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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司命

2013-12-31 00:00:00齊木卡卡西
男生女生(月末版) 2013年11期

楔子

洛陽的夏夜,是發酵中的琥珀色蜜釀,黏稠、甘甜、芬芳,黑暗深處,則隱藏著蠢蠢欲動的危險。

忽明忽暗的螢火蟲群,像綴滿寶石的輕紗,隨風徐徐舞動,它們掠過銅駝大道上的醉漢,穿過九重宮門與女墻,貼著宮廷侍衛長俏麗的鬢角,順利抵達皇帝陛下的寢宮。

園中水池里,星光碎了一池,水色暈染著深深淺淺的桐葉,像一場輕盈的舊夢。池旁的竹椅上,堆著一攤衣不蔽體的中年白胖子,他遣退宮人,氣喘吁吁地躺在水邊乘涼,在寂寞里咀嚼往事,那雙幾乎淹沒在肉褶子里的眼睛,與水色星光不分彼此的清亮,既甜蜜,又感傷。

螢火蟲群涉水而過,在看到白胖子的一剎那微不可察地停留了一下,隨后調整了隊形,化作一只明亮的小型旋渦朝他奔襲而去。

白胖子把自己從往事里艱難地拔出來,第一眼便對上了這個詭異的螢火蟲旋渦,周遭的夏夜景致在不知名的力道作用下,狂亂地掙扎、扭曲、模糊,唯一清晰的,就只有那千百成群的流螢——它們化作無數飛速游離的光點,勾勒出一個愈來愈清晰的影像。

他怔了一怔,旋即羞澀地垂下眼簾,胖乎乎的臉頰一直紅到脖子根,“你……是你來找、找我了嗎?可、可是、還沒到、到我們約、約定的日期呀?”

螢火蟲勾勒的影像越來越清晰,越來越亮,最終化作一只似狼非狼似虎非虎的怪獸頭顱,憤怒地張大火焰般的雙眼,張開陰森森的血盆大口,挾一股黑色的罡風沖白胖子一口咬下來。

與之相伴的,是從螢火蟲旋渦中央的未知之地傳來的怒吼,“約你個大頭鬼!就你這死結巴也配!”

眼看著虛幻怪獸的獠牙即將觸上白胖子肥嫩的脖頸,千鈞一發之際,一把銅劍自夜空中飛旋而至,干凈利落地自獸首橫劈下去,劍氣觸及它的一剎那,怪獸一聲哀號,光與形瞬間崩塌,撲簌簌落下的,是不再發亮的螢火蟲尸體,像座小山包一樣把嚇傻了的白胖子嚴嚴實實淹沒掉了。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十分嫌棄地把中年白胖子從螢火蟲尸堆里拎了出來,手的主人一襲黑衣,髻發高挽,雙瞳冷至發藍,長眉直飛入鬢,他像這個時代每一個劍術超群的游俠兒一樣俊美落拓,卻又比他們每一個都更加迷人。因為,他不是“他”,而是“她”。

驚魂未定的白胖子“噗噗噗”吐掉嘴巴里的螢火蟲,有些失落,“姽、姽兒,你、你來了……”

大魏帝國有史以來最閃耀的明珠,當今洛陽最好的劍手,名喚曹姽的長公主殿下看著自己狼狽不堪的父皇,以及他那一身連再寬大的褻衣也遮不住的肉,更加嫌棄了,沒好氣道:“以后您要么好好穿衣服,要么好好躲在寢宮行嗎?一定是您太暴露,才把奇怪的東西引出來了!”

陛下受驚之下還被責罵,頓時委屈得嚶嚶哭泣起來,“你、你這么兇,還是早點嫁、嫁去侍郎府算了!”

長公主臉上依舊冷冰冰,眼中卻浮起狡黠的笑意,“此話當真?”

陛下一邊任由循聲趕上來的宮人們拾掇身子,一邊跺著腳結巴道:“當、當然不,還沒到、到婚期呢!改、改天我把中、中書侍郎叫來晚宴,以解你、你相思之苦。”

長公主懶懶地把銅劍扛在肩上,笑得越發促狹了,“您就承認是自己想見他好嗎!從千萬人之中為我挑出這么個駙馬,完全是因為父皇您自己深深迷戀上了他的美貌吧?”

宮人們在一旁掩嘴嗤笑,中年白胖子的臉則漲得比豬肝還紫,“才、才、才不是……”

不等他結巴完,長公主已經夜鶯一般優雅地掠過黛藍色的天幕,飛回了自己的別院,不帶走一片云彩。

宣陽門外,中書侍郎府的牛車自洛陽城內疾馳而出,甩下兩坨可疑物體后,一刻也沒耽擱,原地掉頭高貴冷艷地絕塵而去。

飛揚的塵土落定后,那被丟棄的兩坨物體終于顯出了真面目——一個身材過分嬌小的少女,以及一只身體過于肥胖的松鼠。

灰背白肚皮的松鼠一邊號啕大哭,一邊用它毛茸茸的大尾巴擦眼淚,“嗚嗚嗚,那個負心漢!我們從紫鵲界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來找他,他居然就這樣把我們扔出來了!”

當然,松鼠說的不是洛陽官話,而是正宗的南方松鼠方言,所以并沒有在人來人往的官道上引起恐慌。

站在松鼠身旁的少女,有一雙奇妙的綠色眼睛,它不像祖母綠那樣耀眼,也不像翡翠那樣厚重,她的綠眼睛,仿佛是把南方層層疊疊的綠色植物全部糅在一起凝煉而成的,匯集了輕靈山水全部的氣息。

她輕輕瞇起綠眼睛,淡淡道:“嘁,把我扔出來,我就不會再走進去嗎?想就這么把我們甩了,真以為我著急起來不吃人呀?”

松鼠瞬間停止了哭泣,把兩只爪子捧在胸前,滿臉崇拜,“哇,好厲害,孔璃你真的能吃人嗎?”

孔璃不以為然地抬了抬下巴,“那當然!等老娘成了親,有了法力,走馬上任以后,首先就把那些偷你松果的人抓來吃了,到時候分瑛郎你一點內臟!”

名叫瑛郎的松鼠激動得再一次淚花閃閃,胡子一顫一顫的連連點頭,“嗯!太好了!那你趕緊去把那個負心漢抓出來成親吧!”

孔璃意氣風發地往城門走,胖松鼠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一,二,剛走了兩步,第三步腳都抬起來了,可就是怎么也踩不下去,無形之中有一股無比強大的力道,狠狠將孔璃攔在洛陽城外,她掙扎出滿頭大汗,仍是無濟于事。

循著那力道望去,宣陽門的城墻上,赫然現出兩只面目呆滯的銅麒麟。不用說,那肯定是中書侍郎差人放上去的。

孔璃咬牙切齒地領著瑛郎跑遍了洛陽城的十二道城門,結果那個卑鄙無恥的負心漢居然無一遺漏地在門邊的城墻上添置了“降妖除魔”的辟邪神獸麒麟,就為了防止她這結發之妻進城壞他的好事!

熙熙攘攘的建春門外集市上,人們只見一個可愛的綠眼睛少女在街邊抓狂地暴走,碎碎念著誰也聽不懂的南方話,旁邊是一只貌似嚇呆了的胖松鼠。

“該死的丑八怪看門狗!等老娘成了親,有了法力,走馬上任以后,看我不把你們全踩成渣!”

瑛郎又要哭了,惱怒得把整條大尾巴豎起來,“可是孔璃,我們被它們攔著進不去,你就成不了親呀……骯臟的人類,為了金錢和地位,居然愿意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卑鄙!下流!無恥敗類!”

孔璃蹲在街邊,使勁把頭發揉成了一個雞窩,“不,我一定不能讓他得逞!一定有辦法的,我們一定有辦法進城的……一定有……”

她竭力想保持靈臺空明,集市上的各種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卻一股腦兒往耳朵里涌來。

“湯餅!又香又韌的牛肉湯餅!”

“石榴!又大又甜的石榴!吃了多子多福的石榴咧!”

“這么熱的天,豬肉都變色了,還要七銖呢?五銖賣不賣?”

“看看這膚色,看看這牙口,看看這水靈勁兒,暖床可好使了,要不是我家主人賭得傾家蕩產,才舍不得把他賣掉呢!您就算是大將軍府上的,也不能趁火打劫呀,一口價,二十銖,如何?”

“別那么多廢話,能成為將軍大人的私產,那是他的福分,也是你家主子的福分。喏,契約在這兒,十五銖,愛簽不簽。”

……

“契約!”從無數的聲音里挑出這個字眼,孔璃呼啦一下站起來,綠眼睛閃閃發亮,“是不是跟妖怪的契約一樣有法力?”

瑛郎恨鐵不成鋼,“孔璃你不要受了一點點挫折就自暴自棄好嗎?山鬼哪里是妖怪!明明是山神!山神好嗎?”

孔璃沒好氣地看了它一眼,“你懂個屁!山鬼沒有正式上任之前,什么也不是!特別是來到這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人家只會把我當妖怪看,所以連那些城門上的看門狗都可以欺負我!”

痛定思痛之后,孔璃學著那個據說很會暖床的待售奴隸一樣把雞窩般的長發在頭頂上扎成一個清純的髻,往大將軍府的采購攤走去。

她把還在討價還價的落魄管家和奴隸往旁邊一擠,笑靨如花地眨巴著綠眼睛看著大將軍府的總管大人,“簽了這個契約之后,我是不是就不再是我了?”

蓄著山羊胡的總管大人眼前一亮,絲毫不介意她繞口令一般的奇怪疑問,“哇,這么可愛,一定是男孩子吧?簽了賣身契后,你當然不是你了,你是大將軍的私產,會成為將軍府宴會上最拿得出手的裝飾!”

跟總管大人同時眼前一亮的,還有鐵塔一般站在他身后一手撐遮陽棚一手打扇子的巨人,他渾身漆黑,肌肉一塊一塊在洛陽的艷陽底下閃著黑曜石般的光芒,滿頭放蕩不羈的卷發里,藏著一雙比雄獅更鋒銳的眼睛——好一個英俊瀟灑的昆侖奴!

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孔璃發育不良的小男孩身板下掩藏的秘密,俯身耳語道:“大人,不是男孩子也沒問題的,清商署的舞坊不是正缺人手嗎?她的綠眼睛很出彩,貴人們肯定會喜歡!”

正在為五銖錢糾結的落魄管家見有人攔他的生意,慌忙把寫好契約的竹簡扯到自己懷里,誰料那個霸道的綠眼睛居然以神鬼莫測的速度拿起羊毫筆,就著他的手飛快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落魄管家正待罵她個狗血淋頭,孔璃已經從他們身邊跳開,朝建春門沖去,銅麒麟們傻瞪著她,美貌的綠眼睛雌兒暢通無阻地從它們身下跑進去,又跑出來——哈哈,人類與妖怪的契約具備同等效力!

孔璃喜不自勝地朝總管大人攤開手心,“我值多少錢?”

總管大人爽快地把十五誅錢幣放入她潔白的掌心,那剛好夠給瑛郎買三碗牛肉湯餅和一串芭蕉。

饞嘴的松鼠用兩只爪子捧著滾燙的陶碗,三下兩下便吃完了一碗。

回大將軍府的路上,昆侖奴跟在總管大人的牛車后頭,用蒲扇般的手掌給不及自己大腿高的孔璃遮太陽,并朝她綻放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歡迎來到洛陽!”

出人意料之外,雖然是奴隸的身份,可將軍府的吃住居然都不壞,或許因為輔佐了大魏帝國三代帝王的司馬大將軍,是一個寬容之人。

至于奴隸們的首領——在總管大人面前都說得上話的昆侖奴金魯,跟孔璃很是投緣,不但在府中對她照料有加,連出門跑腿這種好事,也不忘叫上她。

裝滿蔬果肉類的竹筐卡在金魯的左肩上,嬌小玲瓏的孔璃抱著瑛郎坐在他的右肩上,他們像一座豐足的城堡,在洛陽繁華的街道上緩緩移動。

瑛郎捧著金魯給它的干果吧唧吧唧啃個不停,孔璃的腳后跟百無聊賴地一下一下敲打著金魯比巖石還要堅硬的胸膛,他是一個看不出年紀的英俊男人,像活了一千年什么都已看透的長者,也像十八歲正在青春之火里苦苦煎熬的少年。

孔璃問他,“你為什么來到洛陽?”

“為了愛情和榮光。”金魯像跟賣青菜的小販砍價一樣平靜,或者,暗潮洶涌。

“你呢?”他反問。

孔璃和瑛郎靜靜盯住同一個方向,不出聲。

長街的盡頭,一輛純白的牛車馳過,車廂頂上插滿蔥郁的桐葉用以遮蔭,翩飛的簾帷內,隱隱約約現出一個姿容絕世的身影。

“任郎!任郎!”

牛車四周,無數正值妙齡的少女不顧儀容的追趕、哭叫,這是一個尊崇美色與自由的時代,縱使天下人都知道牛車里的美少年注定要種入大魏帝國長公主的后花園,也無法阻止少女們將他當作青春期最絢爛的綺夢來追隨。

她們用上這個時代推崇美男子的至高禮遇——紛紛將手中的水果擲進車廂,讓這些芬芳美麗的果實,微薄地代表自己豐盛的愛意。

綠油油的青李,紅艷艷的石榴,黃橙橙的柑橘,紫瑩瑩的桑葚,最瘋狂的那一個,投進一只刺棱棱的巨大榴蓮,正對中書侍郎的面門,若不是他躲得快,差一丟丟就把那張小白臉砸開花。

萬千少女以及坐在車轅上的侍者出離憤怒了,侍者一甩長鞭,雙手叉腰站了起來,“誰干的!這到底是誰干的!”

人群之外,榴蓮扔失手的少女淡淡轉過頭,看了漆黑發亮的昆侖奴一眼,對方心領神會,把她抓在掌心,將手臂掄圓了甩出去。

“哎喲!”——正好一腳踩上牛車侍者的臉,準確無誤地彈入車廂。

簾帷后面,高冠敷粉的中書侍郎一如既往的美艷不可方物,孔璃把他看到眼睛里,就再也挖不出來。

他們兩個都不說話,率先開口的是孔璃懷里的松鼠,它大睜著兩只水汪汪的黑眼睛,哀傷地看著這個跟他們從小長到大的少年,“愷子,這里臟兮兮,臭烘烘,亂糟糟,到底有什么好?居然值得你拋棄孔璃,拋棄紫鵲界,拋棄我們的家!”

任愷子慢條斯理地掰開一只安石榴,把石榴籽一粒一粒剝出來,塞進比它們還要紅潤晶瑩的嘴唇,“對不起,不要弄錯了,南邊那個鳥不拉屎的山頭只是你們的家。我的家,一直在洛陽。”

瑛郎義憤填膺地把爪子攥成拳頭,“可是你跟孔璃有婚約!如果你不履行婚約,她就一輩子成不了親,一輩子沒有法力,一輩子當不成山鬼!”

任愷子抬起濃黑如鴉翅的睫羽,掃了面無表情的綠眼睛姑娘一眼,冷笑道:“哼,當年若不是她自己落井下石,此刻又如何會被區區一紙婚約所制?自作孽,不可活。”

他冷笑起來的樣子,也是那般迷人,孔璃下了無數次決心,終于還是沒有辦法恨他,只好狠咬了咬牙,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話,“你不成全我,也休想我會成全你。你等著!”

瑛郎待要撲上去抓花他的臉,任愷子已經一把倒拽住了它的大尾巴,任由它在空中哭號著胡亂撲騰,徑自朝牛車外的侍者吩咐道:“出城。”

牛車擠開人流,朝最近的城門口駛去,情急之下,孔璃只得拽住瑛郎的兩只前爪,縱身跳出車廂。誰料該死的負心漢壓根不打算松手——于是孔璃就這樣吊在疾馳的車窗外,可憐瑛郎成了他們之間唯一的紐帶……

無數少女嫉妒的驚呼聲里,一道烏云般的黑影自人群上空躍過,穩穩地攥緊了車轅,剛被踹下牛車不久的侍者一個倒栽蔥再一次摔了下去,飛奔的腱子牛被強行止住,鐵蹄在青石街道上擦出滾燙的火星。

昆侖奴的眼睛,是原始叢林縱深的夜,既殺氣騰騰,又深情無限。他盯住中書侍郎,絲毫沒有以下犯上的自覺,“大人,她是大將軍府上的私產,您縱使貴為駙馬,也沒有資格侵犯這神圣的權利。”

任愷子并沒有看他,只靜靜垂下眼簾,不動聲色地松開了瑛郎的大尾巴。像放手一件注定要失去的心愛之物,黯然,又灑脫。

牛車重新起航,在少女組成的繽紛海洋的簇擁下往皇宮馳去。孔璃坐在金魯的肩膀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旋渦中央那個漸行漸遠的影子。

直到他徹底消失不見,瑛郎才從恐懼里回過神,抱著毛茸茸的大尾巴號啕大哭起來,“疼……疼呀!”

他們的身后,晚霞久久燃燒不滅。

孔璃被帶到宮廷樂府的舞坊后,嚇了一大跳。

眼前的山水草木,布置得跟她的家鄉——遙遠的南方山野、迷人的紫鵲界一模一樣。瑛郎從她懷里抬起頭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聲怪叫,高高興興地躥到樹上玩去了。

“金魯,你剛才說大家在排練什么?”她不敢置信地睜大綠眼睛。

高大俊朗的昆侖奴順手摘了片葉子在手上把玩,“《九歌》,就是湘君湘夫人河伯山鬼那些,陛下深深迷戀南方的瑰麗神話,也無比寵愛長公主殿下,所以決定在長公主和駙馬的婚典上演出《九歌》,為他們向眾神祈福。”

金魯嘴上十分尊敬,深凹的眼睛里卻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仔細看進去,有一些憤怒,有一些鄙夷,還有一些哀傷。孔璃不知道觸動他的是這高歌猛進壯烈荒唐的時代,還是寂寞卑微渺不可尋的愛情。總之,他與自己的身份格格不入,是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奴隸。

更讓人捉摸不透的,是大將軍司馬懿。

他明明也擁有稱王的實力,卻一直甘于在曹氏三代家主面前俯首稱臣,津津有味地當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將軍。不僅愿意穿上鎧甲為陛下平鮮卑,收蜀地,甚至連公主婚宴上的樂舞,也要親歷親為,仿佛這一生除了為曹氏耗盡每一絲心力,再沒有任何其他結局。

總管大人將孔璃帶到大將軍面前,長著性感長胡須的大叔很滿意,“多漂亮的綠眼睛啊,一定符合陛下的審美。正好,你來演山鬼吧,胡姬雖然妖嬈,可實在太強壯了,一個一個五大三粗,完全演不出山中佳人那種被薜荔帶女蘿的靈氣,也找不出那么大的赤豹來背她們。”

一直低眉俯首默立一旁的昆侖奴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來,以額觸地,“主人,能不能將赤豹的角色恩賜予奴?奴遠從海外來到洛陽,若能有幸為皇帝陛下和公主殿下盡一份綿薄之力,奴縱死無憾,闔族與有榮焉。”

正愁不能壞那個負心漢的好事呢,大將軍居然讓她參加婚典,自己演自己,還有力大無窮的金魯幫忙!

拼著一死,天下就沒有砸不了的場子!

孔璃一高興,意氣風發地舉起百無聊賴之中正在玩自己大尾巴的瑛郎,“主人,能讓金魯演赤豹,讓它演文貍嗎?”

這樣不守規矩不分尊卑沒上沒下的奴才,還一來來倆,大將軍不把自己九族全誅了才怪!顫巍巍站在一旁的總管大人直接嚇尿了,恨不能一頭撞死——豬油蒙了心才會受那個黑漆漆昆侖奴一張俏臉一身好肉的蠱惑,云里霧里地把他們帶來舞坊!

或許金魯闔族與有榮焉的說辭讓他替皇帝陛下高興,或許這兩個與眾不同生機尚存的奴隸讓他感到有趣,或許孔璃靈動的綠眼睛讓他想起了年少時候荷尖的露珠與枕畔的陽光,大將軍并沒有發怒,到了他這個年紀這個位置,已經不需要用任何人的鮮血來鞏固自己的威嚴與自信,他拈著花白的胡須笑了,攤開生命線智慧線富貴線通通長得嚇人的掌心,“準。”

既然被恩準參加這場代表著繁華盛世最高藝術水準的大型歌舞劇,孔璃開始尾隨金魯參觀各個用珍珠長簾隔開的排練場,與懷里的瑛郎一起用誰也聽不懂的南方話興致勃勃地吐槽。

“啊哈哈哈哈,看那個東皇太一,滿臉都是胡子!他本人又年輕又帥,怎么可能是這么個糟老頭子!”

“孔璃你低調一點好嗎?笑這么大聲他在南邊都要聽到了,萬一小心眼發作一氣之下跑過來把洛陽城全毀掉,你就得守寡了!”

“呃……不笑了不笑了。咦,那個用銀白色布匹把自己裹成只粽子的是誰?別告訴我是云中君!他明明是個什么也不愛穿的暴露狂呀,啊哈哈哈哈!”

“呃……孔璃,友情提示一下,你又笑得很大聲……”

“唔……不笑了真的不笑了。嘩擦!那兩個摟在一起纏綿悱惻的是湘君和湘夫人嗎?他們幾百年前就因為第三者插足勢不兩立了好嗎?這樣血淋淋揭別人傷疤真的會得到祝福嗎?”

“呃,說起來好像你很希望新人得到祝福一樣……也不知道是誰準備在那天砸場子……”

“嗯,東君還是有幾分神似,那輛載太陽的車蠻精致的。河伯嘛,要是不弄那么多穿紅嫁衣的新娘圍在他身邊就好了,搞得他好像真是個急色鬼一樣,雖然他寬容大度不會計較,這樣損毀神譽是會折陽壽的吧啊喂!”

“你急什么?折那個狠毒負心漢的壽你心疼了嗎?”

“啊咧,怎么沒啦!大司命和少司命呢?從來沒見過他們的我還想一睹芳容呢!人類不會勢利到這種地步吧?獲罪苦修的神明就可以當他們不存在嗎?”

“有什么好睹的,前面那些差得有多離譜你又不是沒有見識到!”

“那怎么行,好歹也是同僚好不好,做神不能太沒人情味的。”

“承認吧,你明明就是八卦之心泛濫不可收拾!”

八卦之心泛濫不可收拾的準山鬼沒再理會吹胡子瞪眼的松鼠,乖巧地把頭扭向一路悶不吭聲的昆侖奴,換上標準的洛陽官話,“金魯,怎么不見大司命和少司命?”

卷發黑郎君的臉上,是一種至為荒涼的神色,像被風沙啃噬了千年的樓蘭古城,“你想見嗎?我也是呢。”

宮廷樂府隔壁的隔壁,是皇帝陛下的御花園。

朔月升上中天,樂府里從早排練到晚的樂師伶人早已擠在狹窄的通鋪上睡得比死豬還沉,御花園里火樹銀花的夜生活卻才剛剛開始。

孔璃一絲法力也無,但有紫鵲界深山里近百年的生存經驗撐腰,她背著瑛郎不費吹灰之力地越過滿坑滿谷的死豬,翻過一重又一重中看不中用的女墻,躲過一撥又一撥同樣中看不中用的宮廷侍衛,成功地在假山石里面找了個絕佳位置潛伏下來。

華貴的珊瑚燈枝錯落有致地四散在樹叢中,五色光芒交相輝映,將夜宴的氣氛渲染得溫情又曖昧。孔璃和瑛郎幾乎同一時間探出貪婪的視線,捕獲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影像。

一襲白衣的中書侍郎坐在起風的樹下,綬帶隨風翻飛,美得令神魔都心碎。

孔璃一動也不敢動,唯恐劇烈的心跳聲打擾到安靜的天地,瑛郎卻“哇”的一聲尖叫出來。

所幸那是松鼠的尖叫,馬馬虎虎當作后宮某位夫人養的貓叫也說得過去。

孔璃還是嚴肅地瞪了它一眼,“來之前不就告訴過你人類有多兇殘嗎?還是說你成心想被做成系在某個貴人脖子上的皮裘?”

瑛郎濕漉漉的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著同一個方向,口水順著粉色的嘴唇滴滴答答流個不停,“如果是系在那位姐姐脖子上,我愿意……”

孔璃順著它的視線望出去,像被掀開頭蓋骨灌進了一麻袋生石灰,從腦花到五臟六腑,通通翻滾著灼熱痛楚的泡沫。

座上的黑衣女郎,冷漠高雅璀璨,整個人間都不敢污了她的眼睛。

瞎子也看得出,那兩個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只是屈尊來坐一坐紅塵的宴席,也許下一陣風來,就要一起回到云端去。

擁有這般貪婪眼神的,除了孔璃和瑛郎,還有御座上穿著寬松家居服的中年白胖子。

他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從中書侍郎身上離開,如果宮女沒眼力見地攔在中間幫他們倒酒添菜,他就直接歪著腦袋繞過第三者去看——連喝斥都嫌浪費時間……

或許已經在洛陽城少女火辣辣的目光中培養出了爆棚的自信心和頑強的免疫力,任愷子不在意被任何人打量,不管是天威難測的君王,還是略顯猥瑣的未來岳丈。他優雅地擎著玉杯,不時啜一口盛在杯中的酒,朱紅的嘴唇始終浮現著微微的笑意。

奇怪的火花在皇帝陛下與準駙馬之間悄然滋生,而原本應該是主角的長公主殿下,則像桌案上的那盤鹵豬耳一樣被晾在了一旁……縱使初涉人間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孔璃也隱隱覺察這是一場詭異至極的晚宴!

果然,作為這場宴會的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參與者,長公主殿下忍不下去了,調侃道:“父皇,如此花月良辰,需不需要姽兒先行告退,以免誤了父皇和駙馬的好事?”

她調皮起來的時候,像一只嫵媚的黑狐貍,瑛郎神魂顛倒的一陣痙攣,差點兒從假山上掉進水池。孔璃怒火中燒,明明是她的男人,居然就這樣被他們父女通吃豆腐!

中書侍郎謹守臣子的本分,即便被如此調戲,也依然眼觀鼻鼻觀心地喝酒。

御座上的皇帝陛下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就著任愷子的美顏將金樽中的酒液一飲而盡,滿臉陶醉地嘆道:“唉!姽、姽兒不要胡說,任、任侍郎的風姿,和我年、年輕時候簡、簡直一模一樣,真、真叫人懷念呀……”

孔璃和瑛郎目瞪口呆地看著肥垮成一攤肉的口吃皇帝,相互交換了一個惡寒的眼神,“是我聽錯了嗎?”

躺著也中槍的任侍郎的臉不動聲色地抽搐了一下,唇角的笑意越發深邃莫測。長公主蹙起冷如霜雪的眉頭,漫不經心地掃了未來夫君一眼,眼波朝皇帝陛下轉去,“父皇,一定要把姽兒的人生往絕路上逼嗎?雖然一開始就知道今生只能嫁個窩囊廢,但一個好看的窩囊廢好歹能聊以自慰。如果駙馬將來注定要長成父皇您這個樣子,對姽兒而言,會不會太殘忍了一點?”

任愷子置若罔聞,面不改色,孔璃的心中卻轟隆隆跑過一萬頭羊駝——這到底是怎樣極品的一對父女啊!

或許被打擊慣了,白胖口吃的皇帝并不在意女兒的忤逆,反而跟她認真探討起這個問題來,“所、所以說姽兒你一定要發、發憤圖強,溫、柔柔,賢惠,好好呵護駙馬,以、以免他步我后塵呀……”

任愷子的小白臉紅一陣青一陣,終于沒辦法再沉默下去了,只得兩手擎住酒杯,朝匪夷所思的皇帝遙遙敬道:“多謝陛下提點,臣定當傾心盡力照顧好公主殿下。”

傾心盡力。

孔璃看著他仰首飲盡杯中酒時露出的漂亮喉結,心里某個地方突然疼到不行。更讓人心酸憤怒的是,承受這般美好誓言的當事人,居然看也沒看任愷子,而是靜靜盯住另外一個地方出神。

自始至終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自己女神身上的瑛郎渾身一激靈,抬起毛茸茸的爪子指出去,聲音都開始發顫,“怪……怪獸!”

與此同時,苦口婆心的皇帝陛下與急于表決心的駙馬爺亦覺察到了長公主的異樣,齊齊將視線轉向她注目的方向。

禁苑的水池旁,一只仿佛從幽冥煉獄中走出來的巨獸以捕獵的姿勢出現在冷月的清輝之下,它長著狼的頭顱,牛的犄角,虎的獠牙,眼睛是跳躍的幽藍色鬼火,強壯的軀體被血色烈焰熊熊環繞,仿佛隨時準備將這世界燒個干凈。

巨獸飄忽不定的幽藍眼睛晃了晃,最終定格在御座上的中年白胖子身上。

說時遲那時快,孔璃還沒來得及眨眼睛,長公主殿下已經自座上縱身飛起,驕傲地迎向體積比她大出數倍的巨獸,拔劍、出鞘、劈斬,一氣呵成,力與美結合到極致,身姿翩翩如謫仙臨世,瑛郎感動得嗷嗷直叫,連孔璃也不得不滿心嫉妒地承認——這是一個她以神的身份都無法超越的情敵。

只可惜,長公主身為洛陽最好的劍手,發揮到極致也終究是人間之力,而面目猙獰的巨獸,明顯來自于未為可知的異界——長公主的銅劍斬不到它亦真亦幻的軀體,整個人反被它遠遠撞翻,如斷線風箏一般飄落在花叢中。

前來侍宴的宮人看到這一幕,嚇得失聲驚叫,轉瞬間,宮燈迤迤,火盞明明,整個宮廷侍衛隊以雷霆之勢包抄過來。

狼形怪獸絲毫不受影響,從容踏過御花園冰涼的碎石小徑,踩上杯盤狼藉的案幾,伸出鋒利的獸爪將嚇得瑟瑟發抖的皇帝陛下按倒在地。

它以一種玩弄獵物的姿態,輕佻地亮出獠牙,幽藍色的眼睛里滿是嘲諷,以及,莫可名狀的悲涼,似乎它所要做的一切都于事無補,僅僅是聊勝于無,包括眼前這場即將到來的殺戮。

狼形怪獸的巨爪即將拍到陛下腦門的一剎那,有人推開他,硬生生用自己的手掌迎上了那只仿佛用生鐵鑄就的獸爪……

孔璃一聲驚呼,嚇得魂飛魄散,那個人居然是雪膚花貌弱不禁風的任愷子!

不等她跳下山石前往事發現場為負心漢收尸,更大的反轉出現了——渾身浴火的狼形怪獸,居然真的被他那一掌擊中了,龐大的身軀往后飛跌數丈,整個夜空,都回蕩著它發出的飽含痛苦與哀戚的嘶吼……

孔璃激動地搖晃著瑛郎,“你看到了嗎?你看到剛才發生什么事了嗎?”

松鼠不敢置信地眨巴著眼睛,“我看到了,帥酷無比的女神慘敗,弱爆了的小白臉反而一掌將怪獸打飛?我是在做夢嗎?”

孔璃氣急敗壞地連連搖頭,“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看到那只美得不得了的九色鹿了嗎?”

松鼠呆呆地看著孔璃,“什么九色鹿啊?呃……你也在做夢嗎?”

孔璃絕對不是在做夢,打飛怪獸的也壓根不是任愷子——獸爪碰上他手掌的一瞬間,虛空中突然躍出一頭美麗至極的九色鹿,雪白的雙角,流光溢彩的九色皮毛,周身籠罩著靈體特有的淡金色光暈,它優雅地垂首,以瓊枝般的鹿角迎敵,靈力迸發如星云的光帶,狼形怪獸便在這強大的攻勢下一招落敗了。

巨獸哀怨地看了一眼懸浮在半空中,比月光更皎潔的九色鹿,怒嚎一聲,從地上翻身而起,逃進了黑暗里,侍衛們也前后腳地趕到,從花叢中抱出若有所思的長公主殿下,從御座上扶起嚇得神游天外的皇帝陛下,以及立下大功卻依舊面色蒼白的中書侍郎,剩下的人手,開始徹底搜查皇宮。

嘩擦!到底哪里來的九色鹿?!

孔璃正看得投入,冷不丁腦后一涼,回過頭去,正對著金魯難看至極的一張臭臉,“這么晚擅闖禁宮,你們是想找死嗎?還是想讓舞坊的所有奴婢都為你們陪葬?!”

所幸昆侖奴的身手比紫鵲界的豹子更敏捷,終于趕在宮廷侍衛隊封死皇宮之前,有驚無險地把孔璃和瑛郎扔回了樂府睡滿死豬的通鋪上。

真是酣暢淋漓的夏夜,真是神奇的洛陽!孔璃把瑛郎緊抱在胸前,發出了臨睡前的最后一聲感嘆。

圣上寢宮頻頻發生的襲擊事件并沒有影響到《九歌》的排練,宮廷上下,包括皇帝陛下自己,都更為熱切地期盼著七月十五那場盛典的到來,或許,被舞樂禮贊取悅的神靈真的會顯靈,賜福大魏,祓除不祥。

與大家擁有同樣振奮心情的,還有孔璃,一想到能大鬧婚典,一舉拿下負心漢,她就興奮得發出跟瑛郎一樣的吱吱叫聲,連一天跳一百遍姿勢極為扭曲的祭祀舞都不覺得累。

她穿著為山鬼特制的花冠與華服,穿梭在微縮版的紫鵲界山林里,金魯和瑛郎披著艷麗的獸皮跟在她身后扮演莫須有的赤豹和文貍,古木參天,花香氤氳,這明明就是她幻想了很多年的,自己和任愷子的婚禮!

七年前,孔璃還沒修煉出實體,只是一片薄薄的影子,無良的師父帶她參加了一次天神們為她舉行的餞別宴會,含糊其辭地交代孔璃一定要好好修煉,等找到一個有緣人成親就會有法力、正式成為山鬼,然后匆匆趕往別的地界走馬上任去了,留下孔璃孤零零一片影子,在幽黯的原始叢林里任由雨打風吹去。

她在師父留下的山洞里日日夜夜苦苦修煉,啜朝露,飲月華,卻依然使不出一絲法力,走在森林里,連只兔子都可以將她撞飛,更別提豺狼虎豹那些猛獸是怎樣虐她的了。

后來,她在大雪封山的時候,撿回來一只蹲坐在核桃樹下抱著大尾巴痛哭不已的胖松鼠——它把過冬的口糧埋在核桃林子里,結果被喪心病狂的人類全部挖走了!

跟胖松鼠相依為命以后,孔璃的境況并沒有好轉,僅僅從一個人被欺負,變成一人何松鼠一起被欺負而已。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孔璃和瑛郎瘋狂地四處拉人跟她成親,只可惜所有進山的樵夫獵人都看不到她的靈體,聽到空氣里傳來“請問您能娶我嗎”這種請求后,都以為撞上了饑渴的女鬼,要不當場屁滾尿流地逃跑,要不先暈倒一陣子再屁滾尿流地逃跑,且將孔璃的婚姻大事帶入了一個無可挽回的惡性循環——紫鵲界有恨嫁女鬼的消息傳出去后,再也沒有任何人敢來了……

就在孔璃自暴自棄,決定把嫁人這事情拋到腦后,死心塌地做一只沒地位沒尊嚴的影子時,事情再一次有了柳暗花明的轉機。

這一天清晨,趁著動物們還在呼呼大睡,孔璃帶著瑛郎早早爬起來,去林子里采雨后的蘑菇。瑛郎在懸崖邊發現一大片肥美的牛肝菌,孔璃興沖沖地俯身去摘,結果腳踝被什么東西絆住了,定睛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那是一只血糊糊的人類的手!

她拼命掙脫,結果那只手越抓越緊,瑛郎小心翼翼地扒開草叢,里面露出一個被鮮血和泥水糊得面目全非的少年,正艱難地仰起頭,發出微弱的求救聲,“救……救我!”

由于被欺負慣了,孔璃對弱者有著物傷其類的憐憫,她把牛肝菌扔到藤條籃子里,正準備把少年扶起來,瑛郎突然制止了她,“你沒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嗎?他跟其他人類不一樣,不但看得到你,還觸得到你。”

孔璃覺得它很無聊,翻了翻眼睛,“然后呢?”

松鼠急了,整個大尾巴豎起來,“這就說明,他就是你那個所謂的有緣人啊!還不趁機叫他跟你成親!”

“只要你成親了,就可以正式成為這紫鵲界的山神,上天入地,唯你獨尊,看還有誰敢欺負我們!”瑛郎激動得兩眼放光,繞著山崖旁的大松樹上躥下跳,擺了無數個造型。

孔璃為難地看了血泊中的少年一眼,支吾道:“可……可他看起來才十歲呀……我提出這種要求,會不會太殘忍?”

瑛郎恨鐵不成鋼地跳上她的肩頭,“想一想這些年來你受的苦!欺負你的那些動物就不殘忍嗎?!”

雖然覺得瑛郎的邏輯有哪里不對,但孔璃還是硬著頭皮跟草叢里的人討價還價,“那個……我……我救你可以,但是你必須跟我成親!”

少年臉上污糟糟的一團里,陡然睜開一雙眼睛,那是怎樣一雙眼睛啊,像露珠裹著的白玉,像翠柏上的新雪,干凈得不像話,然后仔細往里面看,便會發現眸底深藏的幽黯星影——那是濃稠到極致,即便用整個世界也無法填滿的悲傷和絕望。

孔璃呆呆地看著,心啪地一聲碎掉了,少年的漂亮眼睛卻微彎成月牙的形狀,他竟然在笑,“好呀,等我長大了,就跟你成親。”

才十歲大便被孔璃慘無人道抓回去當童養夫的少年,正是任愷子。

她和瑛郎一起將昏迷過去的任愷子拖回山洞,用雨水洗凈,用松枝烤干,再灌下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蘑菇湯,他便悠悠醒轉過來了,幾個月過去,他臉上身上的傷痕結痂再脫落,孔璃才發現,自己撿回來的這個童養夫,全身上下任何一處地方都不比眼睛遜色,美得簡直離譜……

或許真如瑛郎所說,任愷子是她的有緣人。

雖然他不愛說話,每天還擺一張心事重重的臭臉,但自從他來到紫鵲界,孔璃的修行竟慢慢有了起色,薄薄的影子不斷變厚,逐漸豐滿,最終成功修煉成了人形的實體。

更奇妙的是,他們一起去叢林里尋找食物時,不但沒有猛獸欺負他們,所到之處飛禽走獸還無不瑟瑟發抖四處逃避,山珍野果采摘起來不費吹灰之力。

每到這時,瑛郎總是忍不住滿臉陶醉的憧憬,“哇,還沒上任就已經這么拉風了,等正式當上山鬼,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

可修煉成綠眼睛美少女形象的孔璃,對當上山鬼這件事情,并不如瑛郎那么期待。

這么多年的山林生活,她已經孤獨夠了,任愷子的到來改變了一切。

天晴的時候坐在樹上看他不知疲倦地習武練劍,下雨的時候一起躲在山洞里燉蘑菇,烤魚,啃酸酸甜甜的果子,天黑了他在石壁上刻一個數字代表又一天過去,臨睡前他抵不住瑛郎的糾纏,講一個毫無樂趣可言的乏味故事。當然,故事里從來沒有提到過他的過往。

就這樣,任愷子百般不耐卻又無可奈何地與孔璃和瑛郎相互取暖,一起長大。

七年過去,孔璃發現自己仍舊憧憬著和任愷子成親,但是,單純只是憧憬著和他成親,跟法力、地位沒一丁點關系。

成不成為山鬼不重要,有他才重要。

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就像雨后懸崖上必定會出現的那道絢爛的雙彩虹,即便過一千年,孔璃也不會覺得厭煩。

只可惜,任愷子并不這么想。

兩個月前,孔璃和瑛郎從山洞里醒來,發現他不在,找遍紫鵲界的每一片山林,從清晨等到日暮,他也一直沒有回來。

孔璃壯起膽子走出紫鵲界,走到山林外的集市上,才知道人間的公主招到了一個俊逸無雙的駙馬,他的名字,就叫任愷子。

原來,七年前他在石壁上刻下第一個數字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離開的這一天。從開始到最后,孔璃擁有的,就只有那個她要挾得來的,作不得數的婚約。

可畢竟,那個婚約是孔璃唯一擁有的東西了,所以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她都要讓它作數。

七月十五,是長公主殿下與駙馬的大喜之日,白天祭拜祖宗天地,領受皇帝陛下賜予的豐足得讓每一個皇室宗親都瞋目結舌的賞賜,晚上則是婚典的高潮——那場由陛下親自指定,瑰麗至極的盛世歌舞,將在滿月的銀輝下綻放。

還未入夜,洛陽宮已是燈火通明,紅妝宮人們手執的五彩琉璃宮燈、夾道而設的珊瑚寶樹像璀璨的星河,從劍閣門一直逶迤淌進總章觀,之后是太極殿、昭陽殿,一級一級往高處蔓延,暮色四合之際,整座皇宮仿若遠古神話中才會出現的海市蜃樓,流光溢彩地懸浮在云端,與天邊盈潤的滿月遙相輝映,不似人間景致。

星河的最盡頭,是盛典的舉行地芳林園。

讓孔璃魂牽夢縈的紫鵲界,幾日前便被樂府的雜役搬到了這里,參天的巨樹,遒勁的垂蔓,艷紅的扶桑花樹灼灼其華,淡紫的辛夷與暗藍的杜若在夜色里徐徐吐芳,夜明珠透過九重葛的葉片將叢林渲染成介于晨曦與黃昏之間的天色,整個芳林園既像一個眾神棲息的完美國度,亦像一場情思迷離的故園舊夢。

御座上的皇帝陛下身著玄黑燮龍紋的深衣,或許太滿意愛女這場婚事的緣故,肥白圓臉上的笑容,幾乎稱得上動人心魄。他遙遙做了一個手勢,鼓樂聲便低沉地響起來,早已裝扮妥當的舞姬,以優美至極的身姿旋入了舞臺。

終此一生只能在這一刻煥發光彩的伶人們,無比悲涼又無比驕傲地讓技藝與靈魂在紫鵲界的山林里最大限度地熊熊燃燒,《九歌》里眾神的風姿,就這樣在舞者的足弓、樂師的琴弦上徐徐展現。

參加婚典的貴人們沉浸在這視聽的盛宴里,一個個如癡如狂。離舞臺最近的一對新人亦不例外,被朱紅色石榴花嫁衣包裹的長公主殿下,綺艷如凝露而開的紅芙蓉,她的眼波隨著湘夫人的華麗唱腔熠熠流光,對從未涉足的南方風物心馳神往。白天穿著錦衣金帶游街,讓全洛陽城的少女再一次為他哭為他狂的駙馬爺,則以手支頜,似是觸景生情,陷入了渺遠的往事里。

飾演河伯的宦官謝幕后,緊接著上場的是窈窕的山鬼,她戴著七色花朵和九重葛枝蔓編就的花冠,齊腰長發披散下來如迷人的海藻,一襲緋色輕紗緊裹著嬌小的身段,裙裾上的碎晶石在夜色中閃閃發亮,然而這一切,都比不上她那雙過于奪目的綠眼睛,它們像南方山林里的幽深寒潭,溫柔又瘋狂地安靜引誘著,每一個經過的旅人,都會身不由己地陷入她的淵藪,萬劫不復。

孔璃不動聲色地曼妙舞動著,等待冥冥中即將到來的那個鼓點——下一段旋律里,她身后溫順尾隨的赤豹會有一段將她負載著巡游山林的表演,她已經跟金魯約好了,到了某個特定的鼓點,他會用盡全身力氣將孔璃拋出去,以最快的速度直擊御座上的死胖子,將他扣在手里作為人質逼任愷子就范,只要能在這里跟他拜完天地,正式上任擁有法力的山鬼大人一刻也不會停留,將連夜帶著負心漢和瑛郎離開洛陽,回到自由自在的紫鵲界山林。

至于協同作案的昆侖奴,她給的承諾是足夠的盤纏和保護,助他回到闊別已久、遠在南海深處的生身故鄉,在那里,他不再是任何人的私有財產,也不再是愛情里的炮灰,而是他自己。

咚,咚,咚,看著對這一切尚不知情的任愷子,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上的孔璃眼中泛起淚光。對不起,我太愛你,非你不可,沒你不能活,所以原諒我以最殘暴的手段得到你,原諒我累你就這樣毫無知覺地告別榮華富貴、真正配得上你的戀人,以及永遠回不來的洛陽。

咚,咚,咚,乘坐在赤豹身上巡游山林的綠眼睛山鬼大人姿影翩躚,哀感頑艷,輕而易舉俘獲了所有貴人的鐵石心腸,唯獨贏不到那人哪怕一縷目光。淙淙琵琶聲里,約定的鼓點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昆侖奴在金色獸皮之下運足了全身的力道,山鬼大人閉上眼睛,心如止水地等待著也許是最后一次的,飛蛾撲火的飛翔。

然而,就在孔璃即將縱身投入命運的洪流,為愛情最后一搏時,一道身影疾如流星般地自夜空中劃過,搶在她之前躍上皇帝陛下的御座,將淬過毒的冰藍刀刃緊緊貼在了那根肥出了五層肉褶子的脖頸上。

宴席上一片驚呼,伶人們嚇得全部停止了樂器,宮廷侍衛們齊齊把弓拉了滿弦,卻沒一個人敢輕舉妄動,連威儀無匹的司馬大將軍也只能在桌案后面徒勞地厲聲呵斥,“駙馬,你瘋了嗎?”

墨色彈花的錦衣,飛金孔雀紋的腰帶,這原本是頂頂喜慶的吉服,可此刻襯在那人寒峻的身姿上,卻如枯死了千年的古木一般,散發著泠泠的寂滅氣息。

他的眼睛,亦如千年的古井,全無波瀾,“知道我為什么要殺你嗎?”

以前遇刺動不動就嚇得屁滾尿流的陛下這一次居然出奇的淡定,他靜靜看著突然發難的駙馬爺,那目光幾乎算得上慈愛,“因、因為我欠、欠你太多?”

任愷子的眼眸里終于顯露出了一直深藏著的絕望,他沒有表情地微笑著,“沒錯,奪父之仇,殺母之恨,今日就請您一并笑納吧!”

司馬大將軍跳出來,疾呼道:“慢!皇帝這種職業,誅殺亂臣賊子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你所領受過的一切,難道連如此英武動人的長公主殿下都無法彌補嗎?”

與大將軍一起跳出來的,還有被他當作談判籌碼的長公主殿下,她像一朵輕巧的紅云墜落在御座之前,冷冷看著差一點點就要與她同床共枕的美貌窩囊廢,走的是截然不同的攻心路線,“既然一開始就要殺父皇,又何必等到今天?上次夜宴時,讓怪獸把他腦袋拍飛不就好了嗎?想想清楚,在你心里,他是不是真的就罪無可恕,非死不可?”

長身玉立的刺客雙手冷酷穩定,刀刃一刻也沒離開陛下的脖頸,臉上則掛著無可奈何的笑,“你們一次說這么多,還真有些讓人難以消化呢,既然這樣,我只好一條一條來解釋了。”

“首先,我的父親母親,并非亂臣賊子。”

“其次,長公主殿下的才貌傾世無雙,只可惜我不能消受。”

“再次,不讓怪獸拍飛他的腦袋并非他罪不至死,僅僅因為,我的父親,只有我能殺,別人不可以。”

他最后一句話說完,滿場嘩然,宴會的氣氛再一次掀起嶄新的高潮。大將軍和長公主亦忍不住齊齊吐槽。

“陛下是你父親你也下得了手!”

“你以后真的會長成那副鬼樣子!”

任愷子臉上的笑意一分一分加深,漸漸澄澈至透明,“我為什么下不了手?他可以棄我母親如敝屣,可以把我們當圍場的獵物一般千里伏擊,可以從骯臟的洛陽一直追殺到瘴氣毒蟲遍地的南荒。他殘忍地把我身上來自父親的那一部分血脈情分連根拔掉,這算不算奪父之仇?他讓我的母親慘死在南逃的路上,這算不算殺母之恨?我歷盡千辛萬苦保留下自己這條小命,等的就是今天,將他曾經施予我的苦難悉數奉還,我為什么下不了手?”

在舞臺上呆立了許久的山鬼大人,陡然回到七年前的那個清晨,被鮮血和泥水糊得面目全非仿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少年伸手抓住她的腳踝,絕望地看著她,“救我。”

她身后的文貍甩開身上花里胡哨的皮毛,拖過自己的大尾巴狠狠揩眼淚,“嗚嗚嗚,我們都錯怪他了!他不是負心漢,而是遇人不淑身世凄慘的孤兒!他好可憐!”

死到臨頭的中年白胖子,也像瑛郎一樣嚶嚶哭泣起來,涕淚橫流,滴滴答答打在刀鋒上,泛起美麗的幽藍色漣漪,“你、你說得對,都是我、我不好,是我沒本事,沒、沒有保護好你們。我、我自己從小到大只能在王叔的《洛神賦》里追憶母親,結果后來,又累你重蹈、蹈我凄慘童年的覆轍……大將軍聽、聽令,我、我死之后,他就是我,整、整個大魏,不許忤、忤逆他半分……”

高潮一波接一波打得人措手不及,宴席下的貴人們交頭接耳,討論英明神武的陛下是不是真的被嚇傻了,居然就這樣把天下拱手讓給了一個矯情的刺客,要是知道皇位這么容易得到,他們早就刺殺他八百回了……

出人意料之外,端方的司馬大將軍竟真的筆直跪拜在地,沉聲道:“臣遵旨。”

啊喂!這個世界怎么了!

得到答復后,陛下艱難地抬起蒙眬淚眼,溫柔地看著任愷子,“你、你動手吧,反、反正,今天正是我跟你娘約好的日期……”

一直沉靜如水的任愷子這個時刻終于發狂了,失聲吼道:“不準用你那張臭嘴提我娘!”

“還有,”他惡狠狠地甩過頭,精準無誤地對上一直傻傻站在舞臺上的山鬼的綠眼睛,“趕緊滾回紫鵲界去,永遠不要涉足腌臜的人間!”

孔璃這才看清楚,他的心里裝滿了對整個世界的仇恨和絕望,卻獨獨給她留了一小塊干凈柔軟的地方,他撒了謊,洛陽并不是他念念不忘卻永遠回不了的故鄉,她才是。

孔璃的心被任愷子的目光劈成兩半,一邊被竹篾穿著在烈火上烤,一邊卻在塵埃里開出了花。難怪師父說,愛情像毒藥,總是讓人又甜又痛。

任愷子沖她吼完,便義無反顧地抬起匕首沖著皇帝陛下的脖頸捅去,中年白胖子的脂肪一看就很厚,因此他用上全身的力氣。

長公主殿下見勢不妙,慌忙使出她的必殺技——用飛旋的銅劍,無情收割敵人的頭顱,然而,畢竟隔得太遠,她的劍,快不過駙馬的刀。

陛下會死在他的刀下,銅劍亦會帶走兇手美麗的頭顱,一切勢在必行,無可挽回。

眼看一場宮廷血案即將上演,滿座的權貴再一次發出驚呼,分不清到底是遺憾還是興奮。

孔璃借腳下金魯的助力,離弦之箭一般朝任愷子飛去,如果不能帶他回紫鵲界,那就一起死在這里好了,反正,相愛的人才是彼此的故鄉呀。

可她還沒到達彼岸,便呆愣愣地從半空中墜了下來,落在已開到荼蘼的辛夷花叢里。她驚詫地抬頭望著御座的方向,喃喃喚出那美麗生靈的名字。

“九色鹿!”

子夜時分,滿月正好升至中天,凜凜的素色與叢林間的夜明珠水乳交融,落雪般的白芒紛紛揚揚籠罩住整個芳林園。

那頭周身泛著淡金色光暈,圣潔至極的九色鹿,就這樣懸浮在漫天漫地的微光中,美得連靈魂也清澈透底。

這一次孔璃終于看清楚了,它從任愷子的身體里沖出,鹿角迸發的靈力同時震飛了即將插入皇帝陛下脖頸的匕首與即將砍上任愷子頭顱的銅劍,將他們從死神手中搶奪過來。

從它兩次的表現來看,它似乎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任愷子,同時也不允許任愷子傷害陛下——這樣死心塌地守護著他們兩個的,會是誰?

孔璃心念一動,正確的那個答案隱隱約約呼之欲出。

由于九色鹿是靈體,能見到它的就只有準山鬼孔璃,這場械斗的其他參與者,準備引頸就戮的皇帝、準備同歸于盡的任愷子、準備殺夫救父的長公主,目瞪口呆地看著莫名其妙罷工跑走的武器,陷入了人生的極大困擾里。

至于宴席上的綺羅錦繡堆里,則再一次爆發出毫無創意的驚呼——洛陽城的貴人們今晚經歷的刺激,比他們余下一生加起來的都要多!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這場婚宴都實至名歸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管它九色鹿是誰,只要任愷子還活著就好了!孔璃沒心沒肺地從已經萎謝的辛夷花叢里爬起來,顧不上整理被花枝掛得支離破碎的紗裙和亂糟糟的長發,高高興興地沖迷惘的美少年沖去,準備給他最深的擁抱,以彌補這些年來他們對彼此的虧欠!

她剛跑了兩步,只聽得背后的舞臺上傳來瑛郎的一聲慘叫,“孔璃,小心!”

就在孔璃回頭的一瞬間,寒淵般的寂靜鋪天蓋地地降臨了。

巨樹與垂蔓,伶人與花蔭,佳肴與賓客,夜光杯與侍宴的美人,整個芳林園像落入海底的水墨畫,一層一層被水流沖刷掉了影跡,代之以無邊無際的幽深夜幕。

夜空之中,原本皎潔如玉璧的滿月不知何時變成了詭異的血紅色,鮮血一般的月光源源不斷傾瀉下來,悉數注入到一個人的身體里。

帝流漿!

傳說中六十年才出現一次,神魔鬼怪吸收后一夜修煉能抵數千年的神奇月光!可憐孔璃還沒有成親,非神又非妖,遇上這樣難得的機緣,卻連一銖錢的帝流漿都吸收不到!

那個人貪婪地吮吸著鮮紅的月光,每一塊寶石般閃閃發亮的黝黑肌肉不斷膨脹、變異,生出強健到變態的四肢,鋼針般的毛發,狼的頭顱,牛的犄角,虎的獠牙,幽藍色的鬼火在他的眼睛里跳躍,帝流漿的吸收讓他周身環繞的烈焰火光沖天,比上次的身形大了無數倍!

更可怕的是,虛空的黑暗急遽涌動、旋轉,變成了可怕的流質,將皇帝、任愷子、孔璃一起卷入了以他為中心的旋渦里,與他們一起進來的,還有拽住皇帝衣角的長公主,拽住長公主衣角的大將軍,以及離旋渦中心最近從而未能逃過一劫的瑛郎。

沖出任愷子身體化解父子糾紛還沒來得及回去的九色鹿奔跑,跳躍,不停地追趕黑色旋渦,然而吸收了帝流漿的怪獸過于強大,九色鹿釋放出全部的靈力,將周遭夜空照得亮如白晝,也無法闖進怪獸的結界里,于是孔璃只能眼睜睜看著唯一的救命稻草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終化作一個模糊的光點,消失在永恒的黑暗里。

沒有風,沒有聲音,浩瀚的穹蒼籠蓋四野,鮮紅的滿月像枚血海仇深的眼睛,怨毒地鑲嵌在天幕上,腳下的荒漠野草岌岌,白骨累累,一直綿延到遙不可及的天盡頭。

孔璃望著默立于月下的巨型怪獸,驚怒道:“金魯,居然是你!”

身形膨脹畸變數倍的金魯冷冷看著孔璃,張嘴仍是一口純正至極的洛陽官話,“山鬼大人,請稱呼我的全稱——徑路神。”

把倒栽蔥跌進結界啃了一嘴沙的皇帝陛下扶起來,司馬大將軍理順自己性感的花白胡須,滿臉驚詫,“徑路神?傳說中勇武無敵的匈奴戰神,怎么會化身成卑賤的昆侖奴躲在我的府里當牛做馬?”

徑路神亮出陰森森的獠牙冷笑,“那自然是因為,我要等的機會在洛陽。”

“一百年前,我與你們的實習死神——來自南方的少司命決戰于漠北疆場,我被她的紅裙和長鋏征服,我的子民亦臣服于中原天子的腳下。我本以為,我的退讓會給我們的關系帶來完美結局——強者之間的相愛不是都來源于相殺嗎?可讓我失望的是,少司命不但無情地拒絕了我的求愛,甚至玩忽職守,墮落地選擇了跟低賤的凡人在一起——她違犯天條救活被她親手殺死的戀人,還為他生下孩子。我上告天庭讓她受到應有的懲罰,卻無法挽回自己已經失去的一切!”

說到這里,徑路神眼中的幽藍火焰猛然大漲,那是無邊無際的憤恨與絕望,“輸給她之后,我的法力嚴重受損。休養生息了許多年,我才敢來到洛陽。可惜的是,之前的兩次刺殺都失敗了,第一次距離太遠,還遇上母老虎阻攔。第二次幾乎得手,卻被她留在小賤種身上的守護咒擊傷。這一次,有百年一遇的帝流漿相助,有山鬼不竭的靈力供我采擷,我就不信我不能成功!這一次,我要把一無是處的口吃皇帝撕成碎片,我要讓匈奴的重騎兵把洛陽燒成灰燼,我要用你們所有人的血祭奠苦修中的少司命,讓她重臨人間與我好好戰一場,讓她知道,放棄我是一個多么愚蠢的選擇!”

無辜的美少年呆立在夜空下,鮮紅的月光像一場飽含往事之慟的血雨,把他從里到外淋個透濕,“你是說,我的母親并非凡人,而是少司命?”

“沒錯!”徑路神瞇起幽藍色的眼睛看著他,“你們遭受的追殺壓根不是來自于人間的皇帝,而是天神的震怒!原本準備卸甲歸田的大司命——你的外祖父恨鐵不成鋼,被叛逆的女兒氣瘋了,非但不替少司命在天帝面前求情,反而親自請命,以最殘酷的手段追緝她。廢柴的口吃皇帝完全幫不上忙,你的母親帶著你東躲西藏了十年,終于扛不下去,不得不乖乖跟著父親回天界領受懲罰。臨走前她上演苦肉計,假裝慘死,還編出那樣的謊話,只是想斬斷你對凡間的所有眷戀,平安喜樂地在遠離塵囂的紫鵲界好好享受人生。可惜,也不知道是只習慣殺人的少司命太缺乏育兒經驗,還是尚未成年的山鬼大人太缺乏女性魅力,總之你根本沒有按照她的預想長成一個逍遙世外及時行樂的花花公子,反而變成了一個滿心陰郁只想復仇的熊孩子。”

他這一段話,同時激怒了三個人。

被嘲諷為廢柴的皇帝滿心苦楚,生平第一次忘了口吃,流暢無比地怒吼道:“不許說我廢柴!如果不是她將我禁錮在洛陽,我才不會吝嗇在捍衛妻兒的戰爭中丟掉性命!”

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的未成年山鬼大人惱羞成怒地尖叫:“再給我一百年時間,我的胸肌比你還要發達!”

差點兒錯殺生身父親的熊孩子凌空飛起,一腳踢向徑路神,“若不是你這個卑劣的告密者,我們怎么可能遭受這一切!”

任愷子的身姿優美至極,只可惜徑路神微微偏了偏頭,他便失去準心,一腳卡進沙地上的某個頭蓋骨里動彈不得。

狼首怪獸輕蔑地掃了美貌的窩囊廢一眼,冷哼道:“現在你知道自己的斤兩了嗎?如果不是少司命臨走前留下來的守護咒,你一天也活不下去,早就死了十萬八千回。別說我了,就說旁邊這只母老虎吧,你連她的一根腳指頭都比不上!”

穿著大紅喜服嬌艷欲滴的母老虎,平時是瀟灑落拓劍術超群的游俠兒,此時卻是對父親憑空多出來的漂亮孩子心生嫉妒的小蘿莉,她把滿腔無處發泄的怒火全傾注在手中的劍柄里,以最簡單最凌厲的招數朝那只在她看來惡心巴拉的狼妖刺去,“既然這么看得起我,想必也不介意死在我的劍下吧!”

徑路神抬起爪子,一掌拍在長公主肩頭,她像只折翅的大麗蝶一般墜落在沙地上,吐出大口大口的鮮血,狼妖略帶敬意地看著人世間最強的女子,“你幾乎完美無瑕,唯一的缺陷是身份。如果你是神,絕不會遜色于少司命。如果你是男人,整個天下都應盡歸于你劍鞘之中。”

偷窺女神許久的瑛郎再也無心觀戰,慌忙從孔璃懷里掙脫出來,蹦蹦跳跳地跑到長公主身邊,用毛茸茸的大尾巴溫柔擦凈她唇角的鮮血,用肉乎乎的小爪子努力把她好不容易柔弱下來的身體揉進自己并不寬闊的懷中。

司馬大將軍氣運丹田,穩步走到徑路神跟前,剛準備開口,狼妖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直接一掌把他拍飛,滿臉的不耐煩,“我不跟口蜜腹劍表里不一的大反派說話!”

看著他那一本正經的模樣,拼命幫任愷子從頭蓋骨里拔右腳的孔璃一陣惡寒,呃,說得他自己好像是什么冰清玉潔纖塵不染的嫩豆腐!

徑路神慢慢走向仍在為自己十幾年來的失職而傷心的皇帝陛下身邊,眼睛里的幽藍鬼火瘋狂跳躍著冷冰冰的憤怒,“接下來,就讓我用你的鮮血,來作為迎接少司命重返人間的第一件祭品吧!”

他抬起鐵鉤般的利爪,沖陛下的脖頸狠狠劃去,無法制止這場屠殺的其他人,異口同聲發出絕望的嘶吼,“不!”

然而,預想中血流遍地的場景并沒有出現,徑路神銅柱般的獸掌,被顫巍巍地擋在了半空中。

沒有寶劍,沒有九色鹿,攔住徑路神致命一擊的,是口吃皇帝的赤手空拳。他冷冷地笑,血里有風,“在這之前,請先承受一個男人醞釀了十七年的憤怒!”

“轟隆”一聲響,山丘一般大小的狼妖自紅色月亮下掠過,把遠處的沙地砸出一個巨坑。

眾人倒抽了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望向皇帝陛下,他面無表情地撣了撣衣角的沙礫,靜靜擺好出擊的姿勢,原本臃腫不堪的身體陡然間竟玉樹臨風起來!

一擊失手的徑路神從坑底爬上來,周身的血色火焰陡然瘋漲數丈,他在月影下長長地嚎叫,再一次以風雷之勢襲向皇帝陛下。

霎時間,飛沙走石,大家只看到龍卷風般的一大團黑影,卻完全分不清哪個是徑路神,哪個是皇帝陛下,因此誰也幫不上忙,只能在一旁焦急的咬衣角。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沙塵暴裹挾著枯骨的粉末遮天蔽日,連月亮也湮沒的時候,他們終于停了下來,皇帝陛下披頭散發,鼻青臉腫,龍紋深衣被撕得支離破碎,露出一塊又一塊白花花的肥腩,而徑路神,則被扔進了一個更深的巨坑里……

再一次從巨坑里爬出來的徑路神表情之憋屈憤怒,連大家都為他動了惻隱之心,然后下一秒,他們便后悔了。

強壯的狼妖引頸向月,貪婪地吮吸鮮紅的帝流漿,他之前消耗掉的靈力,又咕嚕咕嚕地滋長起來,皇帝陛下再跟他交手,漸漸便落入下風,身上很快多出了幾道猙獰的傷口。

長公主殿下掙扎著從瑛郎懷里爬起來,任愷子硬撐著跌斷的腳踝站起來,想要找機會一頭扎進如火如荼的戰斗中營救父親。

害怕自己女神再受傷害的瑛郎突然靈機一動,沖孔璃大吼道:“還等什么?快點跟任愷子拜堂成親呀,成了親你就有法力了!”

孔璃聞言精神一振,綠眼睛閃閃地亮起來,她一把扯過還有些害羞的任愷子,匆促地行完了跪拜之禮,兩個人雙雙激動得渾身發抖。

正式上任的山鬼大人一邊發著抖,一邊用盡全身力氣沖正在窮追猛打她公公的徑路神出掌……

然而,什么也沒有發生……

再出掌,還是沒有……

“為什么?!”

長公主、任愷子、瑛郎以及山鬼大人自己,通通崩潰了!

與此同時,覺得帝流漿有點不夠用,開始遙遙抬掌吸收孔璃靈力的徑路神一聲悲鳴,“為什么?!”

“是成親的方式不對嗎?為什么還是沒有法力?”

“明明有山鬼的靈力痕跡啊?為什么是只低級的山魅!”

幡然醒悟后,戰斗雙方齊齊發出怒吼,“被騙了!”

“照顧好她!”窮途末路的任愷子把孔璃甩到瑛郎爪上,跟長公主殿下一起加入到混戰之中去了。

徑路神看著自假山鬼真山魅身上抽出來的淡得可憐的白色靈力帶,懊惱地甩了甩頭,“不管了,將就著用,聊勝于無!”

孔璃惶恐地發現,隨著徑路神的吸收,自己的身體慢慢出現了變化,越來越淡,越來越薄,仿佛這些年的時光也隨著修為從身體里褪去。

她咬了咬牙,干脆打開了全身的脈門,在紅月之下翩然起舞,任靈力如蒲公英一般飛滿夜空。

看著她急遽變薄的身體,不斷被打飛又不斷沖進戰斗的美少年心疼死了,“你瘋了嗎?不要破罐子破摔,要尋死也得挨到我們打敗再說呀!”

孔璃滿臉輕蔑的微笑,“誰說我要尋死?山魅也有山魅的尊嚴!我才不想任人宰割,淪落成狼妖用來對付你們的幫兇!雖然無良師父把我騙慘了,但好歹教過我一個好玩的小把戲,哼,就當我送給你的新婚禮物吧!”

隨著孔璃曼妙的舞姿,夜空中瑩白的蒲公英漸漸凝聚、上升,最后形成一朵圓形的云朵,不大不小,剛好蓋住天幕上那個鮮紅的月亮。

帝流漿的來源一斷,徑路神的慘叫聲立馬便傳了出來,不過,這還沒完。

蒲公英繼續朝云朵里聚集,圓形的云層越來越厚,越來越沉,最后竟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靈力匯成的潔白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徑路神身上,將他周身的血色火焰全部澆滅了,英姿勃發的皇帝陛下帶領一雙兒女趁機猛揍,終于成功將他全身經脈打折,埋在一個沙坑里,再也無法爬出來。

只是這樣一來,孔璃原本站立的那個地方,便只剩下一堆特意為山鬼定制的華麗舞服,像蟬蛻一樣蒼白地蜷縮成一團。打完收工的皇帝陛下鼻子一酸,“嚶嚶嚶,我、我可憐的兒、兒媳婦呀,為父還、還沒好好看、看過一眼呢,就這樣沒、沒了……”

美少年皺起眉頭,走到那堆華服旁朝空氣里粗魯地一摟,“號什么號呀,在這里呢,只是你看不見罷了。”

虛空之中,孔璃的聲音尷尬地響起,“只是,你們千萬不要誤會,我沒有裸體哈……”

沙坑里奄奄一息的徑路神嘿嘿冷笑道:“哼,這么快就想上演大團圓結局嗎?想得美!這個結界被我封死了,你們就等著在這里面餓成干尸吧!”

穿著一身破爛乞丐裝的皇帝陛下幽幽嘆了一口氣,再一次忘記了結巴,“雖然絕境時總叫自己的女人來救有些丟臉,但怎么說呢,今天本來就是我跟她約定的日子呀,以想見她的名義召喚她江湖救急,應該不會被抓花臉吧……”

說完,他找了塊寬敞的空地,開始安靜地舞蹈起來,他吟詠出來的旋律,深情優雅至極,連胖乎乎的身段,都在舞姿中挺拔俊俏起來,讓人依稀辨出他當年絕世風姿……

聽清楚皇帝陛下清唱的詞句,孔璃終于發現,這便是樂府所排練的《九歌》中缺失的兩章,亦是原計劃婚典中的最后一項——由人間的帝王,向天界的少司命和大司命致以頂禮膜拜,祈求神祇的降臨。

因為受傷而面色蒼白的長公主殿下癡癡看著父皇的舞蹈,喃喃道:“原來他沒有說謊,年少時候的他,說不定比窩囊廢哥哥更迷人……”

不知何時醒過來的司馬大將軍站在她身后,微微瞇起眼睛,陷入了往事之中,“那當然,陛下年少時候生得極美,一騎白馬,所向披靡,連在戰場上女承父業實習當死神,專門負責用鐮刀收割青年才俊的少司命都被他迷倒。所以她從清風和云端上跳下來,救活按冊本應死于她長鋏下的陛下,現出紅衣美人的真身與他相愛,還生下孩子。”

任愷子的唇角一陣抽搐,“我只想知道,他有多變態,明知我是他兒子,為什么還要把我挑為駙馬讓跟自己的親妹妹結婚!”

大將軍捋著花白的胡須,慢慢搖頭,“你錯了,長公主殿下并非你的親妹妹,而是陛下特意為你培養的最佳伴侶。少司命雖然是天神,卻像每一個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女人那樣善妒,所以除了你,專司人間愛情和子嗣的她一個孩子、一段愛情也沒留給陛下,讓他就這樣一無是處大腹便便地孤獨終老,等待著她的收割。”

在胖子父皇羽翼下囂張了十五年的曹姽猛然抬頭瞪向司馬懿,“你說什么?我不是父皇親生的?”

司馬大將軍驕傲地笑了,“大魏最耀眼的明珠,是我司馬家的女兒。”

初知身世之謎的少女滿眼是不肯流出來的淚,犀利地咬牙切齒道:“我不喜歡你。無論你以后能不能成功謀朝篡位,我都只認現在這一個父親。”

說完,她匆匆避到一旁,靜靜望著真心疼她愛她的父皇起舞,唯恐在人前落淚,心懷鬼胎的胖松鼠趁機跳到她肩上,巴巴地奉上大毛尾巴給女神當拭淚巾。

司馬大將軍看著她的背影,落寞地嘆了口氣。

隨著皇帝陛下虔誠的舞蹈,水波一般震蕩的感覺侵襲著蒼涼的荒漠,一道裂隙出現在濃稠的黑色天幕上,慢慢加深,擴大,圣潔的白色光芒漸次涌入,徑路神建立的黑暗結界,以雪融的速度消失了。

鋪天蓋地的白芒里,一頭周身皮毛閃爍如虹的九色鹿踏云而來,它背上之人身披雪白鶴氅,衣擺上暗繡薄墨云紋,如夜色般漆黑的長發披散下來,一直纏繞至瑩潔的雙足,明明一身素白不施粉黛,偏偏容光艷麗得近乎利器,刺痛了每個人的眼睛。

皇帝陛下停止舞蹈,羞澀地垂下眼瞼,“你、你終于來了。”

深埋在沙坑里的徑路神哭了,“嚶嚶嚶,你為什么仍然美成這樣,讓我完全沒辦法少愛你哪怕一點點!你為什么當初不接受我,讓我就這樣淪落成自始至終的失敗者!”

少司命自九色鹿身上輕輕落地,赤裸的雙足踏著潔白的光點,如夢似幻地走到皇帝陛下身邊,輕輕拉起情人的手,回答徹徹底底毀在她手上的匈奴戰神,“看看你現在的處境,這就是最好的答案。”

任愷子呆呆站在光芒的邊緣地帶,久久不敢上前相認,原來七年前那個為他洗衣煮飯帶著他奔波逃命面如菜色首如飛蓬的邋遢母親,在做回她自己時,竟是如此的動人。

永遠十八歲的母親以及無辜被他恨了十七年的父親手牽著手,一起來到任愷子身邊,這是一家三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團圓。胖乎乎的皇帝陛下看著與自己緣淺的兒子,滿眼熱淚。少司命則輕撫他的頭發,愧疚地將他擁入懷里,“對不起,我是一個糟糕的母親,沒能守護你長大,還把你丟給了跟我一樣不靠譜的朋友。”

任愷子貪婪地呼吸著只有夢中才會出現的母親的體香,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母親,感謝你和山鬼大人的不靠譜,否則,我不會遇到最適合我的那個人。”

薄成一片影子的孔璃在不染人間塵色的婆婆大人面前自慚形穢,羞澀地玩弄著自己的頭發,少司命把任愷子交到她手上,美麗的眼睛里盈滿溫柔,“那么以后,就請你們好好的相互照顧吧!”

孔璃捏著任愷子溫熱的手指,感動得一塌糊涂,“謝謝少司命大人,把最珍貴的兒子送給我。”

皇帝陛下試圖在一片空白中對準孔璃的眼睛,慈祥地笑,“你、你錯啦,看、看不見的媳婦兒,她、她現在不是少司命了……今天是她、她苦修期滿,正式成為大司命的第一天,而我、我,是她上任后第一個帶走的人,這、這便是我們當年的約定。”

孔璃咬緊嘴唇,有些傷心,“與相愛的人在一起,非得以死亡為代價嗎?”

少司命,哦不,大司命看著面前的兩個年輕人,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和英俊的皇帝陛下,她寬容地笑了,“這是生命的客觀規律,就像你們終有一天會長大,就像每一個少司命終有一天會進化為大司命。”

任愷子臉色蒼白地望著自己絕色的母親,“少司命司愛情,大司命司生死,您……您是說,所有的愛情最終都敵不過生死?”

大司命如云的烏發和雪白的鶴氅緩緩拖過地面,她領著替長公主殿下擦完眼淚的皇帝一起坐上九色鹿,在晶光萬點中朝黛色的夜空飛去,篆刻進任愷子瞳仁的,是她留在蒼穹間的微笑。

“不,我親愛的孩子,還有可愛的小山魅,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愛情,會跟死亡一樣永恒。”

九色鹿蹄下最后一個光點消失時,天邊正好吐出第一縷胭脂色的朝霞。

蟹殼青的天光下,芳林園里一片狼藉,參加婚典的貴賓和伶人們親眼見到帝國最重要的幾個人一起被巨型狼妖吃掉,全都瘋了,一部分躲回被窩里拼命入睡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另一部分飛快趕回府里招兵買馬準備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任愷子、孔璃、司馬大將軍、長公主殿下,以及長公主殿下懷里的瑛郎,大家站在七月的清晨,悵然若失,又振奮無比。

皇帝陛下托付給司馬懿的,是乳臭未干的太子,意味著,托付給他的其實是整個天下。

長公主殿下擦凈臉上的淚痕,依然是那個生機勃勃無堅不摧的姑娘,她撿回自己的銅劍扛在肩上,眼睛里全都是詩與遠方,“父皇不在了,我就可以無牽無掛地離開這個牢籠了。我要騎最快的馬,使最快的劍,喝最烈的酒,看最美的風景,當最英俊的游俠兒。”

“你跟我去嗎?”她斜睨了一眼右肩上的胖松鼠,沒出息的暗戀者兩腿一蹬,直接暈過去了。

任愷子摟住虛空中的孔璃,“我們回紫鵲界,好好虛度一生。”

小山魅狠狠握緊了拳頭,“順便等我那個無良師父回來,好好找她算賬!”

晨風翻飛起芳林園里前一晚落盡的辛夷花瓣,紫色花雨紛紛揚揚墜落在躊躇滿志的大將軍肩頭。

晨風叩響皇宮檐角的每個銅鈴,那清裊的聲音像水痕般慢慢洇開,喚醒沉睡中的嫵媚洛陽,送別銅駝大道上灑脫的離人身影。

至于倒霉的徑路神,誰知道呢?也許會孤單地死在他的結界里,也許會絕地重生,遭遇一段不那么致命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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