到哀傷,因何而起,會比自身死亡更難釋然。而她的不舍哀傷不比他少上半分,只是她還存著星火希望,因為不需睡眠,便每夜埋頭在他的書堆里,翻找著可能救他的辦法。

而尋到出路之前,她希望他的每一日能過得閑適快樂。于是自責地打斷他的思緒,指著枝頭的水粉芙蓉咧嘴一笑,“寧哥,我想要那朵花。”他寵溺地彎了彎眼,清瘦細高的身形略略抬手便將那花拈在指間,她拿過去別在耳邊,捧著臉對他笑靨如花,“寧哥,阿芙會一直陪著你。”

一直,便是到死到老,到對方消弭于世。

那日阿芙眼角忽然落下淚來,沒來由的無休無止,淚珠冰涼,仿佛來自萬丈海底,沿著她白膩的頰畔一直落進脖頸里,滾成一顆顆透藍的珠子。徐寧緊張地蹲在她腿邊查看她的眼睛,她卻微微躲開那只枯瘦的手。

“阿芙?”

“寧哥,我看到一只魚人。那魚人沒了眼珠,可她卻在哭,藍色的血沿著空空的眼眶流下來,將她一頭金色的頭發打濕了,她說,沒了那雙眼她在這茫茫海上必不能存活下去。看她在祈求在控訴,我聽不清楚,只覺得難過,她哭著我便止不住流淚,她心痛我的眼也針扎一般痛,寧哥……” 她抱緊膝頭縮在角落里,抬起濕重睫毛看向半空,像那魚人正潛游在空氣中,哀怨地對著她哭。

徐寧顫了一下,伸手輕輕蒙在她眼前,有藥香沁入鼻息,浸潤雙目,疼痛漸漸隱去,他要收手卻被她輕巧捉住,“這些日子我看了許多書,書上說,魚人的眼是天下最珍貴的珠寶,燦如朝日幽深如海,有了它,魚人在海上才能一眺千里,即使碧波萬頃處處相似也不會迷路,”她抓他的手緊了緊,帶著瓷器的微涼溫度,“寧哥,我的眼,是從那只魚人身上挖來的吧?”

他怔了怔,沒有否認。

“為什么?”阿芙咬著唇問。

他已斂起身向外走去,步子虛虛晃晃,臨了淡淡回頭,依舊是那副云淡風輕的笑,“我是個殘忍的人,你早些認清也是件好事。”

阿芙兀自搖頭,而后咬著唇拼命擦干眼淚。人世的善惡是非她尚不能決斷,她只知道,他給她一切,他便是她的一切,就連這對眼珠也是他送給她,不論這背后是否曾有一雙沾血的手,最終都是成就了她,一只完美的陶人。若他對全世界冷面相向,只肯回過身對她溫柔淺笑,那也是無情之中最好的有情。

她會陪著他,連帶那份殘忍也學會甘之如飴地接受。

于是轉天她依舊是從前的阿芙,在藤架下打著蒲扇看書煎藥,他卻第一次醉了,側倚在發黃的竹椅上朦朧望她,枯指拂過她肩頭,口中帶笑,“傻姑娘,既然知道我是這樣的人,又何必留下,還是像以前一樣傻啊。”指尖隔著輕薄麻衣觸碰到那片雖然冰涼、卻越來越像血肉之軀的單薄肩膀,他整個人忽然一顫,猛地拉過她,狠狠吻住那片錯愕的唇。

“阿芙……”他喃喃道。

她覺察到有滾燙淚珠沾濕她臉頰,看他輕輕放開自己似有懊惱,而他眼中的人是她亦不全然是她。她的指不自覺撫上唇畔,喜悅地望定他,“寧哥,剛剛那是什么?”

“那是……喜歡。”那字眼自他口中生澀吞吐,好像埋藏了千年不忍剖開的珍寶,一朝得見天光,他眼中生出的是繁密如網的憂郁。

怎樣的喜歡,會叫人如此壓抑。

阿芙眨著眼,那塊冰冷的心臟像又回到炙熱的窯爐,滾燙得快要龜裂。她本無知覺,但心臟猝然蘇醒的瞬間,似有枝椏從心臟的裂縫中一直伸展到足尖發梢,將她潤色一層彩色的釉。

她踮了踮腳,張著手臂大方地要親回去,“那么,阿芙也喜歡你。”

他卻錯愕,像從夢中驚醒,眉頭皺了皺,生硬地扭過了臉,“你和我不同,不要喜歡我。”

“不要問為什么。”打斷她還未出口的提問,他說,“因為,我不值得。”

不值得……值不值得,該怎樣衡量?或者不值得的喜歡便能夠讓自己不喜歡?

阿芙垂下手臂,笑笑看他,不語。她記得,她要聽他的話。可還是在他睡著時偷偷將唇印在他唇上,那是一雙薄唇,有清苦藥香,居然,比她還要冷。她躡手躡腳和衣躺在他身邊,學著他的樣子,將手掌覆在腹部合上眼。她喜歡模仿他,即使睡不著,也努力將呼吸的起伏保持著一致。

不論值得與否,阿芙會一直陪著你。

轉眼入秋,山中塊莖類的草藥到了最好的季節。

那時徐寧在山中閉關煉丹,情急托人帶口訊讓阿芙送一味藥上山。她出門時陰云四合雨只是綿綿如針,可走至半途,忽然傾泄如瀑,平地乍起狂風,她的傘脫手飛走,荒涼四野避無可避,就那樣濕嗒嗒一路提著裙裾跑向了他的丹房。

黛青色山門里,他似已等了很久,窄窄門廊遮不住雨,他一身緇衣濕重,就那樣筆直僵硬地站在那里,遠遠看她一路跑來,不曾走出去迎上一步。

“等急了吧?”阿芙沖他喊著,一邊加緊了步子一邊將重重包裹護在懷里的藥匆匆往外掏,被風吹散的長發披落滿背。同手同腳的步子笨拙得像只憨憨的鳥,掙著風雨一路披荊斬棘而來。

山門里的人忽然伸一只手臂扶住了門邊青石,低頭將一口黑紅污血吐在袖間,蒼白的臉抬起,已是凈淡微笑,似乎方才那劇烈的心頭抽痛只是錯覺。

“怎么不在屋里等我?”她一邊抬手擦他額上雨水一邊嗔怪地推著他向內走,他卻忽一把扯開闊大披風將她裹個結實,橫抱起她走向屋內。黑云逼退天光,低低壓在頭頂,她第一次知道那樣病弱的他亦能將她穩穩抱起,一步步走得安定踏實。卻不知繞在她身下的那片袖口正滴滴墜著血水。

屋內爐火妖嬈,他替她擦干發梢的濕氣,端著她的手向火苗湊近過去,溫柔的動作頓了頓,眸中痛色比火更烈,她亦被驚得慌了神,看見手臂上那細瓷般的白竟微微變了形,扭曲如軟化的糯米糕,匆忙去摸自己的臉,指尖感觸到淺淺裂痕從鬢邊延展到耳垂,散開細細的枝杈,像一叢破土而出的根須。

“阿芙,你知道死亡嗎?”他溫柔搓動著她的指替她找回正確形狀,指尖有痛,自心頭伸在指尖的枝杈一顫一顫地想要向回抽拉。

“就是從這個世界消失,再也不能陪著你。”她答得極認真,“可你說過,我不是人類,是不老不死的。”

“對,你不會老,可你會破碎,破碎就是你的死亡。”他道,“陶本是水器,可你不同,你是嶗山之畔最純凈的沙石,最怕咸濕之氣。下次不要這樣傻,下雨時好好待在屋里不要亂跑,即使是我叫你。”

“你叫阿芙時,天上下刀子也要趕到你身邊的。”她說著聲音低下來,“可阿芙不想這么早就死。”若不能找到救他的方法,起碼也要在最后的時日陪著他,這是早早就說好了的。

“我不會讓你死,我會帶你去蓬萊。”

“蓬萊?我也曾在那些書中看過蓬萊仙島的傳說,據說那是座不死之島,隱居島上的人可得長生,可數百年來從不曾有人真正找到那島,怕是,也只是傳說而已。”她躍躍欲試卻也不能置信,“但若真的可以尋到蓬萊,寧哥的病也不足懼了。”

他緩緩笑開,溫潤的樣子像一潭靜水,但水下有未知暗涌,“這次與以往都不同,既然有人坐擁了天下,我們就借他的全天下之力。前人做不到的,或許我們可以。”

“你是說,咸陽城里的那個人?”阿芙瞪大了眼,想起他說的“君王”,見他淡淡點頭,道:“最近在煉制的便是要進獻給始皇的丹丸,過幾天,你帶著這些丹丸進城,我會安排人送你入宮。”

“我?”阿芙指指自己,“寧哥你不去嗎?”

他搖頭,“這一次,我不能陪阿芙去。”

【如果哪一天我們走散了,搖

一搖這鈴鐺我就會聽見。】

海鳥低低掠過,阿芙恍惚覺得腳下的黑礁在隨著海浪輕微搖蕩,于是一片海天也在眼前虛晃,穩了穩神,發現雍不知已在她身后站了多久,海風掙扯著那身闊大青衣,像是要將人撕裂一般,他喚她的聲音很低,仿佛只是對自己喃喃,“阿芙,你果然是在這里。”

“師父……”她回頭,沖他咧嘴笑了下。

九年前是雍將她帶上落日島,教她武功給她居所,用狼毫沾著顏料將她臉上的細紋一絲絲修補。這個不茍言笑的射陽堂堂主,待屬下極為義氣,阿芙猜,若不是臉上那幾道似被巨齒咬下的縱橫傷疤,他也定是個英武的男子。

阿芙平日里喚他師父,和其他兄弟一起為經營這座島而奔勞。但縱是一日日滿滿當當她也覺得生活仿佛空空落落,少了一條線牽連,心口里生出的那些枝杈似已干枯凋落。

“何必如此為難自己?”雍在她身邊盤膝坐下,他指的當然是那枚落梅簽。

阿芙笑一笑,頭上一對金鈴鐺隨風淺唱,“因為我不想師父為難。何況,阿芙一個人活著,本也沒什么意思,碎了就碎了吧。”

雍重重一滯,九年了,她始終還是覺得她是一個人。那她毅然自他手中奪下落梅簽并不是為了代他而死,只是,她厭惡了一個人在這里活下去……

“阿芙,可還記得,當年你是如何來到落日島?”

她點點頭,看向海天盡處,那雙魚人的眼可叫她看到萬里之外,望見那歸于一線之間的囂嚷塵世。

彼時她一身男子打扮,被人帶到了金碧輝煌的大殿,那殿頂如此高闊,似乎連飛鳥都難以盤桓。座上的人離她很遠,帶著寒氣的威壓卻撲面而來,一身黑色王袍讓他如一尊立在云端的高塔,眾生都匍匐腳下,渺小而卑微地不敢仰視。這便是一統六合的君王,他自稱始皇。

阿芙立即掀開頭上巫師般的黑色兜帽,低低跪拜,聽得座上人冷冷一問:“你就是上次獻丹的方士?”

她跪得更低,“草民徐福,不自量力。”徐是徐寧的徐,福是阿芙的芙。她想,這樣即使寧哥沒來,也是同她在一起的。

“進十步——”一旁侍者唱到。

她跪行十步,漸漸看清座上人冷肅英武的面容。寧哥說,那丹丸有奇效,幾日內可叫人神清氣爽似年輕數歲。可帝王臉上的表情卻喜怒莫辨。

“徐福,你想要何獎賞?”他忽然說,“錢財還是官銜?”

“草民斗膽,只想在陛下身邊盡一份薄力。”那一把叫人過耳不忘的好嗓音讓座上人終于垂眼看她,靜了許久,他盯著她眼睛說,“好,朕答應你。”

那以后阿芙便在咸陽皇宮中與其他幾名方士一起為始皇配藥煉丹,阿芙這才發覺寧哥的醫術十分了得,她只是受他調教,已在這幫名醫中算是佼佼。漸漸得到始皇賞識信任,可以十步以內覲見。她膽大心細,越來越得寵,時常與始皇論道,有意無意說起蓬萊仙島,以及那島上可叫人長生的仙丹。

始皇只是側目聽著無甚表情,可阿芙知道他已心有所動。若能與江山同壽,又豈會不動容。果然,半年之后,始皇命徐福率船出海,宣稱是為大秦勘察地貌,勾畫海岸圖,實則此行只為尋找蓬萊。

“朕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已不輕易信任任何人。徐福,別叫朕失望。”出行那日,始皇在城墻之上為她餞行,他眼中寒光讓她渾身一凜,立即叩拜,卻不知該如何允諾。

出了咸陽,她唇邊才慢慢扯開笑容,半年來崩在心中的弦終于松開,不用再擔心哪一日忽然被敲碎在帝王腳下。她知道,寧哥在東海之畔等她,雖然步履艱難,但他們總算向著長相守邁開第一步。

她身后有浩浩船隊,大秦有著最先進的造船術,船上有最具經驗的舵手,艙底備著充足物資,即便半年不靠岸仍可支撐。最首的赤色大船掛一面金帆,兩翼是略小的白帆船隊護航。阿芙站在金帆下是方士裝扮,他身旁的男子異常清瘦,海風咸濕,他的白袍在身上輕飄飄晃蕩,整個人便似片將落的枯葉。

她日夜守在船頭,為整個船隊引航,眼睛睜得大大的,許久都不肯眨一下。魚人的眼幫他們避過旋渦和暗涌,以及潛行在水面下的鯊群。

海上的夜異常寧謐,繁星映落,滿天滿地點亮明燈,海面便似一襲珠光寶氣的絲綢,千里共華裳。他時常站在一側陪她,指著海面教她認天上星,仿佛仍是咸陽城外的桃源小院。

“這海天如此浩大,一座島隱入其中找起來尚且如此艱難,若一個人不見了,便如何也找不到了吧?”她微微嘆息著感慨,他便從袖間掏出根系著金鈴鐺的五彩繩,在她腕間繞了一圈,仔細綁好,“如果哪一天我們走散了,搖一搖這鈴鐺我就會聽見。”

她歡喜地嗔怪,“寧哥,你在袖中藏了這么久,現在才送我。”

他不語,看她舉著手腕放在耳邊輕輕搖晃,神色溫柔如風。

這是世間最美的旅程,可數月間一無所獲,阿芙難免有些急躁。

將要入夏,海上雷雨多起來,行路愈加艱難。便是那個夏至之日,船隊誤入一片迷霧之中,越往前浪越兇,像海底潛伏著猛獸,隨時要掀翻船只,將人吞入腹中。有呼嘯聲擦著耳邊輕響,甲板開始劇烈震蕩,而那重重靄靄的霧卻在眼前迅速散開。

澄澈之中,現出一座翠綠的島。

“蓬萊,是蓬萊!”阿芙驚呼,巨大的黑色浪頭卻將她的呼聲湮滅,身后十數只護航船被浪掀翻,船上所載亦非善類,皆是始皇所馴養的頂級殺手,臨走之時領了授命,若尋到仙島,怕是要第一時間將相關諸人剿清,包括島上可能有的居民。

可這些高手在一瞬間便被猛浪打敗,浪頭再掀起已是混合了血的色彩。

她猛地回頭,才發現那并不單單是浪,而是渾身炭黑、碩大無比的兇猛魚類,十幾只結成一群,巨尾拍著海面從海底高高躍起,帶起一波洶涌滔天的浪。

阿芙曾在古籍上看到過這些描述:那大魚是守護仙島的神獸,不讓凡人靠近島嶼的范圍。可神獸某種程度上也是兇獸,是護主的惡犬,它們正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尖利鋸齒,朝著赤色的船咬將下來。

她本能般沖過去,在他身前張開雙臂,像展翅的鳥要掩護住未學會飛翔的同伴。腕上鈴鐺碰撞出激烈聲響,他從身后附在她耳邊說了些什么,冷漠的語氣與他平日的溫柔萬般不同……而記憶便從這里齊刷刷切斷。

那一瞬之后的事像腦中一塊剝落的瓷片,怎么也拼湊不上。

她醒來,便是伏在這塊黑礁上,像只離岸的魚,奄奄一息。日頭照在頭頂,霧已重新聚斂,近在眼前的海卻像隔了千萬里。這是一座困在霧中的島,而她被困在了這座島上,無船可渡。抬頭看見穿黑衣的人盤膝坐在她身旁,似已等了她許久,見她睜眼,只面無表情問道:“你并非人類,泡了咸濕的海水會死,現在,你可以選擇,是要就此死去,還是跟我登上這座島?”

迷蒙間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覺得他的臉很怪,幾分猙獰幾分可憐。她用臂肘向前爬了爬,嗓子似已支離破碎,身體卻用行動給出了答案……

一晃竟已九年,鈴鐺依舊在耳畔輕響,那個走散的人,不知落在茫茫東海的哪一處,是否真的聽得到。

阿芙早知道,這座落日島便是他們千方百計要尋的蓬萊,只是它生在霧中,只有每年夏至才如破霧而出的碧珠,所以數百年來總是被人錯過。可她同樣清楚,這并不是傳說中那般美好的神仙居所,雖然,它確然可以給人長生。

“阿芙當然記得,當年我騙了始皇為他尋找仙丹,其實只為了我和寧哥都可以活下去而已。”她自嘲地挑挑嘴角,她將他的殘忍也學會了幾分呢,“隨行出海的人都已葬身魚腹,只剩我在這里偷生,而死亡竟遙遙無期。所以師父,這落梅簽落在阿芙手中,是皆大歡喜。”

“你不想離開這里,回到岸上嗎?”雍瞇了瞇眼,“如果知道,與你同來的人尚且活在人間。”

阿芙震驚地望向他,他已起身離去,疤面上沒有表情。

阿芙揉了揉臉,擺出一副凈淡的笑來,那是徐寧最慣常的表情,她模仿得最為神似,是知死期而閑庭信步的從容。

如果寧哥真的活在岸上,該已習慣了沒有她的生活,她在落梅簽里轟轟烈烈死去,也未嘗不是好事,不然始皇追究起這次失敗的出航,難免連累了他。

不要向雍詢問細節,就讓她相信這個如果是真的,這樣,才是一場最完美的告別。

【十二個時辰后,那盒

點心我來幫你取。】

夏至之夜,似比白日更加熱鬧,人們不肯睡去,因過了今夜子時,那濃稠的霧靄又將聚攏而來。

落日島隔一條人工河分稱為內城和外城,城主大宅被河環侍護在內城中央。島民們十分不解,落日島本已四面環海,又何須勞師動眾開了這條護宅的河。但每年夏至的慶典都在河邊舉行,沿河更建了酒肆商鋪,漸漸成了島中最繁華地帶。

今夜的煙花會按例沿河而設,河中舟船首尾相接,飾滿彩燈花環,岸邊小吃攤子琳瑯滿目,所謂仙島,看上去也不過一番俗世模樣。

白衣少年擠在人堆里,仰著頭一臉喜笑顏開,袖口里一只火紅的小東西探出腦袋來看了看又無趣地縮了回去,那是只九翅的鳥,體態卻更像一只貂,沒有粗硬的鳥羽,渾身只是細短的紅色絨毛,喙扁而短,有一對小小的尖耳隱在兩腮的絨毛里。若不是生著孔雀一般可以張開的尾巴以及只有兩只爪子,這簡直就是一只赤色的貂。

“小焰你看,這朵多丑,只差和你的尾巴比了。”白衣少年一手伸到袖子里扯住那只正往回縮的奇怪動物,一手指向天空,夜幕里炸著一朵稀拉拉的紫色煙花。袖口里,尖利的齒無聲地咬住他的手,一雙黑色的小眼睛瞪得又圓又亮,齜牙咧嘴地狠狠用著力。

少年微微皺眉,手從袖子里抽出來,垂在身側,那只怪鳥便咬著他的手被掛在那里,有液體滴答滴答落在河岸的青石磚上,竟是一片碧藍色。

“小焰,我們說好的,出來玩時不許淘氣。”少年說著慢慢蹲下身,將手臂連同咬在手上的那只鳥一道伸進了河里。只聽“刺”的一聲響,像火觸及了水,一團紅影沿著少年的手臂閃電般躥上來,蹲在少年的頭頂發出“嘎嘎”的叫聲,九只尾巴同時奓開成半圓形,渾身冒著青色的煙。

“主人!”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喊著匆匆跑過來,見到這般情景立即從懷里摸出個小金球,晃了晃,編得精致的一團球便展開作一只金色鳥籠,小丫頭這才壓低了聲音道:“主人怎么跑到這里?今日人多眼雜,若是讓人識破身份,那還了得。”

少年只是回頭看她,笑嘻嘻的沒說話。

那樣,確實不得了。

敬他的人尚有,卻遠不及恨他的人多。島上不乏野心昭昭之人,既想留下來求一個長生,又不愿被一支落梅簽牽住命運,于是殺掉他,便是最直接有效的辦法,這些年來,也沒少了躬行者。

小丫頭自覺失言,立即噤了聲,伸手揪住那只奓著毛的九翅焰鳥一把丟進金籠子,嚴嚴實實遮上了白布。白衣少年甩了甩濕透的衣袖站起身,手上傷口竟已愈合。冷不防悠地瞬移開十幾米遠,對小丫頭做了個鬼臉,“吱吱,我吃過河對面的萬花糕就回去。”

“主人……”小丫頭跺腳,急得滿頭汗。

“會記得替你帶一盒的。”聲音落在身后,人一溜煙已經走遠。

小鋪子里人滿為患,伙計正安排著新到的食客們拼桌,一邊甩著毛巾一邊巧舌如簧,“這位公子您往里面請……這位姑娘,一人占了四人位置吃得難免冷清,不妨和這位公子合桌而食,金童玉女好配搭,說不定能釀一出奇遇佳緣……”

伙計還未啰唆完,白衣少年便笑瞇瞇地落了座,桌對面正嚼著萬花糕的少女抬眼望了望他,他眨眼沖她調皮一笑。少女一掌拍在桌面上,那一方小桌本被她點的十碟萬花糕并著各種小菜擠滿,這一掌震下去,碟子低低飛起疊成了兩層,將靠近他的那半邊桌子空了出來。

少女繼續埋頭吃菜,手邊伴著一壺烈酒,濃濃酒氣直飄進少年鼻孔里。她吃幾口菜再喝幾口酒,不緊不慢似慵懶愜意,但每一個咀嚼的動作都十分認真專注,仿佛單單一餐飯也需拿出十二分精神來對待。

東方升羽只點了一碟萬花糕,點心端上來剛吃了一塊,竟被生生噎住,那團黏糊糊的東西在喉間鯁著,仿佛淘氣又可惡的小孩,看上去只是小小的惡作劇,卻完全可以要了人的命。被噎的人還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笑——多少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用最后一絲力氣對他下了不得好死的詛咒,難道最終,他竟是被噎死的?

那副玲瓏可愛的少年面孔上沒有懼色,只是一點一點地變成紫紅。

嘩啦啦一聲響。眼前是一只酒壺在晃。

“借你順一口,”對面的少女豪氣地說,聲音清脆得叫人過耳難忘。

少年眨了眨眼看著她,他眼瞳澄澈好似本無底色的琉璃,映上怎樣的光便是怎樣的顏彩,而此刻這白衣白裙的少女卻罩著一層死亡的黑氣,讓他的一雙眼也黑白分明。

“喂,你不是想要借此自殺吧?”少女斜睨著他,帶幾分調侃,可卻調侃得極認真,纖眉皺起來,是微醉的模樣,“還是嫌我喝過的酒不干凈?”

他看了她一會兒,然后接過她的酒壺仰頭大大喝了一口,繼而眉頭大皺,這酒真辣。他不喜歡這味道,他只喜歡能讓他心情愉悅的甜和能讓味蕾跳舞的鮮。這種自討苦吃的烈酒,下次就算噎死他也不要喝了。

少女接了他隔桌遞還過來的酒壺,仰頭喝了一口,“第一次來這里吃萬花糕吧,伙計也沒顧得上你,這點心黏糯得很,不點份湯水很容易噎到。”

“是呀,平日吱吱看得緊難得能夠溜出來一次,早聽說這里的糕點好吃,今兒個我還真是頭回來。”他語聲歡愉,似毫無心機,瞧了眼她那半邊桌子,道,“看姑娘這排場,倒像是最后一次來似的。”

少女抬眼看了看他,挑唇而笑,同樣胸無城府,“我讓老板替我留了盒點心,十二個時辰之后,要是我還活著,就回來取。”

少年干脆不吃了,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掌拄著臉看著她吃,好像欣賞自己養的寵物津津有味地享受著最后的晚餐,他眼睛很久才眨一次,眨眼的間隙落下的睫毛像兩把齊刷刷的小扇子。

在他第四次眨眼的時候,一柄飛刀自腦后破空襲來,彼時少女正糾結于盤子里最后一塊皮凍,因為太滑怎么也夾不起來,她悶著頭夾得極專注,可那皮凍仍是在送往口中的半途落在桌上,散碎成更小的幾塊。少女似很憤怒,啪地拍桌而起,一手將筷子擲飛出去,恰恰打落那柄已觸及少年發絲的飛刀。繼而袖中金光頻閃,小太陽形狀的暗鏢射在角落里幾桌食客模樣的人身上。四下里響起幾聲慘叫。

“啊,射陽堂!”見到那暗器,小鋪子里一陣騷亂,人們紛紛變色。

“今日他有射陽堂高手護衛,我們先撤!”那幾個受傷的人小聲道,互遞了眼色之后,在食客四散的混亂里從窗戶卷身躍逃,一間生意紅火的小食店忽悠間已人去屋空。

少女沒有去追,扶起被人撞倒的椅子,坐下來繼續努力去夾落在桌上的那幾塊皮凍。

這是她最后一餐,她本想清清靜靜痛痛快快地享受,奈何天不遂愿。其實她本不需進食,亦不能嘗到那萬花糕的半點滋味,所以再濃烈的酒,于她而言也不過穿腸水汽,酒不醉人人自醉。但即便被掃興至此,這塊皮凍也是要吃完的。

她記得咸陽城外芙蓉小院,寧哥自是知道她不需進食,但經過幾日他吃飯時她只撐著腦袋目不轉睛看他的困擾,他便每餐給她熬一碗彈滑的皮凍,切成方正剔透的小塊擺在她面前,她也并不能吃多少,因初時筷子還用得不甚靈便,皮凍大多數都落在桌面。

后來她才明白,他哪里是讓她吃飯,只是不動聲色讓她將每餐的精力都轉移到應付皮凍上。

唇角彎出笑來,原來他那恬淡微笑下,也曾埋伏許些不易覺察的小算計。

少女兀自遐思,而對面的白衣少年,自始至終那般拄著臉看她吃飯打架而后繼續吃飯,仿佛方才那場刺殺與他無關,而對方的出手相救也并不需要感激道謝。

他看她的眼神像看一只珍奇的小動物,而她的一切所作所為都發生在他對面的籠子里,他能做的,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就好。

“主人?!主人……”門外有小丫頭稚嫩的聲音試探著沖屋里喊,她提著只白布蒙著的籠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帶著幾分驚惶,一眼掃到了背對門口而坐的人,那人也便知趣地起了身,在桌面上留下一把貝幣,臨了對少女說:“十二個時辰后,那盒點心我來幫你取。”

那么,是賭她一定不會活著回來了吧?

“謝咯。”她倒不以為忤。

“你救了我,我自然要好好報答你。因為這世界上想要救我的人真不多呢。” 少年笑起來真是漂亮。

“吱吱,射陽堂里今日抽到落梅簽的,是個叫阿芙的丫頭?”

“主人,你還是將那落梅簽賞給吱吱吧,”吱吱癟著嘴,對他舉了舉金籠子,“我沒看好那只鳥,又叫它跑了。”

“小焰他,真是不死心呢。”他笑了下,用手搖著被嚙斷的籠門,饒有興味聽著那吱嘎吱嘎的聲響,“其實我多希望他能逃出去,可惜他每次都不爭氣。”

“主人,”吱吱小心低聲道,“往年這時候,你都在塔上獨自站著,看那領到落梅簽的人怎么死掉。今年……”

他撓了撓頭,“看厭了,今年好歹換個花樣兒吧。”

【她不去記住的那些,

都是不該記住的。】

夏至夜,亥時。

阿芙吃飽喝足走在崖岸邊,手中的落梅簽仍未顯現出咒文。她只能在黑礁崖近旁晃蕩,子時一到,不知將以何種扭曲駭人的姿態死去,不想給大家掃了興致,不論是怎樣的折磨也只打算在這角落偷偷忍受,而后靜悄悄碎掉。

她在這里登島,也自這里消失,算得圓滿。

夜色中忽見一襲青衣,背身站在黑礁崖上,霧氣沾濕大半邊衣擺,不知等了多久,身子已略有些僵。

“師父?”他似永遠知道她的心思。

雍走近過來,疤面隱在夜色中,朦朧間神秘難測,“吃得好嗎?”

阿芙撫了撫肚子,“作為最后一餐雖算不上如意,但已很滿足。”

雍點點頭,靜了下,忽然道:“阿芙,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試圖離開這里。其實今夏的落梅簽,島主要賜的人本就是我。因為,我也算一個叛島者。”

阿芙只是笑笑看著他,并無驚訝。九年了,她也同樣知道他的心思。

雍如往常一般面無表情,繼續道:“如今你有機會離開,也算替我了了夙愿。”

聽的人這才駭了一跳,“離開?!”

雍走下黑礁崖,將阿芙獨自留在崖頂,她腳下黑礁忽然晃動似要離岸的舟,而那片黑礁也果然與岸邊漸漸裂開縫隙,露出濁黑的海。

“這是只有島主方可驅策的護島兇獸鯤,所以要你離開是島主的意思。”

“島主……”阿芙看著越來越遠的雍,不能置信地伸著手臂去夠他,“那落梅簽從不落空,島主為何放過我?”

“那是你自己結下的因緣,包括徐家的詛咒,島主也一并解除了。”雍的聲音已漸辨不清,“可一旦離開,你便將忘記落日島和這島上的每一個人。阿芙,那是你的新生,好好活下去。”遙遙的,她似乎看到雍的臉上結出一記笑容,她知道他從來不笑,因他笑時所有傷疤扭曲糾結,是比平日可怖百倍的樣子,可他不知道,他此刻的笑是怎樣的溫柔好看。

“師父,阿芙想記住你……”

腳下的鯤已嗖地躥出,她跌坐在它粗糲的脊背上握住那塊如石峰般突起的背鰭,這才發現身下疾馳的正是當年那碩大無比的兇猛黑魚。頭劇烈地痛起來。

有些事并不是全然忘記,她只是不想讓自己憶起。

巨鯤沖破重重霧靄,在夜下汪洋中劃開海面倒影的星光月影,安靜地帶她一路向西,直達彼岸。

她像個死而復生的人,在重踏人世時大大地吸了幾口氣,回頭望去仍只是空落落一片碧海青天。落日島已是她的往生,所有記憶留在海的那一端,而前方所往,是咸陽城邊芙蓉小院。

院墻已經頹落,門扉上銅環爬滿綠斑,青苔滿階,荒草連連,似歲月的齒痕一寸寸咬過舊日光景。可見幾株芙蓉已高過墻垣,枝頭繁花累累,雙手一松,木門應聲而開,阿芙怔在原地一時竟不能反應。

現時始皇十一年,天下已定十數年,卻并非安穩無憂。

而院中芙蓉花樹下一人端坐在石桌前,黑袍邊緣輥著暗金祥紋,那樣巋然不動像滿園荒蕪中一座高聳的塔。許久,他擱在桌沿的手動了一下,她才發覺他是在與自己對弈。那樣寂然,是所有王者的宿命。

可他所要的長生,便是永恒寂寞?

“回來了?”他冷冷開口,似等候她歸來的嚴父,目光垂在棋盤上并未轉頭看她。三個字卻重似千金,隱了滾滾怒意和其中并不想言明的時不時前來坐等的期待,“看到是朕,你很失望吧?”

阿芙倉皇要跪,卻聽他制止道:“今日,我不是咸陽城里的帝王,你也不是方士徐福。” 他棄了那盤殘局抬頭望她,九年里,他蒼老許多,鬢邊漸生白絲,威壓卻半分不減,“我該叫你阿芙,還是嶗山靈陶?”

只是一問,可知這九年里他已將她來歷摸清,甚至,知道許些連她也不知道的故事。

“你可尋到蓬萊?這九年你去了哪里?”

“阿芙……不記得了,”這確是實情,聽上去卻那般不可信,“只記得海上遇大魚阻路,所有船只全部隕歿……”

“不記得?”他大約冷笑了聲,“我最厭惡的,便是欺騙,你這樣一犯再犯,可曾知道王者之怒?”聲音明明不大,敲在耳畔確如驚雷,滿院衰草都低伏下去。

阿芙靜靜跪倒,自袖中取出只玉簽雙手遞上,語氣誠懇從容,“阿芙站在岸上時回望只一片茫茫,唯有這一件物事不知來路。九年前阿芙欺君,陛下即使千刀萬剮,阿芙也自當領罪。”

“死?”他捏過那玉簽沉眉審度,指腹在精巧五瓣梅上緩緩撫過,歷過珍寶無數,他自然識得這是難得一見的上古之玉,唇畔浮起危險一笑,“我手握天下生死,你這區區一副沙石軀殼,只要我想,隨時可以捏碎于股掌之間。可只是用死亡來懲罰你,簡直太無趣也太輕淺。對于一個帝王,若只會取人性命,那也太無能。”

那樣的語氣與眼神,竟叫她渾身一顫。

十一年春,始皇東游瑯岈,過嶗山入臨淄。

而在嶗山之畔,一只陶人被浸在嶗山沙石所溶巖漿中十日十夜,岸上的王者負手而立,冷冷垂目看她,“朕身邊不止你一個方士,你本是最得我心的一個,可惜也是最不稱職的一個,你連你自己的身體都不了解,朕卻相信你能帶給我長生!”他俯下身看她痛得支離破碎的臉,“你所有知覺都來自那顆心臟,而那心臟是一個人骨灰所煉化。此時你記不記起沒有關系,明日,朕會帶你去臨淄,讓你好好看看自己的前世今生。”

【那就先不要死,等著我。】

一對頭戴黑紗的男女跟隨著始皇東巡的隊伍出現在臨淄街頭。女子是為遮住滿面裂痕的容貌,而男子,是因前方重重護衛的黑色轎子中坐著與自己樣貌相同的替身。

阿芙忽然捂住胸口,一顆心騰騰躍動,只覺許多往事如萬馬奔騰直撲而來,畫面自心底涌現,重疊于多年前的此地,一幕幕展在眼前,與她有關卻并不是她。她下意識止住腳步不肯再走,哀求地看著身邊男子,“求你……”

“休想逃避,看到了什么,就好好把它看完。”冰冷聲音隔著面紗傳來。

她咬著唇,看到街邊那家攤煎餅的鋪子,老板儼然已是個老翁,而二十多年前他還是個壯漢,攤的煎餅不像如今這樣薄而渾圓。

那個孩子就縮在他攤子旁邊的墻角里,裹著一身破棉絮,蓬頭垢面地埋著臉,看不出年齡也看不出性別。是從齊國北邊逃荒到臨淄的災民里少數活下來的一個,可也只剩伶仃一人,成了街邊流浪的乞兒,惹了一身病,瘦得像把風干的柴。那時街市里總有人販子走動,拐了這些無人認領的孩子做童工,壯實些的賣到鄰國軍中充數。可這孩子堆在墻角就像一個死物,連人販子都不肯多看一眼。

風起時,灰色的塵土枯敗的落葉壞掉的風車被混雜一處高高揚起,他瞇著眼,總覺得自己也要像那些雜碎的垃圾一樣,被風吹著飄向天空,沿著這敞闊也崎嶇的人間之路慢慢消失。

有什么被風送來,啪嗒糊在他臉上,又被風呼啦扯開,他透過被異常厚重的眼屎遮住的視線,看到漫天飛舞的紙錢和那一長隊素白的送葬隊伍,隊伍中多是年齡不一的婦人。

而那個走在隊伍前首,身披麻衣戴著重孝的小少爺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

不論何時回想起,那都是一場詭異至極的邂逅。

他恍以為,那是攜他走向死亡的幽魂使者,可那長得俊俏的小少爺卻在他身前蹲了下來,伸手捏過他的腕,似乎在替他把脈,微微側著頭,清秀的臉上是少年老成的專注,半合著眼,翩然長睫遮住左眼下那枚小小淚痣。

小少爺也很瘦,但他眸子里有光,他是活的,是看似安靜心中卻住了整片汪洋的游魚。

“少爺,老爺他……”身后有人催促,目光暗指著那四人抬著的棺槨。

“今日如果父親在,也一定會以救人為先。何況這丫頭,再不施救,怕是熬不過半個時辰……”他眼睛是紅腫的,嘴角卻帶一抹親切微笑,從脈象里知道這乞兒是個十歲上下的女孩,便愈加憐惜。

“餓了吧?”小少爺看著神志已經開始渙散的她,將頭抵近了問。

她已經忘記食物的滋味,可餓,像是與生俱來的知覺,每時每刻,與呼吸同在。

旁邊賣煎餅的大叔起初總會舍她些吃的,后來她的喉嚨已經腫得無法下咽,大叔嘆氣,說又要少一個了,她卻抱著煎餅不肯撒手,即使咽不下去也嚼了滿嘴努力咂摸著味道。

她望了望小少爺,本能地點點頭,喉嚨里嘶喇出含糊不清的一句,“很餓。”

“我家里的嬤嬤做茶香雞很是拿手,想不想跟我回去嘗嘗?”帶著引誘的表情,像那些人販子,可她總覺得如果哪個人販子肯用這樣的微笑和允諾誘惑她,她一定會隨他去的。

看她再次點頭,小少爺得逞地笑了下,“那就先不要死,等著我。”

說罷,轉頭向身側的人報了幾味藥以及煎法,又另外讓人抬了她回去。

她手指抓著破棉絮從那副晃悠悠的擔架上回頭望去,仍舊是漫天漫地的紙錢,白色的隊伍在大風中若隱若現。一切都虛幻得仿佛回光返照時的一場迷夢,可那一句話卻扎扎實實留在心底。

那就先不要死……

這世界上,還是有人希望她活下去的,哪怕是為了邀她去嘗一嘗茶香雞這樣蹩腳的理由呢。終歸不再是街邊的一件垃圾了,一件化在風里也無人在意的垃圾。

那就,用力活下來吧。而垃圾的生命力總是分外頑強。

后來她知道,他們相識的那天,正是徐寧父親的下葬之日。徐寧降生時徐父剛過十六,未到而立便撒手人寰。而這樣的壽數在徐家已算得上喜喪。

男子的手抓在阿芙的腕上,強制地帶她向前走去,一直跟著浩蕩隊伍走至朱門前,那門上端端寫著“徐府”二字。

百姓們猜測,始皇今日將行宮安在臨淄的方士世家,定是想順便打聽不老仙丹的事。據說徐家的祖先便是循著家傳古籍所述前往東海尋找蓬萊,不想卻因靠近仙島而帶回一身詛咒,才使得徐家代代短命。后輩也曾泛舟海上數載尋那島嶼,始終一無所獲。長生之島,并非凡人可以覬覦。

阿芙抗拒地抵住門柱,聽得身邊人低低道,“這便是你‘徐福’的徐,難道你不想看看?”

當年那孩子便是從這扇門被抬進了徐府,得十三歲的徐寧親自照料,令她撿回一條薄命。從此她便留在徐家。洗凈剝白之后竟是個美人坯子,五官精致靈巧得像只瓷娃娃。她喜歡跟在徐寧身后“少爺少爺”地叫,也有許多叫人頭痛的問題沒大沒小地糾纏他,徐寧好靜,卻也并不煩她。

“少爺少爺,你是做什么的呢?”

“徐家是方士世家,我自然也要做方士。”

“那方士是什么呢?”

“方士啊……做一個好的方士很難,即便不需無所不知,起碼也要學貫五車,知天文地理懂卜算醫術,才能立得住招牌服得了人心,必要時還能唬得住君王。”

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一問一答,而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的小姑娘走路同手同腳,像只笨拙的小鴨。

有一日那小姑娘不小心將徐寧要喝的藥撞翻了,挨了端藥婢女結結實實一巴掌,她也不哭,一邊道歉一邊用手去捧大理石地面上匯集的湯藥,想著好歹挽回些損失。那婢女狠狠踢了她一腳,“你是傻子嗎?灑到地上的藥你這樣能救起多少,就算救得起少爺也不會喝的。”

“可在我們家鄉,粥若是灑在地上,也要一點一點捧回來,就算連沙子一起吃了也不能丟在地上不管,糧食就是命,而這些藥,比糧食還貴呢。”

“二夫人肚子里那個遺腹子還不知是男是女,少爺如今便是徐家唯一的希望,矜貴得很,怎么能和你們這些逃難來的賤民一樣。何況若不是前陣子為了照顧你,少爺的病也不會加重!”那婢女越說越氣,一把拎起她衣后領將她腦袋撞在廊柱上,心中也不知懷了多少恨意,力道大得讓她頓時失衡,踉蹌著要倒下去。

一只瘦長的臂穩穩接住了她,她抬頭,看到徐寧俊秀的臉,她目光迷蒙,似那日街頭在漫天紙錢中望見他。可此時已過了隆冬,滿院遍開春花,廊外一支芙蓉探在她腦后,綿綿暖風中輕顫如舞。

“少爺,她……”那婢女的告狀被他伸出的手打斷,他似從遠處急急趕來,喘息未穩,扶她的細瘦手臂也微微發抖,他扶正了懷里的丫頭,看了她一瞬,正色道:“從今而后你就叫阿芙,你可以喚我寧哥,不要再叫我少爺。”而后轉向那婢女道,“阿芙是我認回的妹妹,以后你們怎樣待我,就怎樣待她,她是這徐府的小姐,不是賤民。”

“少爺……”

重疊的兩聲,是婢女的不甘和阿芙的驚疑。

他卻扶著她往自己的藥室走,臉色終于和緩,又帶上溫柔笑意,“已經說了,喚我寧哥。”

“可是……”

“你知道徐家的孩子,幾乎各個命運都是相似。從幾百年前開始,徐家一直被一道惡毒詛咒所纏繞,徐家血脈無論男女,都活不過而立。”為延續香火徐家子孫都極早成婚,有的剛一出生,童養媳已在府里備了好幾位,可依舊人丁稀薄,幾乎代代單傳,“我沒有姐妹手足,自小便在死亡陰翳下被一群寡婦環繞,討論著我死之前必須完成的家族責任,雖然每日熱熱鬧鬧,可其實很寂寞也很壓抑。”他一邊說話一邊將她腫起的額頭敷了藥膏,“所以,認下你這個妹妹,讓你留在身邊陪我,算是償了我的一個心愿,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她聽得有些難過,猛地點頭,“阿芙愿意,寧哥把阿芙撿回來阿芙的命便是寧哥的,要阿芙做什么阿芙就做什么。”

他點了點頭,似終有釋然,卻并不快活。

自十四歲起,徐寧便一直被逼著娶親,他卻總以身體病弱經不起儀式折騰為由,逆著眾人一味推避。所幸二夫人生下的遺腹子是個少爺,寡婦們的精力與希望總算分散開去,對他的催促也便不那么不可抗拒。

新生的小公子取名徐安,一日日平安茁壯,徐寧的病情卻一日日在惡化。

那年仲夏,阿芙挽著他在臨淄街頭采買藥材,頭頂古槐忽然墜下一串新葉,撞在他頰畔,街巷間有人奔走著呼嚷相告——齊國亡了,秦王在咸陽坐攬天下,自稱始皇。

其實強秦滅齊,已是大勢所趨。十幾年來,齊國作壁上觀,眼見著六國之中已去了五個,當年秦趙之戰不肯出手相助,全然不顧唇亡齒寒,以為一味中立便可求得偏安一隅,卻不知,那個人的野心,是必要橫掃六合一統天下的。

“五百多年的亂局,一朝蕩平,或許也是好事吧,起碼……”他挑起唇微微笑了下,忽然咳出一掌黑紅的血,“起碼許多事,又有了希望。”

“寧哥!”已不是第一次見他咳血,她已能將驚懼心痛隱在心底,麻利地背起他,一邊疾步往徐府趕一邊恨恨道,“那個始皇帝干得好事,又讓寧哥急火攻了心,哪日遇見,非得好好教訓他不可。”

他在背上被她逗得笑出來,她卻被他突兀的骨骼硌得生疼。

寧哥,撐下去,阿芙一直在努力,沒看到結果之前,就像你曾要求我的,先不要死。

那之后,阿芙愈加勤快,每天捏著藥方子把自己關在藥室里煉藥試藥。時而被熏得一臉黑灰,樂呵呵地蹦出來遞給徐寧一塊不成形的丸子,說可以試試;時而沮喪地蹲在爐火前,頭發被燒著了也全然不覺,直到徐寧一盆水澆到頭頂,她才騰地站起來抱住他,不說話,只是嗚咽。

后來有一日,她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他面前忸怩了一番,忽然說:“寧哥,夫人逼你娶親,不如,你就答應了她們吧?”

迎著燦白日光,他側頭看向她,溫和一笑:“豈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娶,你該聽見外人怎么說吧,他們叫徐家寡婦世家,又怎肯將好端端的女兒嫁進來,而我也不愿隨便找個丑姑娘將就。”

“那你,就娶阿芙吧。”

清清脆脆的一聲,卻鄭重得叫人心驚,他的表情籠在強光中,看不真切,良久,才聽得一聲回答,“阿芙別鬧,我早就說過,你是我妹妹啊,我怎么能娶你?”

“是妹妹還是妻子,全憑你一句話而已。”她走過來,蹲在他的藤椅邊,抓著他手臂想要仰頭去看他的臉,“你難道不喜歡阿芙嗎?”

他卻悄悄別了臉輕咳了幾聲,緩緩道:“我說過,我不想隨便找個姑娘將就。”

她也不惱,轉身進了藥室,關上門悶頭搗鼓。隔天依舊是蹲在他腳邊,仰著臉問:“想好了嗎,可以娶阿芙嗎?阿芙不算很丑,阿芙也不會變成寡婦,寧哥你別怕連累我。”

他寵溺一笑,“傻丫頭,你魔怔了。”

就這樣,她反反復復接連問了整整一個月,執拗得像頭小牛,可得到的答案總是搖頭。終于那一天,她沒有再在院中竹椅旁等著問他,一直到晚上都不曾出現。他找到她時,發現她已倒在床榻旁,一身趕制得并不合身的紅嫁衣穿了一半,半邊手臂仍晾在外面,氣息已絕。

那時他才知道,這些日子她瘋狂煉藥試藥,藥性在體內相克,釀成了毒。可惡他一直想逃開她的目光卻連她異樣臉色也一同忽略。她是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才苦苦相求,他卻將一句喜歡藏掖得如此密實。害怕連累,最終還是連累。

心頭血像迅猛的獸在胸口撲騰,一汪汪染在榻上人瓷白的臉頰上。

眼角淚痣上凝一顆晶瑩水滴,他輕輕將她拉入懷里,溫柔呢喃,“傻丫頭,衣服都不會穿了。”他伸手將那半邊嫁衣替她攏緊穿好,然后抱起她向門外走,卻頹然摔倒在門邊……

她走得干干脆脆,一個字都不曾留下。可他記得答應過她,要扭轉徐家的宿命,如果他死了,他希望徐安可以活下去,徐家的子子孫孫可以活下去。

【不要喜歡我,因為,不值得……】

頭戴黑紗的人靜靜看完,所有前因后果終于明晰。

它,嶗山靈陶,只不過是一個原叫阿芙的姑娘的傀儡,它以她的骨灰鑄為心臟,用了她的名字,復制她的容顏,甚至,留存了她的幾處脾性與習慣。

只是,它從她身上分得的寧哥的真心喜歡,又有幾分?

還是,一切都是假的……他只是需要一個傀儡站在身前,以魚人的眼為他引航,找到蓬萊,為他徐家解除詛咒;用方士身份替他接近始皇,這樣此后無論罪與罰,都不會連累到那個他極力保全的徐家;而賦予它阿芙的面貌,本就如他所說:或許只是想,讓你再陪我一段時日……

而陪伴他的這一段時日里,諾言是假,情不自禁的吻是假,青色山門中他橫抱它而起,是因此前他為誘導她去蓬萊而演了叫她雨中送藥的戲碼,就連他常做給它的皮凍,也只因從前的阿芙喜歡吃而已。

或者,只有一句肺腑,是他說:不要喜歡我,因為不值得……

不值得。早有的自知,對自己亦是局外人般絕情。

她只覺得自心口伸往身體每一處的枝椏都在顫抖,崩裂聲交迭而起,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成沙石隨風而散,卻仍殘喘而立,手指狠狠抓在自己身側,有碎片落在掌心。這樣的痛,勝過千刀萬剮。

“這懲罰,你覺得如何?”身邊男子冷冷一笑,推開的大門里徐府的人跪了一地恭敬迎駕,那個十幾歲的徐安與他的哥哥樣貌酷似,只是沒那般病弱的身子,“這便是徐寧要解救和掩護的家族,很可惜,即便他搭上自己和你,也終是前功盡棄。”

阿芙看到帝王的手慢慢握緊,似要將這一眾人碾出血來,心頭還是鈍鈍一痛,良久,她輕聲道:“求你,放過徐家,阿芙愿意再次出海,尋找蓬萊。”

“哦?你不恨他?”他在黑紗后瞇了眼審度她。

他給她生命,給她一顆有情的心,也給過她一段繾綣歲月,無論真情假意,對于一捧沙石來說,都是難得的際遇與饋贈,“阿芙不恨,只是很痛。”

“好,允你出海,一年為期,若一年后你無功而返,就讓整個徐家為你陪葬。”

始皇十一年春深,徐福二次出海,率童男童女共千人,夏至之時,被霧霾所困,海中躍起黑魚,掀翻船只將人一團團吞入腹中。血浪翻涌,海哭如嘯。

一切仿佛歷史重現,站在船頭的阿芙忽然頭痛欲裂,那一截遺失的碎片自遙遠時空歸來。

那時,她展著雙臂擋在他身前,要以脆弱身軀護住他,他極近地站在她身后,仿佛一個擁抱的姿勢,冰冷的唇貼著她耳邊,道:“你非人類,或許禁止凡人擅自登島的仙規于你并不適用,如果可以,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他似乎在她耳垂上輕吻了一下,癢癢痛痛,“這是,喜歡。”

一瞬過后,他一把推開她,將她遠遠摜進了水里,她甚至來不及反應,只聽到一陣鋸齒咬合的巨大聲響,有溫熱液體濺在臉上,海面瑰麗成一汪梅子酒。

她不去記住的那些,都是不該記住的。

可既然都是假的,又何必如此?

那最后一句喜歡,是說給她,還是仍是在給曾經的遺憾留一句答案?

那塊碎片是從腦子里掉落一直扎到了心尖上吧,于是順著那扎開的裂痕一直延展開,心要化作千片萬片。原來支撐她以碎片之身活到現在,只是因為那顆心不想死去,而如今,連它也了無牽掛。

纖細的軀體慢慢頹落,化成一片白沙隨衣衫飄搖而去,是天邊一抹淡色云霞。

而那一雙璀璨的珠子同一根系了金鈴的彩繩一起落入汪洋。某一日,或者魚人可以尋回它的眼,而鈴鐺只是喃喃重復古老約定:阿芙會一直陪著你……

次年,始皇巡游途中暫宿沙丘宮,突發急癥,不治而崩。手邊一枚碧色玉簽上刻著精巧五瓣梅,梅花下“死而不僵”的簽文正淡淡隱去。無人知道,已死的始皇竟仍有知覺,可聽見胡亥、李斯和趙高的篡位密謀,亦聞得到秘不發喪的自己為掩藏尸臭而被置身于鮑魚堆中的腥臭。

死而不僵,這真是,天下最惡毒的詛咒。

【千百年來待在一處,即使是看

守著它的獄卒,也會不舍呢。】

遠在東海霧霾之中的小島上,白衣少年站在島主大宅中央的高塔上,拎著赤色鳥的尾巴,掄圓了胳膊將它狠狠丟下去,那鳥在將要砸到地上時乍然變作一個紅衣男子,展著闊袖一路穩穩飛升上來。

“你殺了我,天庭那幫老子可不會放過你。”

“這一次又是掉到護城河里被人撈了送回來的,這么多年了,小焰你的失敗總這么沒有新意。”

紅衣男子甩了甩在河里弄得濕漉漉的頭發,一對赤紅的眉毛斜斜上挑,赤色瞳仁里現出不屑的笑來,“你看不住我的,我早晚會離開這里。倒是你,自甘墮落地留在這島上,現在還沒看透嗎?那些神仙們對你和對那些凡人一樣,只要能困住我,找什么樣的玩具陪葬都樂意奉送的樣子。”

白衣少年笑瞇瞇地看著它,他何嘗不懂呢。

那是幾千年前的事吧,后羿一挽神弓,將九顆太陽射落平野,解救干渴大地于旦夕之間。九只頑劣天鳥化成的太陽墜落之處大地轟隆凹陷,烈火呼啦燃起,連綿千里。幾大天神合力將它們降服,最終逼回原形,合體為一只九赤焰鳥。

為了不再叫它為害人間,神仙們手指一點,在東海之中辟出一座孤島,將這惡鳥封印在島上,并派了雪山小仙東方氏看管。可那九赤焰鳥邪氣難除,像個不搗亂便要活活悶死的孩子,興起時便發海難,東海難有幾日平靜。

神仙們頭疼了幾百年,終于妥協,提出條權宜之計。

于是以各種因由引了幾萬凡人入島,這些人可由著那九赤焰鳥捉弄殺戮,但一年內只能咒殺一人。這有限的邪惡釋放倒是叫它有了興致,想了每年一道落梅簽的游戲規則,為了琢磨新奇有趣的死法果然叫它收了心。

而這島上凡人便似它所蓄養的一島獵物,那所謂的長生,不過是“我不殺你,你且不許死”的道理罷了。這島是囚禁邪神的牢籠,若它永世不得離開,東方氏和整座島的凡人便是它永世的玩具,直到最后的最后,也是陪葬的犧牲品。

些許年過去難免厭倦,逃出落日島的戲碼便重又上演,不論是那只惡鳥還是甘愿舍棄長生的島民。只是九赤焰鳥的天火屬性使它懼水畏寒,而東方氏的藍色血液匯聚來自天山寒雪的至寒之氣,那看似平淡的一道護宅河,其中流淌的其實是東方氏的血,于是它極難跨越。

“東方,我餓了。”那一副斜挑的紅眉毛慢慢耷拉下來,竟帶著幾分委屈似的,重重往椅子上一坐,“越獄這件事,真是太費力氣了。”

東方升羽拿了一盒打包好的萬花糕放在它面前,是他剛剛去取回來的,而預定的那個人果真沒有回來。

“是不是也得來壺酒,免得像某人那樣被噎到。”它指的,自然是那日小鋪子里對他惡作劇般的詛咒。這一瞬間它只是個貪吃的孩子,眉目間溢出滿足興奮,咬了只撒了桂花的軟糕,心想,或許哪一天真的逃出落日島,也會懷念和這個東方勢不兩立的日子吧。

人最怕的是習慣,千百年來待在一處,即使是看守著它的獄卒,竟也會不舍。

“喂,東方,你干嗎放那個小姑娘出島?”它吃了一臉的白色碎屑,紅眉毛也染得白雪紛紛,“她那陶瓷小人兒,離了落日島,即便沒有我的詛咒,前些年被海水泡過那一場,也撐不過多久吧。”

“那也總好過被你折磨死吧。”東方的笑里帶著恨恨,“雍那家伙那般懇求,又要以自己性命交換,他為我效命這些年我怎好不答應他?”

紅眉毛不懷好意地抖了抖,“雍?那家伙當初為了從海中將阿芙救出來,被鯤咬殘了臉,如今竟還這般為她,真是用情至深。莫非,你放她走,也是有情?”它笑出來,是嘎嘎的鳥類的聲音。卻忽而抱住腦袋躥了起來,滿頭青煙之上是一滴滴落下的藍色的血和一只白白凈凈的手,“阿芙這一走不正合你意嗎?竟將落梅簽帶到岸上,這樣即使逃不出去,你的惡魔之手也伸到了人間。”

紅衣聳了聳肩,“這樁事可不是我有意安排,不過機緣巧合,竟讓落梅簽沾到個帝王,真是有趣。”

東方嘆息,孩子樣的眼中卻并無憂色,“有你這個禍害在,人間格局能一穩多少年呢?”

紅衣嘎嘎笑著攬住他的肩,“可我若死了,每日掛在天上的那個分身也便死了,是連所謂人間也不會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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